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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302三百零二、原罪 文 / 四下裡

    「……勾辰,你可知道,我從未像現在一樣,那麼地恨著一個人。」師映川淡淡說著,他的語氣如同廊間穿過的風,不猛烈,卻又蘊含著濃濃的寒冷之意,揮之不去,未等晏勾辰出聲,師映川已扭頭看著男子,目光熠熠如黑夜裡的兩團冥火,他的語氣之中幾乎沒有抑揚頓挫,但卻由於眼神的莫測而將話中的疑問之意凸顯得真真切切,不容人不去正視:「勾辰,你可曾極度恨過什麼人嗎,甚至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簡直想要每時每刻都去拚命詛咒……」

    青年的聲音彷彿有著魔力,在夜色下令人情不自禁地覺得冷,寒毛微微豎起,時間彷彿在這一刻靜止,晏勾辰沉默了,他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才說道:「我不知道這段時間裡你究竟經歷過什麼,但是這些……真的這麼重要麼?一定要這樣讓自己很不痛快?」師映川聞言,眼神就變得好像是第一次認識對方似的,他看著男子,然後就笑,放肆地輕笑起來:「當然重要。」他說著,右手一下一下地拍打著冰冷的欄杆:「當然重要,怎麼會不重要呢……哈!」

    這最後一個字彷彿是作為一聲淒厲的大笑來詮釋的,夜色中,師映川黑色的長髮,血紅的妖異雙眼,這些都統統融合了暗與冷,連冬日裡的夜色都無法沾染半點,觸目驚心,化作了旁人永遠都不能去碰觸的殤,也化作了能夠淹沒一切美好事物與甜蜜記憶的海洋,連江樓所做的一切,使師映川承受了身體與心靈上的雙重折磨,令師映川對其充滿了難以形容的怨氣,這怨氣可以長久地存在並持續下去,直到在未來的某一刻,去展開一次前所未有的爆發!

    彼時月冷星寒,師映川低聲笑著,笑聲隱約在風中微微迴旋,他抬起一隻手,就是這隻手,親自取出了腹中他與他的女兒,也親自打出了那一道劍氣,將那小小的嬰屍打成了一蓬血霧,師映川看著這隻手,明明是潔白如玉的手掌,但他此刻看著,只是細想,卻彷彿看到有殷紅的血水在指縫間肆無忌憚地淋漓,耳邊彷彿還聽到了那孩子出生後第一聲也是最後一聲啼哭,如同劃過心頭的淒厲嗚咽,在記憶中沉浮,埋葬,師映川笑著笑著,笑聲明明很小,卻似乎迴盪在這整個蒼穹下,他輕聲開口,好像是在自言自語,道:「我早已給那孩子取名為靈犀……靈犀……心有靈犀一點通……呵呵,死了也好,否則有我這樣的生父和連江樓那樣的父親,對她而言,也未必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

    說完這些,師映川忽然轉過目光看著晏勾辰,輕笑道:「你永遠也不會想到,他對我都做了些什麼……」青年說完這句之後,就不再說話,他憑欄遠遠望去,他的眼角不知何時有些潮濕,卻終究沒有出現淚水,因為在決裂的那一天裡,他的眼淚就已經流乾了,現在剩下的,只有撕去情愛假面之後的冰冷,師映川遙望星空,喃喃道:「連江樓啊連江樓,我師映川有生之年,不將你徹底踩在腳下,死不瞑目!當日我所受之痛,若是不讓你體會到十倍,百倍,我又怎麼能夠心平氣和?我原本只是想要按照自己的意願活下去,可你卻剝奪了這一切,那麼,終我一生,我也必將報復回去,讓你用餘生去為自己的所作所為而後悔……」

    夜色中,師映川輕柔低語,而這詭異冰冷的一幕也彷彿成為了永恆,青年此時身上蒙著一層薄薄月光,亦有毫不掩飾的殺氣依稀凝聚,晏勾辰看著,他是慧性之人,不由得就有片刻的恍惚,心中一陣迷茫,就深凝著目光望著青年,眼前的這個人,雖然容貌並沒有什麼變化,但是有些東西卻已經完全改變了……晏勾辰突然下意識地就打了個寒顫,感覺到一陣陌生與冰冷,雖然他表現得並不明顯,但身旁的師映川是宗師之身,周圍一定範圍內的風吹草動,哪怕是蚊蠅起落,只要師映川想,就都瞞不過宗師感應,當下就收了猙厲之色,重新恢復了平靜的樣子,問道:「……怎麼了?」又瞧見晏勾辰那眼神,就微微揚眉,說著:「為什麼用這樣的眼神看我?」

