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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317三百一十七、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文 / 四下裡

    師映川手撫那呈北斗星分佈的紅痣,目色幽幽,嘴角微翹,忽然淡笑一下,道:「……丞相,久違了。」寶相龍樹登時身體一震:「映川,你……」卻是一時間驚愕難言,說不出話來,師映川只是微笑,目光卻如劍一般盯住寶相龍樹,聲音不疾不徐,緩緩說著:「拓拔白龍,二十七歲時欽天監為其批命,說是臂有七星,注定乃君王左膀右臂,日後為百官之首,輔佐社稷。後來其人果然一路青雲直上,於三十四歲那一年拜為丞相,統率百官,人稱白龍王……」

    室內寂靜無聲,寶相龍樹心底躥出一股寒意,瞬間就流貫了全身,他雙眼一瞬不瞬地盯著男子,內中有著滿滿的不可置信之色,師映川看著對方,埋藏在心底深處的一些東西隨著回憶的深入,開始徐徐翻湧上來,那是很多比預料中更深遠的痕跡,他收攝心神,微睨了雙眼,站定,似乎是發了會兒呆,然後就將視線直接刺在對方臉上,用力,並不輕柔,似乎是要從這張談不上多麼出色的面孔上挖掘出久遠的什麼東西,輕聲繼續說道:「你當初生於富裕之家,七歲那年隨父母遊湖,不慎落入水中,恰好我正路過此處,便隨手救了你性命,那也是你我第一次見面,等到再次相遇,已是十年後,你高中榜眼,年少有為,於瓊林宴中大放光彩,也正是那一夜,你醉後不慎落入荷花池,眼角在池沿磕破,就此留下一道疤痕,伴隨終身。」

    師映川的聲音如同被封閉已久的源頭,就此打開了記憶的閘門,娓娓流淌,寶相龍樹聽著這些,頭皮一緊,不自覺地臉上就有些失神,眼中也不由自主地閃過微微的混亂之色,師映川的言語起伏平穩,沒有什麼大開大闔,但一個一個字在寶相龍樹聽來,俱是刻骨,如利箭一般又準又重,盡數射中了心窩處,讓他感覺到一種無法言說的滋味,他下意識地喃喃道:「我沒有任何印象……」師映川伸手按在他的額頭上,嘴角微翹,低聲道:「我知道,看得出來你完全沒有想起來,事實上,我也很是意外,我也完全沒有想到,如果不是今天見到你……」

    他感覺到掌下男子的額頭上正在冒出冷汗,多而密,這樣的反應不算意外,任誰忽然處於這個境地,都不是能夠立刻就渾然無事的,師映川鬆開手,從懷裡摸出一條白帕,慢慢為寶相龍樹擦拭著額頭上的薄汗,這時寶相龍樹卻突然抓住了他的手,眼裡釋放出銳利的目光,直指近在咫尺的他,但細看之下,就會發現這個男人的身體此刻正在極輕微地顫抖,臉上的表情說不出究竟是在表達著什麼意思,師映川見狀,伸手為其捋了捋鬢角的黑髮,溫言道:「這沒有什麼,我也不是太吃驚,不要忘了,十九郎和你一樣,甚至連江樓……也是如此。」

    師映川的雙眉微不可察地聚了起來,他仔仔細細地凝視著面前的寶相龍樹,心中自有微妙之意,可他終究經歷太多,已經不會再有太過激動的心情出現,因此最終千言萬語也只匯成一個淡淡笑容,道:「白龍,千百年後,於蓬萊再逢,我現在的心情,說不清是喜是悲。」

    此時寶相龍樹心頭牢牢揪緊,體內氣血隱隱有些流轉不暢,他的喉結不斷地上下滾動著,卻發不出任何聲響,他有太多的話想問,但在看到師映川的眼神時,那些想要出口的疑問就忽地被噎住,他只覺得茫然,心臟忽高忽低地反覆,情緒似是想要用力衝破什麼桎梏,但心中蒙昧,卻是突破不出,他就這樣定定望著師映川,漆黑的雙眸深深看向面前又熟悉又突然多了幾分陌生之意的男子,突然間渾身的血液一下子湧到頭頂,心臟一突一脹,像是要炸開一般,男子那對紅寶石般光亮的眸子靜靜望著他,沒有任何動作,那面目還是和平時一樣絕美,只是氣質中卻隱隱多了幾分沉鬱,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威嚴,寶相龍樹一個恍惚,有什麼東西劃過心頭,又倏然消逝無蹤,他看著男人,半晌,才聲音低啞道:「……拓拔白龍?」

    師映川靜靜望著他,忽然一笑,一瞬間那目光柔和下來,道:「你不喜歡麼?是了,你記不得了,不過也沒有關係,這不重要,畢竟今日之你我,都是死過一次了,昔時的許多東西,都已不必放在心上。」師映川說著,低笑一聲,他將臉埋在寶相龍樹銀白色的鬢髮中,靜靜聞著那氣息,似乎這樣會讓他真正平靜下來,片刻,師映川輕輕撫上寶相龍樹的脊背,道:「你的心跳已經平穩了,是徹底冷靜了麼?」寶相龍樹閉上眼,他結實的雙臂抱住師映川,沉沉道:「突然聽到這樣的消息,若說沒有一點震動,那是不可能的……不過,川兒,我其實也有些開心,你信不信?」師映川微微輕笑:「哦?」寶相龍樹貪婪地用力抱緊懷裡的男人,聲音微啞道:「那年得知連江樓就是趙青主,我已是嫉妒難當,後來千醉雪乃是大司馬李伏波轉世的消息傳開,我心中更不是滋味,只覺得旁人與你兩世羈絆,而自己卻好像旁觀者一般,這種感覺,很不好,現在突然從你口中知道原來我也與你有宿世牽扯,雖然我記不起什麼,但心裡卻不由自主地覺得安心快意……我說的這些,你可明白?」

