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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340三百四、飛蛾撲火 文 / 四下裡

    一路順水而行,等到艦隊浩浩蕩蕩終於駛到了雲霄城所在的地界時,遠遠就能看到一大片一望無際的黑色建築陰影,縱然艦隊離那高大的城牆還有一段不小的距離,卻依然能夠感覺到從上面散發出的掩蓋不住的肅殺之意,千年以前,這裡曾是大6上最為雄偉瑰麗的城池,也是最為富饒的帝都,天子之城,如今歷經悠久歲月,一座嶄新的城市於塵埃廢墟中拔地而起,經過數年建設,無數的人力物力投入,終於形成了今日所見的模樣。

    朝陽自地平線徐徐升起,新生的光輝淡淡如金,遙遠處是巍峨城市,橫無際涯,若是有泰元帝時期的人從天上往下面看去,就會發現整個城市的佈局乃至建築式樣都依稀有一絲當年的形容,雖然並不盡然,但終究還是有些像的,眼下師映川立於船頭遙望於此,審視著自己失而復得的土地,臉上神色似乎微微迷離,彷彿一幅沉澱了無數歲月的畫卷再次緩緩鋪開於眼前,望著視野中似乎熟悉又陌生的一切,儘管曾經的一番氣象早已不再,然而置身於此,恍惚中自有一種回溯時空的錯覺,昔日場景,那些湮沒在歷史塵埃之中的各色人物,彷彿就在眼前,師映川心神微震,旋即清醒,既而輕輕握起了拳頭,微垂眼瞼,將暗紅的眼瞳隱於其下,而更多的東西還是深藏在心底,他想到昔日那波瀾壯闊的一幕幕,想起在這裡曾經上演過的那些愛恨情仇,背叛與陰謀,許多已經有些淡忘的熟悉面孔一一湧現在腦海當中,被拋棄被背叛被傷害所造成的一切哀傷與痛苦,這一刻似乎盡數化解,儘管曾經淪落於泥濘之中,卻掙扎著重返人間,追求夢想的心永遠不死,他看著這一切,忽然就有些狷狂恣意地笑了起來,是啊,這正是他要的生活,登上更高的絕峰,看到更遠的風景,為此可以賭上自己的所有,享受這樣的榮光,讓生命就此昇華,自己苦苦掙扎修行,走在這荊棘之路上,為的不就是如此麼?為了征服一切,擁有一切,踐踏一切啊……

    此刻遙遠處依稀有縹緲的號角聲傳來,那是這座城市在迎接主人的歸來,師映川看過去,注目於眼前的一切,唇邊就緩緩綻放出一朵驚心動魄的肆意笑容,這座原本似乎要永遠湮沒在歷史塵埃中的皇城,在主人回歸的這一天,再次煥發了新生,重現當年的威嚴與榮耀。

    帝君歸位,萬人迎賀,沒有過多的喧雜聲,然而滿城人頭攢攢,一道道身影湧動著,舉袂成蔭,一眼望去儘是黑壓壓的一片,這是只為一個人而沸騰的時刻,此時初升的朝陽散播著薄薄的光亮,照在這片遼闊的土地上,當最前方小山一般的五牙巨艦徐徐停靠在碼頭之際,長長的踏板隨之放下,師映川身披黑色長袍,頭戴血玉冠,緩步而下,就像是一輪降臨人間的烈陽,周圍黑壓壓的人群頓時齊齊拜倒,就如同倒伏的麥浪一般,向四下擴散開去。

    師映川看著這畫面,耳邊是淡淡風聲,彷彿這一切都離他那麼近,又那麼遠,帶著塵埃的熟悉味道在鼻尖流轉,讓他的心情有些複雜,與此同時,不遠處,船上一身青袍的季玄嬰望著前方正走下大艦的黑色身影,儘管這個角度看不到對方的正面,但季玄嬰知道,此刻那人的目光必然是看著前方的,沒有在任何一個人身上停留,因為神龍天生就是乘風馭雲於九霄之外,遨遊四海。他靜靜看著那黑色身影,忽然之間就全明白了,為什麼絕情絕心的自己會對眼前這樣熟悉的畫面感到震動,為什麼本應該冰冷的血卻在隱隱沸騰,因為,藕斷絲連啊——

    揮劍斬情絲,但,真的就斬斷了這情絲麼?

    萬眾跪拜中,唯有前方一人仍然立於原地,千醉雪一身戎裝,怔怔望著那人,看對方精緻如仙的面容,也看著那臉上說不出所以然的平漠神情,千年光陰匆匆,斗轉星移,原本英毅的容顏變成了絕色面孔,曾經漆黑如子夜的雙眼變成了猩紅瑰麗的眸子,然而那眼神氣度,依稀還是舊日味道,那是一個英雄輩出的時代,文采風流,名臣雲集,打造出不世偉業,那也是一個帝國最興盛的時代,最後的輝煌,此時此刻,那人沉著望來,穩凝如山,氣勢磅礡似海,周圍旗幟飄揚,萬人伏拜,眾星捧月一般,那面貌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彷彿時光剎那間回轉到許多年前,就是當年大帝御駕回京的場景,而那神態,那笑容,真是當年大帝英姿煥發模樣,千醉雪心中重重一顫,如此心門一開,就是兵敗如山倒,整個人彷彿已經怔了,魂魄在一瞬間蕩然而去,是連自己都未必能夠剖析清楚的微妙心緒,下一刻,一身戎裝的千醉雪已快步上前,在那人踏上地面的同時,深深單膝跪於對方面前,聲音微啞道:「……陛下,你終於回來了。」

    師映川微微一笑,此時在他眼中,一切都彷彿變得異常的緩慢,記憶深處,緩緩浮現出那久遠的時光,他的聲音低柔而明亮,如同金玉相擊一般,右手隨之伸出,作出虛扶的姿勢:「……大司馬請起。」千醉雪看著這笑容,在這一刻,他知道了什麼是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而這,與容貌無關,他怔了怔才反應過來,然後緩緩起身,站到師映川身後,師映川嘴角露出一抹很難言喻的笑容,喃喃道:「同來玩月人何在,風景依稀似舊年……」說著,師映川笑意不減,登上早已等候多時的輦車,浩浩蕩蕩的隊伍緩慢離開碼頭,向著聖武帝宮方向而去,這帝宮便是整個雲霄城的核心,是師映川日常起居與處理青元教教務的所在。

    在雲霄城建成之前,搖光城乃是公認的天下第一城,而此刻展現在人們眼中的這座匯聚了無數人力物力、由世間最頂尖的大匠殫精竭慮才共同構建打造出來的雄偉城市,無疑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大街兩側建築林立,街道表面以巨大的石板鋪就,一眼望去,各式各樣的高大建築一層層地延伸開去,一些建築後面便是明渠,足以容納大型船隻經過,師映川坐在車上,身邊坐著面無表情的寶相龍樹,還是少年的師傾涯侍立在側,帶有一絲驚訝之色地望著車外的一切,師映川神色寧和,兩手放在膝上,道:「……怎麼樣,此城比之搖光城如何?」