    晏勾辰看著對方閃動著淡淡血色的眼睛,那波瀾不驚的殺氣,心中忽然就有話想說,壓也壓不住,他注目於酒意微醺的師映川,感到一股惆悵,接著就是沉吟,看不清臉上被朦朧夜色遮蔽得模糊的神情,他沒有回答師映川的話,反而問道:「映川,你是宗師之身,若無意外的話,應該至少有兩百年左右的壽命,而你又與其他宗師不同,我想,也許三五百年也未必不會有……」師映川打斷他的話,卻是神色淡漠,說著:「不,我現在可以告訴你,我如今已經摸到了下一階段的門檻,或許在不太遙遠的將來,我就可以晉陞,至少在我有生之年內,我有八成以上的把握可以成為五氣朝元大宗師,也就是所謂的大劫宗師。」

    這番話說得平淡,但威力卻不亞於一場風暴,晏勾辰瞳孔驟縮,心臟已是瞬間猛跳了幾下,雖然他一直以來都相信師映川很有可能跨入五氣朝元境界,但相信歸相信,現在聽到師映川親口說出有足足八成以上的把握,畢竟還是不同,八成以上……這樣的幾率,幾乎就相當於百分之百,由不得晏勾辰不心動神搖,要知道五氣朝元、大劫宗師,那就意味著天下無敵,意味著大周自此再無憂患,只要有這樣的人物坐鎮,只要這樣的人物一日不死,帝國就能夠一直繁榮昌盛地延續下去!如此一來,晏勾辰身為大周天子,怎能不欣喜振奮?

    然而最初的震動與喜悅之後,心中卻忽然又升起一絲無可形容的不甘,晏勾辰淡淡苦笑:「大劫宗師……那又會是多久的壽元?五百年?還是一千年?」師映川望著天上冷月,道:「五百,一千?即便是更多,對我來說又有什麼意義?我要的……是永恆。」

    晏勾辰漆黑的眼中流露出些許感傷,喃喃說道:「真讓人羨慕啊……說起來,我和你在十多年前就認識了,可以說是看著你一步步走到現在這個程度的,然而我這一生,最多也不過百餘年罷了,就算你日後止步於大劫宗師之境,也至少會有數百年的時光,而我不管怎麼說,至多也不過是一百有餘,如此壽元對我這樣的普通武者來說,已經是極限,然而對你而言,卻是很短的時光,相當於人生一段插曲罷了,根本談不上是什麼難以磨滅的印記,等到時間長了,你活得足夠久,見到的事情足夠多,也就漸漸淡忘。」說著這些話,這個一國之君的心情已是十分複雜,一時間竟是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希望師映川成就無上之境,還是希望對方乾脆就止步不前。

    對於自己這種奇異的心情,晏勾辰也並沒有掩飾,都體現在臉上的神色中,師映川注視著他,月色下,這個男人有一種從未見過的情態,自己以前卻是沒有發現,如此一來,青年臉上便露出些微訝然的神色,看著晏勾辰的臉,他這樣打量,或許是有了酒意,氣氛似乎就多了點異樣,師映川忽然覺得有些說不出的落寞與索然無味,他閉上雙目,斂去了眼中的血色,低聲道:「我突然覺得,有些時候人的命運真是太過古怪,往往看見它就在你眼前,可是哪怕你用盡了全部的力氣,卻還是無法觸摸到,更難以將其改變……或許,這也是一種『道』。」

    青年說完,哈哈一笑,彷彿就此一掃之前的陰霾,他一把扯住晏勾辰的手,懶懶道:「我已經想明白了,也已經看淡了一切,既然來到這世上,那麼何苦要束縛自己,不如縱情肆意一番才好,可以痛飲天下美酒,飽嘗人間美色,如此,方不負來這世上一遭……」話音未落,略一用力,已將晏勾辰整個人拽進懷裡,一面縱聲大笑,將男子打橫抱起,走向寢宮方向。