    師映川幽暗深沉的紅瞳中閃過漣漪,他笑起來,鬆開寶相龍樹,往後退了半步,道:「我想我是明白的……人心就是如此,這沒有什麼。」他靜靜端詳著寶相龍樹,那火炭一般的通紅瞳孔中,透出淡淡的光芒,微笑道:「你的樣子真是變了,不過還是那麼普普通通的,貌不出眾,當初一次酒醉之後你曾說過自己相貌平庸,不入我眼,結果這一世,還是和從前差不多……當時的你,委實可氣又可笑,難道堂堂天子,就只是那種以貌取人的德性?真是醉鬼一個,不然又怎會那樣胡言亂語。」

    男人說話的聲音帶著悅耳的磁性,然而卻一語飛渡千載滄桑,透出厚重塵埃的味道,寶相龍樹的表情繃緊,又鬆融,他定定瞧住對方,突然就大笑起來,一把抱住俊美高大的男人,用力深嗅著對方身上的氣味,道:「原來我早就對你覬覦了麼……那麼,想來是拓拔白龍不甘心,然後這輩子就又碰見你,只不過這一次,到底還是如願以償了。」

    師映川低笑起來,想起自己還是任青元時,那個大膽表白的少年,那個陪著自己轉世為人的少年,心中忽然一陣溫軟,道:「……是啊,到底還是讓你等到了。」

    如此靜靜相擁,寶相龍樹忽然咬住心愛之人的耳朵,與此同時,師映川聽到他的聲音又近又遠:「……川兒,我不知道到底是前生的緣分,還是今世有什麼孽緣,我只知道我不能讓你再頭也不回地離我而去,我不肯與你擦肩而過,那樣的遺憾,我不要,我是寶相龍樹也好,是拓拔白龍也罷,總之你的手,在我死之前,我不會再放開。」

    這樣放在有些人身上永遠也說不出口的話,在此刻就被寶相龍樹如此簡單地說了出來,師映川猶如冰石般冷峻的面孔微微舒展開來,他將兩人分開,淡笑道:「這些兒女情長的話,可不是你我這樣的人該說的,更不是該過於耽溺的。」

    寶相龍樹對此沒有反駁,他只是深深看著師映川,說道:「從前的我,拓拔白龍,是個什麼樣的人?後世流傳下來的關於泰元帝時期的一些零散記載當中,並沒有這個人,至少我是沒有聽說過,不像大司馬李伏波之名,在不少野史中都有記載。」師映川聞言,眼中閃過回憶之色,笑道:「波瀾跌宕數十載,那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英傑倍出……不過李伏波威名赫赫,有軍神之稱,為帝國征伐四方,一生領軍縱馬馳騁四海,鐵蹄之下生魂何止千萬,這樣的人,與帝國的崛起息息相關,自然是想避也避不過去的,書上都免不了要帶上一筆。」

    說到這裡,語速就放緩了些:「至於拓拔白龍,雖是丞相,畢竟他主要是總攬內務,與李伏波不同,況且眾所周知,有關當時的許多書籍都已被毀去,沒有流傳下來,因此拓拔白龍縱然以丞相之身卻不被人所知,倒也不足為奇。」師映川說著,注視著面前的寶相龍樹,伸手撫上對方的唇:「拓拔白龍,百官之首,輔主之臣,性喜奢華,為人謹慎,但有時候又倔性十足,在朝堂上有時候連皇帝都會讓著一二分。」寶相龍樹笑了一下:「聽起來,和我倒也不是很像。」頓一頓,忽問道:「後來呢?」師映川眼皮微垂,語氣平靜:「……我也不知道,帝國覆滅之後,以他的性子,也許是自盡殉國,也許是隱世了罷。

    外面風聲呼嘯,捲得大片大片的雪花扑打到窗上,一時間室內出奇地安靜,片刻,師映川坐了下來,眼神冰涼,緩緩說道:「是啊,我猜他應該是自盡殉國了才對,你前世就是那種人,就是那麼的愚忠不堪……當年很多人都為我而死,而這一切,都是因為他。」

    師映川收斂自己微微漣漪的情緒,他的面孔變得冷漠而刻板,如同外面在屋簷下吊著的冰錐,寶相龍樹走過去,在他面前單膝跪下,撫摩著男子精緻的臉龐,沒有說話,師映川握住寶相龍樹的手,在自己臉上輕輕摩挲,他垂下的眼簾略微遮擋住視線,也擋住了他眼裡的冷光,寶相龍樹靜靜體味著男子肌膚的柔滑無瑕,半晌,才開口問道:「日後你若最終取得勝利,到那時,你要如何處置『他』?」師映川聽了這話,目光如常地望著寶相龍樹,但寶相龍樹卻分明感覺到有一股蕭然肅殺之氣一閃而逝,令人肌膚發涼,就聽男人淡淡道:「……我在成功之後,會如何待他?我想,我不會廢掉他的修為,我要他好好活著,活上一百年,兩百年,甚至更久,但是我會取下他的四肢,只保留軀幹,讓他哪裡也不能去,一輩子就留在我身邊。」

    心底有寒意陣陣升起,不自覺地就想像出對方所描述的畫面,那話語再平和不過,聽不出有半點怨毒仇恨,但內容卻讓最見慣了血腥的人也忍不住微微顫慄——一個人究竟要經歷過怎樣的絕望,才會有這樣的想法?

