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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299二百九十九、無人可救我於沉淪之中 文 / 四下裡

    師映川語氣幽幽道:「我問你,若是我日後做了錯事,你可會原諒我?」他似乎嫌這話表達得還不夠清楚,又補充道:「我的意思是,不論我做了什麼令你生氣惱火的事情,你都會不在意、不計較麼?」他一雙黑如點漆般的眸子看定連江樓,眼底依稀佈滿了什麼,水波蕩漾,斑斕絢麗,只是這樣凝望著,耳畔幾綹青絲在風中微微搖顫,連江樓不知道為什麼,莫名地就有些心動,道:「……是,不會在意,都不會與你計較,無論你做錯什麼。」

    師映川聽了,垂目靜靜,忽然間就轉過身去,一面握緊了袖中的雙手,掌心之中感覺到一陣微微的刺痛,但也唯有如此,他心裡的眾多負面情緒才能夠稍稍減輕一些,一時間青年仰頭望著一碧如洗的天空,嘴角有幽深似海的深沉笑容,明滅不定,輕聲道:「這是你說的……不能食言。」青年說著,突然覺得很累很倦,一時發呆了片刻,又回過身去,就見連江樓神采飛揚,白衣黑髮,自有一股睥睨天下的無上雄姿,億萬人之中也只會一眼看到他,那深邃無盡的黑眸中,流轉著對於無上武道的熾熱,以及對於永恆的追求……在看到這些的一剎那,此刻師映川突然就再沒有感到哪怕一絲的困擾與不捨了,就如同是在冷眼看著一場戲劇,看著台上人物的各自演出,悲歡離合,他很清楚,自己對連江樓所說的話,那所謂的不能食言,要求對方講信用,無非是在害怕自己被欺騙被辜負,所以拿出來作為要求對方的一個標準,無理取鬧的標準罷了,至於能不能遵守,誰能保證?——

    連郎,我這個人真的是慾壑難填,這世上有很多東西我都想要,而且從不肯相信魚與熊掌不可兼得的話,為此,甚至不惜屍骨成山啊……

    周圍花木欣欣向榮,溪水潺潺流淌,兩人之間的問題看起來似乎已經解決了,就像是尋常的夫妻那樣,很自然地緩和下來,結束了單方面的冷戰,師映川轉移了話題,怔怔看向遠處水邊放著的魚簍,卻又回神道:「都釣了多少魚了?晚上我們可以喝魚湯。」連江樓便帶他去看,只見竹簍裡有三四條魚,兀自掙扎跳動不休,師映川看了看,道:「倒是不算小了,你再釣上幾條,晚上由我來做魚湯。」連江樓扶他在被太陽曬暖的大石上坐下,道:「你歇著。」

    師映川便坐下來靜靜看著連江樓釣魚,不遠處,一大一小兩隻鹿悠閒走過,此情此景,恍若畫卷,師映川不知想到了什麼,一隻手輕輕撫摩著自己隆起的腹部,恍惚間眼神突然就如同如入了魔障一般,莫名地有些猙獰起來,緊接著,又轉為淡淡的不捨與愧疚,片刻,就開口對正在釣魚的連江樓道:「我想去拜拜佛,上一柱香,雖然我不是很信這些,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就算是我給這腹中的孩兒……祈福。」說到『祈福』二字時,師映川的聲音裡有著一絲難以察覺的顫抖,只有他自己清楚,這哪裡是什麼祈福,明明就是……提前超度!

    這都是小事,連江樓對此自然並無異議,至於去哪裡上香,這也沒有什麼可多想的,師映川現在懷著身孕,自然不宜遠行,而斷法宗就近的城市那裡就是有佛寺的,一向香火鼎盛,自是不二的選擇,於是翌日正午時分,一輛馬車便來到了佛寺前,拉車的是兩匹似馬非馬的異獸,平時這裡香客遊人極多,但今日卻都不見蹤影,只有幾個僧人在外面等著,見了車廂上那鮮明的蓮花圖案,急忙迎了上來,一時車門打開,連江樓下來,扶著頭戴薄紗帷帽的師映川下了車,這時正是日頭最熾烈毒辣的當口,兩人在寺僧的引導下,相攜入寺,好在寺內不比外頭,倒是綠蔭深重,古樹參天,令人覺得依稀多了幾分清涼。

    寺中早已備下了上等的齋飯香茶,兩人略用了些,便前往正殿,裡面燃著近千盞青燈,燈火煌煌,看上去給人一種如同佛光普照般的錯覺,彷彿置身於極樂淨土,師映川進去之後,抬頭望去,只見高達數丈的金身佛祖正一手放於膝上,一手作結印狀,面相慈悲莊嚴,此時大殿內十分空曠,除了連、師二人之外,再無旁人,師映川在蒲團上緩緩跪下,雙手合什,兩眼微閉,心中默默念道:「我師映川一生滿手血腥,一身罪孽,早已沉淪泥沼,墮落入魔,不需誰來救苦救難,但這孩子確實可憐,且又無辜,如果這個世上真有神佛,那麼就請讓這孩子來世去一戶好人家罷,一生平安幸福,再不要遇到像我這樣的父親……」

    他心中默念一番,一時祝禱完畢,這才緩緩睜開眼,旁邊連江樓便扶他起來,師映川遊目一顧,只見近千盞銅油燈靜靜燃著,火苗微微浮搖,再抬頭去看佛祖,一臉慈悲,微微俯瞰下方天地,似乎是在憐憫眾生,又或者,視萬物如螻蟻……佛與魔,或許本就只隔一線。

    師映川瞇眼不語,低頭看著地面,眼神冷清——或許天機重重,但又有誰能察覺到分毫?

