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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在揚州 第五十六章 雷雨 文 / 淡墨青衫

    第五十六章雷雨

    曾志國很快就鎮定了下來,既然事已至此多說無益,不如想辦法立刻帶著史可法逃走就是了。

    「一成,我們還是稍等一會再走吧,本閣部守土有責,既然沒有死守到底,你讓吾棄百姓而先逃,吾確實沒有這麼厚的臉皮啊。」

    雖然曾志國一再堅持要求,不過史可法卻是顯的更堅決。這一次他沒有憤怒也沒有叫嚷,臉色甚至一直都極為平靜,不過不論曾志國怎麼勸說,史可法卻始終不能越過正在出城逃走的百姓選擇自己先走。

    揚州城四面的城牆有二十餘里長,整個東南段的城牆面對的是長江與大運河,在築城的時候只是考慮到北方來敵,所以在東南方向修築了不少城門。這樣一來百姓出城逃走就方便許多,在東南一面長達七八里的一段城牆內所有的城門都打開了,在兩個半時辰以前揚州城的百姓就開始往江邊逃走了,過去了五個小時之後,還是有川流不息的百姓攜老扶弱的沿著揚州城內的大街小巷向著城門附近蜂擁而至。

    雖然城內百姓眾多,不過曾志國覺得不會所有人都選擇出逃,也有不少早就在自己家院牆上寫上順民字樣,還準備了鮮花香燭的居民不願意背井離鄉的逃難,所以這一部份人會選擇留下來———對他們的選擇曾志國不打算說什麼,只能希望這些人好運氣了。而出乎曾志國預料的就是現在還有大量的百姓堵在城門附近,儘管有不少明軍將士在維持秩序,城門這裡還的堵的雞飛狗跳,很多家庭都為了早出城門一步而與別的家庭發生居烈的爭執……其實他們原本可以更早趕到城門附近的。

    很多百姓都是帶了老人和孩子,這些人在深夜中趕到城門附近已經是疲憊不堪,再和成千上萬逃難的人擠在一起,頭頂是黑沉沉的夜空,遠方是建奴的大炮轟擊的巨響和野獸般的咆哮吶喊聲……曾志國覺得自己的精神都要崩潰了。

    儘管他知道揚州城的百姓沒後世所說的有八十萬之多,根據他自己的調查,揚州這樣規模的城池和糧食供應,再加上居民的住宅密度是根本不可能容納下八十萬人的……最多三四十萬人左右,打開了這幾個城門放著百姓出城,守軍一直抵抗到現在這個時候,按曾志國原本的預想百姓已經逃的七七八八了,而此時在曾志國眼前的百姓逃難隊伍卻是綿延不絕……這還是晚上目力所及不遠,如果是白天,在曾志國眼前的情景只怕還要更加壯觀許多。

    原本設想中的勝利大逃亡已經注定要演化成一場災難了……

    曾志國的臉上露出一絲痛苦的表情,他的面部變化被史可法敏銳的發覺了,這位東林大佬罕見的拍了拍一個武將的肩頭,向著曾志國溫言安撫道:「一成你不必如此,本官如果能逃出生天自然是好,不過逃不出去也是命數。總之一成你身為將軍要盡責,本官身為一方督鎮也需盡責,看著百姓這麼逃難本官選擇自己拍馬先逃,這樣本官就算逃到江南,也是在同僚前抬不起頭來了。」

    說到這裡,史可法的臉上也露出一絲痛苦的表情:「任知府剛剛帶著民壯一起趕了過來,看到民壯開始出城後,他已經投繯自盡了。」

    事實上自盡的不止是揚州知府任民育。在看到紅夷大炮的威力後,所有的文官都放棄了不切實際的想法,很多人在送走了自己的家眷之後選擇了與史可法同進退,在史可法被天雄營帶走後這些人就在第一時間紛紛自盡了。在任民育『自殺』之後,又有相當一批文官也跟著殉國而死。

    在大批殉國的文官之中,就有前一陣子當眾訓斥過曾志國的淮揚鎮監軍吳爾塤,還有原本忠貫營的主管何綱、揚州通判吳道隆等等,這些文官並沒有選擇與百姓一起逃走,而是選擇了從容赴死。

