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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292二百九十二、阻我道者,皆可殺之 文 / 四下裡

    翌日就是大年三十,一早連江樓天還未亮就起來,依舊去竹林練功,待他回來時,天已濛濛亮了,卻見侍女們正在換門神,掛新的桃符以及各種宮燈等等,一派忙碌而喜慶的氣氛,連江樓目力極好,一眼就看見師映川穿著一身厚實的皮襖,正踩在高高的梯子上貼著春聯,下面一群人在仰頭看著,小心翼翼地把住梯子,惟恐他摔下來,連江樓見狀,轉眼間就來到梯子下面,右手隨意一敲,頓時上方的師映川就驚呼一聲,被這股柔力震得立腳不穩,直接便從梯子上倒栽了下來,連江樓在下面伸出手,輕描淡寫地就將他整個人穩穩接住,直接抱在懷裡,皺眉看著他說道:「……這種事以後不用你來做,否則一旦失足摔傷,豈非後悔莫及。」

    師映川方才吃了一嚇,這時已定下神來,右拳在連江樓寬厚的肩頭重重一捶:「原來是你使壞!」又笑著道:「哪裡就真的那麼衰運了,哼,若不是你,我又怎會失腳了?你這人真是……」連江樓不理會他絮絮叨叨,逕自將他抱進裡面,放到椅子上坐好了,這才從侍女手裡接過熱毛巾,給青年擦了擦被風吹得冰涼的臉,師映川抓住連江樓的手,道:「我餓了,先吃飯罷。」連江樓道:「你自己吃,我去沐浴更衣,準備稍後的儀式。」

    師映川是在斷法宗生活過多年的,自然知道是要做什麼,當下也不勉強,自己去用早膳,一時連江樓沐浴既罷,換了華服高冠,師映川在旁看著,淡然不語,這一日上午上至連江樓,下至宗內的內門弟子,都換了正服前往神祠,按照等級排班立定,在連江樓的帶領下進行一系列的新年祭拜儀式,這裡供奉著歷代宗門之主,內門弟子以□份之人甚至都沒有資格參加這樣的活動,等級之森嚴可見一斑。

    連江樓既不在,師映川便一個人待在室內,正發呆之際,忽有人來報:「爺,梵公子求見。」師映川回過神來,把手裡捏著的一個果子放回盤裡,道:「讓他進來罷。」稍後,一個穿蜜合色華服的貴公子便從容走了進來,青絲高挽,戴了頂白玉冠,渾身上下並無飾物,越發顯得唇紅齒白,目如星子,當初小時候那等秀雅可愛之態,到現在已經轉為俊秀清靈模樣,行動處如修竹臨風,一眼看去,真真好個俊秀出眾兒郎,師映川見了,心下也覺喜愛,對方與自己長子季平琰站在一處,看著卻是一雙璧人,日後生下兒女,也算是自己的血脈綿延不絕了。

    轉眼間梵劫心已到近前,這是新年第一日,自然不能作家常打扮,因此師映川今天穿戴得也還頗為喜慶,頎長的身子裹在厚暖的棉襖裡,看起來確是有新年氣象,只是他眼下模樣瘦弱,穿這樣的繁複華服,倒更是給人以弱不勝衣之感,甚是可憐可惜,梵劫心見了,想起他從前意氣風發的形容,心中怎是簡簡單單一個『不好受』可以道盡,好在儘管如此,但至少師映川不是前時那番玉容慘淡的形銷骨立之貌,臉上也有了血色,令梵劫心多多少少有些寬慰,當下勉強按住亂糟糟的念頭,向前行禮,垂目道:「少君今日氣色甚佳,想來已是大好了。」

    梵劫心從前只喚師映川為『映川哥哥』,到如今眼看再有幾年就要與季平琰成親,怎能再以此稱呼,但若要隨季平琰一樣喚『父親』,又實在有些叫不出口,不過如今師映川既與連江樓結為連理,梵劫心便勉強以『少君』稱之,好歹也算不那麼尷尬了,他這幾年與季平琰之間相處得還好,彼此和睦,自己也知道將來兩人婚後的日子會過得不錯,必是平穩而寧靜的,不會有什麼齟齷分歧,但梵劫心更清楚,自己平生真正愛過的人並不是未來的伴侶季平琰,而是此刻眼前的清瘦男子,自己日後縱使與季平琰舉案齊眉,相敬如賓,也終究還是意難平!

