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時節,冰雪蓋滿大地,楊柳銀妝素裹,從遠處看像婀娜多姿的美人,令人心神蕩漾。一名年輕人騎著白馬,朝西湖這邊走來。他衣著單薄,背著一柄長約二尺五寸的大刀,顯然是習武之人。他滿面春風,坐在馬上左顧右盼,東張西望,高興得有一點兒得意忘形了,馬兒的身子一抖,他差點兒掉了下來。一盞茶的工夫,他來到刑部衙門,此行的目的,是請師傅的兒子武翰闌回揚州去。
他是個孤兒。師傅師母將他撫養**,師傅武原志教他武藝,師母黃悅教他識字做人,他們對他的恩情真是比天高比海深。這二十幾年來,兵荒馬亂,師傅師母斷斷續續收養了六十幾個孤兒。師母一直最疼他,可惜三年前就死了。現在他是師傅創立的嵩華幫的第四個弟子,和武翰闌一樣,有二十三歲了。師傅要少幫主武翰闌回去,一定是想讓他成家立業。希望兒女安定是天下父母的心願啊!
「段江流,你來啦。幾年不見,你時不時摸眉毛的習慣,還沒有變呀!」
習慣成自然。段江流已經感覺不到,自己時常摸眉毛。這個小動作,一旦有人提醒,他就會察覺出來,反倒顯得,摸眉毛是極不自然的。他臉一紅,連忙解釋道:「劍眉,好看嘛,就摸摸。少幫主,你還好吧?」
「還好。我父親好嗎?」
「幫裡的人都好。師傅讓我請你回去。」
「恐怕不行。這裡還有幾件要案,我脫不了身。」
「那我豈不是白來一趟?」
「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你不會白來的。杭州風景秀美,讓人心曠神怡,你可以在這裡多逗留幾天。說不定以後沒有機會再來了呢!」
「你這麼容易就想打我走,我不服。」
「那你想怎麼辦?」
「比武。」段江流一向自負,他相信,自己在任何方面,都不比武翰闌差。
「好。我們比輕功。」
武翰闌在輕功方面,剛剛受了名師指點。比武結果可想而知。段江流輸得心服口服。不過,他終於明白過來:他上了少幫主的當。他想再比幾個項目,武翰闌不肯,他也只好作罷。
杭州自古繁華。大約二十年前,大宋軍隊被金**隊打敗,虜去了兩個皇帝,大宋就只剩下半壁江山了。新皇帝趙構偏安江南,不思進取,把杭州改作臨安,在這裡整日歌舞昇平,醉生夢死。段江流在杭州逗留了五天,心裡並沒有感受到國家危難、生靈塗炭,反而悄悄驗證了「杭州自古出美女」這句話的真假。「杭州是個溫柔鄉。」段江流自言自語,「不對,溫柔鄉是英雄塚。我該勸勸少幫主不要一直呆在杭州,不然就做不成英雄了。」可他轉念一想:少幫主不一定想要做英雄,他現在做的事本來就挺英雄的。亂世出英雄。時逢亂世,英雄會不會是少幫主?不一定。會不會是我呢?也不一定。段江流胡亂想了一通,最終決定打道回揚州。
剛走出三里地,段江流聽見前面有打鬥聲。他膽大包天,立刻快馬加鞭,看熱鬧去了。只見一群土匪圍住一名白衣人廝鬥。白衣人兩腿都受了傷,前胸和後背也被割破了皮,血汩汩地向外流,不知道傷有多深。但他依然英勇,手中的劍,能夠同時擋住三個方向的進攻。令段江流奇怪的是,白衣人的雙腳一直沒有移動過。匪抱起一塊大石頭砸向白衣人,正中後背。白衣人「哇」地一聲吐出一口鮮血,大喊道:「停!」所有人都停了手。「你們不就是求財嗎?」白衣人繼續說:「我把這袋金子給你們,你們放我走。從此以後,大家毫不相干。」
匪哈哈大笑。「如果你早說這句話,說不定我會答應。可是現在,我已經現你武功了得,再放了你,豈不是放虎歸山?」