    這時不知為何,突然間如同心有靈犀,師映川下意識地抬頭望去,卻見上方那佛祖掌心之中,有人寬袍流袖,長身玉立,似乎是感受到了他的視線,陡然就睜開雙眼,那霜雪一般的精芒從漆黑的眸底綻開,目光冷冷投落在青年身上,與其對視,這一刻師映川只覺得斗轉星移,真真是荒謬不堪,連江樓高踞佛掌之上,眼中冷意流轉,分明不再是剛剛那個體貼無聲的連江樓,師映川望著佛掌上那人,緩緩問道:「你,究竟是誰?」

    連江樓冰涼的眸子如雪覆落,俯視著下方的青年,眉宇間卻隱隱透出黯然之色,淡淡一拂衣袖,道:「……時隔許久,終於又見面了。」師映川怔怔望著,眼中突地閃過凌厲意味,道:「為何出現在我面前?我要的是連江樓,不是你……不是。」連江樓的雙眼恍若最明亮的星辰,負手淡淡說道:「當年你我結為永好的那一夜,我曾問你,若是我日後做了錯事,你可會原諒我……」師映川聽到這裡,突然間手腳冰冷,不能言語,連江樓卻只是繼續徐徐說著:「……那時你說,你不會在意,都不會與我計較,無論我做錯什麼。」

    男子說著,在師映川的顫慄中慢慢向他伸出手來,輕聲言道:「然而如今看來,是你食言了。」話音方落,近千盞青燈猛地就被一股無形的力量隱隱壓制,火苗顫顫趨於黯淡,突然間,隨著一盞燈倏地熄滅,緊接著一盞一盞的燈就6續滅去,片刻之間便全部熄掉,一個不剩,原本熠熠生輝的大殿,頓時就暗了下來!

    合起的眼皮陡然張了開來!師映川猛地一凜,卻發現面前景象變換,滿殿近千的青燈靜燃如舊,照得大殿明晃晃一片,師映川眼中閃過一縷驚疑,再凝神看去,發現自己跪在蒲團上,正倚在連江樓懷中,連江樓見他醒了,便道:「……是不是很倦?如何卻在祝禱時就睡了。」

    師映川定一定神,就有一絲凜凜竦然之意,他閉眼靠在連江樓胸前,許久,才收斂了些情懷,就艱難應著:「大概是我夜裡沒有睡好罷,天氣又這樣熱,讓人容易懶怠……」連江樓垂目看他,語氣微微柔和:「……等孩子出生,你就不必再如此辛苦。」師映川不置可否,他用手摸著肚子,漸有明悟,淡淡道:「是啊,等它出來了,我就『徹底』地輕鬆自在了……」

    兩人自寺中出來之後,就返回宗門,晚間師映川看著身旁熟睡的連江樓,想起白天裡的遭遇,眼神不禁微微複雜……與此同時,搖光城,大周皇宮,今夜月黯星稀,薄弱的月光透過若有若無的雲淡淡灑落在地上,將花木拖出長長的陰影,顯出幾分陰冷,燈火通明的大殿內,晏勾辰伏案批著奏折,除了兩個貼身宦官在一旁伺候之外,另有十數名內監侍立在階下以及帷後,案角的香爐中燃著檀香,幽香淡溢,令人不自覺地生出心平氣和之感,這時有人自外面進來,輕聲稟報:「……陛下,王爺來了。」晏勾辰淡淡唔了一聲,道:「讓他進來罷。」

    皇宮之中已經成年的皇子是不能再留於宮中的,都要在外開府,更不要說是親王了,但晏狄童乃是晏勾辰幼弟,二人之間手足情深,不但宮中為其專門留了一處居所,供其不時留宿,而且晏狄童還可以自由出入皇宮,無人阻攔,因此眼下都這麼晚了,他還能過來見晏勾辰。

    不過片刻,一個聲音已輕快地道:「……時辰已經不早了,皇兄雖是勤政之君,卻也不必這樣苦著自己,臣弟拿了些點心,皇兄先嘗嘗,再忙不遲。」說著,一個身著親王服飾的青年已步入殿中,此人二十來歲模樣,眉目十分清俊,身段修長,真真是神采照人,正是晏狄童,手裡提著一隻黑漆食盒,晏勾辰放下筆,沉沉看著對方片刻,終是兄弟,就微笑道:「這麼晚了,你倒還沒睡。」晏狄童笑吟吟地打開食盒,從中取出幾碟點心小食,一一擺在案上,笑道:「皇兄不是也沒睡?」這時太監捧了擰濕的軟巾奉上,晏勾辰擦了擦手,才取了一塊點心送進嘴裡,又擺一擺手,示意其他人可以退下,晏狄童眼尖,看見晏勾辰手上戴著的那枚紫玉扳指,認出此物乃是前幾年晏勾辰一次生日,師映川所送,當下眼中不由得閃過一抹寒光,口中就道:「皇兄何必還戴著這扳指,那人如今已是斷法宗大宗正的禁臠,天下皆知,你……」

    話未說完,就已經撞上晏勾辰森寒如冰的目光,頓時住了口,一時間竟是不能再多說一個字,晏勾辰冷冷一曬,眼中浮現出一抹譏誚之色,淡淡道:「禁臠?你竟說出這樣的話……」晏狄童垂目,漠然說道:「莫非不是?以大宗師之身,落得功力盡失的下場,成為自己曾經師尊的枕邊人,一教之主被永囚於大光明峰,甚至為人懷胎生子,不是禁臠是什麼?我不覺得我有哪裡說錯了……」在晏狄童說著這番話的時候,一直冷眼瞧著的晏勾辰卻是眼中寒光愈發凌厲,只靜靜地看著自己的弟弟,目光裡充滿冰冷之色,彷彿正在壓抑著一股令人難以察覺的情緒波動,最後幾乎就是在晏狄童說完的剎那,晏勾辰突然厲聲道:「夠了!」與平日裡那種雍容威儀且包含著淡淡親密的語氣不同,此刻晏勾辰的這一聲厲喝之中充滿了怒氣與厭惡,其實他的聲音並不算大,很有節制,甚至連殿外的人都沒有驚動,然而其中卻散發著濃濃的冷意,晏狄童心中猛地一顫,看著自己的兄長,卻發現對方眉宇間浮現出滿滿的戾氣,晏勾辰倏然起身,目光牢牢迫視住晏狄童,寒聲道:「小九,朕對你……太失望了!」

