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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十章 黑暗噩夢 文 / 飛天

    寶鈴靜默而恭敬地聆聽著,她知道那聲音來自於自己的師父。

    「史記中說,堯聽四岳,用鯀治水,九年而水不息,功用不成。你知道這是為什麼?舜帝即位,行視鯀之治水無狀,乃殛鯀於羽山以死,這又是為什麼?鯀與禹同樣治水,一個失敗,一個成功,其中的區別何在?」那聲音問。

    寶鈴回答:「鯀用息壤去封堵洪水,越堵,水流的渠道越狹窄,沖決能力越強,終有一天,會衝破堤壩奔湧而出;禹採用疏導的方法,將九州之水引向海洋,每一條河流都順暢無比,平緩流淌,才保證了九州之民在陸地上平安生息。」

    這些歷史,她早就學過,明白「堵不如疏」的道理。

    「那麼,你明白了嗎?」那聲音問。

    寶鈴愕然:「我……我明白什麼?」

    「那件事,我從腹中結胎的最原始狀態起,就苦思冥想——甚至應該從更早的時候,從上一輪迴的陰陽隔絕之時,就開始思索了,為什麼總是不能成功?太多人嘗試過,結局完全相同,都以失敗告終。失敗,就等於是死亡,每失敗一次,對方的力量就越強大……」

    寶鈴幾次想問,但卻沒機會打斷對方。

    「這種惡性循環重重疊疊了太多次,直到我發現,堤壩越築越高,水流的力量越聚越大,隨時都有潰壩之險。潰壩,天下沒有任何生物能夠倖免,這不僅僅是人類的劫數,而且是整個星球的劫數。」那聲音說。

    黑暗中,寶鈴腳下驟然傳來驚濤駭浪一樣的狂吼聲,不知是來自某種發狂的野獸,還是阿鼻地獄中的猛鬼。那吼聲到了最高亢處,地面都被撼動,令寶鈴站立不穩。

    「劫數來臨的時刻越來越近了,你也感受到了,不是嗎?」那聲音問。

    「師尊,我不明白。」寶鈴惶恐而謙卑地回話。

    「堵不如疏,就是這個道理。」那聲音說,「不要忘了我們的使命,那是我們降生在這個世界上的唯一意義。因緣際會,輪迴飄蕩,我們到這裡,而不是到別的什麼地方去,這都是注定好的,就是為了讓我們達成使命。鯀因治水而死,禹接替那件工作,縱橫九州治水,終於完成任務。我們從這件事裡得到的啟迪,就是前赴後繼,以命伏魔。」

    吼叫聲遠去,寶鈴的心情稍微安定了一些。

    「看你的腳下吧。」那聲音說。

    寶鈴低頭,伸手不見五指,腳下一片黑暗。

    她剛要開口發問,驀地,極暗極遠之處出現了一點火光,亮度與大小如夏夜天空裡的閃爍星子。那火光是高速運動著的,很快就在寶鈴眼中變成了一隻火把,然後成為一個大火球,由下向上,急速飛來。

    「啊——」她駭然低叫,因為那火球來勢如此迅猛,只怕會撞破地面,直飛出來。

    僅僅過了十幾秒鐘,火球直撞在她腳下的幾十米處,驟然爆炸開來,散為幾千點大大小小的火星,聖誕夜的焰火般墜落,由黑暗中來,重新歸於黑暗。

    她隱約看到,火球消失的剎那,光影與黑暗的交匯線上,一張猙獰醜惡、齜牙咧嘴的鬼臉若隱若現。

    「不要怕,寒玉之井的厚度是十丈,她想破玉而出,還需要一些時日。在這段日子裡,我們必須想出克制她的辦法來,永遠地解決這個問題。幸好,我現在已經想到了,堵不如疏,困不如放——大禹治水時,修建河道,就是『堵水』,引流入海,就是『疏水』。至於我們,困住她的目的,是為了最後的『放』,而『放』的目的,是為了誅殺她。這次,你懂了嗎?」那聲音又說。

    寶鈴仍然不懂,但她牢牢地記住了那些話。

    「怎麼困,我們不必擔心,因為昔日兩公主與藩王聯手大唐朝三千伏魔師已經做到了。雖然死了那麼多人,但他們為消弭劫數而來,個個死得其所。大唐朝功臣們全都位列凌煙閣上,光輝顯赫,名標青史;而所有伏魔師籍籍無名,老死邊荒,可對於這個世界來說,他們是同樣偉大的。至於怎麼釋放、誅殺,我也想到了。你去吧,叫他來——」

    寶鈴不知道那個「他」指的是誰,無法應答。

    「他已經來了。」那聲音裡忽然充滿了無限欣喜。

    黑暗中響起了沉穩有力的腳步聲,寶鈴感受到那腳步聲裡蘊含著的篤定、踏實,腳步節奏,則如兩隻鼓槌緩緩敲擊在一面龐大的戰鼓上,聲聲有力,震撼人心。

    「你來,我就放心了。」那聲音說,「最後一戰,就靠你了。」

    來的人沒有開口,穩穩地站在寶鈴的側面。

    「你該想好那一戰的結果了,對吧?」那聲音問。

    「不過是一場火焰中的熾烈之舞罷了,生命是一隻火把,燃燒一百年,燃燒一天,燃燒一剎那間,又有什麼區別?最重要的,我已經在電光石火之間,看到了你們。一亮,一滅,即成永恆。」來的那人緩緩地回答。

