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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舊) 第三十八章 昔我往矣(下) 文 / 四海無人對夕陽

    推門入室,室內窗明几淨。

    外頭春光正好,暖暖的陽光鑽過窗戶的格子,一格格地印在地上、榻上。芳茵錦褥,藉著陽光,暈出一層淡淡的光芒。慕容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微微有些發顫,手掌極猶豫極緩慢地輕輕落在錦被之上,指尖不期然觸及一片溫暖,似是母親最後留下的餘溫一般。他不自覺地收緊手掌,卻發覺除開表面的暖,被褥原來冷得發寒。

    身邊的小可足渾氏猶自絮絮叨叨地說著,然而聲音卻忽遠忽近,若有若無,他努力凝神去聽,那話語便如流水一般,只是在耳邊滑過去了。心中充斥著一種酸,又柔又韌,漸漸在胸間膨脹,將嗓子也堵住了,可是卻哭不出來。榻上還有母親用過的衾枕帷帳,他一點一滴地看,一寸一寸地移開目光,終於絕然回頭,低聲道:「走罷。」

    小可足渾氏正要點頭說好,慕容沖卻身形一凝,轉至案前,抬手拿起一個漆盒,似是不經意地問道:「這個盒子怎地放在這裡?」

    小可足渾氏看了一下,黯然道:「姑姑臨去時還握著它不放,取下後也不知道收在哪裡才好,便擱著了。」說到此處,不由偷偷張眼打量,眼前的少年只是低著頭,似乎風平浪靜,只有睫毛微微有些發顫。她不忍再看,別開臉去,慕容沖卻突地開口,聲音還是極鎮定的:「我聽屈突提說,母親那天出門上香祈福了?」

    到了此時,他卻突然問起這個,小可足渾氏微微有些驚訝,不及細想,點頭道:「是,她那天精神極好,我們還以為……」想到當日的情形,不覺潸然淚下,伸手拭了,方才接著說道:「原還是極高興的,只是回來的路上……」突地住口不說了。

    慕容沖霍然抬頭,奇怪地看著她,似乎在等下文。然而她卻不說了,只是張口結舌,一臉的懊悔。他看看她,又看看漆盒,突然間什麼都明白了,嘴唇哆嗦著,半晌方才垂首低低出聲:「母親……都知道了?」

    小可足渾氏呆呆地看著他,並不回答。然而他亦不需要她的回答,默然半晌,仰首望著屋頂的畫梁,那上面彩繪著各種圖案,細緻繁複,歷歷可辨,漸漸開始模糊不清,化作大塊大塊的紅、綠、藍、黃。

    小可足渾氏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眼前的少年,呼吸異常急促,眼角盈出淚光。她以為他便要縱聲大哭,他卻漸漸平靜下來,放下手中的漆盒,轉身離去,一邊邁出房門,一邊隨意地揮了揮手:「走罷!」

    大可足渾氏的喪儀極尷尬,苻氏親貴自然一個不來,其餘在京官員見狀,思量再三,便也不來,到了最後,連那些曾經出仕前燕的大臣也不禁猶豫,因而前幾天只有慕容氏的本族中人或可足渾翼這樣的親族前來弔唁。

    可足渾翼是大可足渾氏的堂弟,也是慕容暐與慕容沖的舅舅,堅持按舊時規矩向兄弟二人行過禮,方才坐了,細細述說此行一路上的所見所聞。他身邊依偎著一個小女孩,才十歲左右的樣子,模樣極像他的,大大的眼睛,英挺的眉毛,沒有一般女孩子的嬌柔,倒有幾分爽朗的帥氣。秦滅燕之後,並沒有為難可足渾氏,因而她雖是亡國之女,倒沒有受什麼委屈,一雙眼睛一點也不怕人,盯著慕容沖左看右看,突地仰臉問父親:「阿爹,他便是『一雌復一雄,雙飛入紫宮』裡說的人麼?」

    可足渾翼聞言嚇了一跳,喝斥道:「路人說的什麼混話,你也亂學?!」一邊極尷尬地瞧了慕容沖一眼,一邊吶吶說道:「珂聲不懂事,都是我管教不嚴,實在是該死之至。」

    慕容暐見慕容沖別開臉去,渾身都僵硬了,也是一臉的尷尬,伸手攔住作勢欲跪的舅舅:「珂聲年紀還小,不妨事。再說,他們早晚是夫妻,」說到此處,乾笑了聲,道:「小夫妻又哪有什麼隔夜仇了?」一邊低聲與慕容沖說道:「珂聲是母親定下的親事,別胡亂鬧什麼意氣!」

    這事慕容沖是知道的,他極小時便聽母親提過,只是當時當作笑話聽,並沒有認真理會,這時聽哥哥這般說,便也轉過臉來,上下打量了幾眼,並不作聲,一副無可無不可的樣子。

    珂聲其實並不明白「一雌復一雄,雙飛入紫宮」的意思,只是從路人曖昧不明的神色中隱約看出嘲笑、鄙薄的意味,因而才會冒冒失失地出口相詢。這時得知慕容沖便是自己未來的夫婿,不由得驚訝地睜大了眼睛。眼前人長得比她見過的所有人都漂亮,神氣卻是冷冷的,目光一閃之間,交雜著憤怒與憎惡,雖是轉瞬即逝,卻令她遍體生寒。瞪眼回敬,慕容沖卻淡淡移開眼去,不理她了。

    慕容暐見珂聲一臉氣鼓鼓的樣子,倒有些好笑,正想讓慕容沖不要孩子氣,卻見屈突提匆匆從外邊進來,回說:「駙馬都尉楊定到了門口,讓人出去接旨呢!」

    旨意?

    慕容暐有些犯疑,不由得瞧了慕容沖一眼,卻見他也是一臉的茫然。兄弟二人跪下接旨,原來卻是天大的恩典。恩旨極簡單,只說慕容氏入秦以來,克勤克謹,特准以燕後之禮安葬大可足渾氏。這個可憐的女人,生前慘遭亡國之痛,死後終於又以太后之禮下葬。

    楊定讀完旨意,扶了慕容暐起來,卻與慕容沖一道進入喪廬。他自從在東堂第一次見到這位俯仰生姿的清麗少年,不知怎地,總是覺得他極可憐,因而常常留心他,此刻見他雖然疲憊不堪,顧盼之間,眼睛卻仍然黑白分明,殊無痛哭之意,不由得暗暗納罕。按規矩行了禮,想了一想,輕聲對慕容沖說道:「男兒當哭便哭,當笑便笑,『無父何怙,無母何恃』,幼喪所親,痛哭也不丟人,何必咬牙苦忍?」

    慕容沖驚異地瞧了他一眼,卻不回答,只轉過身去,半晌沉默。楊定歎息一聲,正要離去,卻聽慕容沖極苦澀地開口:「我哪裡還有臉哭?」一字一字,無限疚慚懊悔。

    楊定愕然回頭,正見慕容沖以手蒙臉,慢慢蹲下身去,漸漸縮成一團,過了片刻,便有嗚咽之聲低低傳來,時斷時續,真正摧人心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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