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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二章 天鷲大師 文 / 飛天

    在幽暗的地道中,他的聲音又響起來:「那天晚上,我從右臂放血,滴在黑陶大碗裡,再配上硃砂。碗在火堆上燒著,碗裡的血一次次沸騰,與膠水完美融合。我拆掉了一根骨頭,慢慢地攪拌它們。硃砂粉末是我親手研好的,一遍遍慢慢加,每次只加一點,然後攪啊攪啊,不敢有稍稍的閃失,因為一旦用力過大,調出的顏料色澤就會渾濁。既然是畫人物,則唐卡的底se一定要加入人血,那些膠水也是用人的皮膚提前熬成。你大概知道,唐卡中的繪畫用膠叫皮膠,調se用膠叫是神膠,粘貼用膠是嘴膠。後兩種的做法是把皮革放進瓦罐裡熬成糊糊,自然冷卻後使用。真好啊,那個晚上,月光像白銀一般鋪灑在扎什倫布寺的後山上。我一個人用一把小小的刀,割自己的皮,放自己的血,拆自己的骨,然後,用這些來畫那個我愛她、她卻不愛我的女人,製作這樣的唐卡,是我對從前日子的訣別,也是對從前朋友的詛咒……」

    關文聽得毛骨悚然,四肢僵硬,腳下不住地磕磕絆絆。

    xizang被譽為西南天堂、亞洲淨土,但關文一直都明白,在美麗純淨的自然風光之下,某些千年傳承的民族工藝有著不為人者的殘酷一面。才旦達傑說的骷髏唐卡,與至今仍然存在的xizang人皮鼓有著異曲同工之處,一面極盡美妙,一面極盡悲慘,猶如將天堂中的天使與地獄中的撒旦完好地貼合在一起。

    外面那些唐卡夠美艷、夠震撼,足以勾魂奪魄,但才旦達傑講述的故事,卻夠狠、夠烈,足以嚇得人魂飄魄散。

    「你怕了嗎?」才旦達傑問。

    地道裡漸漸地多了煙火香燭氣息,誦經聲、敲鐘聲也越來越近。

    「怕,但也不怕。心底無私,無憂無懼。」關文回答。

    「你果然很好。」才旦達傑幽幽地笑起來,「一年多了,很多人提起你的好,我起初也不信,但現在信了。」

    關文苦笑:「我不明白大師的意思。」

    才旦達傑回答:「你會明白的,不過不是現在。你到扎什倫布寺來,就是命運的安排。冥冥之中,藏地之神會把很多人、很多事捆綁在一起,做成層層疊疊的死扣。我想,你就是那個解開死扣的人。」

    移動中,關文隱約判斷,他們的前進方向正是密宗院那邊。果然,走了一段路後,鐘聲、誦經聲就響在頭頂上。

    接下來,他們走到了一個圓形的石室裡,除了來時的通道,又有七條道路向四面八方伸展著。石室呈圓柱形,直徑八米,高約十幾米,如同一個深長的井筒,所有的煙、聲音都從井口飄進來。

    關文仰頭向上望,井筒盡頭,是一盞倒垂的蓮花形燈盞,盛放的花瓣向上翹曲九十度,每一片花瓣上都點著一盞火苗跳躍的酥油燈。

    「別出聲,好好聽著。」才旦達傑在關文耳邊低語。

    誦經聲裡,有人突然開口,是一個尖細而高亢的男子聲音:「你們傳閱完了嗎?扎什倫布寺這麼多高僧,這麼多智者,竟然沒法將我們帶來的謎題解開,把這幅唐卡完整地拼出來嗎?既然如此,我還是把它帶回尼泊爾去吧。寺院是你們的始祖留下的,但以你們現在的聰明才智,卻不足以擁有它。更進一步說,這幅唐卡中蘊含的深奧意義,更不是你們所能參悟的。我們千里迢迢從印度過來,抱著那麼大的希望與熱情,可你們呢,卻什麼答案都給不出,真是可笑!扎什倫布寺的名氣雖大,卻都是些沽名釣譽之輩……」