    自成功逃離斷法宗之後便銷聲匿跡的師映川於一個多月之後,再次現身並返回大周的消息迅速傳開,緊隨其後的,便是大周向周邊各國發佈的公告,以極其強勢的姿態要求各國歸附,並在短時間內給出明確的答覆,若放在從前,這等舉動勢必立成天下公敵,必然要面臨極大的壓力,然而如今卻是不同,雖然多方勢力都對此表示了置疑甚至敵視的態度,但事實上更多的卻是沉默,暗中更是多方聯繫,各有思量,人人皆知師映川打破牢籠,重見天日之後,必是會有一番大動作,這時候誰若是率先跳出來,定然就會遭到最猛烈的打擊,至於當初參與到圍捕囚禁師映川之事的五大宗師所屬的四個門派,此時已是上下戒備起來,深知以師映川的性子,展開抱負是必然的,不過由於之前師映川暗中派人半路狙擊傅仙跡與師赤星,給兩人心中埋下了釘子與懷疑的種子,致使兩大宗師所在的萬劍山並瑤池仙地與斷法宗之間就有了隔閡,互相之間再不能密切合作。

    而同樣就是在這一年的冬天,回到大周不久的師映川突然又毫無預兆地離開了搖光城,待他再次出現時,卻是身在萬里之外的武帝城,也就是在那一日,師映川正面擊敗武帝城城主赤帝姿,其後若非赤帝姿之徒兼師映川多年至交好友的白照巫拚死攔於身前,赤帝姿只怕已是凶多吉少,饒是這般,師映川最後也不曾就此揭過赤帝姿設計自己之事,而是下手生生斷其一臂,這也還罷了,尤為可怖的是,那一日青年持此斷臂,衣衫帶血,高高立於城頭,笑曰:「向來說到恨人之深,皆謂恨不得飲其血、啖其肉,卻不知宗師滋味如何?」下一刻,竟是面不改色地將此斷臂連肉帶骨地生生嚼吃入腹,直吃得半點不剩,這才大笑而去,一時間師映川魔頭之名徹底深入人心,可止小兒夜啼,人人皆謂此人已是徹底入了魔道,而那一日的血腥場面,也就此印在了目睹這一幕的人心中,有生之年,揮之不去。

    今年的冬天特別冷,彷彿老天也知道這是一個多事之冬,離陽城中白茫茫一片,路上行人皆是神色匆匆,儘管裹著棉襖,也還是被凍得縮頭縮腦,不時吸著鼻子,然而就在這天寒地凍中,有人卻是穿著一襲單薄的青色袍子,腳上踏著薄底軟靴,慢悠悠地走向城門處,此人臉上戴著銀色半邊面具,遮住了大半張臉,瞧不出容貌如何,只看見一雙殷紅的眼睛露在外面,青衣人抬頭望了望城牆,雙眼剎那間一片冷漠,充斥著濃濃的死氣,薄紅優雅的嘴角卻忽然微微向上輕勾,露出一個美麗中透著嗜血之意的笑容,他輕歎一聲,然後慢慢走了過去。

    深冬的某一天,自離開武帝城之後銷聲匿跡的師映川再次現身,出現在宋6國的京都離陽城,同一日,離陽城中死傷無數,宋6國皇室遭到血洗,死亡人數在一千以上,不分男女老幼,宋6皇帝的頭顱被高掛於城樓上,做完這一切之後,始作俑者並沒有半點停頓,又來到與宋6國接壤的項楚,於是項楚皇室也緊接著遭到了與宋6國皇室一樣的命運,皇室男女幾乎死傷殆盡。

    師映川接連血洗兩處,使得兩個小國的皇族盡數凋零,此事傳出,令太多人於震悸不安之餘又感到深深的恐懼,將近三千條人命,不是上位者歷來可以無視的螻蟻小民,而是高高在上的皇族,而師映川之所以殺了這些人,便是因為在大周頒布通告之後,諸國不出所料地選擇了觀望,畢竟沒有人願意失去手中的權力,更何況只要是人,就會多多少少抱有僥倖心理,因此除了大周西南的兩個小國在短時間內派了使者前往搖光城遞交國書之外,其他諸國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沉默,師映川接連出手,正是要令這些人感到恐懼,而他的目的也確實達到了,收到消息的各國果然就如同他所想的那樣,陷入到巨大的恐懼不安之中,而當數日後,又一小國高郵國皇室近千皇族男女也遭到了與之前兩國皇室同樣的境遇之後,這種情緒便已達到了頂點,人們似乎這才真正清醒地認識到,那個曾經的殺神,在沉寂許久之後,真的回來了!