    「搖光城不如多矣。」師傾涯真心實意地讚歎了一句,他這決非虛言,要知道大周原本只是天下諸強國之一,搖光城身為國都,縱然是天下有數的富饒繁華城市,但也格局有限,哪怕後來隨著國力日益強盛,幾番擴建,乃至最終大周統一天下,搖光城也無非是在規模上擴大了許多而已,不可能從根本上改變,因為這其中所要涉及的東西實在太多了,尤其是耗費的銀錢將會是一個恐怖的數字,因此朝廷決不會這麼做,而這雲霄城卻是師映川號令各大宗門世家集體獻物獻力,無數富商大賈爭相投入,調集而來的各種物資匯聚如海,在普通人無法想像的巨大財力支持下,生生令此城拔地而起,成為名副其實的天下第一雄城。

    「……當年泰元時期,城中尚有三座寶塔,皆是高達二十七丈,塔上懸掛無數銅鐘銅鈴,一旦有風吹過,發出的聲音就會傳得很遠,幾乎整個城中的人都能聽到。」師映川看著車外說道,他看到的是滿目繁華,曾幾何時,當年那繁榮鼎盛的皇京變成了空蕩蕩的廢墟,遍地腐朽,生機泯滅,然後又從廢墟中浴火重生,成就了如今輝煌的雲霄城,滄海桑田,不過如此,一時間不由得心中微瀾起伏,才會對身旁的師傾涯說起這些舊事,一時間又抓起身旁寶相龍樹的手,輕輕撫摩著,寶相龍樹面目如初,臉色自然,然而目光凝滯,明顯不似活人,而師傾涯聽著這話,就歎道:「這些舊事,書中都不曾記載過,現在聽父親說起,才算知道。」

    師映川似被一語戳中心事,神色有瞬間的變化,微微扭曲了一下,但並不曾被發現,表面上還是面色如常,只用纖細的手指輕輕敲了敲大腿,彷彿一副漫不經心的態度,又彷彿已經冷漠到了骨子裡,說道:「關於那個時期的許多書籍都被各大宗派焚燬,後來流傳下來的也只是寥寥,大多都是語焉不詳,稍微詳細一點的,也都是保存在諸宗當中,普通人根本接觸不到,你就算是在宗門內看過那些古籍,所得也是有限,也就是為父……還能記得一清二楚。」

    師映川說著,淡淡的微笑就在嘴角凝固起來,他慢慢合起方才展開的手指,拳頭輕捶了一下大腿,表情變得森沉,他看著車外這座失而復得的城市,慢慢說道:「傾涯,你記住,一個人如果蠢笨的話,未必就是不幸,說不定往往還會傻人有傻福,平平安安過一輩子,但一個人如果很聰明,那麼他一旦犯了錯,往往就是非常可怕的錯誤,而聰明人如果動了真情,那就更是可怕,若皆大歡喜也還罷了,但若是不幸遇人不淑的話,那麼也許就是生不如死。」

    師傾涯聽到師映川提起這樣敏感的話題,便不好再吱聲,一時到了聖武帝宮,眾人便安頓下來,不過後面相關的一系列瑣事卻不是三五日就能統統安排妥當的,因此直到小半個月後,一切才漸漸走上正軌,雲霄城也就此正式成為青元教的大本營,諸多宗師坐鎮其中,城內高手如雲,使得這座城市不但繁華興旺,更是被打造得固若金湯,而此時天下第一城的稱號也由從前的搖光城換作了雲霄城,與此同時,天涯海閣這個龐然大物的進踞,則是令無數家族之間商業往來的重心紛紛轉移,而海族鮫人與6地上的大筆貿易運行,促使這裡迅速成為豪商巨賈趨之若騖的所在,如此種種,帶動著這座城市的經濟以日新月異的形勢飛速發展起來。

    轉眼已是草長鶯飛時節,濃綠蔽目,翠意蓬勃,聖武帝宮中亦是百花齊放,紛繁如海,此時明媚日光下,師映川正負手與身旁的男子邊走邊低聲交談,男子容色傾城,雙耳與普通人有著明顯的不同,正是鮫人之主左優曇,眼下他雪白的臉上掛著一抹淡淡的微笑,是只有在對待心上人時才會表現出來的柔情,不過他身旁的師映川則是不同,雖然表情溫和,但那微微上翹的嘴角以及過於明利的眼睛,卻顯示出他此刻並未像左優曇那樣心情柔軟。

    兩人說了一會兒閒話,正好這時走到一片人工湖泊前,幾隻羽毛潔白的丹頂鶴身後跟著出生不久的小鶴,意態嫻靜地在水面上緩緩游弋著,見了人也毫不驚慌,只作未見一般,不遠處有漢白玉打磨的小圓桌和矮凳,供人休息所用,兩人便坐了下來,自有一直遠遠跟隨在後面的侍從迅速上前擺好鮮果糕點之類的東西,然後再靜悄悄退開,師映川拈起一顆淡黃的果子,看了對面的左優曇一眼,明晃晃的日色投在他的臉上,越發顯得肌膚透亮,猶如白瓷一般,口中說道:「你這次來,要在這裡停留多久?」左優曇笑了笑,道:「總有一段時間的,近來鮫人與6上各大家族之間貿易額巨大,我這次來有不少事情要處理,一時半刻不會離開雲霄城。」

    周圍開了滿滿的香花,繁盛不負春光,兩人沐浴在這明淨天色下,閒閒說著話,末了,左優曇忽然神色微凝,放低了聲音道:「前時我去承恩宗看過平琰,能看得出來梵少君的事情對他影響很大,如今整個人都有些沉默寡言了,不大愛說話,也似乎比從前越發沉穩了。」

    師映川聽了,心裡微微閃過一絲異樣波動,但面上卻是毫無起伏,只看那日色如金,春光似錦,淡淡說道:「世事無常,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他已經是成年人了,是兩個孩子的父親,有些事,別人都幫不了他,只能看他自己,他是我師映川的兒子,沒有什麼能夠打倒他。」左優曇也知道師映川說的是實情,就歎道:「我看了蘭督,那孩子長得很像梵少君。」師映川微微垂下眼瞼,注目於面前桌上的一盤果子,但聲音依舊穩定沉著之極:「……是麼。」左優曇輕聲道:「蘭督是爺的第一個嫡孫,從出生到現在,爺還沒有看過,既然如此,要不要……」

    「不用了。」師映川知道左優曇的意思,便開口打斷了對方的話,他揉著太陽穴,道:「雲霄城最近事情太多,我沒有時間去承恩宗看一眼,而孩子現在還小,萬里迢迢送到這裡也不好,所以暫時就先這樣罷,以後總有機會相見。」頓一頓,又道:「梵七情只有劫心一個兒子,如今獨子已去,只留下一雙兒女,如此,日後等蘭督大一些,可以讓他多去晉陵走動一二,畢竟我已讓他繼承梵氏血脈,也算是給梵七情一個安慰。」左優曇微微點頭:「爺想得很周全。」

