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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352三百五十二 人性的黑暗 文 / 四下裡

    安靜的房間中,季玄嬰眼中閃動著冰冷的寒芒,聲音雖是平靜無波,然而每一個字當中卻都帶著一股難言的冷酷乃至殘忍,如此沒有起伏的話語,如此淡泊神色,彷彿一切都是那麼的理所當然,那麼的順理成章,這樣的態度,實在讓人心悸,即使以晏勾辰如此性情城府,見慣了人心險惡多變,一時間也覺微微凜然,收斂了浮於表面的一層笑意,若有所思,這種信念背後,是怎樣的瘋狂激烈?一直以來,世人眼中的季玄嬰是一個淡漠到極致,也冷靜到極致的人,然而又有幾人知道,在這表象之下,隱藏的卻是一個瘋狂而又鮮活到極致的靈魂.

    一時晏勾辰望著安靜擦拭寶劍的季玄嬰,彷彿是要透過這具身體去看破血肉下隱藏著的那顆心,看透人心之中的陰霾,季玄嬰的表現,事實上既不是殘酷,也不是嗜血,而是病態一般的虔誠,晏勾辰身為帝王,什麼醜惡黑暗的人性沒有見過,人命都不算什麼,但是惟獨這個容貌清俊的男人,縱然他都不由得心中一陣陣冒出寒意,不過隨即就嗤笑起來,說著:"若得不到,就親手毀滅,斬情滅性,大道可期……呵呵,其實你比任何人想像中的更冷酷無情."

    對於這種譏嘲,季玄嬰一雙眉毛依舊平平不動,看上去就像是一條直線,顯得過於冷漠,他頭也不抬地道:"你我不過半斤八兩,何必說這些."季玄嬰的回答充斥著如冰一般無情的冷酷,談起這樣最觸動他的話題,季玄嬰反而最能夠平靜下來,如此面無表情地說著,語速很慢,就像是在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扔,而聽著這邪,晏勾辰倒是面色平靜,嘴角微微泛起一抹似有似無的冷笑,露出了雪白的牙齒,道:"是啊,不過是彼此彼此而已……不過,你確定了到時候真的能夠毫不猶豫地下手?要知道不管怎樣,他終究是你兒子的父親,你為他生育過兩個兒子,你們還有共同的孫兒孫女,你果真能夠殺了你兒子的父親,你孫……"

    "我自然可以."話沒說完,季玄嬰就已望了過來,打斷了晏勾辰的話,聽著對方這樣問,他的臉上依然沒有什麼表情,情緒一如既往地冷,只眼中幽沉無盡,似是不見底的深淵,烏黑深冷得令人恍惚,裡面是一片純淨中夾雜著殘忍,如同一把劍,這時季玄嬰終於長眉微微挑起,彷彿有些厭煩這樣的問題,也彷彿是不喜歡與這個人進行交談,他的聲音淡得像水,只有語調還沉穩地道:"你說得不錯,我與他的確糾纏甚深,但,也正是因為如此,正是由於我與他之間有著牽扯不盡的羈絆,這才使得它具有最終被一舉斬斷的絕大價值,不是麼?"

    說著,季玄嬰潔白修長的手指輕輕摩挲著手中的寶劍,冰冷光滑的劍身讓他眼中有瞬間的迷離色彩,臉上的表情倒是絲毫也未變,但眼底已是緊接著隱隱有寒芒凝結,對於那個人,他非但不是無情的,反而是包含著最深沉的感情,那是一種強烈到極點的情意,濃烈得令心臟都在一直隱隱作痛,這樣的感情不是突然產生的,而是有著太久的點滴積累,直到最終全面爆發,當初溫沉陽之於寧天諭,如今季玄嬰之於師映川,本質上都是如此,他是如此地愛著那個人,以自己的方式,然而這樣的愛,卻並不是被強烈需要的,所以這樣過於深沉強烈卻得不到同樣回應的感情,就由此變成了無法用語言來形容的痛苦,而這痛苦能夠表達出來的意思很清楚,那就是由愛及恨,那樣地想要去徹底佔有他,又是那樣地想要親手毀去啊!

    聽著季玄嬰的話,見這人如此行事居然也能表現得這般從容,晏勾辰心寒警惕之餘,倒也有些佩服起來,他一向善於拿捏操縱人心,更是精通人心情緒一類的變化,因此往往就如春風化雨,沒有依靠任何外物手段,就能夠使人被逐漸擺佈而不自知,但放在季玄嬰身上,這種本事便基本上沒有了用武之地,只因他操縱旁人,根本原因是因為人心往往紛雜多變,但只要扣住一個根本所在,也就是心之所欲,那麼終究能夠把人牽著鼻子走,讓人不自覺地跟隨他的節奏,然而季玄嬰此人卻是心思目的再簡單不過,意志更是堅定之極,只要一個不好,就要弄巧成拙,反而惡化了兩人之間原本就談不上親密的關係,於是晏勾辰便不再涉及這個話題,不打算以言語調動起對方的情緒,只微笑說道:"放心,你會得償所願的,我保證."

    晏勾辰這時坐在榻上,穿著一身素色常服,頭髮挽著,沒有戴冠,他相貌清俊,眉宇之間帶著絲絲儒氣息,此時他面對季玄嬰,整個人就並沒有流露出平日裡的帝王威嚴,若是手裡再拿上一卷書的話,那麼看起來就似一名溫書生一般,書卷氣息濃郁,任誰也想不到這會是如今天下間最有權勢的兩個人其中的一個,季玄嬰抬眼看他,神色冷然,瞳孔內是不變的漠色與冷冽,他望著晏勾辰,面無表情之餘卻又似帶著一絲壓迫性的氣焰,道:"這是你當年親口許下的承諾,也是你我得以攜手合作的前提,所以,我不希望其中出現任何變化."

    這聲音沉鬱低回,彷彿響在耳畔,話語之中的意思卻足夠直接,殊無委婉,晏勾辰聞言,面色不動,只淡淡一笑,眼中似是一片誠摯之色,口吻亦是溫和地道:"這是自然,你大可以放心,當初你我在一起共事多年,這一.世也是相識已久,我為人處事究竟如何,你是瞭解的,我說過的話,許下的承諾,都會一一兌現."

