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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七章 清夜月(上) 文 / 四海無人對夕陽

    到了晚上,宮裡就派人來請新興侯慕容暐入宮赴宴了。

    一身秦臣裝束的慕容暐帶人出了門,正想招呼早就候在門外的秦宮禁衛,為首的那名禁衛卻搶先跳上了台階,一咧嘴,露出一口白白的牙齒,笑嘻嘻地問:「侯爺,走罷?」

    慕容暐也忍不住笑了起來:「怎麼又是你?」

    那名叫「宣昭」的禁衛瞧了他一眼,笑:「不瞞侯爺說,宮裡宴會的時候,呆在宮裡的人可以多喝幾杯酒……方才摴蒲決勝負,宣某擲了個雉,可是那人卻得了個盧,宣某只好願賭服輸。」

    慕容暐聽了一愣,半天才失聲笑了起來:「如此便煩勞宣護衛前面引路,可不敢再耽誤宣護衛和列位喝酒的功夫。」於是宣昭和一眾秦宮禁衛便帶著慕容暐和幾位前燕降臣過天街、穿宮闕、入內廷、越閣道,到了建於高台之上的明光殿。

    才上高台,便有一種異香伴著月色細細吹來。

    一鉤淡月低低地掛在明光殿的簷角,簷下懸著的金鐸因而清晰可見,隨著夜風微微晃動,錚琮作響。殿內燈火通明,透過門窗柵格上的細絹,在夜色中淡淡地暈染開來,消融了簷下明月灑在玉階上的銀霜。

    慕容暐越往明光殿走,越覺得月色中的那縷香氣帶著纏綿不盡的甜意,待到了階下,殿內有人將簾幕一掀,那股異香便同殿裡的燈火與笑語一起瀉了出來,一時濃郁非常。他有些怔怔,階上那人卻笑了起來:「這是涼州貢上來的西域異香,難怪新興侯這樣慣於使香的行家也不識了……新興侯,裡邊請。」邊說邊彎腰撩起了簾子。那簾子像是用蜀地的冰魄錦製成的,掀動的時候,有銀光在夜色裡一閃而過。

    慕容暐有些臉色發白,半天才勉強笑道:「不敢……如此便煩勞趙大人了。」趙整瞧了他一眼,又將簾子拉開了一些,笑:「既然同殿為臣,些微舉手之勞,還請新興侯不要客氣才好。」

    慕容暐的臉色越發蒼白,半晌做聲不得。他身後有人咬牙切齒地低聲說了句「欺人太甚」,慕容暐聽了全身一顫,慌慌張張地瞟了趙整一眼,瞧他似乎毫無所覺,才趕緊打了個哈哈,就著拉開的簾子進去了。

    入了殿,隔著簾還像遠處的燈火一樣微弱的笑聲、香氣驀地變強,伴著燈光暖和的橘黃、銅製燈枝的金光一起湧到面前,他幾乎被這洪流擊倒了。

    這一切分明是那麼的熟悉——

    殿中鋪著寬大厚實的紅錦地衣,地衣四角壓著博山爐,爐上吞吐著幾縷白煙;

    紅錦地衣的兩側,穿著青色朝服的大臣在彼此高聲談笑,妝容明艷的伎樂在等候為君王表演;

    ……

    然而這一切卻又分明不一樣了。

    他走到哪裡,哪裡的談笑便戛然而止,到最後,殿內只剩竊竊私語了。趙整將他引到了丹陛下的第一張蓆子,殿內一時有些嘩然,趙整回頭,似乎是解釋:「往常這是王大人的位子……」話還沒說完,殿門一側突然有人驚訝地嚷了聲:「這不是燕國皇帝麼?」眾人一齊回頭,那人自知失言,訕訕地坐下了。

    慕容暐瞧那人的裝束模樣,依稀是他登基時來朝賀過的藩國使臣,一時百感交集,不知道做什麼才好,連手腳也無處安放,只覺無論做什麼,都是難堪。幸而眼角餘光似乎瞧見鄰席的人向他舉杯示意,這才含糊著順勢低頭坐下了。

    過了片刻,殿中的談笑聲又漸漸大起來了。慕容暐趁無人注意的時候往鄰席瞧了一眼,那人正側了臉同旁人說話,慕容暐才瞧見一個背影便臉色大變,還沒來得及做什麼,殿外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他趕緊眼觀鼻、鼻觀心地坐好——卻原來只是苻宏和苻融而已。

    一旁的苻洛大聲問苻融:「陽平公,陛下還沒到麼?」

    苻融進了門便向太子介紹上來致意的各國使臣、質子,聽見苻洛的聲音便轉過頭來笑:「太后有話要同陛下說,讓我帶這小傢伙先過來了。」

    苻宏一聽登時大為不滿,也不管面前的藩國使臣正絮絮叨叨地說著恭維話,抬臉怒視苻融:「皇叔!我已經不是小傢伙了——」他老氣橫秋地歎了口氣,居然有幾分年華易逝的感慨:「哎,一轉眼,我都快八歲了……」

    此言一出,滿堂肅靜——只有苻洛一口氣沒憋住,「哈」地一聲笑了出來。苻融看苻宏的臉又要漲紅了,忍不住好笑地說:「是是是,您長大了——何止長大了,再不起用簡直就快『廉頗老矣,尚能飯否』了——趕明兒我就請陛下讓您上朝議政去,如何?」

    苻宏看四周的人都低了頭、肩膀一聳一聳的,臉都漲紅了,偏偏又說不出什麼話,正著急的時候,殿門外又傳來一陣腳步聲,原來是苻堅同李威一起到了。劈眼瞧見苻宏臉紅脖子粗的模樣,苻堅有些詫異地問:「這是怎麼了?」

    苻宏瞧了瞧同眾人一起跪下向苻堅行禮的苻融,又瞧了瞧苻堅,終於恨恨地說:「沒什麼!」苻堅也不理會,只招呼眾人平身,便攜著苻宏往丹陛上的御案去了——經過慕容暐身邊的時候,突然駐足,神情關切地問:「你的弟弟——病情要緊麼?」

    慕容暐過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這話是在問他,慌忙再三謝恩,又涕淚俱下地說:「癬疥之疾,蒙陛下遣醫診視已是天大的榮寵,怎敢再勞陛下掛懷?」只是慕容沖病勢沉重,隨時都有性命之憂,到底不是「癬疥之疾」,他說話時也就免不了流露出極深的憂色來。

    苻堅皺了皺眉,旋即抬眼朝他笑:「無妨,我還挺喜歡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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