    彼時陽光明媚,風中花香熏人欲醉,雀語婉轉滴瀝,師映川的長髮被風輕輕拂起,軟綿綿地無聲,他細白的手指輕叩著桌面,只有一雙鳳目隱約閃爍著血紅色的光芒,說道:「鮫人的貿易重心已經轉移到雲霄城,搖光城那裡,已經只剩下從前的三四成了罷?」左優曇點頭道:「的確如此,大概還剩下三成半的樣子……現今雲霄城如日中天,搖光城只能遜色一籌了。」說著,左優曇的神色變得有些嚴肅起來,他坐正了身體,望著師映川道:「爺究竟是怎麼想的?皇帝那裡,爺一向都是維持著平和共處的局面,但我覺得爺並不是會一直默認這樣的局面持續存在的人,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說到這裡,左優曇頓了頓,看著師映川平穩如湖面一般的赤色眼睛,語氣低沉中透著嚴肅:「爺建立雲霄城,就是第一步罷。」

    這還是左優曇首次在私下裡拿出這等認真肅穆之態,與他平日裡很少談及敏感話題的性子反差很大,師映川聽了,沒有馬上回答,而是微微閉上眼,仰起頭,面孔迎著明媚陽光,片刻,他才驀地睜開雙眸,望向左優曇,淡淡笑了起來,說道:「優曇,你與晏勾辰不同,他是一國之君,哪怕與我再有情義,也終究隔著些無法忽略的東西,而你我之間,卻沒有什麼話是不能說的……」師映川說到這裡,眼中幽幽如淵,坐在石凳上,身形未展,卻已是崢嶸氣象,徐徐道來:「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其實在皇帝心裡,這句話只怕也是心聲。」

    師映川淡漠而笑,眼簾微垂,卻是森森寒光半斂,他手指輕敲桌面,表情平靜如水:「皇帝他希望傾涯與長河兩個孩子在一起,由他們兩人的子嗣繼承皇位,這將是朝廷與青元教之間的平和過渡,對各方都是影響最小,我若是與普通人一樣,只有百年光陰的話,那麼,我很可能也會默認這個想法,不去爭太多,但是優曇,我偏偏卻是壽元悠久之人,以我如今的身體狀況,再加上秘法,活上數百年只是等閒罷了,若是將來真有一日打破桎梏,那就是長生久視,如此一來,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又怎會坐視大權不能獨攬?天上地下,唯我獨尊。」說到此處,師映川眼神淡漠,徐徐道:「人皆有所執,而聰明人往往更是執念深沉,當今天子未必不清楚我的心思,但他只作不知,為何?無非是放不下這一家一姓的榮辱興衰而已。」

    直言不諱的行為,抹殺了一切表面上的粉飾太平,雨打風吹去,展現出長久的平和之下那冰冷的事實,左優曇心中微凜,同時又覺得理所當然,這時師映川卻目光微動,端詳著左優曇,道:「優曇,現在的生活,你可還喜歡麼。」左優曇微微一怔,有些意外:「爺怎麼忽然會這麼問?」師映川雙手放在桌上,眼皮微斂,說著:「當年害你性命,是我欠你,所以我想過,若是你想做什麼,想過著什麼樣的生活,這些我都可以給你,你想要平靜生活,我便送你山青水秀之地,造一片人間樂土,若你想要富貴榮華,這更是簡單,總之,除了因為資質所限,無法讓你成就宗師之外,以我如今的力量,幾乎可以滿足你的所有願望。」

    左優曇默然不語,他目視師映川,半晌,才搖頭道:「我記不起從前的事,每當我試著努力去想當年的事情,頭就好像快要炸開一般,極是痛苦難挨,我想,也許我永遠也不能徹底記起曾經的一切了,但這或許並不是一件壞事。」左優曇說著,忽然一笑:「其實,縱然恢復了記憶,又能如何?就算真的會有那麼一天,我也還是我,綠波與左優曇,終究還是不同的。」

    「也對。」師映川微閉上眼,淡淡吐出一句,沒有再說什麼,反倒是左優曇猶豫了一下,忽然伸手覆上了對方放在桌上的一雙雪白手掌,道:「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我只希望爺能夠活得輕鬆,永遠不要被仇恨與情愛蒙蔽了雙眼……有的時候,明明想要抓緊一些東西,卻反而會失去更多。」師映川聞言,睜開了眼,望著面前的男子,既而突然笑了起來,那笑容很是燦爛,甚至令左優曇都愣住了,因為在他的印象當中,師映川在成年之後,幾乎已經算得上是事事處變不驚,城府極深,已經很少有像這樣真情流露的時候,而這時師映川已經稍微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沉聲說道:「這條路我已經踏上,就再不會回頭,也無法回頭,只有一直走下去,但你不必擔心,因為我肯定自己腳下所走的道路是正確的。」

    正值此時,忽聽不遠處有稚嫩清脆的笑聲傳來,有孩童的聲音奶聲奶氣地響起:「……爹爹!」同一時間,師映川鬆開了手,左優曇下意識地回頭看去,卻見師傾涯帶著師靈修正向這邊走來,師靈修原本拉著哥哥的手,眼下就鬆開了,顛顛地搖擺著跑了過來,到師映川面前抱住對方的腿,仰著一張雪白的小臉笑瞇瞇地看著師映川,甜甜叫道:「爹爹……」師映川淡淡笑了一下,摸了摸男孩的頭頂,這時師傾涯已經快步走了過來,上前先對師映川行了禮,又向左優曇點頭示意,這才含笑說道:「今日天氣是極好的,所以剛才我便帶了三弟來這裡玩,誰知就碰見了父親和左叔叔。」左優曇看著長身玉立的師傾涯,微笑道:「二公子真是長大了,還記得當年剛見到時,二公子還是個小娃娃,如今一轉眼就快成家立業了。」

    師映川亦有同感,似是被勾起回憶,就道:「是啊,當年剛交到我手裡之際,他才出生不久,用襁褓裹得嚴實,現在卻已經這麼大了,果真是歲月催人老。」說著,低頭看了一眼師靈修,模糊的笑容裡是晦澀不明,道:「修兒,還記得你左叔父麼?」師靈修烏黑的眼睛眨了眨,扭頭看著左優曇,他年紀還小,距離上回見左優曇的時候已經過去了相當一段長的時間了,怎麼可能還記得,就好奇地打量著左優曇,左優曇臉上帶了笑容,他不知道怎的,對師靈修總有一種發自內心的喜愛,當下就微笑道:「小公子看來是不記得我了。」師映川拍了拍師靈修的小腦袋,道:「叫左叔叔。」師靈修聞言,便很乖巧地甜甜叫了一聲:「左叔叔……」

