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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舊) 第二十一章 驚破一甌春 文 / 四海無人對夕陽

    到了七月,天氣一日日炎熱起來。隨波這天照常去太后那裡請安,才轉過影壁,便聽院裡言笑晏晏。原來苻堅派人送來幾罈酒,太后因覺獨飲無趣,便招了皇后與幾位夫人同嘗。見隨波進來跪下問安,也不理會,接著說道:「這酒便是大名鼎鼎的涼州葡萄酒了,聽說漢靈帝的時候,有人拿一斛這酒便換了一個涼州刺史,名貴著呢。」

    眾人因隨波專寵,早就懷恨在心,此刻見太后發落她,暗暗高興,便也若無其事地笑著說道:「張天錫被苻詔一紙書信嚇破了膽,乖乖謝罪稱藩,總算他知情識趣,送了這酒上來,倒便宜了我們。」

    太后瞧了隨波一眼,見她頭上金步搖精雕細琢,琳琳琅琅地飾著銀花、翠玉,顫顫巍巍地搖曳出淡淡的光芒,越發刺眼刺心,冷笑一聲,轉臉對眾人說道:「做人就是要知道分寸才好。像那張天錫,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東西,便不敢再狂妄自大地稱什麼涼國,現在做了我們大秦的涼州刺史,不也挺好?偏有些人,不守本分,三不五時就要弄出猖狂的樣子來。」

    隨波見太后打量那步搖,心知不好,出門前原也想過不要過分奢華,只是這步搖是苻堅今天早上親手所戴,笑望了一陣方才離開,她心裡甜蜜便捨不得取下來,這時見太后震怒,不敢辯解,只靜靜跪著,偏那金磚極硬,過了片刻,雙膝便隱隱生痛。

    太后卻又對皇后說道:「你既是皇后,便該拿出六宮之主的威儀來,省得下頭的人仗著幾分姿色,便在宮裡作耗。」

    皇后卻是個性情溫婉的人,平日裡只知道順承苻堅的,見隨波淚盈於睫,心下動憐,站了起來,道:「總是臣妾無能,讓太后操心,太后要罰,便請責罰臣妾罷。」

    太后見她滿臉不忍,不由歎氣:「你倒真是賢惠,倒顯得我是惡人了。」皇后正要惶恐謝罪,太后卻搖手止住了,側臉看著隨波,哼了一聲,道:「罷了,既然皇后不忍心,我也不為難你。今兒我也乏了,這就都散了罷。」

    隨波見太后沒有別的吩咐,便肅拜退了出來。她跪得久了,由宮女攙扶著,走到紫漪宮方覺得腿腳漸漸活絡。進了垂花門,正見苻堅站在庭中俯身與慕容沖說話,不知說了句什麼,慕容沖聽得笑了起來。隨波心裡溫暖,嘴角正漸漸揚起,卻見苻堅突然伸手捉住慕容沖的臉,輕輕在他的眼上親了一下,態度親暱異常,不由愣在當場。漸漸回想,原來早有種種跡象,只是自己從未細想。面前這顧盼自雄的男子,在長安城外何等的威風而又溫藹,卻原來!她短促地笑了一下,心底最美好的幻想有如沙灘上的宮殿瞬間塌毀,一時間意念蕭條,原來這世間一切癡情傻意,到頭來全教人失望。見慕容沖分明身子一僵,心中又是痛悔,又是悲苦,百感交集,掩口也止不住一聲啼哭。一時之間,六目相對,苻堅也是訕訕,略一沉吟,便又坦然,察覺身側的慕容沖不住發顫,便似突然發起寒熱一般,於是攬肩抱住,一邊卻隨意地略一擺手。隨波跌跌撞撞地退回自己房中,只覺得全身乏到了極處,膝蓋上原已消退的疼痛此刻又漸漸重了起來,在臥榻上了翻來覆去半天,終於漸漸昏昏沉沉地睡著。迷迷糊糊之間也不知過了多久,門「咯嗒」一響,極力睜眼去瞧,卻是慕容衝進來,默然半晌,抬頭滿臉愁苦地問道:「姊姊,莫非你竟真的喜歡一個滅我宗族,辱我身心的人麼?」她聽了酸楚,拚命搖頭否認,眼前的慕容沖卻倏爾不見了。隱隱約約有人在嘈嘈切切地說話,惹得她心煩,想開口喝止,卻突然醒了,眼前的宮女滿臉驚喜:「小夫人終於醒了?你已經睡了兩天了呢!」隨波聲音極沙啞的開口:「鳳皇呢?」宮女聽了一怔,回道:「苻詔今天早上動身出巡洛陽,小公子也扈從隨行了。」

    洛陽原屬燕國,離舊日的邊境並不算太遠。早先年的時候,這裡還曾經是晉國的帝京,晉懷帝永嘉年間,匈奴劉曜兵陷洛陽,擄帝北歸,原來繁華的都城從此衰敗,輾轉人手,這時又歸到大秦版圖。苻堅巡幸此地,主要是慮及燕國新降,關東事務必多,到了洛陽好就近料理,不想諸事煩難,一轉眼就盤桓到了九月。