    寶相龍樹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男人,忽然苦笑一聲,道:「你確定自己下得了這樣的手?」師映川與他視線交投,淡淡笑道:「我也不知道,也許到時候我會改變主意,有別的想法也說不定……總之,沒有真到那一天,誰又知道究竟會怎麼樣?不過現在說這些還為時過早,我們應該想的,是要如何成為最終的勝利者。」

    師映川不緊不慢地說著,寶相龍樹的目光緊緊鎖在他臉上,彷彿想要看穿他腦子裡的真實想法,道:「我有個問題,一直想要問你。」師映川點點頭,示意對方說下去,寶相龍樹就道:「我想知道,若你贏了,也報了仇,那麼如果還有下一世,還遇見他,那你會怎麼做?」

    師映川微微一怔,隨即低低而笑,撫摩著寶相龍樹的臉頰,笑罷,方道:「這一世要麼我成就永生,要麼就再次轉世重來,總之我終是要做那逍遙天地之人,而他若是還會轉世的話,我想我也許不會與他來世續緣了,不管那是姻緣還是孽緣……無論是趙青主還是連江樓,一世恩怨就一世了結,這才是男兒磊蕩本色,何必生生世世都死抱著不放?有些事,太累。」

    不等寶相龍樹消化這番話,師映川已站起身來,雪白的指尖抹過自己精緻如描畫一般的眉頭,就如同抹去方纔的話題,過往無痕,他說道:「鮫人這邊替我看好,我不允許任何人對我的東西伸手,誰伸手,就要被剁下爪子。」寶相龍樹平復一下心情,看了一眼窗外,見這時雪已經小了,就道:「左優曇現在就在蓬萊附近這片海域,你要見他麼?」師映川道:「那倒不必特意召他過來,他只要做好我交給他的任務就是,他現在是鮫人之主,只怕也忙得很。」

    閒話敘過,師映川便在寶相龍樹的陪同下巡視艦隊,彼時海上陰雲覆頂,天高雲低,波翻浪湧,尚有毛毛細雪下個不住,海面上只見巨大的船隻接連成片,帆影遮天,如同移動的山峰一般,氣勢驚人,船上俱是身著精美皮甲的剽悍水軍,黑壓壓一片,師映川迎風自立,看著這支在自己無數的人力物力投入下打造而成的無敵水師,臉上有滿意之色,道:「士氣不錯,裝備也還精良,我要打造的是一支無敵艦隊,海上霸主,如今這樣看來,這個目標已經實現得差不多了。」寶相龍樹道:「有了這些鮫人相助,如今包括盤龍島在內,周邊島嶼已盡入囊中,不從者皆殺,相信不必太久,我就能替你蕩平海上一切對立勢力,統一諸海。」

    師映川點了點頭:「我記得盤龍島島主甘嘯岳是你姑父,你還有個表妹甘北月,當年在交易會上見過的,還發生了一點小衝突……他有個弟子沙遺音,有一次因為梳碧的原因,被我殺了,你若不說起,我都幾乎忘了此事。」寶相龍樹淡漠道:「我姑母早逝,彼此之間關係早就淡了,甘嘯岳與其女甘北月被仇家暗殺,盤龍島大亂,因此吞併那裡時,倒也沒費多少力氣。」

    兩人說著話,一面看海上巨艦往來,寶相龍樹忽然道:「泰元帝時期若是不曾打壓天下武道傳承,各大派或許也不至於反應過激,私下聯合,我想,說不定也許就不會出現後來的事。」

    師映川看著一望無際的大海,逐漸有淡淡幽芒在赤眸的最深處一點一滴地蘊積起來,冷冷道:「但凡武道強者,有幾個不是殺伐決斷、視普通人為螻蟻之輩?更不必說大宗師那等超然於物外之人,說穿了,這樣的人,自覺高於普通人,就好比你我,所以對這種情況再清楚不過,因此如果想要指望這些人老老實實地與普通人一樣遵守律法,安分守己,那根本就是癡心妄想,有這些人在,這個天下就難以有真正的穩定,皇權就總會受到掣肘,甚至制衡,還談什麼震懾天下強者?身為天子,要打造的是千秋萬代的日不落帝國,豈能容得下這些不確定因素的存在?不過你可以放心,我終究不可能以一人之力毀了這個世界。」

    說到最後,師映川加重了語氣,只是他的眼裡卻並沒有半點激動之色,只有一片平靜與寧定,寶相龍樹默然,輕輕皺了皺眉,師映川卻負手微笑,道:「其實我現在雖還不是大劫宗師,但若真要死戰的話,我眼下單槍匹馬殺上斷法宗,即使斷法宗幾名宗師盡出,我也必可拚死取下連江樓的人頭,你信不信?」師映川說著,遙望海面,笑了笑,輕聲繼續道:「但我不會那樣做,因為儘管可以成功,但我也必死無疑,而這具肉身,我是絕對不捨得就這麼捨棄的……事實上我和他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也不是沒有機會殺他,不過他這個人隱藏極深,我不確定他是否會有什麼底牌,但直覺告訴我,如果我想殺他,一定會付出非常可怕的代價,所以不到有萬全的把握,我是不會再貿然與他動手、分出生死的。」

    他轉首看著寶相龍樹,忽然話鋒一轉:「當年我躋身大劫宗師之境後,成為公認的天下第一,世間已無人能再令我全力出手,就是這樣,我卻最終死在旁人手中,你知道是為什麼嗎?」

    寶相龍樹目視於他,靜待下文,事實上,這等秘事也都一直不被外界所知,甚至在師映川的身份暴露之前,關於泰元帝究竟是生是死,都沒有一個明確的論斷,師映川依然負手靜立,冷靜的面孔上沒有絲毫情緒波動,但眼中卻彷彿囊括著黑沉沉的天穹,有雷聲滾滾,那是令人窒息的漩渦,誰也不知道那裡在醞釀些什麼,他沉默片刻,然後伸出手,雪白無瑕的手掌暴露在寒冷的風中,似是想捉住一縷無形的風,瞬閃而逝,他緩緩說道:「……超過二十名宗師聯手圍攻,都是世間最頂尖的強者,原本即便如此,我也不是不能脫身,但趙青主早已在多年前就在自己身上親手下了毒,通過與我長年歡好,在我體內讓毒性逐漸累積的同時又讓我不曾察覺,而在那一日,就是毒發之際,致使我後來雖然拚死擊退其他人,脫離包圍,但也已經氣血逆流,筋脈將斷,最後被追擊而來的趙青主親手所殺。」