    官員們就在東城附近選擇了一處民宅『自殺』,在得到了史可法的指點後,曾志國向著那黑漆漆的院落單膝而跪,極為鄭重的行了一禮。

    以前在書本上看到殉國而死的官員或將領時,曾志國承認自己並沒有什麼特殊的感覺。他總是覺得這些人無能而拖累別人……平日袖手談心性,臨危一死報君王,等到了危急關頭,這些人只是一死了之,把責任都推給了別人,自己去搏一個忠貞的名聲。

    到了此時此刻,身處在漩渦中心的曾志國才深刻的感覺到了自己以前的淺薄……在明末這個原有秩序與道德理念土崩瓦解的時代,在這個所謂的君子們紛紛剃髮投效新主子的時代,能夠實心任事,而事敗後以身殉國的文臣,仍然有著他們的可敬之處……最少在曾志國看來是這樣的。

    而史可法堅持不走或是最少不先走的原因,曾志國也在這一揖之後完全明白了。士大夫的人格魅力與威望來自於他的操守……在中國一個官員要想得到同僚的敬佩,他就得數十年如一日戰戰兢兢的保持好自己的操守,並且在原則問題上絕不讓步,在操守上得到認同之後,這個官員才能在同僚的理解和支持下做出一番事業出來。張居正原本就是這樣做的,在嚴嵩的權勢面前他曾經一度保持了自己的立場,然後獲得了交口稱讚,而在其父病死後張居正為了多做些事而選擇了接受奪情……這下他之前所有的努力就白費了;在張居正之後,明朝內閣官員沒有一個敢於接受奪情繼續為官的例子了。而海瑞也是在個人操守上古板到了變態的地步,儘管他的同僚沒有一個欣賞海大人的做法,不過這不妨礙海瑞這個政務白癡在幾百年後依然有著良好的名聲與人氣。

    史可法的難處就在這裡,城破之際讓城別走還可以勉強接受,不過在沒有看到敵人的影子前就放棄正在逃難的百姓……只要一傳出風聲去,閣部大人的名聲就算是徹底毀了。

    這樣的史可法就算是逃到江南也做不出任何的事業來了,只能在千夫所指的罵聲中混吃等死算了。

    於是在逃難的揚州百姓面前,威風凜凜的曾副將與閣部大人分列在城門左右,就像老母雞護小雞一樣的看著他們魚貫而出。很多百姓都感動的熱淚盈眶,不少人擠過人群跑到曾志國和史可法的馬前,觸一下閣部大人的衣襟和曾志國的盔甲之後,再叩上幾個頭才依依不捨的離去。

    隨著時間的流逝,城門處的人流開始稀稀拉拉起來,西城那裡已經開始有著百姓的哭叫聲隱約傳來,同時也有大股的火頭竄了起來,大火直衝雲霄,如果仔細傾聽的話,還能聽到火舌冒起時的辟里啪啦聲響。

    「這是建奴在燒房子。」

    參將曹毅已經是滿頭大汗,幾次三番想提醒史可法與曾志國盡快出城,不過嘴唇數次開合,卻都是說不出話來。

    此時彙集在東城的明軍殘部還有兩千餘步卒,有天雄營與忠貫營的官兵,也有中軍營的殘部,其餘各部的明軍也有掉落的。東城的城門開闊,曾志國臨時下令在城門附近拆了幾座房子,用房梁和雜物堆起了一道街壘,用幾百兵丁拿著鳥槍和弓箭躲在街壘後面,其餘一千多官兵則佈置在兩側的暗處。

    曹毅的騎兵在這種地形內全無用處,曾志國讓曹毅帶著騎兵們出城了,如果被建奴趕過來從東城外再布上防線,那他和史可法就只能等死了。

    出城的人群越來越稀少,很多百姓見事不妙,又對明軍的戰鬥力和意志都不敢信任,臨時半途就折回去了,他們正好遇到搜索而至的建奴隊伍,很快就有更多的慘叫聲迭次響起,而四處的火光也越來越多……這說明建奴已經滲入城內大多數地方,距離東城也越來越近了。

    突然又下起雨來了,先是稀稀拉拉的雨點,然後雨越來越密集,豆粒大的雨點接連不停的從天空中飄灑下來,明軍將士的盔甲都被雨淋濕了,在火把的光線折射下,越發顯的淒惻晦暗。