    左優曇聽師靈修乖巧喚了一聲叔叔,面上不覺笑容更甚,眼中滿是喜愛之意,師映川見狀,面色自若,卻忽然對左優曇說道:「看來你很喜歡這小子,有些投緣,既然如此,不如就做靈修的乾爹怎樣?」左優曇聽了這話,頓時一愣,不由蹙了眉頭,他下意識地望去,只見那人少年模樣的面孔上,水紅色的嘴角淡淡勾著一抹猜不透的微笑,左優曇有些怔住,隨即就推辭道:「這怎麼行?說起來我不過是爺的下人罷了,被公子們稱一聲『叔叔』都是托大,只因被爺說過幾次,這才腆顏受了,但如今爺卻讓我做小公子的義父,這是萬萬使不得。」

    師映川赤眸微瞇,眼中紅芒流轉,不可言喻,他見左優曇推辭,便笑了笑,道:「好了,用不著這樣,我知道了。」一副理解對方的樣子,在以後的日子裡也沒有再提起此事。

    濃春季節,雲霄城中春光似錦,城內遷居了大批的世族門閥,富商豪賈,因此幾乎時時可見錦衣玉帶的年輕貴人們呼朋引伴地宴飲作樂,數不盡的畫舫樓船在水上穿梭,從中蕩出絲竹歡靡之聲,但作為整個雲霄城中心的帝宮之中,卻並沒有旖旎的歌舞昇平,身為宮主的師映川除了練功之外,剩餘不多的時間大部分都是在處理各種事務。

    然而今日有些不同,偌大的湖面上舞樂聲陣陣,傳出很遠,湖上有巨型水榭,飛簷勾翹,碧瓦燦燦,身穿紅袍的俊美男子嘴角微帶一絲邪肆笑意,一手拿著酒杯,一手隨著音樂節奏打著拍子,不遠處,衣衫清涼的眾多舞伎如同穿花彩蝶也似,赤著雪白的玉足翩翩起舞。

    一縷清風淡淡吹過,隨之而來的,是類似於青草一般的古怪香氣,不知何時,長長的玉榻上已悄無聲息地多了一個身影,纖細的身軀被碧湖青色的薄袍蓋住,外面系一件雪白的珠紗罩衣,長衣廣袖,遠遠望去,彷彿一層白色的柔軟輕霧籠於身體表面,隱約可見其上那若有若無的絲絲銀色暗紋,來人唇若塗朱,膚色類雪,面孔與往昔相似,只是稚嫩柔軟了太多,兩個人並排坐在玉榻上,眉宇間的相似之處就彷彿比平時明顯了一些,紀妖師隨手拿起面前一隻雙龍出海紋樣的赤金酒杯,提起酒壺斟滿了酒,遞給對方,那人暗紅的眼瞳看過來,然後伸出纖白勝雪的手接了杯子,將杯內胭脂色的美酒一飲而盡。

    紀妖師突然就笑了起來,發出嗤嗤的笑聲,他斜睨著身旁的少年,道:「你這個樣子,總讓我覺得不習慣,因為實在太像我討厭的那個女人。」師映川的眼球微微一動,便有瑰麗的紅光在其中流轉,他為自己又倒上了酒,手指輕柔摩挲著酒杯冰涼的邊沿,不動聲色地道:「看多了也就習慣了。」紀妖師沒說話,盯著他潔白手腕上的一串珊瑚珠,那珠子粒粒渾圓飽滿,每一顆都殷紅得發紫,如同鮮血一般,似能燙傷人的眼睛,片刻,這俊美如妖的男人才移開了視線,繼續自顧自地看著歌舞不休,師映川對那靡靡之音似乎充耳不聞,輕輕啜了一口酒,道:「……你這次來,還是為了看他麼?」

    紀妖師揚了揚眉弓:「難道是為了看你不成。」師映川拈著沉甸甸的酒杯,輕笑道:「父親大人,我不得不說一句實話,你這性子,真是半點也不討人喜歡。」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地隨意說著,等到壺裡的酒再也倒不出一滴時,師映川便站起身來,與此同時,就覺得右手突地一沉,卻是被牢牢地抓住了手腕,師映川垂眼看去,淡淡道:「……怎麼?」紀妖師攥著那纖細皓腕,沉聲道:「把他交給我,讓我帶他去弒仙山住上一段時間,如何?我可以為此付出任何代價。」師映川似笑非笑的樣子,道:「這件事沒得談。我不允許他身上發生任何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事情,因此,他不可以離開我的掌握,他必須待在我身邊……所以,如果你想要見他的話,隨時都可以,但絕對不要想著帶他離開雲霄城。」

    聽了師映川的話,紀妖師似乎早有預料,並沒有多少失望之色,或者說,他原本也沒指望會說動對方,他鬆開了師映川的手腕,整個人又恢復了方才散漫不羈的狀態,冷冷道:「我也要說一句實話,你這性子,也是半點也不討人喜歡。」師映川輕笑,隨後就慢慢走了出去。

    比起曾經的皇宮,聖武帝宮對於師映川而言,就有些似是而非的陌生,師映川緩緩走在小路上,出於一種難以言述的心思,就想起了很多事情,曾經的泰元皇宮,其實就是一個某種意義上的江湖,只不過換了一種表述方式而已,並沒有刀光劍影的剛烈,從頭到尾,大概就都是冰冷的陰謀與背叛……沉浸在這樣的一股情緒當中,不知不覺間,師映川就來到自己的住處,那裡有一片清清碧水,許多異種蓮花婷婷裊裊,在許多年前,這個位置也是如此,水中種滿了蓮花,如今幾乎按照原貌恢復過來,清澈的水中彷彿有無數記憶的碎片在沉浮游弋。

    水邊有人在作畫,男子安靜地站在岸邊,面前一張條案上鋪著雪白的紙,筆墨俱全,男子執筆而畫,十分專注,對身邊的一切似乎都毫無察覺,旁邊青衫素帶的男子則是動手調兌著顏料,師映川走過去,水中的漣漪微微盪開,就出現了他的倒影,映出了那出塵如仙的容顏,只是多了幾分沉鬱,師映川看著那紙上才畫了一小部分的蓮海,就道:「……把我也添上去。」

    連江樓淡淡應了一聲,旁邊季玄嬰則是掃一眼師映川身上的衣裳,很快就調好了顏色,連江樓的動作很快,幾乎一氣呵成,沒多久就放下手中的筆,師映川過來一看,就笑了笑,道:「很不錯。說到畫畫,不,不僅是畫,琴棋書畫這幾樣,我都是總也比不上你。」說著,忽然抬手攬住連江樓的脖子,手掌將其後頸壓低下來,仰首吻住了對方的唇,與此同時,師映川張開嘴,輕輕含住那薄唇,溫柔地吮吸起來,他唇瓣柔軟溫潤,裡面彷彿藏著一汪蜜,暖滑的舌頭靈巧之極,只要稍一接觸,就再不願分開,連江樓呼吸微屏,似乎被這美麗的妖魔所蠱惑,那靈活如蛇的舌頭在他的口腔內肆無忌憚地四處遊走,每一顆牙齒甚至都被細細地舔舐,帶起酥麻的怪異之感,而對於這一切,一旁的季玄嬰站在原地,不過是冷眼旁觀而已。