    師映川靜靜地站著,靜靜地說著曾經發生過的那些事情,此刻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彷彿說的這些事與自己沒有絲毫關聯,然而寶相龍樹卻能夠感覺到繚繞在師映川身周那種無可名狀而又森然寂滅的氣息,那是一個無形的漩渦,裡面扭曲著不堪回首的記憶,師映川望著身邊男子的眼睛,他鳳目微瞇,紅色的瞳孔彷彿滿是血污,永世也不能復原,淡淡道:「而你知道他為什麼一定要殺我麼……寶相你曾經聽我說過的罷,大光明峰有一部《太上忘情訣》,事實上那便是趙青主所創,當年他暗中自創此法,我想,到後來揮劍斷情,將我斬於劍下,便是徹底成就他太上忘情之境,功德圓滿之時。」

    海上風浪依稀,寶相龍樹的身體彷彿僵住一般,動彈不得,師映川微微閉目,封住眼裡閃爍著的那變幻不定的光芒,他仰頭迎著冰冷刺骨的海風,表情冷淡而傲慢,喃喃道:「以世間第一人來作為自己的磨刀石,趙青主此人,我是真心佩服的,我自問做不到他所做的一切。寶相,你知道麼,復仇其實往往並不是真的為了利益或者別的什麼東西,而是為了心裡痛快,只為了這一個痛快啊……」

    一隻手抓住了師映川冰冷的手,緩緩握緊,師映川睜眼看去,就見寶相龍樹面色平靜,道:「我會幫你,幫你實現你的理想,幫你……復仇。」師映川長眉微挑:「復仇麼?那是我和那個人之間的恩怨,我會親自了結。」寶相龍樹沒有鬆手,反而握得更緊,他凝視著師映川的面孔,毫不掩飾眼眸深處的冷酷,一字一句地道:「映川,我完全能夠理解你作為一個男人,一個驕傲無比的男人,那種想要親手復仇親手奪回一切的想法和尊嚴,但是你也要理解我,理解我寶相龍樹作為一個視你更重於自己性命的男人所做出的決定,我必須要讓所有傷害過你的人,為自己曾經的所作所為付出最慘重的代價。」

    這是一個男人斬釘截鐵般的誓言,師映川聽著,笑了笑,終究開口道:「……也好。」這時遠處一條黑色的巨艦上,有人藍衣獵獵,向這邊看來,是寶相脫不花,師映川就道:「姑父現在和你怎麼樣了?當初逼他效忠於我,扶持你上位,也是不得不為之,只是我不希望因此影響到你們父子之間的關係。」寶相龍樹歎道:「還好罷,父親並沒有責怪我,只是我自己總覺得有些愧對於他。」師映川合上眼皮,平靜道:「也許時間長了,一切都會好起來。」

    就在師映川與寶相龍樹說這些話的時候,萬里之外的大日宮中,連江樓看著面前與那人五官相似的俊秀男孩,道:「……你是想知道你父親是什麼樣的人?」他整個人空明而冷漠,肌膚潔白,實在是英俊得有些近乎死板,那種特殊的氣韻,令他看上去幾乎不太像是一個人類,而是一尊石雕,他的態度很平和,甚至勉強談得上溫柔,然而不知為何,年紀尚小的師傾涯卻覺得有些寒冷,不自覺地把手縮進了袖子裡,似乎這樣就能溫暖起來,連江樓伸手撫摩著男孩的頭頂,就像是二十多年前對那個孩子所做的一樣,他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說道:「……你父親是個驕傲的人,當他說話的時候,他要整個世間都必須聽到他的聲音。」

    連江樓的聲音很淡,淡得就像是一杯白水,其中沒有情緒體現,師傾涯努力回想著腦海裡那些已經模糊的記憶,臉上就流露出敬畏與嚮往之色,但男孩很快就神情微微黯淡下來,他低聲道:「師祖,難道師祖和父親之間,就沒有和解的可能嗎?」他抬頭,小心觀察著男人的臉色:「其實如果我們斷法宗……」

    話剛說了半句,就已經被打斷,連江樓臉上的神情無限寧靜深沉,卻又淺淡如一泓清溪,陽光中,顯得恬淡而安謐,他平聲道:「我與你父親,終究不是一樣的人。」

    ……

    師映川在蓬萊停留了兩日,隨即返回大周,其後兵雪融化,冬去春來,自是戰事又起之時。

    驛路兩旁已是春草吐綠,偶爾可以見到有野兔之類的小獸匆匆穿梭在草叢灌木當中,道路上一駕黑色青幄馬車勻速而行,駕車的車伕眼神穩利,不時有精光閃爍,顯然是內家高手,不同於一般馬車的笨重,這輛車子很是輕便精緻,車窗上掛著紗簾,似透非透,可以看到裡面一個端坐的身影,但若要再看分明些,就不能了,車廂內那高大身影並不像其他人那樣,會偶爾掀開簾子去看一看沿途的風光景致,只一動不動地坐著,如同泥雕木塑一般。

    馬車在路口一處茶棚停下,車伕下去找了一張空桌,將桌面和條凳都用力擦拭了一番,這才要了一壺茶水,一盤饅頭和一隻肥雞,自己又在旁邊佔了一張桌子,要的也是同樣的一份吃食,這時車廂打開,裡面的人下來,淡青的袍子上面雲紋垂流,那人身材高大挺拔,過來坐下,臉上的青色面具遮住臉孔,只露出嘴和雙眼,一時東西送到桌上,就默不作聲地吃著。