    思及至此,梵劫心不免心裡微微悵然,只是他如今已不是當年的任性孩子了,很多事都學會了要埋在心裡,想必這就是成熟罷,然而每個人成長的背後,是不是都有著那麼多不為人知的過往呢……正胡思亂想之際,卻聽師映川道:「別杵在那裡了,來,這邊坐,我這裡有不錯的茶,你嘗嘗。」說著,已喚人將涼掉的茶水拿走,送新茶過來,梵劫心在師映川對面坐下,他並不是能經常看見師映川的,上一次還是在數日前,現在瞧師映川模樣,確實氣色還算好,比原先又添了一絲生氣,心裡就有些安穩起來,卻見師映川盤膝坐著,手攏在袖子裡,問道:「今日來我這裡,是有什麼事?」梵劫心道:「並無要事,只是平琰今日去神祠參加祭拜儀式了,我在宮中沒什麼事做,前時晉陵那邊送來一些吃食玩器等物,我便挑了幾樣在這邊吃不到的玩意兒帶過來一些,少君可以嘗嘗,方纔已讓人收起來了。」

    師映川聞言就笑起來:「難得你有心。」又道:「從前我還擔心你們處得不好,如今我回到斷法宗,親眼見你與平琰很是和睦,我也就放心許多。」一時伸開腿,箕坐著,露出一雙穿了白色錦襪的腳,套著室內用的雙蝠軟鞋,臉上帶起幾分自嘲之色,說道:「我如今已經是這個樣子,沒什麼可想的了,只盼兩個兒子過得好,也就罷了。」如此頹然灰心之態,哪裡還是當初那個神采飛揚的師映川?梵劫心一時間心中大慟,忘了那些自持,卻是起身拉住青年的手,道:「映川哥哥,你不必這樣,若是日後……」

    話沒說完,師映川已是兩眼看著他,將手緩緩抽回去,梵劫心自知失態,呆了一呆,忽然向後微退一步,垂手微歎:「是我失禮了……」師映川表情自然,彷彿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一般,取了棋盤和裝著棋子的圓盒,將精緻的棋盤放在矮桌上,道:「陪我下會兒棋罷,我自己一個人在屋裡悶得很,咱們在這裡坐一會兒下下棋,玩上兩局,平琰他們也就應該回來了。」

    兩人就下著棋,氣氛一開始略覺沉悶,但漸漸的也還好,又聽著外面不時有鞭炮聲隱隱傳來,空氣中也飄滿了食物的氣息,果然就有了過年的意思了,後來兩盤棋還未下完,連江樓以及季平琰,白緣,左優曇四人便回來了,師映川未語先笑,丟下手裡的棋子,起身走向連江樓:「我剛在想著時間應該差不多了,你們就正好回來了。」見連江樓身形高大,形貌軒朗,恍若神仙中人,不覺嘴角微揚,抬手解開男子身上的紫色貂裘:「快把這身衣裳換了罷,穿著怪麻煩的。」連江樓見他玉面朱唇,笑容溫雅,為自己解衣的動作亦是輕柔,一時間幾乎有些錯覺,彷彿是自己回到家中,自有溫柔美麗的妻子起身相迎,他並不習慣這種感覺,但至少不討厭,當下就去裡面除了衣冠,換上一身輕便些的打扮。