    高郵國皇室遭到血洗的數日後,分別有兩國派使者前往大周遞交國書,而大周也抓緊時機迅速出兵,指向國內因為皇室死傷殆盡而大亂的宋6、項楚、高郵三國,然而那年輕的魔頭卻依然不曾返回搖光城,誰也不知道他下一站要去哪裡,誰也不知道局勢會如何發展下去,即便知道,天下又有何人能擋下這個已經成為當之無愧的魔道巨擘的去路?

    人的恐懼往往出自未知,就在這惶惶的等待中。又6續有兩國派使者前往大周,實際上諸國不是沒有試圖向各大勢力求助,畢竟在一個國家身後,或多或少都會有著某門某派的影子,然而這一次,大小各派不約而同地沉默,隨著那血瞳魔頭順利破開牢籠,重獲自由,至少當初參與到設計圍捕的門派之間就已經互相生出了猜疑,要知道師映川身上除了當初解開的兩道枷鎖之外,還有另外兩層枷鎖,對方又是如何解開?致使功力恢復,順利打破樊籠!這其中牽涉到的東西之複雜,似乎是無解之謎,但無論怎樣,以往至少可以表面上緊密合作的諸大派,自師映川重見天日之後,互相之間就再不能恢復到從前的關係,猜忌的種子已經發芽。

    而此時以一己之力攪動風雲的始作俑者,正一路走過高山,越過大河,出現在萬劍山所在的地界,男子以銀色面具遮容,衣裳單薄,這時男子抬頭望去,天上正稀稀疏疏地飄著雪花,幾乎同一時間,萬劍山某處大殿中,一身鶴氅,頭戴高冠,正閉目坐在蒲團上徐徐講解自己修行心得的傅仙跡忽然睜開雙眼,沉聲道:「有客……是他到了。」

    下方有資格坐在此處聽講的只有四人,聞聽此言,其中一個眉心殷紅一點、氣態超世脫俗的男子緩緩站起身來,看起來只有二十來歲的樣子,容顏無瑕,男子淡淡輕聲說道:「……請真君准我前去,與其一會。」傅仙跡看他一眼,道:「你攔得住?」白衣男子搖頭:「真君不能,我自然更不能。」

    一刻鐘後,雪花依舊稀疏,有白衣人一人一劍,踏雪而來,飄飄乎如登仙,距離他百丈之外,一襲青衣就此停住腳步,那青衣散發的魔頭望向前方白衣,瞬間眼中落寞追憶皆有,那一年他與他初識,卻不是在這樣冰冷的季節,魔頭輕輕側首,神情有片刻的複雜,旋即又釋然,輕聲歎一下,道:「好久不見了。」白衣男子眼神平靜如水,說道:「……的確很久。」

    隨即就是沉默,他不說話,他也便一直不開口,魔頭遙遙看著自己曾經的愛侶,忽然就笑,他撣一撣身上的雪花,沉默片刻後,就終於說道:「我有一句話,一直想問你。」男子頷首:「你說。」魔頭的眼神有些幽暗,神色卻平靜,他看著對面全身上下都潔淨無比的男子,說道:「我一直想問你,你可曾後悔與我在一起?」男子沒有片刻的遲疑,只搖頭道:「與你相識,生子,成婚,相知……這一切,我皆不悔。」雙眸如同紅色琉璃的魔頭聽了這話,突然就哈哈大笑,眼神沉醉,已不想也不必再說一個字,其實現在想想,自己……不也是不悔麼?

