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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舊) 第四十二章 其君其臣 文 / 四海無人對夕陽

    王猛去東堂覲見苻堅時,恰遇慕容衝出得門來,見了他,略怔了怔,旋即跪下。若是旁人,以慕容沖御前侍從的身份,自然不必行禮。只是這王猛與眾不同,苻堅曾經說過,「見王公如見朕」。連太子苻宏及其他王子殿下,見了王猛,也得恭恭敬敬地請安問好,尊稱一聲「王公」,因而非但下跪是理所當然,沒有王猛的吩咐,他也不敢起來。方才苻堅打發他去中書省看看有沒有重要奏折的用意,此刻自然是明明白白:對於他是否與宮外私通款曲,苻堅並不打算深究,可也不準備放任。一有重要事宜,特別是涉及慕容氏的重要事宜,將他遠遠打發出去,便是最簡單省事的方法。想到此處,他的心「咚」地跳了一下,驚慌之餘,無暇細想,飛快地瞟了王猛一眼。無奈此時陽光耀眼,王猛又居高臨下,他頭暈目眩之餘,什麼也看不清楚。然而有一點卻是知道的:對方正在極認真地打量自己。頓時芒刺在背,越發忐忑,連指尖也是微微發涼。

    晴空萬里,天上一絲絲雲也沒有,乾乾淨淨的藍。可王猛只想歎氣。

    慕容衝他是見過的,兩年前在銅雀台上見過,一年前在西山圍獵時見過。慕容沖的模樣,還是與從前一樣,彷彿時光在他面前只是滑了一下,擦身而過了。鮮卑人大多身材高大,慕容家的男兒更是以矯健英挺聞名於世。兩年前在鄴城初見時,慕容沖與他的哥哥慕容泓都是十二歲,看起來倒像漢人的十四五歲。原想著這少年時代的纖秀之美,於慕容氏後人不過是剎那芳華。不想兩年過去了,慕容泓倒是成了半大小伙子,個子又高又壯。前兩天路上相遇時,若非他自報名號,自己也認不出來了。可慕容沖卻幾乎還是跟從前一樣。高是高了些,可高得不多,加上整個人越發瘦削,乍一看,倒像是比兩年前小了些似的。等他長成威猛漢子,還不知道要多少年。想到此處,王猛能不歎氣?

    他性格灑脫,不似苻融古板,若非如此,他一介漢人,當年也不會出仕秦廷。眼前的少年,若非有礙江山社稷,他還真會贊一個「好」字。俯仰生姿,動靜得宜,抬眼時,自是寶光流轉,垂頭時,連身軀也透著說不出的秀氣。便如世間最好的青瓷,細潔通透,只須擺著,那隱隱蘊著的清凌,便足夠令人讚歎不已。無怪諸位大臣提到他時,一邊搖頭歎氣,一邊說什麼「王公,此番全靠你了」。可自己又該如何勸諫?苻堅與慕容沖的事,外頭雖然傳得沸沸揚揚,苻堅自己卻是從來也沒有承認過,連慕容沖住在宮裡,用的都是「恩養」的名義,堵得眾人什麼話也不好擺在明面上說。便是自己,若是苻堅一個勁兒裝聾作啞,那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他心緒複雜,面上卻是一點不露,只沉聲道:「起來罷。」話音未落,便聽屋子裡傳來一個極欣喜的聲音:「景略來了麼?快進來罷!」一邊就著挑起的簾子進去,一邊朝正中的御案跪下行禮:「臣,王猛見過陛下。」

    苻堅一面哈哈大笑,一面起身繞過御案,親手將他扶起了,方才端詳著說道:「景略前些天說身子不好,朕著實心焦。如今看著氣色還好,朕總算放心了。」

    王猛一陣感動,又要跪下謝恩。苻堅卻擺手止住了,笑道:「景略回長安,怎地也不打聲招呼?不聲不響便上朝來了,倒把朕唬了一跳。原想著讓百官出城相迎,風風光光地接大秦丞相入朝的。這下倒好,全沒了。」話語之中,竟有說不出的遺憾。倒像個頑童,苦心設計了一個遊戲,突地發現不能玩了一般。

    王猛失笑,道:「不敢有瞞陛下,臣便是怕這個,方才跟誰都沒打招呼。攪了陛下的興致,微臣實實罪該萬死。」

    苻堅略一板臉,道:「既知有罪,那便想著將功折罪罷。今兒晚上,宮中設宴為你洗塵,可不許推辭了。」

    說是洗塵,其實百官都來。苻堅的意思,便是讓百官正式見過大秦丞相。這層用意,王猛自然明白。苻堅對他的抬舉,不說空前絕後,也是亙古未有了。一面感動,一面惶恐,苦笑著說道:「陛下實在是折煞臣了。」

    苻堅聞言一笑:「該當的。」話鋒一轉,道:「景略昨日便到了長安,朕聽聞投刺拜謁的人極多,想必於朝中大事也是一清二楚的了?」

    王猛一怔,小心地答道:「都是些門生故舊。長途跋涉後勞累不堪,也沒顧得上全見。只與幾位好友敘談了一番,不知陛下所指何事?」

    苻堅瞧了他一眼,笑了一下:「景略畢竟是漢人,心思偏那麼多。」話裡透著揶揄,卻是極親切的,王猛面上一紅,也不辯駁。

    「朕不是那個意思。你,朕自然是極信得過的。」苻堅微笑著說道,「前一段朕在朝中辦了幾件事,眾議紛紜,朕想知道你是怎麼看的?」

    其實苻洛、苻融密謀策劃的好戲,王猛也曉得。不過此時自然假作不知,略一沉吟,笑道:「陛下說的,莫非是可足渾氏的喪儀?」見苻堅微一點頭,便道:「燕後不燕後的,不過一個喪儀的格,說到底不值什麼。能借此昭示陛下的善待之心,令鮮卑人心悅誠服,自然是好。」

    苻堅聽他話裡似乎有未盡之意,便道:「說下去。」

    王猛卻覺得頗難啟口,想了一想,方才含含糊糊地說道:「外頭有流言,說苻詔善待可足渾氏,是因了其子慕容沖之故。雖是市井傳言,可也不得不慎。那些被慕容氏搶了恩寵的官吏,原就心有不滿,如今聽到這種傳言,恐怕更是不服,怎能領會陛下的深意?便是鮮卑人,只怕也要覺得,這恩典只是給可足渾氏一個人的,與他們無干。陛下苦心,豈不白費?」

    他身為臣子,不好直言君上的帳幃密事,這一番話說完,倒累得他滿頭大汗。

    苻堅見他說得隱晦,不由一笑,心裡卻是極明白的:王猛分明是說,若非自己寵幸慕容沖,賜可足渾氏的恩典,也不會有諸多非議。起碼會多幾個大臣明白自己的為國之心。慕容氏與其他大臣,也不會如此水火不容。這道理他原也明白,拖到今天,歸根到底,不過三個字—「捨不得」。此時聽王猛直言不諱,他退無可退,只得說:「景略說得是。朕再想想。」

    王猛不便催逼過甚,便也告辭。才出得東堂,便見太子苻宏帶了幾個小太監等在那裡,見了他,笑嘻嘻地叫了聲「王公」,方才上前,極親熱地說道:「太后要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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