    這時季平琰見連江樓離開,便狀似隨意地走到師映川身邊,藉著閒話幾句的工夫,突然用只有兩人才能聽見的聲音低低道:「……父親昨日交代的事情,兒子自會盡快辦妥。」這番話說得極快,一過即逝,沒有惹起其他人注意,師映川聽了,面色如常,只是嘴角微勾,這時又有人去白虹宮將師傾涯給抱了過來,眾人都移到東暖閣去,而這一年的新年比起從前,就有了很大的不同,一群人聚在一起,似乎比往年要熱鬧了許多,晚間師映川吃多了酒,只嫌熱,吩咐下人道:「去取一壺葡萄酒來,再加幾塊冰。」他一說完,正與左優曇說話的白緣便轉過臉來,微微一笑道:「這種時節喝的什麼冰鎮葡萄酒,又不是酷夏,你當心涼了腸胃。」師映川一面給身旁的師傾涯餵著點心,一面笑著說道:「哪就真的這麼嬌貴了。」身旁連江樓卻已對那下人道:「不必拿酒,去取涼茶來。」師映川聞言,就瞪了男子一眼,悻悻道:「你怎麼總是這樣霸道……」說歸說,倒也沒有堅持。

    既是不許喝冷酒解熱,師映川便解了排扣,脫掉外面的排穗皮子長褂,露出裡頭的寶藍襖子,他長髮整齊挽起,面色醺醺暈紅,黑髮,雪膚,藍襖,越發顯得麗色逼人,幾乎不可直視,到後來他吃酒多了,半醉半醒,瞇著眼歪在連江樓懷裡,連江樓取過他丟在一旁的皮褂給他披在身上,對季平琰道:「你父親醉了,扶他去千蓮殿休息。」季平琰剛要起身,師映川已推他一把,嘟囔道:「你只管坐著,我還沒醉……一會兒還要看你們放鞭炮……咱們一起守歲……」這樣說著,越發偎進連江樓懷裡,右手卻還捏著酒杯,季平琰無法,只得又坐回去,連江樓低頭看了看懷裡星眸微飭的青年,沒再說什麼,卻拿下對方手裡的杯子,不許他再喝,師映川皺眉含含糊糊地抱怨了幾句,到底沒奪回酒杯,還算老實地在連江樓懷裡打起了盹兒。

    正半夢半醒之間,突然只聽一連串的炸響,震耳欲聾,師映川猛地一激靈,驚醒過來,原來外面已經開始放起了爆竹,這時一個熱乎乎的東西被喂到他嘴邊,他下意識地張口接住,咀嚼起來,卻是一個餃子,一時揉眼瞧著,原來桌上的席面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撤下,換上了一盤盤的餃子,看那樣子,已經是吃過了,碗筷都放著,再遊目一顧,周圍已不見了季平琰等人的影子,只有一群侍女還在伺候著,連江樓用筷子從面前的盤內又夾了一個餃子送進他嘴裡,道:「他們在外放煙花爆竹,放過之後便直接回去,眼下已經守歲剛過,去睡罷。」師映川睡眼惺忪,摸著肚子道:「我有些餓了……」連江樓聽了,就欲再夾餃子給他,師映川一偏頭,懶洋洋地道:「大半夜的,誰吃這個,我只想嘗些清素的……」連江樓便命人去置辦,很快,幾碟小菜送上來,很是簡單,無非是脆脆的醬蘿蔔,新鮮龍鬚菜,醉泥螺等物,並一碗麥粉粥,普通殷實人家也能常吃的,但也正是這些東西最適合半夜裡酒肉吃膩的人,很是下飯,果然師映川見了很是對胃口,就著幾樣小菜埋頭香香地吃了多半碗粥,又喝了一盞濃茶,連江樓見他吃飽喝足,一臉愜意的樣子,便給他穿好衣裳,扣嚴了兜帽,準備回千蓮殿。

    外面沒有下雪,有些干冷干冷的,周圍朱欄玉瓦,亭台樓閣林立,就連結了冰的湖面上也放著一盞盞蓮燈,橘黃的光色透過紗罩映出來,如同無數溫暖的小太陽,在這夜間放出光和熱,而原本漆黑的天空也被一朵又一朵炸開的煙花所佔據,鞭炮聲此起彼伏,一群侍女手持琉璃燈,燈光舒展明亮,在前方引路,師映川被連江樓牽著手,不緊不慢地走在大塊平整青石所鋪成的路上,師映川打量著身邊這個高大的男子,忽道:「等一下,酒喝多了,我去解個手。」連江樓聞言就停下來,師映川快步走到稍遠處的一座假山後,背著風微微撩起衣擺,一時小解罷,師映川整理了一下衣裳,轉過假山,這時卻見遠處明滅的燈火間,連江樓那頎長的身影看上去有些影影綽綽,但給人的感覺卻是那樣的穩定而安心,不動如山——他是在等他啊。