    他的聲音,讓寶鈴感受到了溫暖,彷彿跟他站在一起,所有的不安全都瞬間消失了。

    「死呢?怕嗎?」那聲音問。

    「死是暫時的,生是永恆的,反之亦然。我為鎮魔而生,我為鎮魔而死,死得其所,理所應當。」那人回答。

    「那就放下所有的拖累,去吧。」那聲音說。

    黑暗中,一隻手伸過來,堅定地握住寶鈴的手。

    寶鈴任由對方拉著,慢慢地向前走。

    她想看清對方的臉,但黑暗無邊,瞪大了眼睛,也只看到模模糊糊的輪廓。

    「這一生,無論如何,我不會讓你孤行的。」那人說。

    「可是,我想看清你。」寶鈴急切地說。

    「好啊,你看,光明就在前面。」那人說。

    寶鈴向前看,遠處果然出現了一點白光。

    「記住,這一生,我是絕不會讓你孤行的。」那人又堅定地說。

    「我們快跑吧——」寶鈴迫不及待地加快腳步,最後小跑起來。她想看清那男人的臉,因為她感覺到,他們之間一定有著某種密切的聯繫。他一出現,她的心就痛起來了。唯有深深相愛的戀人之間,才有這種獨特的感應。

    從他與那聲音的對話中,她聽得出來,他即將為了伏魔而獻身,他們之間可以相處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正因如此,她才要快步跑出去,把他仔仔細細地看個清楚,永遠記住自己愛的人是什麼樣子的。

    忽然之間,寶鈴腳下一絆,不自覺地放開了那人的手。

    等她站定,伸手打撈,卻發現那人不在身邊。

    「你在嗎?你在哪裡?你在哪裡……」她惶恐而疑惑,連叫了十幾聲,但卻得不到任何回應。

    「你在哪裡……」她試探著後退,把雙臂伸展到極限,但卻摸不到他,身邊只有深邃無比的黑暗。

    「你在哪裡……」她的情緒突然崩潰,為那個叫不出名字的男人而失聲痛哭,淚如雨下。

    「你……你是誰?你是我生命裡的哪一個人?為什麼不讓我看到你的臉……上天,你為什麼要捉弄我,把我拉到黑暗中來,讓我聽到他、摸到他,卻不讓我看清他?甚至……甚至……不讓我知道他的名字……上天……」

    「我是哭著醒來的。」在這段敘述的最後,寶鈴輕輕地、傷感地說,「每一次都把自己苦醒,每一次都無法讓這個夢斷得更晚一點,無法堅持到我們攜著手走到那個有光的地方。每次醒來,我的胃都在絞痛,翻天覆地地痛。」

    黑暗中,關文覺得自己的眼角有微微的濕潤,為了寶鈴,也為了自己。

    「可是,你有高翔,不是嗎?」他問。

    「是啊,有高翔,那又怎麼樣呢?」寶鈴哀傷地歎了口氣。

    「那只是夢啊,別難過了好嗎?」關文勸慰。

    寶鈴更深地歎了口氣,喉嚨哽噎,好一陣之後,才用帶著淚聲的鼻音回答:「那是個夢,但卻是另一段更深噩夢的開始,血淋淋的噩夢——前一個夢,我只會身心疲憊,五臟絞痛,但後一個夢,卻讓我恐懼得魂飛魄喪。」

    關文向前走了一步,因為他又感覺到,寶鈴的身體仍然在顫抖。

    「不要過來,你會破壞了我的夢。」寶鈴立刻說。

    關文僵住,渾身的熱情突然降落到冰點,強笑:「我只是想給你一點溫暖。」

    寶鈴隨即解釋:「你別誤會,其實我很感謝你對我的照顧,你是一個好人。但是,我預感到,你會毀了我的夢。這麼多年,我對那夢,已經有了深深的依賴,一旦失去它們,我不知道自己的生命會不會出現可怕的空白斷層。為了它們,我可以禁閉自己的感情,不讓外人闖進來……

    關文在心底默默地問:「那麼高翔呢?他不是你的男朋友嗎?難道連他也沒有闖入你的感情世界嗎?」

    「每個人,每一天都要有八小時以上跟自己的夢為伴,如果一個夢反反覆覆出現,它是不是想帶給你什麼?告訴你什麼?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唉……」寶鈴歎氣。

    「對,夢是人類潛意識層面的特殊活動,它想告訴你的,也一定是潛意識中想告訴你的。說吧,我在聽。」關文低聲說。

    「在後一個夢裡,我看到了一具白骨。」寶鈴的聲音再次顫抖起來。

    「不要怕,就算是阿鼻地獄、無間陰曹,也並非是真實的,只存在於思想中,該走的都走了,該發生的都發生了,該過去的也都過去了。」關文說。

    寶鈴似乎沒在聽他說話,只是低低地倒吸涼氣。

    良久,寶鈴開始了低沉而緩慢的敘述——

    那具白骨是捆綁在一根鐵柱上的,白骨和鐵柱的背景,是無限高遠的天空和雲彩。在很多記錄片中,寶鈴看到過骷髏或者人體標本,那些東西應該是灰色或者象牙白色,關節之間由塑料螺絲固定,並且骷髏很少是完整的,總會有某些部位是缺失的。而且,骷髏只有伶仃的骨架,所有內臟、皮肉、筋絡都是不可能存在的。

    這一次,她看到了一具完完整整的白色骷髏,骷髏上還帶著絲絲縷縷的筋肉和血跡,更可怕的是,骷髏的內臟仍然存在,只是體外的皮肉被貼著骨頭剝離。她見過斷肢者,斷肢的白生生骨頭茬從體內直戳出來,那種怵目驚心的感覺,是任何電影道具、化妝效果所不能比擬的。

    那麼,現在她看到的,比一萬根斷肢帶給她的更震撼。

    骷髏的眼珠居然還在轉動,充血鼓脹,看著旁邊的三個人。

    三個人手裡都握著尖刀,正繞著這骷髏慢慢轉動,空著的那隻手撫摸著骷髏的身體,似乎正在忖度在哪裡繼續下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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