    慕容沖侍立在苻堅的身後,茫然地瞧著深秋的陽光透過門上的簾子,像一層薄金鋪在方磚之上,越發顯得未能照耀的地方陰寒刻骨。他想起九歲的時候,有一次實在胡鬧得厲害,三哥氣急了,趁著母親禮佛的功夫,把自己關到一間小屋裡反省思過。那屋子沒有窗,陽光漏過門縫鑽了進來,當時只覺得日影帶來的明暗對比新鮮有趣,還沒害怕,門便開了,卻是母親親自領了人來,看三哥一臉的惶恐,自己沒心沒肺的只是笑。在洛陽的這兩月他時常茫然出神,思緒雜亂無章,卻總是圍繞著昔日在鄴宮的時光。有時候也會突然驚醒,那時眼前便會不由自主地浮現出當日隨波臉上那驚駭欲絕的表情。一到這種時候,他便會絕望到希望天地立時毀滅,乾脆利落地結束已經發生的一切,而他也不必面對即將發生的一切。隱隱約約,有個聲音在耳邊始終盤旋不去,他皺了皺眉,好不容易才重新收拾心神,愣愣地看著眼前這個有點陌生的人,突然全身一顫,刻骨的怨恨便如野火般席捲了身心,總算想起長安的親族,在怒目而視前及時地將臉別過一側,呈現出僵硬的身軀。然而這樣的側臉躲避,大燕中山王用來掩飾心中憤怒自然可以,對於侍衛,卻已經是足夠嚴重的君前無禮。

    苻堅再是寬宏,這時也不禁心下頗為惱怒。他一向見不得這種死樣活氣的樣子,偏生慕容沖自打離開長安便一味的失魂落魄,十句吩咐也不見得有一句入耳。這會兒更是不知道哪裡來的邪火,先是半天的佯佯不睬,好不容易回魂,卻是一臉一身的彆扭。

    正要發話,便聽宋牙急得輕聲提醒:「還不快跪下。」他這樣貿然出聲,是極不合規矩的,好在此時無人計較。

    慕容沖遲疑一下,緩緩跪了,臉卻還是側揚著的。苻堅原只有三分氣,這時也變成了十分火:「好,好,這便是侍衛見了朕的規矩!」重重地喘了口氣,「既然如此,你出去到外邊跪著,什麼時候曉得規矩了,什麼時候再進來!」

    這處罰其實異常之輕,慕容衝要是求饒告罪,便也煙消雲散了,偏偏他二話不說,叩了個頭便垂手退了出去,竟真的到太陽底下跪下了。宋牙見苻堅氣得雙手發顫,只當他立時便要發作,嚇得想也不敢往下想。苻堅卻只冷笑著坐下,翻開案上奏疏批閱,見所奏謬誤連篇,心裡更是惱怒,未免下筆時雷霆萬鈞,再翻開一個,卻是王猛奏請封鄧羌為司隸校尉的,知道這是王猛在潞川之戰中欠下的舊帳,當初為了哄鄧某人出戰不得不許諾的,這會兒快事隔一年,又舊事重提,想必是被鄧羌催帳催得狠了,想到王猛那樣莊重剛毅的人,也有被逼得無法的時候,總算微微地露出一絲笑容,只是鄧羌此人,一味的好勇鬥狠,做司隸校尉卻是萬萬不行,略一思索,提筆批復:「司隸校尉,職在治理京畿地區,吏務煩雜,不是優待名將的道理。鄧羌素有廉頗、李牧之才,北平匈奴,南蕩揚、越,才是英雄用武之地,豈可以校尉之職施以羈絆?著晉陞為鎮軍將軍。」

    苻堅臉色不善,宋牙大氣也不敢喘上一口,一路小心翼翼地侍候著用完晚膳,親手點上了燈,見苻堅略一擺手叫去,方才躡手躡腳地退出殿外。到了廊下,見慕容沖還是直挺挺地跪在庭中,不由得歎了一口氣:「你這又是何苦呢!」

    晚間風寒露冷,地面早已消退了午後的暑氣,涼浸浸地滲著寒意,慕容沖一天水米未進,身子微微打顫,彆扭勁兒卻是半點不改,嘴角一抿,側臉不理他。

    宋牙蹲下身來,道:「你知道六十年前的永嘉之亂麼?當時,這裡還是晉國的皇宮,匈奴人攻破城池,一氣殺了三萬多人,連晉國皇帝也被擄到平陽。匈奴皇帝大宴群臣時便讓晉國皇帝穿著青衣小帽站在一邊斟酒。有一次還在便溺時讓晉國皇帝揭開便桶蓋,晉國皇帝和那些投降的晉臣一傷心,便全讓匈奴人殺了。你鬧成這樣,苻詔也沒怎麼難為你,你還想怎麼樣呢?」

    慕容沖聽了微微哆嗦,越發覺得奇寒徹骨,想開口齒間卻不住打架,於是索性沉默。宋牙微一歎氣,道:「莫非你想跪死在這裡麼?小夫人遲早總會知道,你又何必……」話沒說完,慕容沖已經全身大震,語聲哽咽:「我還不如死了!」這話說得又急又快又含糊,偏生宋牙一字不落全聽見了,本來心下動氣,一抬眼,卻看見本該意氣風發的少年臉上全是自暴自棄的絕望,不知該說什麼,只得歎氣離開。

    風卻是越刮越大了,驀地有一顆水珠滴到慕容沖臉上,涼涼地自眼角滑過,倒像是流淚一般,正想伸手拭掉,水珠卻是越滴越多,頃刻間便是大雨傾盆。不一會兒,殿前騰起一片朦朦的水氣,雨點砸到地上辟啪有聲,濺出一朵朵水花。慕容沖自小便是嬌生慣養,何曾受過這樣的罪?不由得又是委屈,又是傷心,嚎陶大哭起來。正哭得忘情,突覺雨似乎不再打到自己身上,怔怔地抬頭,正見苻堅表情複雜地看著自己。

    慕容沖強了一天也不肯入殿認錯,苻堅原恨不得一巴掌打死他,這會兒看他一頭一臉的全是水,一副可憐的模樣,怎麼也下不去手,只得苦笑一聲:「罷了。」一使眼色,身邊的兩個小太監便將跪得四肢麻木的慕容沖拉起,扶著離去。他自己卻留在原地怔忡半天,方才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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