「本人說話算話,決不會回來報復。」白衣人說得很誠懇。
「小心使得萬年船。我們殺了你,乾淨利落,永絕後患。這是我們一貫的作風。」
白衣人深深的看了匪一眼,那是一張陰險、狂妄、自以為是的臉,從這張臉上看不到任何同情和正義。白衣人絕望了。「想不到我英雄一世,居然落在了一幫土匪的手裡。這難道是老天爺對我的報應?」白衣人情緒激動,聲嘶力竭的對天喊道:「我沒有錯!劫富濟貧難道錯了嗎?我沒有錯……」
土匪們看著白衣人癲狂的樣子,也聲嘶力竭地笑了起來。段江流決定救白衣人,但一直礙於土匪人多勢眾,不過現在是個機會:乘土匪欣喜若狂的時機,他急衝了出去,冷不防把刀架在了匪的脖子上。笑聲嘎然而止。
「大俠行俠仗義,是我等的楷模。不知大俠可否饒了在下一條小命?」
「本大俠可以饒你,可是我的刀,不見血不回鞘……多有得罪呀!本大俠在城裡備了一桌酒菜,特來請你去喝幾杯。可否賞臉?」
「大俠的盛情難卻,可是小人是朝廷欽犯,不能進城。」
「原來如此。可是我的刀……」
「小人明白大俠的意思,照做就是了。」
「你是個聰明人,輕車熟路,知道我要你怎麼做。不過我提醒你,我心狠手辣,你千萬不要讓我現你在耍花招。」
段江流這才現,白衣人的雙腳被獵獸用的夾具夾住了,動彈不得。他叫兩名土匪掰開夾具,服侍白衣人騎在馬上,自己用刀架著匪的脖子,緩緩向杭州城方向走去。他們走到城門前的一片樹林裡。白衣人讓段江流放了匪。匪不敢鬧事,乖乖地離開了。白衣人又要段江流上了馬,然後轉頭向西。策馬奔馳半個時辰後,倆人來到留下鎮。在路上,段江流瞭解到,白衣人原來是一代名俠白玉堂的後人,名叫白世安。他不是長子嫡孫,所以武藝學成之後,他就和母親從祖屋裡搬了出來。後來,母親和妻兒在農民起義的戰亂中不幸身亡。他將親人的死,歸罪於那些貪官污吏,一心想把他們趕盡殺絕,把那些不義之財歸還給農民。
「那些貪官污吏本來就該殺。如果我有你這樣的遭遇,也會像你這麼做的。只可惜,我的本領太低,心有餘而力不足。」
「我看你有善惡之心,還能仗義救人,更難能可貴的是,你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精神。不知你師出何門?」
段江流一面背著白世安進入了一個山神廟,一面回答道:「我是揚州嵩華幫的弟子。師傅是武原志。」
「聽說過,他也是一名俠士,可惜無緣結識。和你的師傅相比,我的武功怎麼樣?」
「應該……高一些吧。」
「我想收你為徒,將畢生所學全教給你。」
「真的?」段江流喜出望外,「一個徒弟可以有兩個師傅嗎?」
「對於俗人就不可以。不知道你是不是俗人?」
「我……當然不是!」
「那麼,你拜師吧!」
段江流於是向白世安行跪拜之禮,叫他師傅。白世安感到十分滿意,從懷中拿出一本書來,遞給段江流。
「這是我手抄的《白氏武功集》。它一共分三部分:內力、劍法、步法。你現在把它從頭到尾看一遍,有不懂的地方就問我。」
「好吧。可是您的傷……」
「這個你不管,我自己會處理。」
段江流從沒有服侍過人,不過,做任何事總有第一次,他這個第一次還算過得去,至少白世安師傅吩咐要做的事,他都做到了。他們在一家客棧裡,度過了三天。在這三天裡,段江流問了無數問題,白世安的皮外傷也好得差不多了。段江流技癢難奈,到了第四天,實在忍不住了,二人就騎馬來到空曠處,徒弟在師傅的指導下操練武藝。徒弟學得認真,師傅當然滿意。就這樣又過了三天。