    晏勾辰如此說著,心中卻不由得想起方才季玄嬰所說的『羈絆』之語,一時間嘴角微勾,眼中幽幽如淵,當下看了對方一眼,心中暗暗歎笑:"羈絆麼……你又哪裡知道,我與他之間的羈絆,才是早就已經無法拆解的死結啊."

    ……

    深秋時分,天氣已經有些寒冷,這一日師映川運功完畢,略作梳洗,便讓人抬了一筐畫軸進來,師映川隨手拿出一支,徐徐展開來,原來乃是一幅女子畫像,上面又有幾行小字,師映川拿著畫像坐下來,攤在膝上看著,這時連江樓自外面進來,見師映川在看東西,就隨意掃了一眼,一開始並沒有在意,但後來發現師映川打開看的似乎全部都是些年輕女子的畫像,這就留意起來,走到跟前看了看,就見畫上都有字,寫著畫中女子的家世以及對於本人的簡單介紹,連江樓見了,就微擰眉峰,道:"這是什麼."

    師映川一看他這樣子,哪裡還能不知道這個愛吃醋的男人在想什麼,就笑道:"你這人,能不能別總胡思亂想的……這些女子與我可沒什麼關係,我這是在給二郎挑選,那孩子現在年紀也不小了,也該想想成家的事情了."

    連江樓聽了這番解釋,這才釋懷,就坐在師映川身旁,看了一眼筐中的數十支畫軸,道:"這麼多?"師映川笑道:"這已經不算多了,是經過層層篩選到最後的一批,原本有上千人,就剩下這幾十個能夠有資格送到我面前,讓我過目,這些都是容貌家世出眾,自身資質也還不錯的未婚女子,嚴格說來,已是青元教控制區域下的最頂尖的一批優秀處子了."

    連江樓掃了一眼此時師映川手中畫像上的少女,此女容貌極美,的確是少見的麗色,就道:"他知道這件事?"師映川歎了一口氣,將畫像收起,放回筐中,就笑了笑,似是被往事觸動,眉宇間似喜還悲,淡得看不出是否真有情緒起伏,說道:"那孩子自從當年與千穆分開之後,一直就沒有和好,這幾年自己一直獨居大光明峰,不曾與任何男女親近過,幾如苦行僧一般,我這個做父親的,終究還是擔心他,若是他能有個知冷知熱的人在身邊照顧,我也能放些心."

    連江樓見師映川神色感慨,便安慰道:"他既已是成年人,自有打算,你不必過於掛懷."師映川歎了口氣,眼波流轉之間,有些落寞,也有著淡淡的滄桑,如今他的雙眼卻已不再是從前的鮮紅模樣,而是恢復了最初的正常黑色,與普通人無異,這是由於在前時剛發現懷孕之際,他就立刻果斷地選擇廢掉了功夫所致,那門攝取他人的生機以補充自身的秘法固然令他受益良多,但也正是如此,使得腹中一旦有孕,就注定了胎兒會深受其害,只怕出生之時也就是孩子的死期,因此師映川只能暫時廢了這門功夫,等到孩子生下之後再重新修煉,而且由於他發現得早,及時停止,所以肚子裡的胎兒倒也沒有受到多少影響,慢慢溫養一段時間也就無礙了,一時就見師映川歎道:"這世間兒女,都是來向父母討債的……眼下這一批的數十名女子,我會從中精心選出一部分,然後讓二郎他自己挑選,若是他願意選幾個來成家,固然是最好的局面,若是他真的不願,那我也不好勉強,只隨他罷了,畢竟有他哥哥平琰的事情在先,所以他的婚姻還是由他自己做主罷,我不想再重蹈覆轍,否則若是當年我沒有一手促成平琰與劫心兩人的婚事,也許他們現在還能活得很好……是我害了那兩個孩子."

    說到這裡,師映川面色鬱鬱,整個人都沉默下來,他的睫毛很長,密黑的長睫投下一片淡淡陰影,使得那黝黑的眸中彷彿被帶起了一層蕩漾著的水波,掩去了一切情緒,而連江樓從始至終一直都是坐直了身子,安靜地聽著他默默傾述,沒有表示憐憫,也沒有什麼言語上的殷切關懷,只是在對方說完之後,握住了他的手,師映川抬眼看過去,一雙眼睛是幽暗也是明亮,眼角微揚,似振翅欲飛的蝴蝶,那睫毛彷彿塗了油似的,閃潤得過分,令人窺探不出此刻他眼底的神情,看不透,摸不著,他目光直視著連江樓,道:"我這個做父親的,其實很不合格……由於我當年亂點鴛鴦譜的緣故,間接致使後來劫心離世,平琰身亡,親手造成了這一出悲劇,現在我已經失去了一個兒子,不想再因為自己的專斷性子而害了另一個了."

    師映川鬱鬱訴說著,以他的身份地位,這邪他也只能在最親近的幾個人面前說,不過師映川畢竟梟雄於世,不是過於鬱結往事,無謂追痛之人,因此這邪說出來之後,也就放在一邊,重新打起精神,把剩下的畫像都一一看過,挑出看中的幾個,命人封起來,自己又寫了一封親筆信,連帶著畫像讓人一起送到承恩宗,待做完這一切,他也有些倦了,以他體魄,自然不是身體上的疲乏,而是心情不好,當下整了整衣發,對連江樓道:"我有些事要與碧鳥說,這便去她那裡坐坐."