    魔頭在笑,男子卻手撫腰畔長劍,緩緩說道:「千年以來,有『劍聖』『劍仙』稱譽之人不在少數,然唯有一人可稱劍神,今日,我想親眼見一見劍神風采。」男子說著,不看那一襲青衣,只抬頭看著從天上飄揚而下的雪花,眼神平靜如海:「……晚來天欲雪,能飲一劍無?」

    有著世間最完美皮相也有著最酷毒心腸的魔頭聽了男子的話,卻是閉上了一雙殷紅的眼睛,凝神屏氣,似在沉思,半晌,他睜開眼,眼中隱約浮現出一絲淡淡火焰之色,卻不是看白衣男子,而是望向另一處方向,在那裡,有人紫衣玉冠,緩步而來,面容清秀,紫衣人來到近前站定,同白衣人一樣,與魔頭相距百丈,遙望對方,依稀是舊日光景,道:「……我來遲了。」——

    當年只是遲了數日,就是永別,而這一次,卻是整整遲了千百年。

    魔頭深深看了紫衣人一眼,只是微笑:「十九郎也是要看我一劍的麼?」紫衣人注目於對方,說道:「不,我只是來見你一面。」頓一頓,緩緩握緊掌心裡的一枚蓮花玉珮,聲音散入風中:「……接一劍,也好。」魔頭淡淡『哦』了一聲,忽然抬手一招,漫天雪花彷彿被風捲住,匯成一柄冰雪之劍,魔頭右手伸出,屈指在劍上輕輕一彈,漫聲道:「一劍,一劍就夠了。」他含笑看著前方,指尖上聚起風雪,輕聲道:「既然你們還沒有到那一步,那麼我自會將功力壓制到宗師以下,來施展這一劍。」魔頭說罷,卻微微側著腦袋,眼中有些迷惘之色一閃既逝,喃喃道:「我這一生或許有負於人,卻未負你二人……兩清了。」又朗聲而笑:「我因方梳碧之故,悟出十二式『桃花劫』,為你二人,則有這一式『雙龍入夢來』……請!」

    這一日,沒有驚天動地的一戰,也沒有當初在武帝城所做的天下皆驚之舉,有的只是一場舊夢無痕、往事皆休,萬劍山這一代最為驚才絕艷的兩個男子,一人七竅流血,一人眉心迸開,深可見骨,雙雙傷於曾經的愛侶劍下,隨後那青衣魔頭氣勢如虹,卻終究沒有再踏前一步,一襲青衣靜悄悄掩入風雪之中,至此,整個天下已是風聲鶴唳。

    大周,搖光城。

    眼下已是初五,這是闔家團圓的日子,家家戶戶高掛著大紅燈籠,路上行人的臉上也幾乎都帶著喜氣與笑容,四處都可以看見穿著厚厚新棉襖互相追逐打鬧的孩子,一個梳著丫鬏,大概是五六歲模樣的小女孩手裡抓著幾塊糖,跟在幾個大一些的孩子後面顛顛地跑,只是那些孩子似乎嫌她太小,只顧嬉鬧,並不願意帶她一起玩,小女孩見其他人跑遠了,心裡著急,卻因為人小跑不快,一不留神便摔倒在地上,手裡的糖也掉了,滾在地上,弄得髒兮兮的,明顯不能再入口,女孩見狀,頓時大哭起來,這時卻有一隻手將她從地上扶起來,手的主人是一個素衣男子,衣裳單薄,男子的面容被銀色面具覆蓋,眼神有些迷離,小女孩看著那一雙紅得像血一樣的古怪眸子,不知為何,只覺得害怕,下意識地不哭了,只是泫然欲泣,男子卻一笑,從幾步外賣糖葫蘆的小販那裡買了一支又大又紅的糖葫蘆,遞給小女孩。

    小女孩有點被嚇到,癡癡接過糖葫蘆,男子眼神恍惚,喃喃道:「我的女兒靈犀若是可以活下來,那有多好……可惜……」小女孩哪裡經歷過這樣古里古怪的場景,咬著嘴唇怯怯地看著男子,男子卻只是微笑,他伸出雪白勝玉的手掌,輕輕拍了拍女孩的頭頂,既而翩然離去,帶起一陣淡淡的寒風,女孩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噴嚏,茫然四顧,卻哪裡還有男子的蹤影?