    誦經聲停了,空氣中只剩下山風吹過窗欞縫隙是颯颯聲。

    「那幅唐卡的歷史太久遠了,碎成幾千片,等於是一個總額有幾千片的拼圖。在沒有原圖的情況下,任何人想要復原唐卡,都是一件難度極高的事。我已經召集了扎什倫布寺所有修行五年以上的僧侶過來,都在我們盤坐靜思。相信很快就要有結果了。天鷲大師,稍安勿躁,稍安勿躁。」一個蒼老而遲緩的聲音淡淡地回應第一個人。

    關文聽此人的聲音有些耳熟,皺著眉思索:「到底在哪裡聽過他的聲音呢?」

    驀地,才旦達傑伸出食指,在關文背上寫了幾個漢字:「布達拉宮,大人物。」

    如醍醐灌頂般,關文一下子想起來,那個人正是來自布達拉宮的大人物。上次拉薩慶典ri時,該大人物曾經出現在廣大民眾面前,其威望、智慧都是一流的。

    關文點點頭,才旦達傑又寫:「印度,北方邦,天鷲。」

    據關文所知,天鷲大師的身份非常複雜,不但是印度著名的佛學研究家、作家、畫家,而且是著名的收藏家、古董商。此人才智出眾,被印度國民尊稱為「一代絕世奇才」。

    「好啊好啊,我們已經在這裡坐了近二十四個小時了,再等下去,也不是什麼難事。不過,我先把醜話說在前頭,如果扎什倫布寺裡沒人能夠拼合唐卡,那麼你們就要退出大寶藏的研究與爭奪,把這個秘密讓出來,讓天下有德有能者參悟。」聲音尖細的天鷲大師又說。當他的聲音越抬越高時,彷彿絃樂器發出的最高音符,刺得關文耳膜隱隱作痛,連帶太陽穴也鼓脹難當。

    他後退了一步,靠在石牆上,抬起右手,使勁揉著自己的左胸,安撫心臟部位傳來的痛楚。

    在中國古代的武學秘籍中,有通過聲音殺人的「魔鼓傳音」這種功夫。他覺得,天鷲大師的聲音,已經具備了殺人的功能。如果是老年人且心臟有隱疾的,聽到這種聲音後,一定會支撐不住倒下。

    才旦達傑跟過來,用左掌心按住關文的頭頂,逆時針緩慢揉搓。只揉了幾秒鐘,關文的心跳便恢復了正常,耳膜和太陽穴的異痛也消失了。

    「怦怦」,他感受到了才旦達傑的心跳聲。

    「唐卡……天鷲大師收藏的古老唐卡碎片?拼合唐卡,就是拼合扎什倫布寺的大寶藏秘密?我已經隱居了那麼久,外面的世界究竟發生了什麼變化?如果真的有人能具備拼合唐卡的能力,那麼,大寶藏的秘密就要揭開了,更重要的是,古老的『鎮魔人』真的存在嗎?這個世界就要發生翻天覆地的大變化了,在這個關鍵時候,我要扮演的是什麼角色呢?我才旦達傑是不是應該破土而出,成為真正的藏傳佛教大師……」

    關文進一步感受到了才旦達傑頭腦中的想法,他的身體如同一塊乾燥至極的海綿,源源不斷地從才旦達傑掌心裡吸收到絲絲縷縷的思想,有時候能讀到文字,有時候能聽到聲音,有時候腦海中浮起的直接是圖畫之類的對方的思想碎片。

    「捨身飼虎、割肉喂鷹……那麼多大師都已經把自己的生命變成火炬,照亮了人類前進的道路。今後也許更多人將追隨他們,輕生而重義,用生命給藏傳佛教殉葬。我不,我要找到大寶藏的源頭,那才是最重要的。我已經『輕生重義』過一次了,這回幡然醒悟,絕對不能重複從前錯誤的道路。我要重新回來,我要做我自己……」