    剛說完,就見原本面色輕鬆寧和的連江樓當即神色一沉,目光掃了他一下,便起身去一旁坐下,盤膝打坐,師映川見狀,心中苦笑,連江樓從前也還罷了,雖然也不喜.歡他與皇皇碧鳥等人多作接觸,但也並不明顯,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兩人感情越發深厚,連江樓的佔有慾也就越強,而這種情況在師映川懷孕之後,更是達到了一個極高的地步,甚至聽師映川言語之間提到皇皇碧鳥或者左優曇,就會不快,一時間師映川面對佔有慾強烈到極點的愛侶,不由得歎氣,走過去摸了摸男人的臉頰,道:"你說你這個人啊……"

    師映川頓了頓,忽又凝視著男子英俊剛毅的面龐,眼中有片刻的迷離與回憶,隨即清明起來,低聲歎道:"知道麼,你不高興的樣子和以前簡直一模一樣,雖然並不凶我,但會不理我,沉著臉,除非我認錯,否則的話,你就一直不肯跟我說上一個字,自己在那裡生悶氣……"

    師映川軟語款款,唯有經歷了那麼多的波折與苦難,到最後才會沉澱出如今的溫柔恬淡,但連江樓卻從中聽出一絲悵惘傷懷之意,他不知該說什麼,遲疑了一下,終於還是睜開了雙眼,望著師映川如花面容,片刻,才低低道:"……你很想念從前的我?"

    師映川看著面前的男人,眼波凝凝,忽然就『嗤』地一下,輕笑著說道:"笨蛋,從前的你,難道就不是你了麼?居然吃起自己的醋來,連自己都嫉妒,你真是無可救藥了,活脫脫的百年醋罈子,作得一手好酸……連大先生,就看你這醋勁兒,簡直讓最小心眼兒的女人也甘拜下風."面對愛人的打趣戲謔,連江樓卻沒笑,只定定望著師映川,彷彿是在揣摩對方的話是否出於真心,師映川歎了口氣,柔聲道:"從前的事都已經過去那麼久了,我都快要忘記,你何必還介懷."

    連江樓不語,片刻,他執起師映川雪白的手,低頭在上面親吻了一下,道:"抱歉,讓你這些年總是面對一個情緒無常的人."師映川接受了他的吻,眼神柔和下來,兩隻柔軟纖細的手掌捧住連江樓的臉龐,認真地說道:"我從來沒有覺得你情緒無常,因為我知道感情純粹的人都是這樣,總把自己的想法直接表露出來,而不是像其他人那樣隱藏著,這並不是錯."

    正說著,忽有人在外面稟道:"君上,紀山主到訪."師映川頓時微微一怔,頗有些意外之色:"哦,父親大人居然來了麼,倒真是稀客."紀妖師多年不曾涉足雲霄城,這些年來,父子二人還是在季平琰的葬禮上才終於見了面,眼下對方忽然到此,於情於理都不該怠慢,當下師映川就對連江樓道:"我出去一會兒."連江樓也不攔他,只點了點頭,任師映川出去了.

    一時進到花廳,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抹正在獨坐喝茶的熟悉身影,華服金冠的俊美男子依舊還是從前模樣,並

    未有什麼改變,師映川微微一笑,上前說道:"比起前些時候見面之際,父親大人倒是風采更甚."

    紀妖師仍然坐著,並未起身,如今這世間在師映川面前有這個資格的,也只有身為師映川生父的他了,一時紀妖師目光在師映川身上一掃,敏銳地察覺到對方身上的一些細微變化,上次沒有發現是因為季平琰身亡之故,葬禮上哪有心情仔細留意什麼,而如今父子二人見面,紀妖師就感覺到了對方的不同,一時間瞇起狹長的雙眼,不是很確定地道:"你似乎是……長大了些?"師映川淡笑得宜,是從容優的風度,微微欠身道:"是啊,這肉身的確稍微成長了一些,不過想要恢復到從前的樣子,只怕不是短短幾十年就能夠的."

    如此不閒不淡地說了幾句不相干的話,父子兩人有片刻的相對無言,既而師映川忽然輕輕彈動一下手指,嘴角微揚道:"有什麼事,就說罷."紀妖師也不遮遮掩掩,他臉上帶著毫無具體意義的笑容,直接道:"我要見他."

    師映川對於這個要求並不覺得意外,他兩手交疊著放在腿上,似笑非笑道:"父親大人,忍了這些年了,現在終於忍不住相思之苦了麼?……可以,你可以見他,不過,我不希望在這個過程中發生什麼不好的事情."這父子二人此刻都是在笑著的,但即便同樣是笑容,甚至哪怕是笑得一模一樣,但其中所代表的意義也絕對不同,尤其這兩人的身份分別是情場上的失意者與勝利者,這樣的雙方在一起笑出來,無論怎樣也都會帶著些黑色諷刺的意味,只因失意者不管多麼看似平靜乃至不以為意,但最本質上也不得不接受自己是處於弱勢無奈的這種尷尬地位,而勝利者卻是從容有底氣得多,這是不以個人意志為轉移的.

    紀妖師眉弓微揚,略帶嘲諷地道:"你以為會發生什麼?還是怕我會對他說破你們從前的那些事?我還沒那麼無聊."師映川毫無意義地笑了笑:"這樣最好."他看了紀妖師一眼,心裡倒也佩服對方數十年如一日地始終毫不動搖地愛著一個人,這份感情並沒有錯,只不過,卻是偏偏愛錯了人而已,所以,注定得不到回應.

    師映川所居的宮殿佔地很大,富麗華貴自不必提,四周花木扶疏,即使是即將秋盡的時節,也依然到處都蔥蔥蘢蘢的,紀妖師沿著白石小徑走著,一會兒,遠遠就看見有人在走廊上給一對相思鳥餵食,那人身材高大,一頭油亮柔順的黑髮披在身後,黑色華服上有雲紋粼粼,陽光照在上面,頓時給人一種好似水波浮蕩一般的錯覺,那線.條明朗堅毅的側臉彷彿大理石雕鑿而成,充滿了男性的魅力,看起來也就是差不多二十七八歲的樣子,不會更大了,紀妖師見了這熟悉的身影,一直古井死水般的心臟頓時就隱隱猛跳了幾下,袖中的手不由得就緊緊攥了起來,此時此刻,他的心中莫名地並沒有生出那種原本該有的,久別重逢之後的喜悅,而是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微微恍惚,甚至出現短時間內的茫然,這時那人自然也早就發現了紀妖師的存在,當下就從容地看了過來,容貌如同太陽神一般耀眼完美,但黑色的雙眼之中卻泛著淡淡的冷光,剛毅的面孔上神色微顯淡漠,挺拔的身軀令他越發顯得凜凜高大,具有強大的壓迫力,即使此刻臉上的表情有些過於寡淡,彷彿對什麼都不放在心上,但整個人仍然具有著無窮的魅力,一陣涼沁秋風吹過,紛紛揚揚地撩起了他漆黑的髮絲,依稀迷離了視線,那是足以令紀妖師心神恍惚的美.