    漸漸傳來了建奴的叫喊與笑聲,隔著一條街的路程,還能聽到建奴用刀砍中人身體的鈍響,被砍中的人好像連慘叫也沒有發出來,就直接死掉了。

    也有人被刀砍中後沒有立刻死掉,呻吟聲一直不停,還有人在大聲的求饒,不過對面的建奴明顯不懂,仍然是一通刀砍,求饒的人也立刻被砍死了。這時候天空突然雷電照耀,與火光相映一處,眾人可以看到遠處的街道上有一隊建奴正騎馬或步行而來,他們都戴著紅纓大帽,身上的箭衣被鮮血染紅了一片又一片,而在這一隊建奴身後又有大片的火光出現,辟啪聲轟耳不絕,地上也滿是逃難百姓的屍體,在這一隊建奴中間,還有被俘獲的婦人女子,有幾個建奴正在撫摸她們,並且用滿語調笑。而其中一個年輕的女人抱著一個嬰孩,一個建奴用刀背劈手一下,嬰孩哇哇哭喊著落在地上,用刀的滿兵哈哈大笑,把那女子抱在懷裡,在他身後又過來一個騎馬的建奴,策馬來回奔踏,那嬰兒哭了幾聲就停住不動了。

    這一切都如同鬼蜮一般,一道閃電落下,曾志國分明看到史可法面白如紙,在馬上搖搖欲墜。

    看到曾志國望向自己,史可法鬚髮皆張,手指著那一隊悠然而至的建奴罵道:「殺奴,一成,為吾去殺奴!」

    曾志國卻知道事情不妙,建奴的首領不是傻瓜,城頭明軍不戰而退,有可能是退入城中,更大的可能當然是要逃走。而聯繫到剛剛東城這裡有一場戰鬥,綠營兵吃虧後退,顯然建奴一定會猜到明軍和百姓已經從東城逃走了。

    這樣的話,清軍一定會佈置精銳騎兵從東方向江邊追趕,所以城裡已經失去了秩序,滿兵進城後已經失去秩序,開始追砍殺百姓凌辱婦女了。

    既然是這樣,原本佈置的防線就不需要了,曾志國果斷下令,忠貫營與天雄營的士兵立刻向前,原本埋伏在兩側巷子裡的明軍也衝殺而出,眾人都恨這幾十人一隊的建奴太過殘忍,在包圍之後先用槍槊把這一隊建奴刺傷,然後用刀砍掉四肢,卻不加以殺害,讓他們痛苦至死。

    殺掉這幾十個建奴後,在遠處又隱約傳來建奴的笑聲,城中百姓有不少都在道路上,此時卻正好落在入城搜索的建奴手中,當真是慘不堪言。

    又是一道閃電落下,明軍官兵都看到道路兩邊全是老人和嬰孩的屍體,這些原本都是舉家出逃的百姓,半路上遇到建奴,老人和孩子都被殺掉了,女人被留了下來,男子們或許可以仗著身體強健逃出幾步,不過闔城失陷,被殺掉也是必然的事了。

    史可法已經淚珠滾滾,臉上扭曲的不成模樣,看到曾志國帶兵回來,史可法抓住曾志國的胳膊大哭道:「吾沒有想到會慘苛如此,想來這幾日內揚州將成鬼蜮,一成,我們折身殺奴去吧,殺得一個是一個!」

    曾志國肅然道:「如果閣部大人十日前聽末將的勸諫,把百姓提前放走,今日慘禍就要減輕許多。不過事已至此,末將早就有心理準備了。建奴已經在佈置精兵追殺咱們,閣部與末將早點上路吧,若是再有遲疑,末將恐怕現在的慘劇將會在鎮江和南京重演,請閣部大人不要再猶豫了。」

    「好,吾聽你的!」

    史可法這一次再沒有猶豫,因為剛剛的那隊建奴,城門附近的百姓要麼逃出城去,要麼臨危逃散了,曾志國知道逃出城去的還有一線生機,留在城裡的多半要被慘殺,不過現在這種時候也顧不上別人了。

    他一聲令下,早就等待不及的明軍殘部開始蜂擁而出,其間幾乎把自己的隊伍衝亂,等曾志國帶著自己的親兵護送著史可法出城之後,城外的曹毅已經滿頭大汗,看到曾志國與史可法出來,曹毅拍馬迎上,向著兩人一迭聲道:「閣部大人,副帥,咱們要快些走了。」

    「不急。」不等史可法答話,曾志國便先說道:「奴兵現在正在追趕早先逃走的百姓,咱們若是驚慌而奔逃,半途遇上了整隊的建奴,立刻要被人衝亂追砍。不如步騎協同,一起行動,這樣遇到小股的建奴時,還能與之相戰。就算有大股建奴,也不是沒有一拼之力。」