    師映川不知怎的,面上微紅,雖然又很快轉為正常,不過這一幕卻是莫名地讓他覺得熟悉,他怔了片刻,忽然就想起來了,那也是一個夜晚,雪夜,他在後山獨自練功時意外入定,忘了時辰,自然也就忘了事先定好要去大日宮聽連江樓講課的事情,等到醒來之際,才驚覺誤了事,急忙趕往大日宮,等他到了千蓮殿時,就看見連江樓正站在廊下等他,月光將男人身上的白衣照得彷彿蒙上了一層瑩光,黑髮,白衣,定格成一幅奇美的畫卷,此刻場景依稀相似,人也還是同樣的人,然而卻已是往事如夢,不可追尋,他早已不再是當年那個他,而對方,也不再是那個曾經在他眼裡就如同身在九天之上的神祇,此情此景,身邊是人間煙火,鞭炮聲聲中,那人不再是高高在上,而只是一個在新年的夜晚中安靜等待著伴侶的普通男人。

    師映川朝著連江樓走過去,到了跟前,直接撲在對方懷裡,懶懶笑道:「我好像真的醉了……連郎,你抱我回去好不好……」連江樓俯身將他抱起,師映川伸手摟住對方的脖子,臉上的笑容在夜色中看不分明,喃喃道:「這條路若是長得沒有盡頭就好了……」連江樓道:「你醉了。」師映川只是笑:「沒錯,我喝多了啊。」就此一路無話,回到千蓮殿,連江樓給師映川脫了衣裳鞋襪,讓他休息,師映川卻不肯,纏住連江樓不放,非要親熱,一面動手放下了羅帳。

    半晌,緊掩的繡花帳子掀開,連江樓披衣下床,去倒茶喝了,又斟了一杯拿回床前,見師映川裸了雪白如羊脂的身子伏在枕上細細輕喘,一頭華麗之極的青絲散亂著,鋪灑在肩背上,模樣實在惹人憐惜,便一手拉過錦被將那曼妙身子蓋住,攬進懷裡,道:「……倦了?」將茶遞到青年唇邊,餵他喝了,師映川閉著眼睛喝過茶,任憑連江樓取濕手巾給他擦淨了身子,擁他入睡,到後半夜時,師映川做了噩夢,在連江樓懷中驚醒,一時間微微喘息,一顆心怦怦跳得厲害,卻是夢見當初寧天諭控制了身體,將趙青主的屍首污辱之後又吃掉的那件事,而這時連江樓也醒了,察覺到青年的異常,便道:「……怎麼了。」師映川抱緊男子,道:「我做了很可怕的夢……真的很可怕……」卻不說自己到底夢見了什麼,而連江樓也沒有追問,只用手輕輕摩挲青年光潔如玉的肩背,似在撫慰,師映川感受著男人掌心傳遞過來的溫暖之意,不覺微閉上了雙眼,兩條手臂用力,越發抱緊了對方,忽然,毫無預警的,師映川就翻身起來,跨坐在了連江樓的腰上,他笑著,視線在男人身上流連,儘管帳內光線很暗,根本看不清楚,但他眼中卻還是帶著熾熱的渴望,他俯身,去吻對方的唇,當兩唇相接的一刻,師映川忍不住低吟出聲,並且開始用力掠奪——這人就像是一種讓人上癮的毒藥,令他無法擺脫。