    連江樓站在走廊上,看著紀妖師,一雙黑玉似的眼睛裡先是略有意外之色,隨即就變成了淡漠,這樣明顯是看待陌生人的眼神就像是刀子一樣,狠狠扎進紀妖師的心口,令紀妖師有瞬間的憋悶乃至狼狽,不得不深吸一口氣,穩定了一下情緒,將眼中過分熾熱的火焰盡數掩蓋下去,這才渾若無事地繼續走了過去,在階下立住,道:"這麼多年不見了,你過得還好?"

    "……我很好."連江樓用平淡而又帶著些明顯距離感的語氣說了一句,當初他醒來之後,曾經見過紀妖師,而在後來的這些年裡,他也早已從師映川那裡知道了自己與紀妖師之間的關係並不僅僅只停留在對方是師映川的父親這一表象上,他得知了自己曾經與這個俊美得妖異的男人相識多年,並且對方一直都對他抱有愛慕之心,只不過對於更深層次的一些事情,連江樓就並不清楚了,而師映川也不會主動告訴他有關那袖滿交易色彩的曖昧經歷,以及期間夾雜著的旖旎糾纏,但就是這些浮於表面的真相,已足以讓連江樓對這個俊美的男人敬而遠之,因為至少對於像連江樓這樣的人來說,除了自己心愛的伴侶之外,其他人的感情對他而言都是毫無必要,甚至累贅得很,如果是隨便一個人倒也罷了,不必理會就是,但對方卻偏偏還是師映川的父親,這就令他有些拿捏不定究竟應該怎樣對待這個不同一般的愛慕者,眼下對方突然出現在這裡,顯然是得到了師映川的同意,一時間連江樓眉宇微凝,就沉聲道:"……素聞紀山主這些年來久居弒仙山,一向並不涉足雲霄城,為何今日卻忽然來此."

    連江樓容貌體型都是極其出色,吸引眼球,偏偏他眼中一片清涼,似無情之極,與自身極具陽剛之美的皮相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有些人會因此望而卻步,但對另一部分人而言,這反倒就是一種越發強烈的吸引力,而紀妖師就屬於後者,此時他盡量讓自己顯得很平靜,斂去笑意,鄭重說道:"不過是多年未見,想來看看你罷了."說著,緩緩上前幾步,接著就舉步上了台階,連江樓聽到這字裡行間處處透著親密之意的話,不覺劍眉微皺,眼看著紀妖師登上台階,來到自己面前,眼中就有了一層不快之色,無非是礙於對方是師映川生父的這個身份才沒有表現出來而已,但以他的性情,也不可能與誰去虛與委蛇,於是當下就十分直接地表達了自己的意願,說道:"我與紀山主並無交情,又何來探望一說."

    連江樓說話間,嗓音固然低沉磁性,但語氣卻平淡中不乏冷澈,顯然並不掩飾自己的不耐與拒人千里的鮮明意願,紀妖師望著男子,那容貌還是舊時模樣,性子似乎也還是老樣子,這個事實略微有婿乎他的意料,但同時也令他一時心神動搖,有什麼顯而易見的東西一直深深烙在記憶當中,眼下就心中悠然蕩漾,這等情緒就彷彿決堤之水,只是一絲冒了頭,立刻就帶動著大浪轟然衝開堤壩,一發不可收拾.

    這種浪潮衝擊著紀妖師,使得他發現自己整個人突然就被某種不知名的情緒所充斥,塞得滿滿當當,令人連

    其他的意念都沒有空隙去生成,甚至形成了一個暫時的情緒巨網,將他罩得嚴實,紀妖師覺得不舒服,但又本能地不想擺脫,不過這一切在觸及到連江樓的目光之際,就如同積雪暴露在烈日之下,飛速地消融,連江樓那目光裡的虛無,淡淡的冷漠,比起純粹的無視還要刺人得多,紀妖師望著這目光,片刻,突然就笑了起來,道:"你似乎是知道了什麼……我說的可對?"

    連江樓的眼神談不上厭惡反感,但絕對足夠疏離,淡淡道:"我聽他說過一些."紀妖師眼角微挑,也不算怎麼意外:"他跟你說過?"連江樓沒回答是還是不是,只注視著面前俊美的男人,一字一句地清晰說道:"……我對除師映川以外的任何人,都沒有絲毫興趣."事實上,連江樓雖然對自己被除了師映川之外的人所傾慕的這件事並不喜歡,沒有絲毫興趣,但他卻是能夠理解的,連江樓不是一個喜歡惺惺謙虛的人,他很清楚自己所具備的價值,像他這樣的人,有著強橫的實力,英俊的外貌,健美的體魄,幾乎具備了一個成熟男人能夠擁有的最高魅力,如此一來,被許多女性甚至一些男性所愛慕,是很正常的事情,因此紀妖師的行為並沒有任何讓人難以理解的地.方,只不過理解是一回事,接不接受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短短一句話,本身卻足夠犀利,將一切可能性的東西都斬得乾乾淨淨,配著那副淡漠表情,簡直有著令人為之一直心寒到底的力量,紀妖師縱然心理承受力再強,也不免就此出現了短暫的沉默,他負手面對著面無表情的連江樓,靜了一時,心中百轉,才緩緩道:"你從前就不肯說些好聽的,現在還是這樣,甚至猶有過之……不過,你倒也不必困擾,我不會做什麼,畢竟我並不希望真的惹你厭煩."事實上,紀妖師對於連江樓的感情,未必就會少於師映川,但凡事無法以此簡單論計,因此若是有緣,即便一方情意淺淡,卻也是金風玉露一相逢,但若是無緣,任其濃濃情意,百般不甘,也是枉然,所以有些愛,有些情,終究也只能遺憾.