    須臾,師映川鬆開男子,嘴角猶帶笑容,他的手在連江樓結實的胸前隨意勾劃了幾下,哂道:「我那便宜父親想帶你去弒仙山住上一段時間,為此,他願意付出任何代價……呵呵,你還真是讓人欲罷不能啊,這樣,今晚你就歸他了,我讓出地方,讓你們可以好好敘舊。」

    晚間師映川便歇在皇皇碧鳥那裡,深夜時分,月亮透過薄雲,將清透如水的銀光幽幽灑落,淡淡的柔光籠罩著整個大地,此時皇皇碧鳥已睡熟了,師映川卻是盤膝打坐,絲毫沒有就寢的意思,到他這種程度,已經完全不需要睡覺,只因其他人在睡覺時身體所得到的一切休養和調整,他用打坐的方式就可以代替,同時修行進度也依舊不耽擱,這是最上乘的養氣之術。

    此時一間佈置簡單,但收拾得十分潔淨整齊的房間裡,一盞宮燈兀自散發著光和熱,將室內照出一片昏黃的光影,床前掛著素色的帳子,依稀可以看見裡面睡著一個人。

    夜色深不可測,有風吹進房間,燭火頓時顫悠悠地搖晃起來,隱隱地猙獰,一道黑影無聲無息地來到床前,站在那裡看著帳內之人,昏黃的燭光照在黑影臉上,露出一張好看的面孔,那容貌還像多年前一樣俊美,只是眉宇間少了幾分灑脫,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倦色與風霜。

    向游宮伸出手,緩緩撩開紗帳,床上正蜷睡著神色平靜的男子,額心一點殷紅如血,向游宮看著,心中微微一痛,彷彿有輕柔而平靜的的劍氣在胸腔內緩緩游動,令人無比清晰地感受到這一切,向游宮站在原地,呆立了片刻,終於伸出手,輕輕拍在了男子的肩頭。

    真氣刺入穴道,頓時令原本熟睡的男子猛地一顫,旋即睜開了眼,再無睡意,下一刻,黑色的眼瞳突然微微一縮,季玄嬰看到了床前站著的身影,並看清楚了那張臉,他眉頭鎖起,然後就緩緩坐了起來,目光罩在對方身上,即使眼下修為俱失,不過一介普通人而已,但整個人依舊冷峭如劍,聲音沉沉道:「……你為何會在這裡。」

    黑幽幽的陰影中彷彿瀰漫著某種不可知,向游宮靜靜看著床上的男子,低聲道:「我來救你出去。」季玄嬰目光深邃,裡面似乎流轉著什麼,但他神色卻還淡漠著,只道:「你根本不熟悉這裡,為了順利潛入帝宮而不被發現,包括掌握那人的動向,伺機來見我,你提前收買了多少人,動用了多少關係?向游宮……即使你已是大宗師,這也依然是在用性命來冒險。」

    向游宮聞言點了點頭,居然還有心情露出一點笑色,微笑道:「確實很冒險,但總該試一試才知道,不是麼?我知道後果,而這也不是一時衝動,畢竟有些事情,總是要做的。」

    季玄嬰深深望他一眼,瞳色清涼如雪:「你成功的可能不超過三成。」向游宮微笑不減,卻已伸手拿起床頭的外衣披在季玄嬰身上:「動作快些,時間越長就越有暴露的可能。」

    事已至此,季玄嬰知道對方既然選擇這麼做了,就必是鐵了心的,一定要帶他離開不可,任誰也無法動搖,因此沒有抗拒,很快就穿好了衣服和鞋襪,向游宮便帶著他悄悄離開,不知道向游宮事先究竟做了多少準備,總之他們一路有驚無險地順利離開了聖武帝宮,又在最短的時間內離開了雲霄城,向游宮催動全力趕路,兩人都很清楚,走得越遠,他們就越安全。

    耳邊水聲依稀,當兩人穿出一片樹林後,面前便出現了一條大河,河邊泊著一條船,這時向游宮才終於鬆開季玄嬰,面上露出如釋重負之色,道:「好了,只要我們乘船往西,進入流花江,就再不會留下任何蹤跡。」話音方落,只聽一個聲音不徐不疾地響起,平靜而緩和,然而同時卻也蘊含著一種難以描述的強大力量:「……是麼?」

    這聲音淡淡如水,並未著力,但響在這夜深人靜的野外,卻恰倒好處地能讓每一個字都被聽得清清楚楚,字裡行間更是帶有隱隱森冷的堅硬感,幾乎就在這同一時間,向游宮突然猛地一把抓住季玄嬰的肩頭,疾速飄退,說時遲那時快,一隻雪白纖長的手彷彿憑空出現一般,逕直抓向二人,那隻手好似帶有某種奇異的力量,無孔不入,封鎖了四面八方,那隻小巧潔白的手掌極美,如同一瓣細膩無瑕的雪蓮,姿勢亦是曼妙無比,然而此刻卻只讓人心中生出無窮的顫慄,在向游宮不甘的苦澀眼神中,五根玉指勢不可擋,輕輕扣住了季玄嬰的手臂,下一刻,陡然間天旋地轉,季玄嬰只覺眼前一花,整個人已經被一股無可違抗的力量高高拋起,但落在地上時,卻摔得並不重,只是略有些震盪,但整個身體卻已絲毫動彈不得,連一根手指也不行,而這時不遠處的向游宮已與一道青色身影交上了手,兩人眨眼間就已來到水上,向游宮厲叱一聲,右拳已重重擊出,然而這一拳之下,對方亦是同樣以拳相迎,在雙拳接觸的瞬間,向游宮只覺得彷彿被一座山正面砸中,全身的血液頓時因為巨大的震盪而幾乎沸騰起來,氣血翻湧,尤其右拳幾乎失去了知覺,不知疼痛,但他此時又豈會退避,當下袖裡劍靈蛇般躥出,瞬時劍光縱橫!

    但這一切卻詭異地彷彿投入死水當中的石子,並沒有激起絲毫漣漪,一切都好像被黑暗悄無聲息地一口吞噬,當季玄嬰再次看清了視野中的畫面時,只見向游宮單膝跪於岸邊,一手撐地,對面,一個身形筆挺纖細的人影正站在十幾丈外,黑色的長髮在風中輕輕揚起,清美如月神一般的容顏上,殷紅的雙眸深深望向這裡,嘴角微勾,如此清麗之極的相貌,本該有柔軟嫵媚之氣,然而那一雙深寂眼睛裡散發的冷光,卻令人根本無法生出半點邪念,他站在那裡,就彷彿站在雲端之上,俯瞰眾生,那深邃冰冷的目光,好似深不見底的死淵,能夠吞噬一切,這一刻,季玄嬰心頭突地一冷,好似心臟被鋒利的冰錐深深抵住,冷意森森入骨。