    晏勾辰突然間只覺得心中疲憊之極,他長歎一聲,歎息中透露出失望,憤怒,猶豫等等情緒,又緩緩坐回到椅上,一字一句地道:「不要以為朕什麼都不知道,朕只是不想說而已……當初五大宗師齊聚搖光城,你敢發誓,自己與此事從頭到尾沒有半點關係麼?一點也沒有?一點也不曾在這裡面起到任何作用?一點也不曾推波助瀾?」這一連串突如其來的詰問令晏狄童微微變色,雖然這變化極是細微,但他二人乃是手足,晏勾辰對其再熟悉不過,什麼變化能逃過晏勾辰的眼睛?一時間心中大恨,重重一拳捶在案上,喝道:「……你糊塗!」

    話音未落,晏狄童卻突然低聲嘶喊道:「哥!」他死死盯著晏勾辰,額上青筋冒出,低吼道:「我有什麼錯?你不知道師映川曾經對我做過什麼……」青年想起當年那恥辱的一晚,剛剛設計得到心愛之人的自己被師映川撞破好事,強行侮辱,那種痛,那種無力,那種憤恨怨毒,豈是用言語能夠說清?不知道為什麼,他突然就感覺到一顆心前所未有地寧靜下來,什麼都不擔心也不害怕了,只略帶嘲諷地冷冷說道:「有師映川在的一日,你就永遠是他的,皇兄,你明知道我有多麼喜歡你,看著你們親親熱熱地在一起,難道我心裡會好受?」

    如此靜靜說著,出人意料的是,青年眉宇間的扭曲之色不僅很快淡去,而且神色也漸漸恢復了平靜,不是故作姿態,而是真正的雲淡風輕,晏狄童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右手緩緩握成拳頭,眼中閃過一絲寒芒,又有些好整以暇地看向晏勾辰,突然一笑,說道:「他不是很了不起麼?天縱之資,飛揚跋扈,凌駕於億萬人之上,但如今又怎樣?落得個淒涼可悲的下場,他引以為傲的東西統統被剝奪,被人打落塵埃,只能屈居於一個男人懷裡,苟延殘喘……」

    眼前的這個人似乎已經變得陌生無比,晏勾辰定定瞧著,半晌,輕輕一歎,道:「當初八大宗師一戰之後,朕命人暗中調查,後來就知道你在此次事件當中所做的手腳,只不過那時映川戰敗失蹤,天下震動,大周更是因此受到前所未有的衝擊,朕不能在那時處置了你,處置一個親王,否則在那等多事之秋,此舉會引起太多的猜測和懷疑,明眼人都會知道你與此事有關……」燈光中,晏勾辰目光冷冽:「一個親王,朕的至親手足,卻牽涉到這等國師中計敗亡的大事之中,天下人會怎麼想?青元教會怎麼做?人人都只會認為是大周與國師之間終於有了不可調和的衝突,在這等權力之爭中,借他人之手除去心腹大患!如此一來,勢必引起朝廷動盪,更重要的是,青元教很可能大舉報復,朕和大周,無法承受這樣的後果!」

    晏狄童靜靜聽著,突然間就輕輕笑了起來,他似乎明白了什麼,望著晏勾辰,道:「……所以呢?當時並不處置我,待我一如既往,等到局勢逐漸穩定下來之後,再來個秋後算帳,反正到那時也沒人會聯想到什麼,處置一個親王也就無所謂了,只要隨便找個過得去的借口就是了……」晏狄童一面說著,一面微笑,眉宇間沒有絲毫的憤懣恐懼之色,反倒是一絲笑謔滿滿,似乎已經完全不在意自己接下來要面對什麼,有什麼下場,晏勾辰看著他,自己多年來最疼愛的弟弟,久久不語,半晌,方道:「朕不能容忍一個三番五次在朕身邊暗動手腳之人,小九,你的私心已經到了不顧社稷、危害宗廟的地步,你可知失去了映川,對大周而言是什麼樣的重創!大周不可能次次都力挽狂瀾,你是一個太大的變數,朕已經……不能容你了。」

    晏狄童聽著這些話,沒有反應,只是笑,眼前之人與他血肉相連,同時是他心頭至愛,縱然是身受千刀萬剮之苦,也是萬萬不肯放下,無論做什麼都是不後悔的,然而此時此刻,晏勾辰正看著他的目光卻如同整個世間最鋒利的刀子,只是這樣淡淡的一眼,就令晏狄童有一種自己被割得鮮血淋漓、幾乎就要崩潰的錯覺,他輕歎一聲,雙手攏於大袖內,沒有辯駁,更沒有試圖做任何反抗,只看著男子道:「那麼,皇兄要怎麼處置我呢?……是要殺了我麼?」

    晏勾辰面上神情莫測,猶如一縷輕煙般溶入到夜色之中,模糊不清,他搖了搖頭,緩緩說道:「朕不會殺你,你是朕的幼弟,朕是你的兄長,母妃臨終前,曾經囑咐朕一定要好好照顧你,朕一直都記得,所以平時無論你犯了什麼錯,朕都可以一笑置之,並不追究,然而……」