    連江樓聞言,眼皮微掀,就從容不迫地道:"既然如此,那就失陪了."說罷,轉身就欲進去,紀妖師見狀,身體上的反應比腦子動的更快,下意識地就伸手抓向連江樓,想要將其攔住,說時遲那時快,連江樓耳朵猛地一動,同時右臂一舒,整條手臂就像是突然變成了沒有骨頭的柔軟肉條一般,恰恰避過了紀妖師這一抓,下一刻他已回身看了過來,臉上神色不變,依舊還是那種淡漠與平靜,只是其中卻已多了一絲不快,冷冷說道:"紀山主,望你自重."

    連江樓這些年無慾無求,除了在意愛侶師映川之外,其他的都不大在乎,剛才面對紀妖師,也還是淡淡以對,但此時由於對方的下意識舉動,就變成了淡然無爭之間又透出一絲冷然,而紀妖師似乎也沒有想到自己會這樣做,眼中不免閃過一絲懊惱,但這種情緒立刻就被他屏棄,對著連江樓嘿然一笑,反而伸出一隻手來,眼神慵懶地打量著對方,道:"太久沒有跟你交過手了,不如今天試試?"

    說著,不等連江樓有什麼回應,已自顧自地環視了一眼周圍:"這裡不合適,放不開手腳,還是換個空曠些的地方罷."話音未落,足下忽然一踏,整個人已筆直衝向天邊,速度之快,身後都拖出了長長的殘影,連江樓見此情景,略一遲疑,隨即縱身跟了上去,瞬間就將速度提升到了一個駭人聽聞的地步,二人就此雙雙消失在了原地.

    就在連江樓與紀妖師離開不過一會兒的工夫之後,師映川的身影便出現在了此處,方纔他雖然人並不在這裡,但一直都在集中精神遙遙注意著這邊的動靜,方纔那兩人雙雙離開,他雖然知道,卻也並未阻止,眼下師映川在原地站了一陣,臉上神色平淡,既而就轉身進了門.

    直到晚間,連江樓才回來,此時師映川正在燈下指導季卿丘修行,他披著一件長袍,已是變成了蛇身時候的樣子,臉上淡淡幾點白鱗在燈光中泛著幽光,眼下連江樓進來之際,面色疲憊,身上原本整潔的衣物也變得有些破爛,伴有鮮血點點,一眼看去,身體表面有著大大小小的幾處明顯傷口,季卿丘乍一見此情景,頓時下意識地驚呼一聲,站了起來,師映川倒沒有什麼太大的表示,只是微微擰眉,起身問道:"傷得可重?"

    連江樓搖了搖頭,沉聲道:"沒什麼,受了點內傷而已,再加上一些皮外傷."師映川看了一眼季卿丘,道:"你先回去罷."季卿丘乖巧地應了,就收拾東西出去,師映川喚人取清水和藥品等物,走過去替連江樓將身上弄髒的破損衣物脫下,見對方精悍健碩的身軀上傷痕纍纍,臉上不由得就有些惱色,說道:"你們兩個動手也就罷了,怎麼沒個輕重……"

    連江樓知道自己雖然沒有通知師映川,但之前自己與紀妖師之間所說的話,必是瞞不過師映川的,便輕輕拍了拍對方的手,安慰道:"又不是生死相搏,互相之間下手都有分寸,所以不過是些小傷而已,略作調理也就無礙了."

    說話間下人已將藥品等物送了來,師映川用毛巾沾了水,為連江樓細心擦拭了身體,注意不要碰到傷處,然後才用藥水認真將傷口清理了一遍,師映川一邊忙著,一邊問道:"他呢?我想至少他不會傷得比你輕."連江樓語氣平淡地道:"紀山主已經離開了."師映川看了男人一眼,才道:"他對你說了什麼嗎?"

    連江樓微蹙了眉峰,慢慢說著:"沒有什麼特別的,不過,以後若非必要,我不希望再與他接觸."師映川眼神幽幽:"你討厭他?"連江樓看著師映川麻利地為自己裹傷,神情淡漠道:"談不上,但除你之外,我不喜歡與任何人有所瓜葛."師映川聽了,再不多話,一時連江樓身上的外傷都被處理好,又服了藥,倒也沒有什麼大礙,他也不願在室內休息,兩人便出了室內,在月下沿著蓮湖慢慢走著,一時連江樓看著師映川,就道:"你的修為似乎越發進益了,我面對你時,只覺得深不可測."師映川眼波如水,黑色的眸子中閃過一絲古怪,隨即又平淡下來,有些自嘲地歎道:"是麼……不過,不知道你注意到了沒有,我現在的樣子比起幾年前,已經有了變化,雖然不明顯,但這種變化的確存在."

    師映川說著,捋起衣袖,露出被鱗甲覆蓋的手臂,他用手輕撫著自己的胳臂,然後又轉移到了身體上,思緒也隨之回轉過來,細細解說著:"你看.,我這身上的鱗甲比起從前,越發細膩了,也許你看不出來,但我自己可以感覺得到,而且我臉上的鱗紋也在變淡,變少

    少,這尾部卻在變長,維持這副半人半蛇形態的時間也越來越長了……這些,都是在無聲無息中逐漸發生的變化……"連江樓聞言愣了一下,濃黑的劍眉微微凝起,就輕聲道:"你想說什麼."

    師映川自己也不可能完全瞭解情況,所以對這一點,也只能泛泛一說,一時沉吟著,心底深處卻有某個並不明確的想法在漸漸成形,他停下,在湖邊的草地上盤坐起來,手放在冰冷蛇尾上,旋又低笑,望著湖上月色如銀,而那些念頭也都消泯,輕聲說道:"我想說,這也許是一種『進化』……江樓,到了最後,我不知道自己會變成什麼樣子,不知道自己還會是一個正統意義上的『人』嗎?"連江樓彎下腰,仔細審視著對方面上的神情,漆黑的眸子裡有著不明意義的光澤,但最終也都消失在了那深不見底的一片墨色當中,他在師映川身旁坐了下來,以手撫摩著師映川涼涼的面頰,溫默以對,半晌,才道:"你非常在意這種事情?"