晚上,倆人回到客棧,剛到門口,白世安就感覺不對:此時此刻,大廳裡不可能這麼安靜,這麼冷清的。
「不對。趕快上馬,離開這裡。」白世安小聲地對段江流說。倆人重新上馬,飛快離開了客棧,身後立刻有大批捕快跟了上來。幸虧白世安師徒騎的是,武原志托人到西域買的三匹寶馬之一。寶馬馱了兩個人,腳程還是比較快。半個時辰過後,只有一騎跟在後面,其他捕快都被甩開了。
「段江流!」後面的捕快大聲喊道。段江流回頭一看,原來是武翰闌。他知道武翰闌此時並沒有惡意,因為武翰闌騎的是,嵩華幫三匹寶馬中最快的一匹,要追早追上了。段江流對師傅說道:「他是我的少幫主,在刑部做捕快,他的馬比我們的快……」
「我們停下來吧。」白世安回頭說道:「武兄弟,你是來抓我歸案的吧?」
「您受了傷,即使我不抓您,其他捕快也會抓到您的。」
「是呀,我受了嚴重的內傷,腳筋也損了,目前根本無法使用武功,以後也很難恢復。劫富濟貧的事再也不能做了,我已經是廢人一個。」
「師傅,」段江流很激動,「您受了這麼重的傷,怎麼不早告訴我?」
「師傅?」武翰闌很奇怪:怎麼幾天不見,他卻多了個師傅?
「他是我的關門弟子,是我逼他拜師的。少幫主,我請你原諒他,不要把他趕出師門。」
「不會的。白大俠言重了。我父親也不會這麼刻板。」
「這就好。前面有一間破屋,我想在屋裡給段江流交代幾件事,不知能否行個方便?」
「當然可以。您請便吧。」
白世安師徒進入破屋內,關好大門。
「想不到我們的師徒緣分只有七天。師傅這次真的是在劫難逃了。」
「怎麼會這樣?師傅,當初我們是可以逃走的。只要您願意,現在我們也可以逃走!」
「如果逃走有用的話,我早就逃了。不管怎樣,我都成了一個廢人,只有寄希望於你了。但是你千萬不要學我違反法紀,亂殺無辜。」
「徒弟記住了。您真的要去自?」
「是。在上次性命受到威脅的時候,我意識到亂殺人是不對的,應該給別人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人要為自己所犯的錯誤負責,所以我當時就決定去自。只不過我還有兩個心願未了:一是湖廣洪災,我手中的賑災銀子還沒有放,都藏在留下鎮關帝廟的屋樑上,你要記得給我到災民手中;二是我俠盜白世安唯一的弟子——你段江流決不能是個無能小輩。現在我傳你三成內力,希望你以後有所作為,成為一代俠客。」
「好,好。我一定完成您的心願。」段江流的嗓音有些沙啞,兩行清淚無聲的滑落。
白世安與段江流兩掌相對。一盞茶的時間過去後,段江流原來的內力化了,白世安的三成內力進入他的體內。他起先感到渾身漲痛,漸漸地覺得神清氣爽,渾身有股力量在湧動。白世安長舒一口氣,身子像亂泥一樣癱倒在地。段江流見狀,趕忙扶起師傅,帶著哭腔問道:「您怎麼啦?」
「我把受傷後僅剩的三成內力全給了你。人要死了,內力就不要浪費了。」白世安伸出顫巍巍的手抓住隨身攜帶的寶劍,輕輕的撫摸著劍鞘。「這把劍名叫清風,跟了我三十年,鋒利無比,留給你作紀念。扶我出去,把我交給公差,你快去賑災吧!」
段江流雖然一百個不願意,還是按照師傅的話做了。師傅最後凝視他的眼神,對他充滿了期許。他因此獲得了一種神秘的正義的力量,幫助他暫時擺脫了離別的傷痛。他立刻騎馬向關帝廟奔去,取了兩袋金銀珠寶,然後買了一匹馬、一個馱簍和一些乾糧,稍做準備就出了。當天晚上,他給幫主寫了一封信,托揚州的同鄉帶了回去。
