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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十一章 驚雷 文 / 四海無人對夕陽

    苻堅一口斷定有人在宮裡裝神弄鬼,倒不是他不相信鬼神一說。不信鬼神、圖讖和天象的是王猛——就是在力勸苻堅逐慕容衝出宮的當口,他也沒拿天象說過事兒。有一次苻堅被一個自稱懂天象的人奉承得眉花眼笑,開口就封了一個官職,王猛還氣得連夜入宮,力陳此人實屬江湖騙子,於社稷於天下都該嚴懲不貸,說得苻堅羞愧萬分地改賜官為賜死。在那之後,表面上,苻堅跟王猛一樣,極為排斥這些虛無縹緲的言論,私底下,其實他還是信的。只是這些人的伎倆委實不夠高明--「魚羊食人」?苻堅冷冷地笑了一下。

    宋牙是內官的頭兒,莫說在苻堅面前出岔子的是個小太監,就是沒有這個小太監,只要後宮出事,他就責無旁貸。眼看一向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的苻堅此刻滿臉獰狠,他嚇得腿肚子直抽筋,打量避不過去,「撲通」一聲跪下了:「全怪奴婢疏於職守,奴婢該死!」一邊說,一邊連連磕頭:「求陛下給奴婢一點時間,奴婢一定徹查此事!」

    苻堅聽著,「嗤」地笑了聲:「你?」

    眾人以為他接下去便要發作宋牙,越發嚇得渾身發抖。不想苻堅卻不言語了,過了一會兒,慢條斯理地說:「你不成。傳……趙整來。」

    趙整來時,苻堅正在喝水,見人已經到了,隨手將杯子遞給身側的宮人:「收了罷。」回頭朝趙整笑了笑,貌似隨意地吩咐:「坐下罷,不必太拘束了。朕找你來也沒什麼事兒,就是昨兒晚上……」略頓了頓,笑:「你知道朕找你來什麼事兒罷?」

    這話問得突兀,趙整一時心緒複雜,不知如何回答。然而苻堅卻微探著身子,兩眼一眨不眨地盯著他,迫得他將心一橫,實話實說:「微臣知道。」

    苻堅這才鬆弛了身子,仰臉想了想,有些無奈地笑了聲,方才回視趙整:「很好……很好……朕也沒什麼要說的,你說說看,你有什麼想法?」

    趙整定了定心神,回:「微臣也沒聽仔細,只聽說昨晚上明光殿的殿神顯靈,說什麼『魚羊食人,悲哉無復遺』。微臣見識淺薄,不知道對不對……不過微臣尋思,這『魚羊』二字合起來就是『鮮』,是不是殿神示警,說鮮卑人將來要造反,殺光我們氐人?」

    趙整說話時,苻堅一直微閉雙目,一副半聽不聽的樣子,等他說完了,倏地睜開眼睛,似乎漫不經心地開口:「什麼殿神示警,朕是不相信的……真要示警,還打這種啞謎?還趁夜半無人的時候?萬一沒人聽到,豈不糟糕?」說到此處,大約是自己也覺得可樂,不由一笑,方才接著說道:「大可以趁白天在長安街頭打個雷,顯聖後再說嘛!至不濟,也該來找朕……你說是不是?」不等趙整回答,逕自話鋒一轉,說:「不過你一聽就知道『魚羊』二字暗指鮮卑,這番見識,可比宋牙強多了。所以方才宋牙主動請纓,要徹查此事,朕也沒理他。他大字不識一籮筐,鮮字怎麼寫也不知道,能查出什麼?這事兒……」頓了頓,開始微笑:「朕就交給你辦了。」

    趙整一愣,磕了個頭:「陛下……」卻又不知道該說點什麼,猶豫許久,終於極吃力地開口:「此事……絕非微臣所為。」

    苻堅倒沒想到他這般坦率,一時有些感慨,也愣了一下,片刻後垂眼,笑了聲:「朕知道不是你……趙整為人正直耿介,豈會做出這等宵小之事?」趙整聽了感激,正要謝恩,苻堅卻擺了擺手:「不過……」不過這人是你的同道罷?想了想,忍住了沒說,只是笑:「不過趙卿不願為朕分憂麼?」

    這話問得很重,趙整一向以忠君愛國自許,聽了這話,縱然明知此事極為棘手,也只能硬著頭皮答了聲:「臣不敢!」

    苻堅這才哈哈一笑,拍了拍手上並不存在的灰塵,極輕鬆地站了起來:「那朕就等趙卿查個水落石出了!」說著便徑直轉過身去,對宋牙說:「走罷。」

    宋牙一直在旁邊呆呆聽著,一時反應不過來,等苻堅皺起眉頭,這才突然想起原是要去張夫人那兒,趕緊喊了聲:「陛下擺駕鳳儀宮啦……」一行人遂朝張夫人所在的鳳儀宮迤邐而去。

    苻堅轉身後就收了笑容,可也沒說什麼,只是淡淡的,像暴雨前的天氣——烏雲密佈,那雨卻始終不下來。之後幾天他都宿在鳳儀宮,也不催問趙整查得怎麼樣了,閒著就看書寫字,要不就微笑著看張夫人擺弄些小玩意兒——苻堅心緒不好,張夫人也不敢纏著他看自己排新舞了。要不是三天後苻堅見著趙整時目光登時一跳,宋牙簡直以為他忘記了。