    身著九龍華服的大周皇帝慢慢站起身來,此時此刻,再難從這個一國之君的臉上找到半點溫情:「然而朕既然是大周天子,就是萬事以社稷為重,為此,可以拋棄很多東西,更何況兄弟之情!」話音方落,已揚聲道:「……來人!」很快,兩名貼身內侍進來,晏勾辰冷冷道:「金吾衛何在?」下一刻,四名披甲金吾衛已趨入殿中,晏勾辰一手負於身後,面無表情,只道:「將九王綁了!」眾金吾衛雖不知為何有這樣的變故,但天子一言九鼎,所說的話不容違背,當下立刻毫不遲疑地一起上前,將不曾反抗的晏狄童制住,晏勾辰冷冷看一眼內侍,道:「……傳朕旨意,九王驕縱跋扈,對朕不敬,且於後宮無禮,強辱宮人,著宗人府查辦,奪其王爵,廢為庶人,圈禁於王府之中,不得外出!」說罷,轉身不去看晏狄童,只命令道:「帶下去!」

    「……二哥!」晏狄童突然一聲低喊,這聲音裡分明有著一絲懇求,旁人只道他是在求饒,在乞求著皇帝的寬恕與原諒,但只有晏勾辰自己才清楚,晏狄童只是求自己回頭再看他一眼……然而,晏勾辰終究沒有轉身,直到金吾衛將晏狄童帶出去,晏勾辰也還是沒有動。

    殿中只剩下晏勾辰一個人,他透過窗子向外看去,只見燈光掩映下,外面花木葳蕤,陰影幢幢,漸漸的,晏勾辰面上的神情恢復了清明,也恢復了從容,良久,他輕輕歎道:「映川……」不知不覺間,卻喃喃重複著方才對晏狄童說的話:「萬事以社稷為重,為此,可以拋棄很多東西,更何況兄弟之情……」又加了一句:「哪怕心中所愛,也是一樣。」不知道為什麼,忽然就很想笑,晏勾辰坐下,自嘲地拍了拍大腿,神色淡淡:「寡人者,稱孤道寡,果真是獨夫!」

    卻說日子一天天過去,師映川在斷法宗的生活依舊還是平靜得毫無波瀾,除了暗中練那《血嬰經》之外,他與連江樓就像是世間所有恩愛的夫妻一樣,閒暇時喝茶聊天,一起下棋作畫,看起來很是悠閒愜意,只不過在夜間卻會屢屢夢見前塵舊事,這樣的夢開始變得頻繁,不再像從前那樣偶爾才會有那麼一兩次,這一日早間,連江樓去竹林練功,師映川起身看著外面淡淡天光,一手輕扶額頭,微微皺眉對寧天諭道:「近來我時常做夢,夢見當年趙青主與我們之間相處的畫面……現在幾乎每隔兩三日就會這樣,而從前甚至一年之中也不會有一次,你說,這是怎麼了?」寧天諭沉默片刻,方道:「也許是說明你距離徹底甦醒的日子,已經不遠。」

    師映川聞言,眉心微擰,他沉吟一陣,方道:「是麼……」他心中閃過一些念頭,忽然卻道:「我現在所做的事,所說的話,連自己都已經不知道究竟是真的有感而發,還是僅僅只是在做戲給別人看,總之,我都分不清楚自己這是不是在做夢……」寧天諭冷冰冰道:「那又如何,原本世間之事就是真真假假,又何必分得那麼清楚明白?若是覺得夢裡過得更好,索性就活在夢裡便是了。」師映川有點若有所思地撫摩著自己已經越來越大的肚子,道:「在此之前我的想法很簡單,那就是脫困,報復,但現在偶爾我會因為整日裡戴著面具勾心鬥角,而生出厭倦之感,甚至不乏有些意興蕭索。」寧天諭道:「不要告訴我,你現在已經淡了復仇的心思。」

    師映川面色漠然:「當然不會。只不過人的心是最微妙的東西,我忽然就想到了『物是人非』這個詞,等我報了仇之後,我想再要現在這種平靜安穩的生活,到那個時候,就真的還能夠得到麼?」師映川說著,臉上現出沉思之色,半晌,他忽然問著寧天諭:「你說,日後等我真的大道得成,那麼我還會對情愛這種事如此執著麼?在一個能活百年的人看來,情愛或許是極重要的東西,但在一個可以活上千年甚至萬年的人眼裡,還會是重要的麼?我忽然好像有點明白趙青主當年的想法了,若是他後來真的走到了那一步,成就大道,那麼情也好,愛也罷,這樣短短的一段時間,不過也只是他漫長的生命當中一段比較特殊的經歷罷了。」

    寧天諭有些僵硬,不出聲,師映川卻是心裡放鬆了許多,繼續說著:「隨著時光的流逝,所有的新奇與刺激都漸漸平淡下去,只要時間夠久,說不定一切情愛的本質也都會被洞徹、看透,到了那個時候,未必不會厭倦……」話音未落,寧天諭突然硬邦邦地道:「不會!」

    師映川倒也沒有與他辯論,起床喚人進來服侍梳洗更衣,等到外面天光大亮,連江樓練功回來,兩人就一起吃了早飯,一時師映川坐在窗前,連江樓那柄和光同塵被他橫在膝上,用一塊雪白的軟巾仔細擦拭著,連江樓則是去沐浴換衣,師映川將寶劍拭罷,拿在手裡端詳,卻聽寧天諭異樣地輕聲道:「世人只知寧天諭有劍神之稱,但說來好笑,真正見過我出劍的,都早已化作劍下亡魂,那時只有一人看過我練劍,就是趙青主……當年我曾對他感喟,天下之大,已無人再值得我認真出劍,說這話時,自然沒有將他算在其中,因為從未想過我二人會有決裂的一日,卻不曾想到後來,我真正出劍的那一天,拔劍相向之人,正是他趙青主。」