    這茶棚裡往來歇腳的人不少,三教九流都有,如今戰事緊張,萬絕盟與大周之間戰火連連,不少人吃喝之餘,就在談論時事,有那親朋死於戰亂的人,說著說著,不禁就悲慼起來,有人還抹起了眼淚,那面具男子安靜坐在桌前吃著東西,一面聽人說話,過了一會兒男子吃完,車伕去給了錢,兩人回到車上,車子行駛了一段,車伕忽聽從車內傳出沉沉的聲音,清晰入耳:「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古人誠不欺我。」

    車伕謹慎地不敢接這個話頭,過了一會兒,才小心翼翼地道:「爺是成大事的人,成大事者不拘小節,自古以來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偏偏有的人能借此打拼做出一番事業,封妻蔭子,有的人卻連活都活不下來,怪得了誰?歸根結底,怕也只是沒那個福分罷了。」車內人聽了,沉沉笑了一聲,道:「……雖是牽強,倒也有幾分道理。」又笑道:「本座突然說這些,似乎矯情得緊,明明是天下第一等的魔頭,卻這般惺惺作態起來,一副悲天憫人之色,倒也好笑。」

    那車伕卻是神色微微端正起來,說道:「屬下是賤役出身,自幼就在所謂的名門正派當中做些雜事,後來機緣巧合之下,才有了這一身本事,從前屬下還是賤役時,看慣了門中那些正道之人的嘴臉,不少人都是說法上漂亮堂皇,手段上卻是心黑之極,爺,屬下不知道多少大道理,但斗膽在這裡說上一句心裡話:那些太把自己當人的東西,往往也就不把旁人當人了,那些反而看著不把自己當人的,倒是說不定更有幾分人味兒。」

    車廂裡的男人哈哈大笑,再沒說些什麼,未幾,前方道路漸窄,已不見有行人蹤影,兩旁樹木森森,忽地,正在車廂內閉目打坐的男子微微睜開眼,道:「這種氣息……是斷法宗的人?」

    最後一個字是男子拖著濃重的冷哼說出的,話音方落,他已掀開車簾,將眼神冷冷向沉寂的林中望去,下一刻,只見一道紫光自車廂內飛出,橫貫長空,疾速射入林中,須臾間,只聽遠處遙遙傳來幾聲慘叫,不過片刻,就再次安靜下來,那紫光重新飛回,隱隱散發著令人肌膚生寒、汗毛倒豎的冷意,自動飛進男子袖中,這時車伕已輕聲問道:「爺,用不用……」男子淡淡道:「大概是潛入境內的奸細,不必理會,殺了也就是了。」

    一時回到青元教,師映川沐浴一番,換上一件白袍,上面拳頭大小的赤色蓮花初綻,瓣瓣分明,師映川臉上的面具已經取下,臉上包括露在外面的肌膚表面佈滿了無數詭奇的深青紋路,十分猙獰,已經難以透過這些紋路看出本來面目,他端坐在椅子上,兩手交疊著靜靜放在膝頭,看著牆上的一幅山河萬里圖,他沉默了片刻,沒有任何表情,精緻的眉頭上卻依稀被染上了一層薄霜,那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讓人心生不安,沒有人知道這個高貴而強大的男人在想些什麼,周圍服侍的下人都神情謹慎地垂手立著,不敢發出半點聲音打擾了他。

    時間緩慢卻不容置疑地流逝,師映川望著牆上的畫,目光平柔如水,但下一刻,又是堅冷如鐵,他的眼神恢復平靜,且幽深之極,只是裡面隱藏著的意味卻是那樣的寒惻,令人難以察覺,一時他隨手攏起滿頭青絲,淡淡道:「……皇帝眼下在做什麼?」有人輕聲應道:「陛下尚未退朝。」

    師映川聽了,不作聲,只揮手示意眾人都退下,等到室中只剩他自己,師映川才去牆角的暗格中取出一隻玉瓶,從中倒出一枚圓滾滾的丹丸,他將此物收入袖中,臉上平靜一片,只有那一對彷彿熊熊火焰燃燒的眼睛,將絕冷的光芒放射出來。

    師映川去了皇宮,在皇帝的寢宮裡等著,不知過了多久,晏勾辰下朝回來,見師映川正半躺在一張搖椅上翻著一卷泛黃的古籍,便笑道:「那些奴才說你已經在這裡等了小半個時辰了,怎麼,去寺裡這麼早就回來了?」

    師映川今日是去給早夭的女兒做法事,聞言便道:「沒在那裡多待,畢竟那種場合待得久了,心情不免壓抑起來。」兩人說著話,當晚師映川便沒有回去,就留宿在宮裡,自是一夜纏綿。

    夜色漸濃漸深,明月破開層層雲靄,高懸天際,連番的歡好之後,體力耗盡的晏勾辰沉沉睡去,師映川躺在他身旁,潔白勝雪的手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撫摩著男子的身體,他表情淡然,就如同三月的風,雖然還算輕柔,但卻峭寒尚在,忽地,那絕美似玉筍的五指微微張開,姿態曼妙無比,以肉眼無法看清的動作迅速彈動了幾下,頓時熟睡中的晏勾辰身體一顫,徹底昏睡過去,無論怎樣都不可能被叫醒,在一個時辰內,哪怕是刀斧加身,也絕不會有所知覺,這時就見師映川緩緩坐了起來,右手虛抓,地上散落的衣物就飛到了他手中,師映川找了一下,從中摸出一枚圓丸,既而丟下衣物,將那圓丸放進了晏勾辰的口中。

    月色如水,明月照耀人間,如同一隻眼睛在冷冰冰地俯瞰著這個醜陋的世界,不知過了多久,師映川輕吐一口濁氣,再無聲息,他的手指緩緩描畫著面前男子的面龐,對於剛才發生的一切,這個人什麼都不會知道,無知無覺,當翌日一早醒來之後,一切都會和平時一樣……師映川眉宇間有一抹淡淡倦意,他輕聲道:「勾辰,你我相識二十餘年,不是我一定要防著你,而是我曾經已經嘗到過背叛的滋味,所以永遠也不想再嘗試一次,哪怕只是有一絲的可能。不過,只要你與我一直同心協力,那麼這九轉連心丹就永遠都不會發作,不是麼?」