武翰闌把奄奄一息的白世安帶回衙門。在堂上,白世安承認自己亂殺人不對。「我取的都是不義之財,拿去賑災,可以救活千千萬萬的百姓,難道我有錯嗎?賑災的事本應該由你們官府來做,但是那些貪官污吏卻將賑災款中飽私囊,他們不知道害死多少百姓,難道就不該殺嗎?大宋的王法,就是用來保護這些貪官污吏的嗎?大宋的江山,會斷送在誰手裡?難道不是那些貪官污吏嗎?」
刑部侍郎劉大人被問得一愣一愣的,只好就此收場,將犯人押入刑部大牢,改日再審。白世安病重,死在獄中。武翰闌向獄吏行賄,把白世安的遺體弄了出來,埋在了山上。一代俠盜落得如此下場,不過,或許他已經沒有遺憾了。
雖然武翰闌從臨安府調到刑部才一個月,總捕頭江浩然就覺得他人品不錯。「孺子可教,」江浩然想,「朝廷正在用人之際,他又救過我,為公為私,我都應該把他教好。」其實他是一個好為人師的人,一直在尋找傳人,可惜現在只有武翰闌符合他的要求。
有一天,倆人相聚,江浩然對武翰闌說:「對於一個男人來說,才與德,哪個更重要?」
「兩個都重要,缺一不可。」武翰闌說,「我認為德與才平衡了才是最好的。」
「根據我的觀察,你的德遠遠高過你的才了。」
「這是您對我的偏愛。您鍾愛弟子,所以才這麼說。」
「不管怎樣,作為我江浩然的弟子,你不應該只有這麼一點兒能耐。」
「請師傅放心,我會努力的。」武翰闌早就料到:徒弟不行,師傅丟臉。其實他真的盡力了,師傅如果還不滿意,他也無能為力。
「再怎麼努力,步行的總跑不過騎馬的。」
「師傅,您的意思是……」他剛才誤解了師傅的意思。
「我打算把最高絕學『八段錦』教給你。據我所知,目前只有四個人會這種武功,我的三個兒子和我。」
「這是您的家傳武藝,怎麼能教給我呢?」武翰闌又要推讓一番,這是習慣性的,也不是真的虛偽。儒生大多如此。
「怎麼不能?好東西就應該拿出來大家分享。你救我的時候怎麼沒有想『我不能救你,我要逃走』呢?我的老大和老二資質不行,性情又過於柔和,難成大氣。老三被寄養在一名隱士家裡,一旦我們江家獲罪朝廷,滅了滿門,他就是我們江家唯一的血脈了。這是秘密,我告訴你,是想讓你知道:八段錦要想揚光大,還需要像你這樣的繼承人。」
「可是,家父總有一天會把我困在家裡,讓我穩穩當當的做少幫主。我一樣也是不會有什麼作為的。」
「你父親可以困你一時,不能困你一世。我知道你十分愛國,大宋正在危難之機,用人之時,你責無旁貸。說不定有一天我們大宋還需要你力挽狂瀾呢!天下大任,人人有責。你現在學好武藝,總有用它的一天。」
「既然師傅看得起弟子,我也沒有理由看不起自己了。弟子一定竭盡全力,學好武藝,希望能更好的報效國家。」
「好!我知道你一定會答應的!你們學孔孟之道的,就愛假謙虛,口不對心。」江浩然興高采烈。「走!請我喝酒去。」他著實有些高興,他覺得武翰闌品行端正,沉穩踏實,有做大俠的潛質。八段錦可謂當今武林最高絕學,修煉者非得像武翰闌這樣的人不可。
武翰闌心想:「師傅真的愛喝酒,我卻不能投其所好,但也不能少他的興。」於是他說了聲「好」,回答得還算爽快。
「你也想喝酒啦?」
「您喝酒,我吃肉。」
「你爹也不喝酒嗎?」
「年輕時喝過,戒了,後來沒見他喝過。」
「厲害!佩服!有恆心。習武之人就是要有恆心。從今天起,你每天三更睡覺,五更起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