    他抬頭看一眼天空,突然笑道:「老天救命,這一次天命在吾等身上了。如此大雨,距離天亮最少還有近兩個時辰,雨水如瓢潑而下,不一會火把就照不得亮了,建奴也不會傾巢而出追擊,只要咱們在天亮之前趕到渡口就行了。至於那些沿途殺人搶劫的建奴,本將覺得殺敗他們也不是什麼為難的事情。」

    城池失陷,明軍將士已經人心惶惶,這時候隨時都有徹底潰敗四處逃散的危險,好在曾志國談笑自若,頗有點名將的感覺,這一下倒是把軍心暫且穩住了。

    夜色之中,大雨如注,這一隊兩千餘人的押後明軍在曾志國的帶領下開始向著江邊疾步而行。

    曾志國表面上鎮靜自若,內心也是焦急無比。清軍這一次攻城極為困難,也蒙受了極為慘重的損失,留在揚州城內的百姓不必說了,只怕沿途路上,還會有不少建奴騎兵在追殺百姓,而他更為擔心的就是清軍派精騎趕向渡口,這樣他雖然事先派了忠貫與天雄兩營的精兵趕向渡口把守,而到了這種時候,主將不在,渡口的明軍是否能不炸營而逃,這當真是一個難以猜測的迷。

    同時,逃難到渡口的百姓也必定守不了秩序,只怕會自相踐踏死不少人,不過對這種事他暫且也完全沒有辦法可想了。

    在奔行出三四里路後,曾志國已經追趕到了不少落後的百姓,在說服他們拋掉笨重的行李後,這些掉隊的百姓也加入到撤退的明軍隊列之後。隨著路程越走越遠,遇到的百姓也越來越多,雨下的越來越大,有不少火把都被雨水澆熄滅了,這樣除了月光與星光外,再也沒有照明之物,眾人在雨水之下,腳踩著泥濘的道路拚命前行,不少老人和孩子掉隊下來,他們的親人嚎哭歎息,拚命又拉又拽,不過老人和孩子體力都耗盡了,再也無法再動一步。眾多百姓方寸大亂,有人請求官兵稍停一會,也有人咬牙拋棄了老人,抱上孩子跟上了隊伍,更多百姓滿臉的迷茫,一家幾口暫時停止前行,就這麼站在路上被雨淋著,卻是再也不肯行動半步。

    走出不到十里路,已經遭遇了三股清軍的小股部隊,有的被曹毅的騎兵衝擊散了,也有小股的清軍看到明軍人多根本就不敢上前,只在遠處操刀叫器著,這些清軍越聚越多,漸漸也有接近千人之數。

    曾志國心中清楚,這些步行追趕百姓的清軍有不少都是剛剃了辮子的綠營兵,他們被擊敗後肯定受到了嚴責,然後將領帶著他們追趕百姓。他們吃不得苦,多半都掉隊了,現在這樣若即若離的跟著明軍,想必是前面有不少滿洲八旗的騎兵就在附近。

    「奴子來了,建奴,是建奴!」

    追在明軍後面的綠營兵在歡呼起來,而跟隨在明軍兩側的百姓們則四散而逃,就在明軍的左側不遠處,有一支三四百人的建奴披甲正慢慢逼近過來,火把不多,在微弱火光的照映下,建奴披甲兵那兇惡野蠻的面孔,清晰可見。

    帶隊的建奴將領慢慢的發佈著命令,這一隊建奴騎兵開始緩慢的逼近,距離越來越接近,馬蹄踏地勢若奔雷,幾百人的建奴步調一致,再近一些,可以看到他們都戴著櫻盔,身著雙甲,而手中的武器卻並不是建奴常使的大刀與長槊、鐵鑭、狼牙棒等重型長兵,眼前的這一隊建奴卻是每人一支鎯頭一般的三眼火銃。

    「關寧兵?」

    曾志國大惑不解,孔有德與耿精忠的部隊是來自東江鎮的殘部,而現在這種配有三眼火銃的關寧兵應該全是在吳三桂的麾下,卻是不知道怎麼在揚州戰場突然有一隊關寧軍殺將出來。

    不過不管如何,兩支騎兵的碰撞就在眼前,曾志國知道此時一敗就不可收拾。他當先率隊衝擊,片刻之後,兩支鐵騎碰撞到了一起,金鐵交鳴聲中,一直跟隨在明軍身後的漢軍綠營也嗷嗷叫喊著衝了過來,與明軍的步兵戰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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