    師映川默然,他將黝黑的長劍重新放在膝上,扭臉望向窗外景色,眼神微惚沉醉,忽然在心中道:「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很想親眼一見劍神風采。」寧天諭低笑:「……劍神?不如說是劍魔更貼切,從他殺我那一日起,我就已經入了魔。」這時有人踏足殿中,卻是連江樓沐浴更衣回來了,連江樓進來,見著師映川正坐著,橫劍在膝,靜靜望向窗外,原本對方是決無可能察覺到他的到來,但不知道是不是心有靈犀還是別的什麼緣故,師映川卻慢慢扭過頭來,一雙鳳目中帶著幾絲迷離之色,表情沉靜,肌膚勝雪,這時回眸一顧,星眸淡掃,極是動人,連江樓被這樣溫和寧靜如水的目光看著,一時間竟是什麼話都說不出來,想起某些畫面,恍惚間有一絲明悟,卻又頃刻逝去,師映川微微一笑,目光在連江樓身上一轉,見男子換下了家常衣裳,穿了一身見客的服飾,便輕佻長眉,問道:「是有誰要來了麼?」

    連江樓道:「不是,是我要出去一趟。」師映川點點頭:「那你早點回來。」順手將膝上已經擦拭乾淨的和光同塵遞過去:「喏,已經擦乾淨了。」連江樓接過,在青年潔白勝雪的額頭上輕輕落下一吻,這才走出了大殿,離開大日宮,一路下山,出了斷法宗。

    連江樓輕身功夫之高,普通人要騎快馬趕許久的路,在他腳下也不過就是尋常,一路走來,最終到了一處林中,有河水流淌其間,一輛馬車停在河畔,一名白衣人站在車旁,連江樓到的時候,白衣人轉過身來,長身玉立,幾若天人,竟是早已被人認為在當年一戰之中隕落的上一代斷法宗大宗正,二十六代蓮座藏無真,縱然連江樓心硬如鐵,且在剛剛收到的信上得知藏無真尚在人間,但乍然見到授業恩師,也不由得神情變動,他走上前去,微微欠身,卻是沒有出聲,藏無真臉色沉靜,對連江樓道:「……我與他只是路過這裡,順便見你一面,全了師徒一場的情分,現在既然已經見過,這便要離開了。」

    連江樓已從藏無真的信上知道了前因後果,聞言便看向那輛馬車,半晌,方道:「師尊果真不肯再回宗門了麼。」藏無真淡淡道:「世人皆道我二人已死,如今我與他已是自由之身,塵緣盡斷,這些年來遊歷天下,走遍南北,很是自在,又何必再沾染紅塵之事。」

    連江樓聞言,知道以藏無真的性情,既已作出了決定,就不會再更改,當下也就並不再提此事,這時藏無真卻看著他,道:「這些年間所出之事,我都一一聽說,你心中所想,我亦瞭然,你心志之堅,自然不會因外物而動搖,你所求之道,旁人不能置喙,只希望你日後莫要後悔。」連江樓沉默,片刻,才緩緩道:「……劍出無悔。」

    藏無真聽到這四字,怔怔一頓,忽然就想起當年的自己,那時的藏無真,應該就是像此刻面前男子這般一模一樣的神情罷?一時間竟有些出神,但他也沒有任何再勸的意思,因為他太清楚了,這世上每一個強者,性情雖然各不相同,但有一點卻是共通的,那就是他們都是執著之人,因為若沒有一顆執著之心,就不會也不能走到這一步,不會具備強大的修為,只會成為芸芸眾生之中非常普通的一個,所以他們認準的事情,決定走的路,也都會一直堅持下去,其他人無法干涉,如此一想,藏無真默然,許久,才輕聲說道:「劍出無悔?我當年以情證道,後來才知走錯,而你如今卻說無悔……但願如此。」

    連江樓離開了,待他走後不久,馬車裡忽有人道:「……無真,我餓了。」藏無真的眼神柔和起來,他上了馬車,車廂裡,一個身穿黑袍的男子雙眼狹長,唇若塗血,看那神色,顯然是剛剛睡醒,男子容貌俊美,只是看起來臉上卻是一派純淨之色,那種樣子,分明只有孩童才會有,而這個人,只看那鮮紅如血的薄唇,那富有個性的眉眼,不是澹台道齊還有誰?

    藏無真眉宇間是滿滿的耐心,他帶澹台道齊下了馬車,道:「餓了麼……道齊,你在這裡等一會兒,我很快就回來,好不好?」他用的是哄孩子的口吻,澹台道齊點點頭,笑道:「嗯,我在這裡等你。」一時藏無真打了一隻鹿帶回來,生火烤肉,澹台道齊坐在火堆前,乖乖地等著肉被烤熟,藏無真與他肩並肩坐著,忽然說道:「道齊,我大概還可以陪你很多年,只覺得此生再沒有什麼遺憾了,日後待你我天人五衰到來之際,我若是要先你而去,那麼臨死前就先殺了你,免得你無人照顧……你可願意?」依然如同年輕時那樣玉樹臨風的澹台道齊並不知道對方的話究竟是什麼意思,只笑呵呵地道:「無真說什麼,我做什麼。」

    藏無真聞言,看著他宛若出生嬰兒般純淨的眼眸,天真無邪,忽地心頭微痛,一瞬間襲上心頭,曾經自己只求大道,卻害得他牽念一生,一時藏無真伸臂攬住身邊的男人,沉聲道:「我欠你一劍,就用一生來還。」說話間眼神溫柔,將男子緩緩摟緊,這個曾經親手斬斷他們之間情愛羈絆的男人,此刻卻是神色平靜而柔和:「你從前總希望我親口說出一生一世的諾言,而我卻從未給過你,那麼,現在這個承諾已經晚了整整數十年,你,會不會覺得太遲?」