    苻堅開口後,宋牙才知道自己錯得離譜。

    「這麼快?」苻堅正坐在炕桌後面看書,見趙整進來,身子往前一傾,一邊揮退張夫人,一邊說話,「朕原以為趙卿得四五日才能想明白呢!」

    三天不見,趙整消瘦了許多,臉色青白,像是幾個晚上都沒睡好:「不敢有勞陛下久等。臣想明白了……」說到此處,重重磕下頭去:「請陛下收回成命!」

    苻堅聽了不敢相信,有些結巴地問:「你……你……你方才說什麼?!」

    趙整又磕了個頭,一字一字地大聲說:「臣說,請陛下收回成命,不要追究此事!」

    「趙整!」苻堅像是被閃電擊中,「噌」地跳下炕,趿上鞋子,在屋裡急促地轉了幾圈,方才指著趙整的鼻子咬牙切齒地說,「你好大的膽子!你知道不知道這叫什麼?這叫抗命!」見趙整緊閉雙目,一聲不吭,一副捨身取義的樣子,越發生氣:「枉你平日裡口口聲聲忠君愛國,朕問你,你現在忠的是哪門子的君?!」

    趙整這回打定了以身死諫的主意,倒也不怎麼慌張,極大膽地與苻堅對視,極沉痛地慢慢開口:「陛下,裝神弄鬼確是欺君,可『魚羊食人』卻是實情呀!鮮卑人狼子野心,陛下不可不防呀!」

    趙整與王猛不同,勸諫時多以諷喻為主,旁敲側擊一番,除了慕容衝出宮那一回,極少這樣直言不諱,苻堅有些呆住,趙整與他對視一會,眼裡流下淚水:「陛下一意孤行,寵惑鮮卑——平陽郡何等要緊,賞了慕容沖……這也罷了,陛下現在要把長安也送給慕容家嗎?」

    苻堅見他如此,倒也有些傷感,片刻後卻又硬起心腸,冷笑道:「說完了?就是這個?朕早說過,凡我大秦士民,不分胡漢,能者為官。慕容垂自入秦以來,克勤克謹,為人處事,皆有法度,讓他當京兆尹有什麼不對?」

    趙整閉上眼,極沉痛地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陛下不聽忠言,逼得忠臣義士出此下策,微臣不忍追查,也不想追查!」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周虓跟他說過「華夷有別」,苻堅一介胡人休想成為華夏之主;說臣服苻秦的各路人馬不過是為勢所迫,苻堅休想實現天下大同……現在輪到趙整來告訴他這個道理了嗎?

    「你昏憒!」苻堅這回是真的被激怒了,「大秦如今東臨大海,西抵大漠,已非往日局限關中的氐秦!大秦……若無包容萬物之心,何以為『大』?你見事不明,心胸不廣,怎敢妄議朕躬?!」

    他說得氣憤,趙整卻根本不為所動,只是一副慷慨赴死的模樣,苻堅氣得差點背過氣去:「好,好,你是忠臣,你不怕死,朕……」只恨不能說「朕成全你」,心中煩悶之極,伸手將炕桌上的物件全掃到地上,登時一片狼藉,正要揚聲高叫把人拖出去,卻見門簾一晃,張夫人慌慌張張地跑進來了——宮裡人都知道他最寵張令儀,平時有天大的脾氣也不朝她發的,這時氣得發昏,也不管是誰,開口就是電閃雷鳴:「你進來作什麼?滾出去!」

    張夫人從沒見過苻堅這副模樣,登時呆了,為什麼進來也不知道了,接下來做什麼也不知道了,呆在那裡,眼裡泛出淚花,卻忍著不哭。

    不知怎的,苻堅突然覺得這副景像似曾相識……相似的眉眼,相似的神情……他突然就失去了發怒的力氣與心情,擺了擺手:「你出去……你們都出去……」

    趙整極驚異地睜開眼,見苻堅像是乏極了,張了張嘴,終於沒再說什麼,只是垂手退了出去。張夫人定下神卻不走,反倒往前幾步,跪下:「陛下,王丞相……」

    一聽這話,苻堅還沒來得及細想,原已坐下的身子已經「噌」地站了起來,聲音有些發顫地問:「景略怎麼啦?」

    張夫人見他心神大亂,眼看就不能自持,心痛至極,只是這消息卻不能不稟報:「王丞相他不行了!」說完便伏地大哭。

    王丞相不行了?

    極簡單的一句話,總共不過六個字,苻堅卻像是過了許久才聽明白,臉色漸漸白了,嘴唇哆嗦著,張夫人與趙整以為他要吩咐出宮,他卻一個踉蹌,一時沒站住,「咕咚」一聲,已是雙膝及地。

    鳳儀宮內登時一片慌亂,眾人手忙腳亂地傳太醫令,苻堅卻什麼也沒看見、沒聽見,只有方纔的消息在耳邊如同驚雷般反覆炸響:

    王猛不行了……王猛要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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