    師映川的目光淡淡掃去,其中似乎並無鋒芒,他的臉上也沒有什麼憤怒的樣子,反而是毫不在意的淡然,他甚至笑了笑,只不過這笑容於他而言,無非是一種表情罷了,與喜怒哀樂無關,一時間師映川抬手輕輕撫摸著自己如同瀑布般散下的黑髮,這個動作本該帶有女性的脂粉氣,但此時此地,由他做來,卻給人一種詭異又驚駭的恐怖之感,此時師映川似乎並沒有對人說話的想法,只是自言自語地道:「……看來本座這些年來是有些太寬容了,以至於很多人已經忘了本座是一個脾氣並不好的人,所以才敢當面打本座的臉,是麼?」

    言及至此,師映川原本平靜的目光徒然一利,猶如無數劍氣爆發,寒光凜冽,他看向不遠處正緩緩站起身來的向游宮,冷漠道:「你我少年時期結識,雖然不像我與白照巫之間那樣友情深厚,但我也視你為友,然而如今你卻做出這樣的事情,難道這就是對待朋友的規矩?向游宮,我知道你愛慕季玄嬰,但我一直認為你是個有分寸的人,所以從前即使在季玄嬰還是我的平君的時候,我也並不阻攔你與他交好,然而現在,你卻分明已經越過了我的底線。」

    夜色深沉,淡銀色的月光籠罩一切,潤物無聲,師映川置身於清風中,纖細的身子籠罩在長袍下,衣袂飄飄,不知怎的,看著他的身影,卻彷彿是有些孤寂之意,而那說話時的聲音於平和之中偏又帶著一股說不出的懾人氣勢,這時向游宮卻忽然笑了笑,既而深吸一口氣,滿頭黑髮卻是突然崩斷了髮帶,四散飛揚,整個人的氣勢突然上漲,他轉頭看了一眼不遠處絲毫不能動彈的季玄嬰,表情瞬間變得很是複雜,當他確定對方並沒有受傷之後,這才收回視線,對師映川道:「不錯,我的做法的確令人不齒,但有些事,終究是不能不做的。」向游宮說到這裡,語氣忽然又一軟,道:「縱然他有不對之處,但畢竟與你有過夫妻之情,又為你生下兩個兒子,帝君又何必如此為難他?以宗師之身,卻被禁錮修為,行奴僕之事,又時常身受羞辱折磨,這未免有些過分了。」

    師映川聞言,驀然哈哈大笑,他伸手一指向游宮,冷笑道:「過分?此人對我所做之事,即便用性命也是償還不起,向游宮,你可知道,因為你這一己之私,救人之舉,會給自己招來什麼樣的下場!莫非真的以為本座不殺人麼!」向游宮神色平靜如水,未有絲毫後悔畏懼之態,又或者並不在意,負手徐徐只道:「我既然做了,自然就有承擔任何後果的準備……他是我的知音人,我平生最開心的時光,就是與他相處的時候,也僅他一人而已,所以,縱然不能琴瑟相諧,我也不能看他淪落苦海而無動於衷。」師映川目色幽幽如鬼火,雙手交叉搭在小腹前,面無表情地望著這個月光下平靜的男子,淡淡譏諷道:「這個人,永遠只愛他自己,或者,再加上一個我?至於對你向游宮,他絕對不會有情愛之意,而你為了一個根本對你沒有絲毫情意的人,甘願冒險,用自己的身家性命以及整個武帝城作賭,值得嗎?!」

    「……這與值得與否無關,我想這樣做,便做了。」向游宮神色平靜,別有一番靜謐安詳之意,只聽他喃喃低吟道:「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如此輕聲說著,然後他就看著師映川,露出一絲安然的微笑:「至於武帝城,有白照巫在,以帝君與他的交情,我知道帝君必不會遷怒。」師映川冷冷一嗤:「愚不可及。」向游宮坦然一笑:「也許罷。這其中滋味,又豈是三言兩語能夠道盡的。」師映川表情木然,道:「既然如此,我成全你。」

    話音方落,剎那間,突然就有萬千掌影綻放,雪白的掌影交織出一片密密麻麻的網,以排山倒海之勢兜頭罩來!師映川猶如鬼魅一般,身形之快,在原地都留下了殘影,說時遲那時快,向游宮長嘯一聲,無數劍光自他指尖迸發,整個人已是人劍合一,團身迎上!師映川見此情景,不怒反笑,十指猛地交扣,將掌影攬住,優雅收攏在一起,卻是緊接著狠狠斬出!

    這場戰鬥並沒有持續多長時間,也就是一會兒的工夫,一切就重新歸於寂靜,師映川線條優美的菱唇微微向下輕扯,顯示出那極其強勢的性情,彷彿天生就是一個征服者,此刻他神色從容,方纔還有些戾氣的冷漠表情也已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卻是好像月光一般自然隨和的淡淡平靜,袖中潔白的指尖正往下滴著血,他看著不遠處衣衫染血面容微黯的男子,抬手將指尖上沾著的鮮血輕輕舔去,蹙眉道:「你身為宗師,即使晉陞時間不久,也不該如此不濟……」說著,目光一轉,移向仍然躺在地上一動也不能動的季玄嬰,眼中就有了幾分瞭然,似笑非笑地道:「原來如此,是因為擔心波及到他麼,真是個多情種子。」

    眼下季玄嬰修為被禁錮,沒有半點自保的能力,甚至不能動彈,而身為宗師的向游宮與作為大劫宗師的師映川之間的戰鬥,只要有哪怕一點波及到季玄嬰,就會輕而易舉地將其抹去,於是向游宮只能在一面竭力戰鬥之餘,一面還要分心將兩人的戰鬥餘波及時擋住,護得季玄嬰平安,如此一來,他在原本就具有壓倒性力量的師映川面前,又能支撐多久?

    此時向游宮半跪於地,半邊身體已經被鮮血染紅,胸前衣衫破碎,露出五個血洞,鮮血正向外汩汩湧出,他的大半個身子已經麻木,完全失去了知覺,眼下已經沒有了再戰之力,但他對於這一切彷彿渾然不覺一般,只輕輕咳嗽著,顧不得擦去嘴角溢出的鮮血,眼睛望向僅僅只有幾步之遙的季玄嬰,苦笑一下,溫言道:「玄嬰,我已是盡了力了,只可惜天意弄人,終究還是功敗垂成……」季玄嬰躺在地上,只有眼睛和嘴還能動,但即使處於這種境地,他也依然還是面色平靜,其涼如雪,淡淡回應道:「我已承你之情,你盡力了,是我連累你。」

    向游宮微微一笑,突然猛地噴出一口血來,這時師映川已邁步走了過來,站在向游宮面前,向游宮神色鎮靜,並無悔恨之態,似乎不太在意自己到底會受到什麼樣的懲罰,師映川微微瞇起眼,突然間五指一探,重重拍下,頓時只聽一聲悶哼,向游宮已然暈厥過去,師映川面沉如水,看也不看向游宮一眼,逕直走到季玄嬰面前,他蹲下來,伸手撫摩著季玄嬰的臉頰,清冷而笑,道:「很不錯,玄嬰,居然能誘得向游宮這樣的人不惜為你出生入死……不,不對,這樣的本事,應該是唐王溫沉陽的手筆,是不是,二弟?」季玄嬰一言不發,只是靜靜躺著,師映川也不以為意,只漠然道:「都在與我作對……這世上的人,就沒有一個省心的。」說著,提起季玄嬰,又將昏迷的向游宮也挾了起來,轉眼間就消失在了夜色當中。