    師映川沒有立刻回答,只將自己微涼的小手放在連江樓寬大的掌心裡,借那掌心中的一點溫暖來平復著自己的心境,這才笑了笑說道:"也談不上罷,只是覺得……"說著,不自覺地抬頭,望向那璀璨星空,這世情顛倒,就彷彿天上星子一般,令人觀之不清,師映川看著,心有觸動,一時間就低低歎息道:"我只希望,到那時無論滄海桑田,無論世事變幻,無論人間是否變了模樣,總有你還伴我左右,江樓,我們,我和你,總還是在一起,永不分離."

    此時清風拂來,水波不興,有些涼,連江樓聞之不語,伸臂攬愛侶入懷,在此刻這樣特殊而微妙的場景氛圍下,這樣表示安慰與親暱的舉動令師映川的身體微顫了一下,然後放鬆,任憑自己靠在這個堅實的懷中,幾乎舒服地輕歎出聲,熟悉的氣息和溫度讓人渾身上下不想提起半絲氣力,只願沉湎不醒,一時間師映川嘴角不易察覺地微微一彎,似是有著說不出的甘甜喜悅,便如瓊液甘露,滋養身心,萬般柔情都蘊藉其中,他靠在愛人懷中,鼻間充斥著對方身上好聞的氣味,那是最蓬勃陽光的氣息,也是最溫柔春雨的味道,猶存暖意,這時候的心情,這種記憶,相信永遠也不會褪色,不會萎謝……師映川如此心滿意足,至少在此刻.

    兩人坐了一會兒,十指相扣,就這樣靜靜依偎,靜靜坐在充滿了植物芬芳的草地上,看那碧波蕩漾的湖面,月光染得湖波粼粼,美麗之極,平時兩人都是喜歡彼此親暱的,但眼下這樣相處,卻並沒有什麼狎暱旖旎的想法,也許是此時這種溫馨舒適的感覺令人興不起那些念頭,只安靜咀嚼體會著如此心心相印的細膩感受,心境漸漸寧和著,甚至近乎沉醉,月光星光一起灑落下來,銀輝映照,師映川握緊連江樓比自己大了很多的手,扭頭望向對方,也許是因為此時的氣氛太過愜意的緣故,連江樓微瞇著眼睛,平日裡的漠然不見了,眉眼鮮明,神情純淨,甚至讓師映川覺得這個樣子的愛人有點可愛,而這一刻也將牢牢銘記在他的腦海中,也許直到過去了很久,也都可以記得清楚,於是就這樣怔怔地看著,正好這時,連江樓也低頭看過來,正與他眼神對接,但覺那黑眸深不及底,莫可勘透,連江樓見了師映川的表情,就有些意外,他伸手輕撫著愛人的臉,摩挲那皎美雙頰,問道:"怎麼突然就在發呆了."

    師映川笑色盈盈,注目於男子,菱唇微抿了一下,華美而妖異,就坦然說著柔和情語:"看你看得呆了……你很英俊,真的,非常吸引我,沒有任何人像你這樣對我具有強烈的誘惑力."

    連江樓聞言微怔,隨即失笑,他的手用力揉了揉師映川的頭頂,哂道:"果真?"師映川將他溫暖的掌心貼在自己臉頰上,投身伏在那寬厚的懷中,眼中漾出一絲喜色,歎道:"至少在我眼中,你便是天下第一美人,你笑起來的樣子,對我而言,就是世間最美的風景,沒有任何人可以相比."連江樓聞言,似是止不住地想笑,溫暖的手輕輕拍著懷中人的腦袋:"你一向都很會說話."師映川卻仰望星空,並未有絲毫動容,歎道:"感情這種東西的發生,往往只是在一瞬間,就是那樣措手不及的時刻,就擦出最為閃亮的火花……江樓,我自己都不敢確定究竟是什麼時候愛上了你,但我想,我們能夠相遇,必是一生當中最不後悔的選擇."

    師映川說著,神情恬淡,笑容輕鬆,緩緩握緊了連江樓的手,是啊,曾經那些背叛,那些血淚,那些痛苦,的確是永遠都不可能徹底抹滅的東西,然而時間終究有力量能夠改變一切,曾經那麼痛苦的回憶,到了如今,就彷彿是一條流淌著淡淡悵惘傷懷味道的河流,讓人回味著那朽澀與疼痛,但是也許命中注定,注定還會走在一起,這個人可以做過很多不可原諒的事情,但偏偏仍然會選擇繼續相愛,因為只要看著這個人,那一刻,萬般柔情,湧上心頭.

    兩人靜靜相依,一會兒,連江樓將師映川攬於懷中,一隻手罩在愛侶那還沒有半點凸起的腹部上,道:"女子有孕,母體懷胎十月,極是辛勞,想來你也應該一樣"師映川莞爾,笑道:"女子大多身體嬌弱,自然難過些,但我這般體魄,又有何懼,略忍一忍也就過去了,從前也不是沒忍耐過."連江樓掌心在師映川平坦的肚子上溫柔摩挲,安靜了一會兒,忽然就沉聲道:"待你腹中胎兒漸大,就會對你影響越來越大,若是到後來,的確難熬的話……"

    說到這裡,連江樓頓了頓,但終於還是繼續說了下去:"若你很是難熬,我們……可以不必留它,免得令你痛苦不適."師映川一愣,頓時就不輕不重地在連江樓肩頭拍了一下,微惱道:"這說的什麼胡話!之前還怕傷到孩子,想要跟你親熱一下都要左右推委個不休,現在卻說出這種話來,你這人也太反覆無常了罷!"

    連江樓卻是一副認真的樣子和語氣,握住師映川白玉般的手,道:"不過是子嗣而已,豈能與你相比,若只因孕育子嗣而要你長期受苦,我又何必要它?"師映川怔怔望著愛侶,心頭說不清楚什麼滋味,就柔聲道:"別傻了,這是我們的孩子,是你和我的精血所化,延續著我們兩個人的血脈,即便辛苦些,有些不便之處,我也完全忍得起,這點小事算得什麼?你不要胡思亂想,我很好,比任何時候都好."