    方才師映川給晏勾辰服下的正是九轉連心丹,從前寧天諭還在的時候,早就建議對晏勾辰使用此物,只是師映川沒有答應,後來想過要使用,但那時他已對兩名宗師下過蠱,若是再給晏勾辰使用,師映川無法保證絕對壓制蠱蟲,很有可能會對晏勾辰造成嚴重傷害,所以也就沒有那麼做,再往後師映川修為大進,已經可以保證在安全的情況下多次下蠱,所以在擒獲寶相脫不花與季青仙之後,就暗中給兩人服下了九轉連心丹,如今再給晏勾辰下蠱,也是可以,以前他還不認為自己很需要對晏勾辰用這種手段,或者說他對自己有足夠的信心,但如今的師映川卻是不同以往,他要將一切不穩定的因素統統扼殺,將一切都掌握在自己手中!

    溫暖的燈光中,師映川意味莫測的面孔上露出一絲淡笑,彷彿漣漪一般漸漸擴大,他低歎一聲,手掌撫過晏勾辰的臉,燈光下,一切都彷彿夢境般迷離扭曲起來。

    ……

    大周,青元教總部。

    「你是說,十九郎受了傷?」男子微斜著身體,一手支頷,微閉著眼睛靜靜坐在一張青玉寶座上,身上大紅的長袍彷彿將周圍都染成了一片血色,男子修長的眉毛微微皺著,憤怒,極度的憤怒佔據了他的身心,但越是這樣,他反而越發平靜下來,微瞇著好看的雙眼,他擁有世間最完美也最冷酷的容顏,不可侵犯,大殿中間的一池碧水似乎都受到了他的情緒影響,畏懼地輕輕蕩漾起來,水中的十幾尾金色鯉魚瑟瑟聚在一起,不住地吐著白泡,殿內死寂一片,下方那人單膝跪地,被這恐怖如山的氣息壓得止不住地微微顫慄,道:「……是!」男子的語氣不急不緩,聲音低沉如故,只道:「是偷襲,暗殺?……弄清楚是誰動的手了麼?」

    那人額頭微汗,幾乎已經難以承受此刻大殿裡的氣氛,咬牙用顫抖的聲音迅速說道:「對方提前埋伏,後來是宗師強者出手暗殺,且又用了毒,致使大司馬重傷,幾乎……好在大司馬身上帶有教主所賜的保命靈藥,終是穩住傷勢,而對方宗師受傷逃脫,從種種跡象分析,應該是劍修所為,但不知是出自哪門哪派,或者是自由散修……」

    那人說完,本以為男子聽了會勃然大怒,但偏偏對方卻再沒有任何表示,反倒是微微垂下眼簾,不知是在考慮些什麼,須臾,男子站起身來,高大的身形彷彿一座大山,令人心生窒息之感,他眼中聚起光芒,看似並不如何強烈,然而卻冷若寒霜,刺得人從心底生出涼意,他妖美之極的眼中染著一層血腥的潮紅色,嘴角浮現出的淺淺弧度所帶來的戾氣就彷彿一把削鐵如泥的神兵一般,能夠輕易地劈山開岳,男子雙手緩緩攏入袖內,對著下方之人說道:「……剛才你說,大司馬遭遇埋伏是在尚賀郡的一處小鎮,可對?」

    那人諾諾應了一聲,男子靜靜看著前方,一時沒有說話,思緒卻是飛閃,而在其他人看來,他臉上沒有震驚,沒有憤怒,沒有暴躁,什麼表情都沒有,看上去似乎並不受此事影響,但緊接著,大殿內的死寂就被一道冷漠的聲音打破,男子看著殿外,有那麼一瞬間,他的臉色變得越來越陰沉,陰沉得幾乎要滴出水來,既而又猛地一收一緩,恢復如常,淡淡說道:「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萬絕盟這些人……那麼,傳本座法旨,並將這道旨意即刻送往大司馬處:以尚賀郡那處小鎮為中心,方圓五十里之內……不,百里之內,無論男女老少,但凡有人煙之處,盡數屠滅,一個不留!」

    大殿裡依然一片死寂,下方肅立的眾人臉色或是冷峻或是平靜,個個都如同雕像一般,沒有人對此表示多麼震驚,人們都有心理準備,沒有誰會忘記在僅僅三十多年的人生中,這個男人的手上已經或直接或間接地染上了多少鮮血,況且這些年來,隨著戰爭的延續,大周與萬絕盟之間已是仇深似海,根本沒有和解的餘地,這是本質上的爭端,至於千醉雪,此人乃是威名赫赫的軍神李伏波轉世,自他加入青元教,拜為大司馬之後,統兵在外,為青元教四方征戰,給萬絕盟造成了很大的損失,萬絕盟方面有太多人都想要他死去,但在此刻高踞上方的那個男人看來,這就是在觸其逆鱗,以男人的地位,手中所掌握的權力和力量,都決定了他無論在任何時候在任何事情上面都已經不會再輕易發表意見,但越是這樣,也就越意味著一旦他真正作出了決定之後,那就不會再更改,至少是很難讓他改變主意,眼下這高大的男子整個人就像是烈陽下的一尊冰雕,渾身上下都透著徹骨的寒意,殺心勃勃,而這樣在旁人眼中血腥殘酷到極點的報復,才真正符合他的性情。

    男子的決定被人迅速書於紙面,而不久之後,在十數萬里之外的萬絕盟轄下的尚賀郡,滾滾而落的人頭將證明男子的意志必被徹底執行,這時男子重新坐了下來,他伸出潔白如玉的手,微微指點了一下不遠處白玉階下的一個紫衣人,道:「瀟長老,你回去準備一下,然後動身去十九郎那裡,確保他以後的安全,不可讓任何人傷他性命,順便再將本座的旨意帶給他。」