    關文讀到了才旦達傑頭腦中一些自私的東西,他轉過臉,立刻看到了對方眉心裡浮現出巴掌大的一團黑氣,眼中流露的,也不再是無私無畏的湛湛神光。

    漸漸的,才旦達傑掌心裡湧出一絲涼意,經由關文的頭蓋骨、脖頸、胸口,慢慢進入關文心臟部位,並在反覆的游移之後,定格於他的心臟正中。

    他伸手撫摸,隔著皮膚和骨肉,也能感受到那涼意的悍然存在。

    「那是……什麼?」他有了不祥的預感,身體扭動,想要脫開才旦達傑的掌控。

    才旦達傑立刻收手,迅速地後退,頭頂蒸騰著白茫茫的熱氣。

    「噓——」才旦達傑示意關文噤聲,但隨即抬頭向上望,臉上的表情頓時變得凝重無比。

    「咦?你們還安排了高手躲在地下嗎?」天鷲大師的聲音傳來。

    「沒有,他們都在外面。」大人物回答。

    天鷲大師冷笑:「撒謊!我已經聽到他的聲音了,快叫他上來吧。」

    「你上去,唐卡無法用眼力和手指拼湊,所有伏藏分佈於不同伏藏師的腦海裡,只有不同伏藏師之間的智慧、手指、功力、思想拼合,才是復原唐卡的唯一法門。記住,那個人就是你,能夠畫出人的思想的大畫師……」才旦達傑在關文耳邊急促地低語著。

    「可是,我……」關文不知道接下來將發生什麼,頭腦中亂,剛剛感受到的來自才旦達傑的思想碎片瞬間離散,無法成形。

    「隨機應變,瞭解大寶藏的秘密,承擔拼合唐卡的任務,我會幫你,去吧——」才旦達傑抓住關文的胳膊,等待頭頂的有重物移動的「哧啦」聲傳來時,突然將他向上一拋。

    關文的身子飛起來,衝出地下,只差一尺就撞到頭頂的蓮花吊燈,然後斜著下落,趔趄了幾下,好不容易站穩。

    這是一間陌生的大殿,門窗全都被厚重的黑色絨布遮住,外面的陽光一點都透不進來。大殿裡點著幾百支蠟燭、幾百盞酥油燈,燈和蠟燭橫向排列,把兩隊人隔開。

    他此刻是站在右邊那一隊人的陣營中,這邊的地上擺著十二個陳舊的大蒲團,每個蒲團上都坐著一個蒼老的僧人。他的目光急促一掃,就看見了坐在最裡面的那個來自布達拉宮的大人物。

    「嘿,還說沒有藏著援兵,他是誰?」左面陣營中,一個極高極瘦、鷹鉤鼻、削肩膀的男人叫起來。聽聲音,看長相,關文判斷那就是來自印度北方邦的天鷲大師。在他身後,一排蒲團上坐著的,是一群衣著、長相各異的異邦人。

    關文記得,自己曾見過他們,不過彼時他們全都穿著黑色風衣,風帽遮臉,看不清本來面目。

    他用心搜索著與自己對視過的女子,心中似乎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期待。不過,蒲團交錯,後面的人被前面的人擋住,他看不清那女人身在何處。

    大人物輕輕地咳嗽了一聲:「天鷲大師,不要慌,不要急,請這個年輕人自己解釋。」

    天鷲大師揮動著手臂大聲冷笑:「解釋不解釋有什麼關係?關鍵問題是你別再拖延時間了,外面那些人就算是想破了腦袋,也無法看清楚唐卡碎片中蘊含的意義。別浪費時間了,把大寶藏交給我們是正事。」

    大人物搖搖頭,摘下了鼻樑上架著的金絲邊老花鏡,用眼鏡腿指了指關文:「年輕人,你從哪裡來?到這裡有什麼事?」

    關文咬了咬牙,顫聲回答:「我想來解釋唐卡的事。」

    此言一出,大殿裡突然變得鴉雀無聲。

    一陣難堪的靜默之後,天鷲大師陡地大聲冷笑:「你想說什麼?就憑你,能說出什麼?哈哈哈哈——」他的笑聲如此驚人,所有蠟燭、酥油燈的火苗一下子展開半尺長,向著關文這邊猛撲過來。

    熱浪灼人,瞬間烤得關文面如刀割,衣服與頭髮颯颯飄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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