    一時間師映川心中滿滿洋溢著一片柔情蜜意,輕扯著連江樓的鬢髮,道:"傻子,這點事算什麼,說得好像懷孕生子是要人命的事情一樣,我承認一般侍人懷孕是極辛苦的,生產時也比女人風險更大,但那只是對普通人而言,換作我,自然毫無問題,

    最多辛苦一點,這又算得了什麼."說著,師映川倒是忍不住笑了起來,打趣著:"都說懷孕之人喜歡胡思亂想,喜怒無常,我現在看著,怎麼反倒是你這個當爹的變得這麼焦慮愛亂想了?脾氣也莫名其妙起來."連江樓也覺得自己有些過於緊張,就笑了笑,有些歉意道:"你說得是,我會注意."

    師映川不再繼續這個話題,親了一下男人的唇,道:"身上還疼麼."連江樓活動了一下手臂,表示沒有問題:"還好,藥很管用."師映川小心摸著連江樓包紮好的傷處,道:"宗師體質不凡,又有上好藥物輔助,應該恢復得很快."連江樓看他袍下露出的尾部,上面的鱗甲似乎比起自己最初時看到的確實要細膩一些,顏色好像也更透白幾分,連江樓摸了摸,道:"以後會變成什麼樣子,你可知道?"師映川微微擺動了一下尾尖,道:"我也不清楚……"

    他忽然以略顯幽深的眼神凝注著連江樓,問道:"若是我以後變成怪物,比如一條蛇或者別的什麼,你可會接受不了?會嫌棄嗎?"連江樓不假思索地道:"我不認為這種事對你我之間的關係有任何影響."師映川聽了,就定定看著連江樓的眼睛,似乎在評估這話是否出自真心,片刻,緊盯著連江樓的師映川忽然就微微地笑了,就好像一個歷經了千辛萬苦,終於找回了失落已久的寶物的旅人,他的眼神松融了,似乎放下心來,握住連江樓的手,柔聲道:"我並不是作那等小兒女之態,去學那些年輕的孩子們,不厭其煩地向心上人反覆求證對方的感情是否可靠,我已經這個年紀了,沒有那麼幼稚好笑,只不過,你要明白,我擔心由於我所追求的,使得一些事會在你我之間造成不好的影響,這是我不希望見到的."

    說著,頓一頓,將連江樓的手微微握緊,歎道:"江樓,知道麼,我只是不想死而已,我只是想要一直活著,活下去,想要強大,比任何人都要強大,強大到沒有任何人與事可以抹滅我的存在,操控我的命運,我不想像其他人那樣最終灰飛煙滅,成為天地之間一絲微不足道的塵埃,也不能忍受庸碌無為,我不願做時光長河當中的一滴水,泯然眾矣,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無聲地消逝,我不想……所以,無論用什麼手段,無論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變成什麼醜惡模樣,我都要超脫這一切,超脫生死,超脫世間,得大永恆,得大自在,哪怕這是一件千難萬難的事情,哪怕只有那麼一絲希望,哪怕代價巨大,我都會拼盡一切去搏上一搏!江樓,這樣的我,你怕了嗎?"

    月色下,師映川神色疏淡,眼中或有平靜,或有期盼,也或許隱藏著絲絲難以察覺的不安,只望著連江樓,對此,連江樓沒有賭咒發誓,也沒有甜言蜜語,只是淡然道:"我只知道我早已離不開你,無論你去哪裡,準備做什麼,我都會與你在一起."說著,見面前師映川眉目如畫,神采煥發,月下看去,彷彿凌波仙子一般,心中不覺柔軟,又是希望這一刻永存,偏偏還希冀著更多,如此看似矛盾,就撫摩著師映川光嫩如脂的臉頰,猶豫了片刻,就說道:"不過,有一句話,我也想問你……橫笛,若是有朝一日,在我與你所追求的理想之間,注定了你只可以選擇一個,那麼,連江樓與大道長生,你到底會如何選擇?我,想知道答案."

    夜風習習,吹亂了鬢髮,也吹亂了心,師映川眼神幽幽如海,半晌,才低聲說道:"知道嗎,很多年前,我也曾經向你問過一個與此相似的問題……那時你給我的答案,讓我既是解脫,又是傷心無比."說著,師映川見連江樓嘴唇微動,似要開口,就輕輕以食指擋在對方唇前,道:"世人所謂的長生,不過是宗師那樣比其他人漫長一.點的生命而已,在我眼中,就只是糊弄人的東西罷了,其實普通人死了也就死了,可是像我這樣的人,平生擁有過極致的力量,手握滔天權勢,財富無窮無盡,習慣於呼風喚雨,一言九鼎,越是如此,就越無法接受死亡,固然世人都說我有秘法可以從頭來過,可是那意味著一切都要重新開始,我將失去曾經通過無數次生死一線才艱難奪取的所有一切,而且誰能夠保證在這個過程中不會出現任何問題?一旦有所差池,那些記憶,一切的一切,都再不能延續下去,徹底被毀滅殆盡,不會留下任何痕跡……人們認為對於我而言,死亡,也許只是一個開始,一切在這裡結束,也在這裡開始,但是江樓,我是死過一次的人,沒有人比我更清楚,生死之間,有大恐怖!"

    這樣不是回答的回答,似乎是避重就輕,但其實不然,這本身已勝過直面回應,連江樓聽了,眼神複雜,也許是早有預料,也許是落寞不平,他望著師映川,對方的眼眸在此刻是月光一般乾淨清澈,沒有任何雜質,代表著這一番話是最坦誠的心聲,連江樓忽地就釋然,他之前還忐忑期冀的眼神無聲散去,恢復成淡泊神情,他並沒有轉移視線,依舊注目於師映川,道:"我曾經給過你的那個答案,一定讓你很傷心罷."

    師映川凝視男子,久久之後,才輕歎道:"是啊,那時你告訴我,為了心中大道,你可以做任何事,道之所向,天下無人不可殺之,甚至……包括我."連江樓聞言,終於面色震動,他不是不信師映川的話,而是一時間不可面對曾經如此冷酷的自己,就本能地抓緊師映川的手,信誓旦旦:"……至少,我不會."