    自從師映川被囚於斷法宗之後,偌大的大周皇宮便辟出東部一部分常年擱置的建築,稍加改建,隔以高高石牆,算是將這一部分割離皇宮,交與青元教作為日常所用,將總教重心搬到此處,佔地約整個皇宮的三分之一,其內有白玉台階九十九級,一襲青衣的男子悄無聲息地出現在這裡,臉上的面具已經被取下,露出真容的男子下巴微揚,眉宇間帶著說不出的野性,更有纏繞不去的冷漠與絕對的強勢,令人一眼就會生出強烈的畏迫之感,男子拾階而上,依稀有君臨天下之氣,青元教廣納天下教眾,不論出身,不論行事做派,只論能力大小,因此很是網羅了一大批狠辣陰毒的人物,放眼天下,往往都是些令人心驚肉跳之輩,然而此時此刻,男子緩緩走上台階,在場這些大小魔頭卻盡皆低頭,匍匐於地,比最聽話的狗兒還要馴服,男子嘴角露出一絲古怪微笑,坐在寶座上,卻忽然覺得懷裡有些空蕩蕩的——想要抱著誰?

    總覺得少了些什麼……他想,然後右手又下意識地放在了腹部,這裡已經完全恢復了從前的樣子,肌肉分佈均勻,結實健美,男子想到之前看見的那個小女孩,如果自己的靈犀可以不死,自己有了一個女兒,一定會比那個女孩更可愛罷,可惜……男子的手握成拳,又輕輕鬆開,他覺得日後當自己得到一切時,也許可以在折磨自己最愛也最恨的那個人之前,先跟對方再生出一個孩子,想到這裡,男子就笑起來,喃喃道:「連郎,你可要等著我啊……」

    魔帝歸來,萬魔朝賀。

    四方而來的奇珍異寶源源不斷地被送入青元教總部,金銀如土,珠玉如沙,美酒成池,珍饈成山,師映川一身真紅蹙金的錦春華袍上面被繡上無數盛開的黑色蓮花,連綿不盡,一如流年似水,浮生若夢,紅玉十六翅的寶冠垂下細細的珠絡,上面綴著的每一粒珠子都殷紅如血,滴滴傷人,師映川雙手抱胸,雲袖逶迤,他審視著自己失而復得的一切,突然就笑了起來,發出嗤嗤的低笑聲,猖狂而狷介,肆意的笑容在唇邊綻放著,如同一朵罌粟點綴其間,多少璀璨華彩都在這笑容面前黯然失色,師映川微垂了眼瞼,把自己眼中冰冷的東西都隱藏在其下,這樣酒醉迷離的靡靡夜晚,青年懷擁身披薄紗的妖嬈美人,放縱歡飲,修長的手指肆意撫弄著美人飽滿的胸脯,暗紅的眼瞳中有幽火跳動,美麗妖嬈的女子檀口微啟,含著美酒餵進這凶焰煊天的男子嘴裡,師映川瞇著眼,笑著喝了,從前二十多年的生命中,他雖然經歷過數個伴侶,但基本上並不曾放縱過,大致還算是持身嚴謹,身邊沒有什麼鶯鶯燕燕環繞,也不屑於流連煙花之地,但如今到了這個地步,他的心已經再不柔軟,變得如同鐵石一般,又何必還像從前那樣拘束自己?他可以放縱自己去享受人生,畢竟,這已經無關緊要了。

    師映川折□邊一朵盛放的紅花,插在美人油黑烏亮的發間,似乎有誰當初也曾如此,為他摘花簪發,只不過彈指一揮之間,花開花謝,月圓月缺,當初那些恬和寧靜的時光都已漸行漸遠,只剩下一些記憶那骯髒污穢不堪的車輪,狠狠碾過,將什麼東西碾得支離破碎,心中早已沒有了和那時一樣的甜蜜,唯有那一日慘烈的畫面與依稀鮮紅的血色,還深深印刻在腦海當中……師映川微微瞇著朦朧醉眼,在心中對這段時間以來一直沉默寡言的寧天諭道:「說起來,我現在也算是真正明白了,其實這世間並沒有絕對的錯與對,不論是誰,我也好,連江樓也好,趙青主也好,什麼人都好,都是這樣的,即使一個人所做的事情傷害到了別人,但站在這個人自己的角度來看,難道會說是錯的麼?就好像連江樓,我縱然恨他如此待我,但作為他個人來說,他追求大道並沒有錯,他有自己所執著的東西,我們都有各自的道,所以他的所作所為在他自己來看,當然是對的,他沒有錯,只不過站在我的立場而言,他對我卻太殘忍,所以是錯……哈哈,這世上種種之事,萬般恩怨情仇,又何嘗不是如此!」

    寧天諭沒有回應,只是久久如同死寂一般的靜默,師映川也不在意,他肆意笑著,推開偎依在自己懷中的妖嬈尤物,走了出去,有些事情在這段時間以來,他早已明悟,所以他不急,他要看看到了最後,究竟誰才會是真正的勝利者,誰才會是真正的絕代天驕!