    自當年一戰之後,重傷損了神智,致使記憶全失、一如幼童的澹台道齊聽著藏無真說話,皺了皺鼻子,接著就展露出一個大大的笑顏:「無真說什麼,我都喜歡。」藏無真微微一笑,伸手揉了揉男子的黑髮,眼神溫暖,再不復從前的冷漠,只道:「道齊可喜歡我?」澹台道齊毫不猶豫地環住了他的脖子,笑瞇瞇地道:「我喜歡無真。」藏無真深深吸一口氣,輕聲道:「我也喜歡你,一生所愛,唯你一人而已……所以,這一生無論你想去哪裡,我都陪你。」

    澹台道齊想了想,只是搖頭:「我哪也不去,只要無真陪我。」藏無真深深看他,忽然灑脫一笑,既而低頭輕吻男子血紅的薄唇……前塵舊事,恍若一夢。

    連江樓回到千蓮殿時,已是午後,他換過家常衣裳,洗了手臉,便去見師映川,此時師映川正歪在窗下一張方榻上,身旁小几上放著一碟剛做好的姜餅和一壺梅子茶,師映川身後塞著幾隻綿軟的鵝絨枕頭,手裡拿一卷書在看,見連江樓回來了,便懶洋洋地挪動了一下,似有若無地帶著點倦意道:「……我腿有些酸疼,你幫我揉揉罷。」連江樓就在青年身邊坐下,為其按摩腿腳,懷孕之人往往會感覺到腰腿酸疼,這很正常,而連江樓如今做這些事也已經頗為熟練了,一時師映川瞇眼看他,伸手取了一塊姜餅遞到男子唇邊:「嘗嘗,味道還不錯。」

    連江樓張口噙住,師映川見男子吃了,就又倒了一杯梅子茶送到對方面前,連江樓也依舊就著他的手喝了,師映川淡淡含笑,卻端詳著連江樓的氣色,道:「你怎麼好像心情不是很好的樣子,莫非是有什麼煩惱之事?」連江樓神色平靜,只道:「沒有,你多慮了。」

    寧天諭卻突然道:「你有沒有感覺到,連江樓與從前相比,似乎有異常之處。」見師映川沒有應聲,就繼續說著:「我只是要提醒你,或許心中一直有所謀劃之人不僅僅只是你我而已,也許,還有連江樓……固然你我要報復此人,但你也要警惕,說不定此人也已走上那太上忘情之道,而你,便是他的磨刀石,就好像千年之前那樣,一切都舊事重現。」

    師映川微微悚然,但他又隱隱覺得不會如此,這時就聽連江樓說道:「……可曾酸痛得厲害?」定神一看,自己的右腿正被連江樓揉捏著,一絲絲清涼之氣隨著對方的手而透入皮肉中,感覺舒服許多,師映川動了動腳趾,道:「還好罷,也談不上多難受,就是有時覺得酸疼不太舒服。」連江樓手上的力道越發柔和,道:「等孩子出生,你就不必再辛苦。」師映川注視著他,伸手去撫男子的面孔,細細描摹那深邃的輪廓,尤其那雙深邃若浩海的黑色眼睛裡,無時無刻都在靜靜流轉著銳利冷漠的因子,令人難以直視,然而又真的很美,使人著迷,師映川低聲道:「連郎,我真的很想有一個像你的孩子……」連江樓似乎有些受他感染,就淡淡笑了一下,道:「也許這個就是。」師映川若有所思地笑了起來,摸了摸圓隆的肚子,卻下意識地避開了男子的目光,他看一眼自己的腹部,心中說不上來是什麼滋味,只覺得世間之事,真的是顛倒迷醉,令人不能自拔,當下只低聲道:「但願如此。」又打起精神一笑,說著:「今日你只說是出去一趟,是有什麼事麼?」連江樓就道:「是去見我師尊。」

    聽了這話,師映川頓時愣住:「師……師尊?」連江樓沒有瞞他,就說道:「不錯,是我師尊藏無真。」於是當下就將藏無真與澹台道齊當年並未雙雙戰死之事以及後來二人之間的一些事情都簡單說了,師映川聽罷,目光微微閃動,道:「原來當年他二人並未在那一戰之中隕落……不過,澹台道齊竟是傷了頭部,不但失去記憶,甚至整個人都懵懂如孩童一般,這真的是讓人意想不到,不過對於他們兩個人來說,也許這不算是一件壞事,否則的話,以他們之間從前發生的那些深仇舊怨,勢必無法放下,難以和好如初,只能仍然做一對怨偶,而如今澹台道齊雖然神智不清,但至少他們可以在一起,想來以後也永遠都不會分開了。」

    師映川一時不免唏噓起來,心中感慨萬千,但轉念間又突然想到了自己和連江樓,他們兩個人之間,到後來會不會也要變成了一對怨偶?這樣想著,真心覺得恐怖,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顫,卻突然聽見寧天諭道:「……若是連江樓有朝一日變得像澹台道齊一樣,你可還會待他真心依舊?」師映川沒有遲疑,只在心中道:「會的,無論他變成什麼樣子,哪怕癡傻,殘疾,我也一如既往,對他不離不棄,始終照顧他。」寧天諭語氣淡淡:「我也會的……若趙青主變成那個樣子,我也會陪他一生一世……我確定,即使千年萬年也不會改變。」

    就在這同一時間,萬劍山一處院落中,一個梳著道髻,穿灰色長衫的男子正在撫琴,五官清秀精緻,蜜色的肌膚細膩而充滿彈性,雙眉濃黑如墨,臉上表情沉靜從容,卻是千醉雪,他默不作聲地撥弄著琴弦,琴身上刻著小小的篆字,卻是天下六大名琴之一的『十段錦』,乃千醉雪母妃的遺物,此時千醉雪似是在閉目養神,十指輕撥琴弦,那琴聲聽不出是什麼韻,更不是什麼耳聞能詳的曲子,大概只是隨手彈的,不過很快,千醉雪突然十指一動,指下琴音淙淙,卻是換了一首《迎仙客》,不多時,有人踏入這一方幽靜院落,男子白衣流袖,額上一點殷紅似血,那沉凝如水之態,除了季玄嬰,再不會有旁人,千醉雪緩緩睜開眼,對季玄嬰道:「……難得你會來我這裡。」季玄嬰微微偏頭,避過從樹上掉下來的幾片落葉:「莫非不歡迎麼。」千醉雪停琴起身,一手作引:「我這裡有今年剛下的新茶,來嘗嘗罷。」