    師映川認真頷首道:"我相信,因為你是他,又不是他."如此說著看似矛盾卻又讓彼此都明白其意的話,師映川彷彿倦了,靠在了連江樓的懷中,握住了對方的手,一切都有所不同.

    ……

    月光如銀,冷幽幽灑照大地,夜色下,將近九丈長的青色巨蛇飛速行於草叢中,青鱗鱗的龐大身軀修長而充滿了野性的力量,遍身的鱗片在月色下閃著幽冷的光澤,比磨盤還大的頭顱上,分明長有短小的犄角,似蛇似蛟,看起來實非世俗凡物,紀妖師坐在蛇頭上,一身華服有些破爛,臉色微白,比起連江樓,他的傷勢顯然還要更重一些,不過這洩是在承受範圍之內,並沒有什麼大問題,調養一陣也就罷了,此時他神情冷寂,坐在蛇頭上,給自己處理傷口,巨蛇速度極快,不多時就來到了一處大湖,此刻湖邊已有一個身影站在那裡,紀妖師對此全無意外之色,那人轉過身來,月光下,形容儒,面帶和煦的笑意,道:"紀山主."

    紀妖師穩穩坐在蛇頭上,並不動上絲毫,只瞇眼居高臨下地看著那男子,似笑非笑地道:"堂堂一國之君,卻是孤身犯險,親涉敵方境內,莫非就不怕我反戈一擊,帶人來此?雖然此處距離雲霄城已有千里之遙,但終究也是青元教勢

    力範圍,我若是帶了我那乖兒子過來,在一個大劫宗師面前,想必這天下間也沒人能夠逃脫,包括皇帝你."

    這人正是晏勾辰,眼下他素衫青巾,配著儒氣度,俊美容貌,倒似一名滿腹詩書的人,誰能想到,他身為大周皇帝,卻會獨自一人出現在青元教的勢力範圍內?更何況還是與青元教之主師映川的生父私下見面,此時晏勾辰聽到紀妖師的話,笑容不改,道:"山主不會那麼做的,難道不是麼?"紀妖師嗤笑起來:"哦?倒沒想到你會如此信我."

    晏勾辰負手而立,淡然笑著,輕柔而不失傲色地說道:"朕不是信任山主,而是相信山主對連江樓的渴望之心."

    紀妖師的眼皮動了動,似是漫不經心地道:"用不著說這些沒用的……"晏勾辰微笑道:"山主此次見了那人之後,想必已經堅定了心思,作出選擇了罷."紀妖師不置可否,他不是沒有想過將連江樓以一些理由誘出,借助晏勾辰的力量將其擒獲,但這樣做的風險實在太大,成功率也並不很高,而後患更是無窮,因此並未如此選擇,眼下他一雙狹長鳳目就盯住晏勾辰,緩緩道:"我到現在也不能肯定,你究竟是要殺他還是要採取其他的處理方式,你對我說過,事成之後不會殺他,而在我看來,作為皇帝,你自然應該殺了他,以求穩妥,就算有著舊情,到了關鍵時刻也是半點不剩,必須殺之而後快,永絕後患,畢竟天家無情,豈容這私情左右大局,這是理,但作為曾經多年相伴的情人,你卻應該是將他囚禁在身邊,朝夕而處,這是情……因此,我倒是沒法斷定你對我的承諾,究竟是真是假."

    面對這樣的置疑,晏勾辰卻是微微一笑,語氣從容,但說的話從字裡行間卻都帶著並不掩飾的諷意,道:"山主是爽快人,眼下到了這個地步,又何必作這等惺惺之語?從朕當初第一次與山主暗中接觸而沒有遭到拒絕的那一刻開始,就意味著山主心中其實已經作出了選擇,既然如此,現在再糾結這些沒有必要的問題,不覺得很是浪費時間麼?"

    對於這樣的嘲諷,一向喜怒不定的紀妖師卻是出人意料地並沒有發作,他面無表情地坐在蛇頭上,眼中閃動著幽深無盡的冷光,以嘲笑的口吻道:"不錯,正如你所說.,我倒是惺惺作態了……"晏勾辰笑得溫煦平和,改顏說著:"山主也不必這樣想,畢竟普通人的想法與決定往往會受到情感的影響,但是有些人則不然,那是非常之人,這樣人的行為,最終的選擇,又怎麼能像那脅夫俗子一樣,被情感所任意左右呢?勢必追求的是以實現目的為第一位,那嗅被情感干擾內心,影響自己作出正確的選擇,這是普通人才會做的事,山主這樣的人,不該犯這種錯誤."

    "無論你怎麼說,替我開脫,哪怕說得天花亂墜,也改變不了我這個做老子的與你勾結,算計自己兒子的事實."紀妖師這時似已恢復了平日裡的狀態,懶洋洋地說著,他從懷中摸出一隻小瓶,倒出藥丸吞下,這才淡淡道:"不過,縱然如此,但為了那個人,說不得,我也只能如此行事了."

    晏勾辰微笑著,不動聲色地捧了一句:"山主是性情中人."紀妖師嘿嘿冷笑,一隻手重重拍著額頭,嗤道:"什麼狗屁的性情中人,不過是個自私自利的人罷了!為了一個男人,可以置祖宗基業於不顧,可以陷兒孫於不義,與敵對一方私下勾結,算計自己的兒子……幸好我不是做皇帝的人,不然的話,那可真是好一個愛美人不愛江山的昏君!"

    晏勾辰呵呵一笑,他既然目的已經達到,當下自然就好言說著:"何必妄自菲薄,山主是少見的癡情人,朕也是佩服的,即便如此行事,說到底也不過是情難自已罷了,依朕看來,若非那人橫刀奪愛,山主與連江樓相處日久,到後來只怕終能贏得青睞,連江樓縱然當初是個清修寡慾之人,但面對山主這樣有情有義,癡心成狂的倜儻男子,只要工夫下到了,早晚也要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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