    那紫衣人看起來大概最多是三十出頭的模樣,但眼神卻顯示出他實際的年紀絕對已經不輕了,只不過大宗師的修為令他的體魄依舊還保持在顛峰狀態,正是瀟刑淚,他聽了男子的話,微微欠身,表示服從,下一刻,瀟刑淚的身影已消失在原地,男子見狀,微闔了雙眼,身體放鬆向後,靠在了寶座後背上,然後隨意一揮手,淡淡道:「……都散了罷。」

    眾人退下,男子又靜靜坐了一會兒,便起身離開大殿,彼時外面春光動人,雖還不是繁花似錦之際,卻也萬物生發,一派朝氣蓬勃景象,不一會兒,他來到一片精巧的建築前,許多年輕侍女正在伺弄花木,穿花蝴蝶也似,在這些秀麗女子中間,其中一個窈窕身影格外引人注目,修眉丹唇,青絲如雲,見了男子到來,臉上頓時露出歡喜之色,就放下花鋤:「小川?」

    師映川微微一笑,就摸出帕子遞過去,皇皇碧鳥接過,擦了擦手,猶如湖水般的眼眸深處有星辰變幻,她注視著師映川,含笑道:「正好,我這裡有剛做的點心,你先進屋嘗一嘗罷。」師映川笑了笑,道:「先不忙,我過來主要是問你,那些丹藥都已經煉好了沒有。」

    皇皇碧鳥點頭道:「嗯,我正要打發人去跟你說一聲,這一批的丹藥都已經出來了,現在歸攏成箱,放在庫裡,你隨時可以派人去取。」

    數年前,桃花谷方氏便被師映川收入囊中,方氏乃是醫道世家,對師映川而言,這個家族的價值是相當大的,而方氏一來因為方梳碧的緣故,與師映川一向淵源甚深,二來適逢亂世,桃花谷已經很難再保持中立,不得不附翼於師映川,以保得家族安穩延續下去,皇皇碧鳥從前在斷法宗時,除了修行之外,對藥理也有涉獵,因此兩人成親之後,後來師映川便讓她掌管配製藥材以及隨軍郎中這些方面,方氏那邊就由她來調度,要知道戰爭時期,對藥物的需求是相當大的,皇皇碧鳥不但要借助方氏來培養許多隨軍郎中,還要開闢藥田等等,在這大爭之世,她身為師映川的妻子,並不是只過著養尊處優的生活,也必須承擔一部分的責任。

    當下師映川就派人去清點東西,大量的藥物以及武者修行所需的丹藥就此被運往前線,師映川自己則是跟著皇皇碧鳥進了屋,品嚐妻子的手藝,享受這難得的休閒時光。

    屋裡沒有熏香,只在花瓶裡插著幾枝早上剛折的鮮花,師映川坐在由皇皇碧鳥親手繡制的錦墊上,面對著微笑盈盈的美麗妻子,品嚐著可口的糕點,身心漸漸放鬆下來,皇皇碧鳥給他倒了茶,送到他手中,道:「我聽說大司馬受了傷……嚴重麼?」

    師映川啜了一口溫熱的茶水,道:「沒有太大的問題,我已經派了瀟叔父去他那裡了,多了一個宗師,安全性就能大大提高,萬絕盟那些人不是吃素的,在我手裡吃了虧,豈有不報復回來的道理,不得不防。」皇皇碧鳥輕歎一聲,走到師映川身後,柔軟的手放在丈夫的太陽穴上,為對方輕輕按摩著,說道:「不管怎麼樣,你的身體才是第一位的,我能夠幫你分擔的東西並不多,但我會盡力。」

    師映川微閉了眼,感受著皇皇碧鳥手指的溫軟,以及她發自內心的關切,他知道這個與自己青梅竹馬的女人無論在什麼時候都會站在自己這一邊,並且願意為自己付出一切,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這句話在皇皇碧鳥身上,就得到了最好的詮釋……想到這裡,師映川表面上不動聲色,內心深處卻已經有些隱隱恍惚起來,他輕輕吐出一口氣,臉上的表情就變得柔和了,道:「不用擔心,我永遠都不會倒下,我會親手打造一個強大的皇朝,開創一個前所未有的時代。」皇皇碧鳥含笑道:「我從來都沒有懷疑過這一點,因為我一直都知道,我的丈夫是一個了不起的英雄。」師映川五指收攏成拳,在自己的大腿上捶了捶,睜眼哂道:「英雄?不,我可不是。」皇皇碧鳥笑容依舊,柔聲道:「怎麼不是,在我心裡,你就是的。」

    師映川聞言,嘴唇微抿,他似乎在思索著什麼,然後轉頭向後,看著皇皇碧鳥,赤色的眼中有探詢和審視之色,皇皇碧鳥被他這從未有過的古怪眼神看著,不免就有些意外,下意識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龐,確定上面沒有沾到什麼異物之後,便道:「怎麼忽然這樣看我?」師映川淡淡道:「我只是忽然想到,我們前世會不會是認識的?」皇皇碧鳥微微一怔,既而微笑如花:「你是說,就像你和大司馬那樣?」

    她笑得燦爛,在師映川的唇上輕輕吻了一下,臉上就多了一絲心滿意足之色,道:「其實我很願意真的是這樣,因為這會讓我覺得很開心……如果我們前世真的認識,無論我是什麼身份都無所謂,奴婢也好,敵人也罷,都是一樣,我都會高興於我們曾經就有過那麼一段緣分。」