    兩人就進了屋內,下人送上茶來,這時正值午後,日光照進來,地上都是深深淺淺的一片斑斕,千醉雪看了季玄嬰一眼,道:「……已經過了這麼久,你從未打算去看看他?」

    這個『他』自然指的只會是師映川,季玄嬰聞言,並無反應,只平靜說道:「你不是也一樣?」這樣說著,彷彿在說起的只是一個平常的人而已,千醉雪卻沒有接話,他看著季玄嬰淡淡的神色,就感到了一絲無可言說的惆悵,修長的手指不由得輕輕撫摩著面前細膩的瓷杯,若有所思地道:「我不一樣。」男子清秀的臉上一派淡然,眼神之中卻有片刻的恍惚,他低頭看自己腰間所繫的一塊蓮花佩,靜靜說道:「當年他將合婚庚貼與玉珮退還給我之後,我下了山便吐血昏迷,這件事是沒有其他人知道的,只不過我在那時醒來之後,就想起了一些事情……」——

    想起了一些從未想過也從未經歷過的事情,人生,究竟這是要從何處說起?

    千醉雪的樣子有些莫名地古怪,季玄嬰微微凝眉:「……你是何意。」千醉雪忽然一笑,他眉宇間有片刻的輕鬆,道:「你什麼都不知道,原本不該是這樣……可惜了,你不是你,我也不再是我了。」當下目色深深,注目於季玄嬰:「他與連江樓成婚的那一日,我與寶相龍樹都去了,想要見他一面,只有你,從始至終不曾離開過萬劍山一步。」

    說著,不知道為什麼,忽然又對季玄嬰笑起來,道:「……還記得當年五人一起大婚,後來方梳碧與映川彼此之間算是不負不欠,而映川負寶相龍樹,只有你我二人,負他師映川。」千醉雪輕抬瓷杯,靜靜細品香茶,末了方道:「我自問從小到大,無論哪方面都與你不相上下,不過後來才發現有一項終究是不如你……你比我無情。」

    季玄嬰的面容沒有絲毫波動,他只低頭看一看自己的雙手,一字一字緩慢說道:「……什麼是有情,什麼是無情,我只遵循我心中所想,不是對,也無所謂錯。」

    千醉雪聽了,就洒然而笑:「這就是道法自然?我記得有一年你、我、寶相龍樹,映川,我們四人在外遊玩,晚間在湖邊林中偕同歡好,一夜縱情,後來雲收雨散,他第一個取衣為你裹上,然後抱你去湖裡清洗,當時的我和寶相龍樹,還有些嫉妒你呢。」季玄嬰眼中依舊是波瀾不動的寧靜,淡泊道:「這些我都清楚地記得,沒有忘記,並且哪怕是在往後的許多年裡,哪怕經過了千百年,在我有生之年,也還是會清晰可見,因為這些都不是虛假,於我而言,都是真情實意,又怎會忘記。」千醉雪手握茶杯,沒有看他,只道:「然而你說起這些時,如此平淡的神色語氣,好像這一切於你而言,已經微不足道。」他沉默了片刻,語氣卻已放輕了:「他對你來說,也許就是一條助你渡河的船,待你找到你的『道』,來到了對岸,就可以毫不猶豫地捨棄了這條無用的船,可對?你這樣,與斷法宗太上忘情之道,異曲同工。」

    季玄嬰不說話,淡淡啜著茶,千醉雪也沒有什麼詰問的意思,他看著杯中裊裊熱氣,說道:「也許你是對的,只不過我偶爾還是會想起當年的一些事情,那時我們五人在一起,春光正好,花正開,水正流,方梳碧總是不太說話,只愛微笑看著,寶相龍樹時不時會故意刺她幾句,她也不還口,而我只顧著和映川閒聊,你則是安靜在一旁,若不問你,你就不會接話……事到如今,這一切已經全部不會再回來,可我卻還是記得清清楚楚,庸人自擾。」

    沒有人回答,室中靜靜,一種無可言說的寂寞之意盤桓於此,久久不可散去。

    此時此刻,遠在萬里之外的大日宮中,師映川站在廊下,一面雙眉微蹙,瞇眼曬著太陽,一面看遠處殿宇層疊,重樓高閣林立,依稀天人之景,他靜靜站了一會兒,就回到殿內,獨自坐於光可鑒人的鏡前,看著鏡中那張臉,對寧天諭道:「……到了冬天,就是產期了。」

    寧天諭道:「還有數月。」師映川淡淡『嗯』了一聲,看著自己在鏡中投出的美麗之極的影像,一時間就對著鏡中的自己,或者說是寧天諭,只覺得此時心思有些雜亂翻滾,開口說道:「你說,這世上的人整日裡都看著日出日落,月升月隱,卻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所在的這個世界其實只是無數星辰之中的一個,是無盡宇宙中渺小之極的一點,實在是微不足道,如此一想,就明白其實所謂的永生,只能說是相對而言的,因為世間一切只要有開始,就一定會有結束,只不過是因為永遠不知道盡頭在那裡,所以才狹隘地認為這就是不死不滅……卻不知,大道本無涯,在修行之路上,永遠都不會有盡頭。」寧天諭不接話,沉默片刻,卻忽然道:「我來問你,修行的最終目的是什麼?僅僅是為了強大的力量,為了長生,為了永生?」

