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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舊) 第十四章 《我有嘉賓》 文 / 四海無人對夕陽

    一場歇斯底里之後,慕容衝開始陷入長久的沉默。

    不管隨波如何勸解,如何撫慰,往日慣會撒嬌使性的大燕中山王還是一去不復返了。

    庭院裡的春色那樣好。和煦的陽光裡,大地一天天回暖,草色一點點變深,苔蘚漸漸侵上階痕,真正春和景明。只有害過一場大病的慕容沖,像是寒霜打過的嫩枝,儘管漸漸康復,卻怎麼也回復不了往日的生機。

    他不再使性子,不再發脾氣。像是終於明白了眉高眼低,大秦天王駕臨紫漪宮時,慕容沖雖然還是很冷淡,可也不再故意惹他生氣。

    以前宮侍們成天提心吊膽,唯恐慕容衝出言不遜,激怒天王,殃及池魚,這時也終於鬆了口氣。似乎一切都在變好,只有隨波還是有些擔心:慕容沖始終一臉頑固的倔強,可是偶爾獨處時,眉梢眼底卻會流露出那樣的淒惶,目光投向無窮的遠方,急切而絕望,簡直像在無聲地吶喊與呼救一樣。這樣的神情,旁人看不到,或者看到了也不會留意,只有她看了心驚。問他,他卻一臉不耐煩,又是一句:「不要你管!」

    語氣那樣蠻橫無禮,噎得她說不出話來。可他呢?揚著尖尖的下巴,斜著眼看她,一臉的挑釁……

    對!

    就是挑釁!

    他在一眾兄弟中排行最小,是父皇與母后的老來子。詩經裡說:「乃生男子,載寢之床。載衣之裳,載弄之璋。」生了兒子,連普通老百姓都這樣高興,這樣嬌寵,更何況他生在皇家?早就嬌慣壞了,如今卻得呆在這方寸之地,學著服軟,學著看人眼色,學著討人歡心,可又怎麼受得了呢?就像活潑好動的小馬駒,生生給套了個解也解不開、掙也掙不脫的馬籠頭,該有多憋悶!不找自己撒氣,還能找誰?

    可就算自己從不回嘴,他還是一天天地消瘦下去……這可又怎麼辦才好呢?

    隨波又歎了口氣。她手裡的桃枝,是今兒早上新送來的。原本綴滿了花朵,這會兒連葉子也給拔光了,可她還是沒想出個主意。

    「小夫人!小夫人……小夫人?」

    正出神的時候,突然聽到宮侍的聲音,隨波一時驚慌,結結巴巴地說:「什……什麼事?」

    宮侍有些奇怪地看著她,驀地收斂了,恭恭敬敬地回:「苻詔恩准賓徒侯夫人探視小夫人呢!這會兒人已經來了……」

    正說話的當口,院落裡突地傳來宋牙失驚打怪的聲音:「我的小祖宗,你的病才好了兩天,怎麼又出來了?再要受了風寒,太醫令又該撞牆了!」

    隨波聽了一急,忙扔下花枝跑了出去。才到門外,便聽竹林裡一陣急雨似的「嘩嘩」聲響,濃蔭翠幕中,閃出一點白色衣角,慕容沖低頭走了出來。臉上的神氣,還是如同初春的薄霧一般,既冷且淡。才站定了,便有宮人為他披上一襲白色披風。那是白鷺縗,是用白鷺的羽毛織成的,極為珍貴,江東才有,北地卻是沒有的,連苻詔自己,也只得了一件,卻賞給他了。穿戴整齊之後,隱約就是鄴宮裡那個光彩照庭的「玉人」了,看了看她,又轉眼看了看剛進來的賓徒侯夫人,略一躊躇,便向賓徒侯夫人走了過去,不住地上下打量。

    一雙眸子,好像深林裡寂寥無人處的寒潭一樣,就算偶爾照到陽光,也只是折射出清冷的光芒。便連段昭陽,這個見多識廣的賓徒侯夫人,也不由心驚。這少年是誰?總覺得似乎見過這人,可又覺得從來也不曾見過。這種感覺很怪,可她就是想不起來。

    慕容衝突然嘴角一抿,眉眼一彎,笑了:「嬸嬸不記得我了?」

    眉目間浮動的那層甜蜜,終於觸動了段昭陽的記憶。因慕容垂與燕帝一向關係不善,她也極少到皇宮裡去,只在大年大節時與其他命婦去過幾次。就那麼寥寥數次,印象最深的,便是那個宛若仙童的中山王。五官秀雅驚人,性情卻是大開大合,說笑便笑,說惱便惱。年紀也不算很小了,因太后溺愛,皇帝也不與他計較,脾氣頑劣得要命。除夕家宴,多大的場合,不知道什麼事不高興了,就敢當場摔了碗。舉座皆驚,氣得皇帝當時就要責罰他,他卻完全不覺得自己有什麼不對,揚著小臉,兩眼看著屋頂,一副不知悔改的模樣。還是太后喝止了皇帝,又百般撫慰他,總算平安無事地繼續吃飯。這樣一個人,方才出竹林時卻是一派冷冷的淡漠,滿是與年齡不符的老氣橫秋,教她如何敢認?暗暗心驚,臉上卻是半點聲色也不露,只是笑:「原來是鳳皇,嬸嬸真是老糊塗了。」

    慕容沖的笑容只一忽兒就沒了,眼睛卻一直盯著她,似乎在探詢她的來意。不知怎的,段昭陽竟有些承受不住,移開眼去,正見隨波滿臉笑容地到了。趕緊轉過身去跪下,躲過那樣的目光,真像鬆了口氣一般,口中道:「見過小夫人。」

    隨波穿了件寶藍袍子,頭上顫顫微微地插了幾隻翡翠蝴蝶,一身的素雅,可也擋不住娉娉裊裊的豆蔻芳華,一邊伸手扶起段昭陽,一邊回視怔怔地愣在一旁的弟弟:「鳳皇,要不要一起坐坐?」

    話裡軟語相求,慕容沖彷彿被驚醒一般,歪著頭想了想,正要與她們一道入了東廂房,走了幾步,卻又佇足,搖了搖頭,自顧著往西廂房去了。

    隨波瞧他的身影消失在簾幕之後,臉上現出深深的悵惘:「鳳皇這幾天總是有些怪怪的,大約……」大約是思念故國,不習慣秦宮的生活?只是這話只能心裡想想,不好宣之於口。她硬生生止住了,只是說:「嬸嬸不要怪他才好。」

    段昭陽入宮其實另有使命:儘管隨波軟弱不足恃,可無論是慕容垂,還是其他慕容氏,都迫切地需要時刻掌握苻堅的態度。她這次入宮,便是奉了慕容垂的意思,想向隨波密授機宜。

    可她突然改變主意了。

    表現怪異的慕容沖,穿著雖素潔卻華貴……

    院子裡的竹子,雖然茂密,卻明顯是新近才栽的,分明是取「鳳皇非梧桐不棲,非竹實不食」的典故……

    聽了隨波的話,她不動聲色,只是笑:「莫非天王待他不好麼?」

    身後跟著的宋牙突然「咭」地一笑,見她回頭,忙收眉斂目地做出恭順樣子。一旁的道:「陛下待鳳皇是極好的,因他病得凶險,太醫令一時間不能治好,大發了好幾次脾氣,鳳皇病好後,他也常常去探望的。」

    段昭陽拿定主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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