    此夜,師傾涯房中燈火未熄,少年披著一件單衣,手捧一卷書,卻沒看進去,只在燈下出神,直到忽然有一聲燭花爆裂的微響發出,他才一下回過神來,這時卻發現腹中飢餓,便召了下人進來,命其去取些吃食,趁這空暇,師傾涯索性又起身活動了一下手腳,走出屋子,卻見廊下有人正倚著朱紅的柱子,心不在焉地抬頭望著天空,師傾涯微微一怔,就上前道:「都這麼晚了,你怎麼在這裡?」

    那人一回頭,面容清秀,卻是千穆,大司馬千醉雪乃是其伯父,因此千穆在帝宮之中自有落腳之地,倒是可以時常與師傾涯見面,此時這眉宇間已褪去幾分青澀的少年看著師傾涯,便微微一笑,彷彿閒話家常似地隨意道:「我睡不著,所以就出來走走,不知不覺就走到你這裡了,有心與你說話,但又怕時辰太晚,打擾你休息。」

    師傾涯搖了搖頭,將身上披著的單衣穿好,有些意興闌珊地道:「我也沒睡,正看著書……如此,隨我進來罷,我剛剛讓人去取些吃食,正好我也睡不著,不如你我下幾盤棋,用些點心。」千穆自然沒有異議,兩人便一起進去,這時下人已送來了幾樣精美糕點,兩個少年擺開棋局,邊吃邊對弈起來,不過千穆是個心思敏銳之人,很快就覺得今夜的師傾涯似乎有所不同,對方雖然看起來與平日裡一樣沉靜自如,但細心觀察的話,就會發現好像有些心不在焉的樣子,甚至幾近忐忑,千穆遲疑了一下,便停了手中欲落的棋子,道:「我看你似乎心神不寧,是有什麼事麼?」師傾涯聞言,頓時一愣,旋即就整理了一下心情,這才淡淡道:「沒什麼。」千穆見他不願說,也就不便多言,正打算岔開這話題,卻突然只聽有下人在外急聲道:「帝君駕臨,還請公子速速出迎!」

    千穆頓時面露驚愕之色,這都已經是下半夜了,那人莫名其妙地來這裡做什麼?不知怎的,這令他突然就有了一絲不好的預感,當下卻見師傾涯神色微變,緩緩站起身來,垂下眼瞼說道:「阿穆,你先回去罷,我去迎父親。」千穆幾乎想也不想地就道:「我陪你。」話音方落,只聽房門『砰』地一聲被人猛地踹開,一個纖細身影徑直而入,玉面含霜,鳳眼生威,不是師映川還是哪個?這突如其來的驚變令室內二人俱是一震,千穆雖然驚愕,但反應極快,已行禮道:「見過帝君。」來人面色如水,看不出喜怒,這時師傾涯也已躬身一禮,道:「這麼晚了,父親怎麼來了?若有事,只命人召兒子過去就是了。」師映川深深刮了少年一眼,原本面無表情的臉上卻是忽然就露出了一絲冷冰冰的笑容,彷彿是斟字酌句地道:「……二郎,好叫你知道,方纔你爹與人潛逃,為父費了些力氣,才將他二人擒拿回來。」

    師傾涯頓時面色微變,一旁千穆亦是愕然變色,師映川說了這麼一句話之後,旋即淡淡一哂,說話的口氣雖然還算是平靜,然而那冰冷的語調卻讓人本能地感到不寒而慄,只道:「向游宮私自潛入帝宮,二郎我兒,你莫非就沒有話要對為父說麼?」

    師映川臉上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說話的口吻也平淡得像是在談論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般,聲音也還算溫和,然而對於師傾涯來說,卻字字句句都撞在心頭,撞得他胸口憋悶無比,這時師映川已伸出手,輕輕拍著他的肩,面上依舊平平,可那眼神卻陰沉得怕人,只道:「告訴我,這裡面有沒有你插手?我回宮之後,第一個就想到了你,當然,如果真有你參與,向游宮也是不會說出來的,不過,宮中各方人員分佈巡查是何等縝密仔細,又有高手坐鎮其中,縱然向游宮誘以重利收買,且動用暗中的關係,只怕也是難以順利成事,想要做到把握最大,終須有宮內的重要人物在這其中提供方便,起到不可替代的作用,這樣的人,當然不會很多,而這些人當中,有理由也有膽量參與此事的,只有你。」

    師映川徐徐說著,又定定地看了兒子半晌,才繼續以平淡的口吻道:「好孩子,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為父現在只是猜測,不過,相信只要查下去的話,最終一定會有結論……那麼,現在告訴我,你與此事,究竟有無關聯?」

    面對父親的詰問,師傾涯的嘴唇微微翕動了一下,似乎想要否認,但看著師映川那雙冰冷猩紅的眼眸,師傾涯終於沒有辯解,而是微微低下了頭,面無表情地沉默了片刻,既而艱澀道:「……是。」

    話音未落,一記耳光已重重抽在了師傾涯臉上!師映川並未收力,這一巴掌結結實實甩下去,頓時就將師傾涯打得倒飛出去,撞在牆壁上,嘴裡立刻流出血來,一旁千穆見此情景,大驚之下,當即就搶上前去,將幾乎被打得閉過氣去的師傾涯一把抱住,緊張急道:「傾涯?」不遠處師映川卻已將腰間絛帶扯下,拿在手裡,不置可否地冷笑一聲,看著正在千穆懷中緩緩睜開眼睛的師傾涯,聲色俱厲地道:「混帳東西,小小年紀,倒學得吃裡爬外起來!」說話間,一雙赤眸已如同冰湖一般,洶湧著無限寒意,咬牙道:「你給我好好聽著!孽子,你平日裡胡鬧也就罷了,無非是孩童心性,誰沒有過?只是你這次實在是心太大了,膽子包了天,弄鬼居然弄到你老子頭上來!我師映川教出你這樣的兒子,真該一頭碰死!」

    言罷,右手突然一甩,只聽『啪!』地一聲響,一條青影已狠狠抽中了師傾涯肩頭,卻是師映川手中攥著的那條腰帶,這帶子是繫腰的,本是柔軟織物,打在幼童身上都是無妨,但此時在師映川手裡,被他內力縱貫,比起牛筋鞭子也是不遑多讓,尤其他運力之巧,生生打破了師傾涯的護體真氣,頓時抽得衣衫開裂,白皙的肩頭立刻皮開肉綻,師傾涯悶哼一聲,身子微一搖晃,不禁吃痛皺眉,師映川猶自不解氣,指著師傾涯冷笑道:「本座有今日局面,是血裡火裡用性命打拼出來,偏偏你這不肖畜生,卻串通了外人來謀算親父,這種事傳揚出去,旁人會作何感想?這次能串通外人打我的臉,下回是不是就要弒父篡權了?嗯?」