    師映川望著她純淨的笑臉,忽道:「老天對我,其實也算是不錯了,雖然讓我經歷坎坷,但同時也讓我認識了很多值得認識的人。」皇皇碧鳥明媚的眼睛裡倒映著男人的影子,對方的話似乎對她有所觸動,她雙手緩緩摟住了心愛之人的脖子,低聲道:「是啊,能夠認識你,是我一生當中最開心也最值得的事,我從來都沒有後悔過……從來都沒有。」

    ……

    尚賀郡,某處小鎮二十里外,軍營。

    天色陰沉晦晦,大雨擊打著面,沖刷著所有高矮不一的建築,且還夾雜著冷風,一眼望去,黑色的蓑衣在大雨中連綿成片,如同一股黑色的洪流,蓑衣下的士兵都肅然默立,無人發出聲音,高掛在木桿上的旗幟被雨打濕,自是不能再迎風招展,但上面的所繡的血蓮卻被雨水浸潤得越發鮮艷起來。

    大帳中,剛剛趕到尚賀郡軍營的瀟刑淚正在喝著一碗熱湯,在這樣一個大雨磅礡的濕冷夜晚,能喝上一大碗煮得香濃酥爛的牛肉湯已經是一種不錯的享受了,畢竟軍中條件比較簡陋,遠不能與搖光城相比,有這樣一碗熱騰騰的牛肉湯下肚,瀟刑淚已經覺得滿意了。

    大帳內的佈置很是簡潔,一看就是典型的軍人作風,中間是一張黑色的大長桌,上面是由沙子和其他東西所建造而成的地形簡貌,組成一個巨大的沙盤,其中山丘、平原、峽谷、森林等等,雖然不是非常詳細,但也基本都已大致地展現出來,這時厚幔掀動,一道身材修長的身影從裡面緩緩走出,腳蹬一雙皂色的皮製軍靴,步履鏘然有力,如今早已名滿天下的大司馬千醉雪,終於在此刻露面。

    幾乎是同一時間,瀟刑淚的目光就已經落到了對方身上,千醉雪披著一件黑色的窄袖衣裳,烏黑油亮的頭髮隨意束著,平心而論,如果僅僅就外貌而言,他的樣子與瀟刑淚記憶中的幾乎沒有多少變化,但其他方面就顯得陌生了許多,那下頷微微抬起,流露出一股發自靈魂深處的高驁,彷彿這個世間沒有人能夠讓他正視,一雙眼眸淡漠無情,臉上的神情卻那樣平靜,透露出一股泰山崩於面前而不變色的氣度,令人心折不已,眉宇間更有一種殺伐鐵血之氣,那是真正的軍人才會具有,縱然是瀟刑淚這個名副其實的大宗師,居然也在瞬間感覺到了一股無形的壓力,一時間瀟刑淚心中凜然,暗道不愧是曾經有軍神之稱的人物,這等威勢,若不是那帶兵征戰四海、麾下鐵蹄踏遍帝國疆域的天下兵馬大元帥李伏波,誰還會有!

    千醉雪臉上有蒼白之色,明顯是傷勢未癒的樣子,他目光與瀟刑淚相接,微微點頭道:「……方才在換藥,讓瀟長老久等了。」瀟刑淚仔細看了他一眼,沉聲道:「教主命我來軍中輔佐大司馬,防止有人再次出手,順便又帶了些丹藥拿給大司馬,卻不知大司馬眼下傷勢如何?」

    千醉雪淡淡道:「還好,再調養一段時間也就差不多了。」瀟刑淚就從懷中取出一軸素絹,遞了過去:「這是教主法旨,大司馬看看罷。」千醉雪接過,坐在一旁的矮榻上,帳內燈光有些昏暗,不過以宗師的目力,這樣程度的光線已經足夠了,千醉雪打開短軸,素白的絹布上是寥寥幾行黑字,千醉雪的面孔被半遮在陰影中,使得臉上的蒼白之色變得不再明顯,片刻,他放下手中的絹布,道:「教主的意思我知道了,那麼,就從今夜開始罷。」

    說著,喚來一名親兵,道:「傳本帥命令,立刻召集第六軍,再配以二百重甲士,五百弓弩手,即刻動身,以尚賀郡太平鎮為中心,方圓百里之內,但凡有人煙之處,盡數屠滅,一個不留!」那親兵毫不猶豫地應下,立刻領命而去,千醉雪看了一眼瀟刑淚放在一旁已經喝了半碗的肉湯,道:「軍中條件簡陋,瀟長老擔待些。」瀟刑淚笑了笑,說道:「似你我這樣的習武之人,哪個不是自幼摸爬滾打才一路走到這個程度,吃苦無數,又豈會在意這些吃穿用度的微末之事。」

    話說到這裡,瀟刑淚頓了頓,看著千醉雪冷毅卻難掩蒼白的面孔,終究還是歎了一口氣,道:「我自問一向疼愛映川,因為他母親的緣故,我視他猶如自己的子侄甚至親子一般,但比起你,還是不如許多,你這樣為他,在我這個旁觀的外人看來,都覺得感慨。」

    千醉雪聞言,看向瀟刑淚,他的眼睛黝黑深邃,內中籠罩著淡淡滄桑,忽然間他笑了起來,以他的性情,在師映川以外的人面前是極少會笑的,他笑了一下,便語氣平和地道:「自私自利,貪生怕死,或者說保證自己的利益,是人有生而來的最大本能,不必說人,哪怕是有著些許智慧的蟲蟻鳥獸,都是如此。然而有的時候,總會有某些人或事的份量,沉重到甚至超過了自己的性命。」

    說到此處,千醉雪想起曾經自己單槍匹馬殺入皇宮的場面,那樣久遠,又分明歷歷在目,他的嘴角不禁微微翹起,這一刻,他的神情傲然無比,儼然就是當年那個面對無數高手圍攻卻直到倒下也毫不動容的男人:「為他拿到他想要的一切,為他開疆拓土,征戰天下,這是我對他的承諾,這是我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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