    「……當然不是。」師映川一身素衣,以手慢慢撫摩著自己的臉,眼中波光盈盈,面色沉靜:「強大的力量只是為了保證自身可以掌握自己的命運,包括可以去左右旁人的命運,而壽命的延長,是為了可以經歷更多……所以我想,這修行的真諦,大概就是讓人能夠看得更多,走得更遠,體驗更多的精彩,嘗過更多的滋味,探索更多的奧秘,將生命的整個歷程無限延長,讓時間來為生命服務,而不是讓時間將身心逐漸腐蝕,生命每多上一天,哪怕多上一個時辰,就會多一絲精彩,不是麼。」寧天諭聽了,一陣沉默,半晌,方淡淡道:「你可知道,這樣類似的話,我在很久以前……曾經對趙青主說過。」

    師映川聽著,突然間就有些近乎醍醐灌頂之意,對方心懷刻骨仇怨,卻又偏偏秉性無端,深情而不自知,如此矛盾,又如此凸顯出異樣的和諧之感,既愛著,又恨著,自己儘管與其不盡相同,但也殊途同歸,果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這樣一想,就覺得惆悵中又帶著有趣,果然人心就是這樣複雜的東西啊……這時夕陽漸下,已近傍晚,師映川望向窗外,看著那殘陽如火,麗霞染天的景象,似歎息似感慨地道:「……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說著,不由得露出了一絲古怪的微笑,對著鏡子自言自語道:「你看看,我想要的是如今與他這些溫馨相處,柔情蜜意依舊,想要這樣的日子永遠不變,偏偏又一定要報仇,執著於此,果然人的貪心是沒有止境的,人類,從古至今就一直是世間最貪婪不知道滿足的動物。」

    寧天諭不吱聲,師映川起身開了一扇半掩的窗子,讓風徹底吹進來,拂起了他的髮絲,師映川感受著那帶著熱意的風撫摩自己的臉頰,道:「說實話,我現在希望日子過得慢一些,這樣就可以和他繼續安穩地在一起,多一些相處的時間,你,會不會覺得我很沒出息?」一直以來時常喜歡譏諷挖苦對方的寧天諭,在此刻卻出人意料地並沒有說任何嘲諷不屑的話,只道:「……不會。」師映川就笑,他手扶雕花長窗,愜意地享受著溫熱微燥的風,道:「其實你跟我對於趙青主與連江樓這件事上,說到底無非是意氣之爭,你和我都明白這一點,但有的時候,這『意氣之爭』四個字,形容的卻並非衝動莽撞的行為,不是貶義,我想,這應該是一種堅持罷,對於自身的堅持……這世上有些事,永遠都是不得不去做的,哪怕明知是錯,哪怕明明知道可以趨利避害,可以有對所有人都更好也更有利的結果,但偏偏不會那樣選擇。」

    沒有人應聲,師映川也不以為意,他如今肚腹已顯出笨重來,不耐久立,便走到不遠處的長條大書案後坐下,鋪開雪白且帶著淡淡香味的雪浪宣,又取了硯台,就打算磨墨,練會兒字來打發時間,哪知剛從筆架上選了一支紫毫,還沒來得及蘸墨,就忽然聽見窗外有人道:「……父親,父親!」這麼一聽,卻是季平琰的聲音,師映川有些訝然地抬頭,循聲看去,就見季平琰站在窗外,半探了身正往這邊看,與師映川頗為相像五官輪廓如玉石精心琢磨一般,看不出絲毫瑕疵,自是天然丰姿,然而這個向來很有些老成持重的長子,此刻卻是一臉潮紅,額角微微沁著些許薄汗,顯然是一路急速狂奔所造成,看那樣子,應該是從白虹山趕來大光明峰,見師映川抬頭看過來,立刻就像是找到了主心骨,急道:「……父親幫我!」

    這孩子自幼少年老成,現在長到十多歲,更是平日裡舉止從容,行事言談都如同成年人一般,眼下這樣急切的樣子,彷彿就是小孩子做了什麼錯事,自己沒有辦法收拾局面,只能跑去求助於父母,這個時候,這個長子才真的像是個少年人應有的樣子了,不過眼下師映川自然無心取笑,見季平琰難得語調中竟是都帶出些惶急之意,料想是出了什麼不尋常的大事了,不然何至於此?一時間師映川就有些微微肅然,凝眉道:「怎麼了?看你這樣子,莫非有什麼事發生?」又轉念一想,神色微冷:「我如今這個樣子,也幫不得你什麼,你去找你師祖,我自會讓他幫你。」哪知季平琰聽了這話,卻出乎意料地紅了臉,面上露出尷尬之色,似是十分窘迫,只喃喃道:「這……這……師祖不成的……」師映川見狀,只覺得奇怪,一時間摸不清楚這是什麼狀況,便起身走到窗前,皺眉打量著臉色不自然潮紅的少年,輕喝道:「好好一個男子漢,學姑娘家忸怩作態幹什麼?我最見不得這樣,別吞吞吐吐的,到底怎麼了?」

    季平琰一雙如同墨玉般的眼睛微微一動,神情窘迫中似乎又帶些自責之意,瞳孔深處亦有羞色流轉不休,低聲囁嚅說道:「阿心暈著,我沒有辦法,也不知該怎麼做……」說話間一抹暈紅染在雪白雙頰上,使得原本就絕麗的容色,越發透出攝人的味道,但他說得含糊,師映川自然也就聽得雲裡霧裡,就疑惑道:「劫心生病了?還是練功出了岔子?若是生病,自然著人叫大夫,若是練功出了問題,那你還不快去找你師祖,卻來尋我!」

    聽了這話,季平琰雪白的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片刻,才似是終於鼓足了勇氣,硬著頭皮低聲對師映川說了幾句,師映川聽了,臉上先是愕然,既而就有些哭笑不得,伸手在少年腦袋上重重一敲:「你這混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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