    夜風陣陣,吹得枝上的積雪簌簌而下,月光鋪灑在地面上,隱約有一種異樣的唯美之意,師映川站在廊下,伸手輕輕摘下一枝迎寒怒放的白梅,別在衣襟上,忽然笑起來,喃喃道:「連郎啊,你將我視作踏腳石,而現在的你,如果從某種角度去看的話,又何嘗不是我大道之路上的磨刀石呢?互為砥礪,相剋相殺,莫非這真的就是你我之間,生生世世也不容改變的命運麼……」青年說著,似已癡了,就在這同一時間,遙遠的大光明峰上,有人端坐蓮花台之間,黑髮如瀑,白衣如雪,完美無缺的面容上無悲無喜,如神佛高坐天際,不惹塵埃。

    青年帶著哭腔與絕望的聲音在耳邊幽幽迴盪,盤旋在腦海之中,在心頭如雷鳴滾滾而過,男子漆黑的雙眼猛地睜開,然而就算如此,那聲音卻彷彿依舊在耳邊環繞,久久不散,男子沉默,他起身來到外面,看著如墨的夜空,想到了從前的事情,他很少有這樣心不靜的時候,尤其是在打坐時,但偏偏剛才那種情形,已經不是第一次。

    雪花淡淡飄落,放眼望去,遠處點點燈火閃亮,依稀有一絲新年的氣氛,那些高掛的燈籠在黑夜裡散發著光與熱,彷彿能夠驅散寒冷,這樣溫暖幾乎人人都有,親人在旁,妻兒笑語,於普通小民而言,也是尋常,然而在男子這裡,卻似乎永遠也不會再有……男子沒有說話,曾經這些東西,他是可以擁有的,只不過卻已經被自己親手葬送,他的身影被籠罩在簷下琉璃燈所散發出的光芒中,明亮,溫暖,然而總有些地方,卻是這光照不亮,也照不暖的。

    那一日青年流著淚問道,男子當時是這樣回答但其實還有一句話,他沒有說……是的,沒有說,他其實知道不是這樣,不只是這樣而已,或許是因為……害怕?也許是因為發現對對方的感情越來越深,也許是因為驚覺自己漸漸已有沉淪的趨勢,也許是在害怕若再這樣繼續下去,到最後便難以再下決心動手,無法再去實施計劃,所以已經到了必須動手的關頭,不是麼?

    或許世間的事情其實都是很公平的,只有放棄了一些東西,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另一些東西,而往往這樣的選擇,是很殘酷也很艱難的……男子的右手忽然間抬起,摀住了自己的心口位置,與此同時,兩道濃黑劍眉微微擰起,顯然是感覺到了一股並不輕鬆的痛楚,在那裡,有一道傷疤,千百年前曾經有人一劍刺入,而千百年後還是那人,還是那一劍。

    這痛楚綿綿不短,一如情絲百轉,男子伸手折下一枝紅梅,思緒變遷,想到那個人亮烈如紅梅怒放的笑臉,當他獨自一人坐在寂靜而空曠的千蓮殿中,視線中再沒有那人的身影時,他也曾經問過自己,若是可以再次選擇的話,那麼自己是不是還會決定那樣做?而這個問題,沒有答案……男子英俊的臉上神色淡淡,看起來如此高傲而無情,也或許並非是本性如此,只不過在踏向世間巔峰的這條路上,早已經逐漸消磨掉了人性中的那些感情,所以能夠將他打動的人與事,已是太少太少,一時間男子孤獨地站在風雪中,閉上雙眼,想到那一日在自己面前炸開的一蓬血霧,以及青年決絕慘然的笑容,記憶裡曾經的那些美好,本以為已經被埋葬在了心底,成為了過去,然而此時此刻,在這寒冷的夜色裡,卻是化作了記憶中被風吹不散的一張流淚的面孔,一聲飄搖的歎息,一句決絕的話語,在這天地間……久久不散。