    這話說得太重,為人子女的,萬萬承擔不起,師傾涯忍著疼痛跪下,啞聲道:「兒子知道此舉不妥,但阿父懷胎十月生下兒子,兒子總要報答,阿父在此為奴為僕,不得自由,堂堂大宗師,落得這般下場,兒子實在不忍,有心救阿父脫困,即便違背父親,也顧不得了!」

    「還敢頂嘴!」師映川怒極反笑,又是一鞭狠狠抽出,這下打中了師傾涯的前胸,又是一道血痕,師映川面色陰沉,冷冷看著少年,道:「你這孽障雖非我親手撫育,卻也一向待你疼愛,結果你就是這樣報答我!混帳東西,莫非以為是我血脈,就有恃無恐起來?莫要忘了我還有你大哥,就算沒了你也照樣有兒子!」言罷,看也不看師傾涯一眼,抬手又是一鞭!但這一下並沒有打在師傾涯身上,卻是千穆眼疾手快地擋在前面,從耳根到脖頸被打得皮開肉綻,但千穆卻彷彿恍然不覺,只緊緊護住身後少年,急聲道:「請帝君息怒!」

    「……滾開!」師映川大袖一甩,頓時將千穆揮開,此時他心中怒極,以他的性子,對向游宮所作所為倒不怎麼憤怒,反而是大半怒火都轉移在了師傾涯身上,只因他兩世蹉跎,都是被最親近之人背叛傷害,所以內心深處最恨的就是被身邊之人所傷,師傾涯是他親骨肉,卻做下這種事,怎能不讓他又氣又恨?一時間只聽室內鞭聲大作,夾雜著悶悶的痛哼,在這樣深靜的夜裡,令人不寒而慄。

    正當這時,卻聽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雜亂響起,有人匆匆奔進來,乍一見了室中景象,頓時倒吸一口涼氣,尖叫道:「……映川!」這人容色殊麗,有一種介於少女與少婦之間的別樣風情,面上卻未施粉黛,滿頭秀髮也只用一根簪子鬆鬆綰了髻,沒穿裙,只胡亂繫著一襲泥金蜀錦長衣,這副模樣明顯是剛剛從睡夢中醒來,正是皇皇碧鳥,先前師映川大發雷霆,下手痛打一向寵愛的師傾涯,下人們都是唬得魂飛魄散,哪個敢來摻上一腳,早有機靈的急忙跑去皇皇碧鳥住處報信,師映川一向愛重這個青梅竹馬的二夫人,師傾涯更是在皇皇碧鳥身邊撫育多時,因此若是找人來救場,也只能找皇皇碧鳥,而皇皇碧鳥在聽說這裡發生的事情之後,睡意早已飛到九霄雲外,當下再顧不得其他,便匆匆趕到此處。

    眼下皇皇碧鳥見丈夫一臉怒色,而師傾涯原本一個好好的俊秀少年,此刻卻是發亂衣碎,被打得血葫蘆一般,一旁千穆也是身上好幾道傷痕,看那樣子,想必是護著師傾涯時被打的,皇皇碧鳥心頭頓時一口氣湧上,幾乎暈厥過去,她自己沒有孩子,一向視師傾涯如同親子一般,當下再顧不得許多,奔過去便一把抱住渾身皮開肉綻的少年,痛道:「我的兒,這是怎麼惡了你父親,竟打成這個模樣!」

    師映川見一向注重儀態的妻子衣發不整地趕來,便怒色稍減,只沉聲道:「……此事與你無關,你先回去!」皇皇碧鳥見狀,已是不覺清淚漣漣:「爺這是要把涯兒打死不成,他年紀還小,即便做了什麼錯事惹爺發怒,也不該下這樣重的手!」

    師映川此時已斂了幾分怒色,冷冷道:「你自己問這混帳都做了什麼好事!」皇皇碧鳥雖是護子心切,卻也是知機的,見狀,就看向師傾涯,此時師傾涯已被打得傷痕纍纍,輕聲道:「是我自己做錯事,二母莫要傷心……」就將事情略略說了,皇皇碧鳥聽了來龍去脈,心中發冷,急道:「你好糊塗!」她是瞭解師映川的,知道這是觸了對方痛處,難怪師傾涯被打得死去活來,可畢竟這是自己當作骨肉的孩子,怎捨得?當下便如同護雛母雞一般,將少年抱在懷裡,向師映川哀求道:「涯兒是做錯了事,可他畢竟還小,映川,你就饒了他這次罷!若真要罰,就來罰我好了,是我管教無方,才讓他做了糊塗事。」

    見妻子苦苦哀求,懷裡的兒子又是一副淒慘模樣,師映川目色幽幽,已是恢復了冷靜,他扔下手裡的腰帶,冷冷對師傾涯道:「也罷,先饒了你這孽障,免得讓你母親傷心。」說罷,就喝道:「來人!自今日起,不許這混帳踏出此地一步,給我閉門思過!他若私自走了,你們這些奴才滿門也就不必活了!」說罷,一摔袖子,頭也不回地疾步離開。

    師映川對於此事並沒有輕輕放過,其後接連十數日,聖武帝宮之中很是清理了一批人,俱是與此事有牽扯的,至於向游宮,師映川並沒有取其性命,而是封了一身修為,派人送回武帝城,責令如今已身為城主的白照巫將向游宮拘禁起來,鎮壓在武帝城某深山之中,就如同當年澹台道齊一般,至於武帝城,師映川終究看著白照巫面子,並沒有牽連在內。

    不過此事既出,雖然有師映川捂著,不欲傳得沸沸揚揚,但畢竟不可能完全蓋住,終究是有不少人通過各自的渠道得知內`幕,而遠在承恩宗的季平琰記掛胞弟,寫信向師映川求情,但書信送出,卻如同泥牛入海一般,並無回音,季平琰知道父親性情,也就不敢再勸,怕反而招致二弟更遭父親厭棄,因此只得徐徐圖之。

    搖光城,大周皇宮。

    「……你是說,要去雲霄城?」

    御書房中,晏勾辰一身常服,面色平靜地看著眉宇間一派焦躁模樣的兒子,晏長河神情郁慮,手掌不住地摩挲著腰帶上鑲嵌的美玉,見父親開口,便道:「是。傾涯如今被軟禁,聽說當時打得也不輕,兒子想去探望一二……」

    晏勾辰淡淡道:「你是太子,無故不得輕易離京,莫非你不清楚?」晏長河面露遲疑之色,語氣就弱了一分,道:「兒子自然知道,只不過傾涯他自幼也是嬌養長大的,從來不曾被責罰至此,如今卻突然被帝君重責,兒子只怕他心裡一時受不得。」

    晏勾辰眉頭微皺,語氣也有些淡漠:「你這是關心則亂,傾涯畢竟是你映川叔父的親子,雖說此次受責,也不至於當真遭了厭棄,那傷勢也並非是傷筋動骨,況且父子之間,能有什麼解不開的結?你在東宮安心讀書習武,莫要一天到晚的胡思亂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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