    「我愛你……」唇齒廝纏間,師映川輕聲呢喃,難耐的喘息從他喉中逸出,他輕輕蹭著連江樓的腰,動作充滿誘惑,同時有點不確定地問道:「告訴我,為什麼不肯給我?是因為不喜歡被人侵犯,還是因為你認為我們之間的關係還沒有穩固到可以做那種事?你明知道我有多麼渴望你,你一定不明白自己有多麼的誘人……」但是對於這個問題,連江樓保持著沉默,顯然不想回答,這樣的反應讓師映川不快,他舔舐著男人的耳廓,牙齒輕輕啃嚙著那裡,逗弄著對方,重重喘息道:「你讓我發狂……」一時間又去捕捉男人的唇,與其熱吻,用身體的語言來告訴對方自己是多麼的熱情,一面喃喃說著:「我愛你……」連江樓的面孔在黑暗中看不分明,只聽見他聲音低沉,就如同蒼茫原野上的一縷清風:「……我知道。」師映川輕笑一下,然而心底卻因為連江樓沒有回答『我也愛你』這樣的話,而感到無窮無盡的痛苦與惆悵。

    新年就這樣過去,到了初九這一日,師映川一大早在廊下撒米喂麻雀,卻見季平琰提著一隻匣子遠遠而來,到了跟前,季平琰就恭恭敬敬地問好,又道:「父親怎的這麼早就起來了?」

    師映川打個呵欠,道:「你師祖去練功了,我自己待不住,再說了,若是在床上躺久了,骨頭都疼,還不如起來活動活動。」見少年手裡拿著匣子,就笑著問道:「這又是送什麼新鮮玩意兒來了?」季平琰忙把匣子一開,露出裡面所裝之物:「是件衣裳,用的是北方特有的一種鳥,叫白頭雀的,取頭頂上那一片白色的毛織的,極是輕軟保暖,兒子便讓人做了一件袍子,給父親用著。」匣子裡放著整齊疊起的袍子,顏色純白,看起來很是柔軟輕薄的樣子,師映川用手一捻,感受到從指間傳來的細膩舒適之意,不覺微笑道:「白頭雀……很少見的一種鳥,生性兇猛,捕捉並不容易,也只有頭頂那一小塊才是白色,還要從中揀出上好的絨毛……唔,要想用來做出這麼一件衣裳,只怕差不多也要用上近千隻的白頭雀了罷,我的兒,你有心了。」

    季平琰面上帶笑:「父親喜歡就好。」見左右無人,忽然間就壓低了聲音,輕輕道:「父親前時所要之物,兒子已經收集完畢,命心腹之人送去指定之處,父親請放心。」師映川聽了,眼中微微深邃起來,緩緩點頭:「……很好。」與此同時,已指揮與自己心神相通的傀儡立即前往那處所在,此時師映川站在廊下,漆黑的瞳孔泛著淡淡的幽光,使得他整個人看起來突然就一種莫名的古怪味道,雖然面色不變,但若仔細觀察,就會發現他眸子深處有什麼東西在變幻不定,那是興奮與渴望,還有狂熱以及絕對的冷酷,強烈得令人恐懼,師映川笑一笑,掩去異狀,從季平琰手裡拿過裝衣裳的匣子,說道:「別急著走,等你師祖回來,一起吃個飯。」

    說話間父子兩個進了室內,不多時,連江樓練功回來,三人就一起用了早膳,一時吃罷,連江樓點撥季平琰武藝,師映川在不遠處拿著一卷書在看,他歪在大靠墊上,腿上搭著一條厚厚的小毯,不過他雖是在看書,心思卻並沒有多少用在這上面,不知過了多久,師映川覺得脖子有些酸,就一手用力按著後頸,將脖子緩緩活動幾下,一時卻見外面稀薄的陽光正從連江樓身後灑進室內,柔和而微弱,在連江樓的身體表面形成一圈並不刺眼的漫漫光暈,師映川瞧著,整個室內安靜得彷彿是時間靜止了一般,有一種特別的安寧與溫馨,很奇異的感覺,師映川微微恍惚起來,突然間有點不知身在何處,今夕何年,他看了這畫面片刻,有些出神,眼中是無言的沉默——如此令人留戀的溫暖時光,自己要到什麼時候就會來親手打破呢?