    就在男子迎風沉思之際,同一片夜空下,遠在萬里之外的師映川坐在台階上,有人手裡拎著一壺酒走過來,將酒遞到他面前,師映川抬頭,就看見晏勾辰儒雅溫和的臉,師映川笑了笑,順手接過酒壺,就喝了起來,月光下,師映川白玉般的肌膚反射出玉脂似的淡淡光澤,晏勾辰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正坐著的青年,眼中彷彿有浩瀚的汪洋一片,但頃刻間又歸於寂靜,然後他也坐了下來,坐在師映川的身邊,一個意氣風發的強國君主,一個天下人聞之變色的絕代魔頭,就這麼好像兩個完全不講究儀態風度的鄉下農夫一樣隨意坐在冰冷的台階上,師映川把酒壺遞給晏勾辰,晏勾辰接過,仰頭灌了一口,然後又笑著將酒壺遞還給對方,師映川就順手拎著酒壺,往嘴裡倒了一口,冰冷的酒汁入喉,卻像是吞下了一口苦與澀,然而也就是因為如此,才讓師映川清清楚楚地感覺到自己原來還活著,他抬起一隻手,雪白修長的手指輕輕抹去了嘴角的酒漬,醉眼朦朧,他看著身旁的晏勾辰,道:「我身邊只剩下你了啊……」

    師映川笑了起來,他伸手去摸晏勾辰的臉,笑著重複說道:「到了現在,我身邊就只剩下你一個人了呢……」晏勾辰任他冰冷的手指緩緩撫摩著自己的面孔,目光看著青年,平靜地道:「……我總是在這裡的。」師映川就笑,他似乎是真有些醉了,手指摩挲著男人光潔的面部肌膚,醉眼朦朧地說道:「勾辰,你說……你和我之間,存在『情愛』這種東西麼?還是說你我兩個人認識的十多年裡,我們之間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利益的聯繫?」晏勾辰聞言,似乎是怔了怔,然後他也笑了,很率性的那種笑容,或許真的是發自內心,他輕吐一口氣,道:「我也不是很清楚,不過我承認你我之間的確是被各方利益關係緊緊綁在一起,這一點在當年你助我登上皇位的那一天起就已經注定了,不過,說到你我之間是否存在『情愛』這種東西……」

    說到這裡,晏勾辰頓一頓,他凝神看著師映川,半晌,忽然就是一笑:「我不知道你有沒有,但至少我想,我是有的,雖然不知道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映川,我對你,終究有情。」

    風中有雪和花的冷冷香氣,師映川靜了靜,然後他就將身體向後很隨意地一仰,躺了下來,兩手枕在腦後,看著黑沉沉的夜空,喃喃道:「真奇怪……『情』這種東西真的很奇怪,不是一個人如何好,就一定會被喜歡,也不是一個人如何壞,就一定不被喜歡……我總以為像你這樣的人,什麼時候都應該是冷靜權衡的,原來卻也未必如此……」晏勾辰也躺了下來,哈哈一笑,說道:「情不知所起,情不知所終,緣分這種東西,又有誰能說得清。」

    到了深夜,酒已盡,夢已酣,偌大的殿中點著沉夢香,羅帳低垂,晏勾辰在裡面已經睡熟了,師映川卻還沒睡,他坐在燈下一隻蒲團間打坐,不知過了多久才慢慢睜開眼,他起身去倒了些茶,一口飲盡,然後來到書案前鋪開一張信紙,開始磨墨,不過沒一會兒,師映川忽然又停了手,他沉默著,卻重新回到蒲團那裡坐了下來,繼續打坐,這時寧天諭突然出聲:「……為何不寫了?」

    師映川在心中淡淡道:「沒有必要。平琰那孩子,我雖然是他父親,但他從小卻是在連江樓身邊長大,受其撫養教導,在那孩子心裡,他師祖是他最尊敬也最愛戴的人,縱然是我這個做父親的,也不能相比,斷法宗對他而言,才是他的家……」

    師映川的面容在燈光下依稀有些模糊,只是眉宇間卻有了一絲悵然:「你若是他的話,又會如何選擇?何必讓他一個少年如此煩惱。」寧天諭道:「所以你不想告訴他真相?不告訴他究竟連江樓是如何對你?」師映川語氣落寞:「那件事,我不打算告訴其他人……至少不是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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