    一時間就有些說不出的意興闌珊,穿了鞋披上大氅,走到外面,冰冷乾燥的空氣讓思緒逐漸平靜下來,心頭漸冷,方纔那點糾結已是轉眼即逝,如大江東去,不留痕跡——是的,沒有什麼可過分糾結的,因為無論是他還是連江樓,是寧天諭還是趙青主,都終究是絕代天驕,是注定要睥睨當世的男子,就算是情生於心,也依然不可能因此而掩去他們各自強烈的個性,這是從骨子裡就注定的,也許一直要持續到死亡那一天,就算情似海,愛深深,但如此當世人傑,又怎會自動磨去稜角,只為了去適應並包容一段感情?做不到,不是不願,而是不能。

    心思輾轉間,師映川一方面也已經通過傀儡瞭解到了關於解藥材料收集的進程,這讓他感到滿意,也很是期待,正凝神思量之際,忽見季平琰走出來,上前道:「父親,兒子這就回去了。」師映川定一定神,點頭道:「去罷。」當下就轉身進去,隨手將身上披著的大氅丟給侍女,他進到室內,轉過蘇繡屏風,看見連江樓正在隨意翻閱著他之前看的那本書,師映川道:「方纔見你指點平琰武藝,就讓我想起我小時候的事,當時你也是這樣教導我的。」連江樓放下泛黃的古籍,語氣淡淡道:「他的資質不及你,但也已是極佳,日後有望長生大道。」師映川微微一笑:「長生?呵呵,世人所謂的長生,不過只是成就宗師,壽元長久些罷了,這算什麼長生……我很清楚,你追求的目標和我一樣,是真正意義上的『長生』,或者我們可以把它叫作——永生。」

    師映川一身天青色衣袍,腰間束著三指寬的黑色繡金腰帶,一頭青絲挽作道髻,光可鑒人,肌膚雪白瑩潤,眸若春水,走到哪裡,哪裡就彷彿被太陽照亮,他走到連江樓面前,輕輕抱住對方的腰身,柔聲道:「你和我是一樣的人,以血肉之軀去追逐永恆之道,我們的野心和追求,豈是那些為權勢財富之流而庸碌奔波,為江山興衰、家國起伏而顛沛流離的世人能夠想像?連郎啊,我曾經只知道自己要拚命追求長生之道,卻並不非常清楚為什麼要這樣做,只模糊知道是因為自己不想死,想一直活下去,直到後來我才漸漸明白自己到底為什麼想要永恆不滅,因為這意味著人生將會有無限的可能,意味著一個生命所能夠擁有的一切欲·望都已經包容在其中。」

    說到這裡,師映川深深看著連江樓的雙眼,一字一句地道:「連郎,這麼多年過去,你依然在這條路上向前走,而我的路卻已經被無情地斬斷,縱然我有秘法在這種情況下仍然能夠修行,但一來我只能修行卻用不出半點力量,二來這是事倍功半,原本就算有三成的希望,現在也頂多一成不到,如此一來,他日我幾乎是必然要化作塵土,而你卻終究尚有一線希望,這公平嗎?你們幾個人剝奪的不僅僅是我的力量,權勢,尊嚴和自信,更重要的是,你們一手毀掉了我長生逍遙的可能性,我會永永遠遠記得這一點,到死也不會忘的啊……」

    說到最後,師映川微笑如舊,緩緩伏在連江樓懷裡,卻突然間一口咬住了連江樓的肩頭,連江樓散去護體真氣,讓他去咬,殷紅的血溢出來,染紅了衣料,連江樓攬著懷裡的青年,此刻對方近日來所表現出的溫順柔和已經半點也不見,牙齒狠狠用力,那樣狠絕,那樣凌厲,正是當初那個翻掌間滅殺萬千性命而毫不猶豫的絕代魔頭!

    這值此時,剎那間連江樓突然胸前某處大痛,恍惚中,一身帝服的男子慘笑著勾起唇角,一劍刺入自己心口,連江樓只覺得這痛真真是痛徹心扉,已經完全不僅僅是肉身上的痛苦,彷彿就連靈魂也受到了沉重的損傷,以他鋼鐵般的意志力,竟然也幾乎抵擋不住,一時間微微悶哼一聲,推開師映川,向後退了幾步,坐了下來,眨眼間額上就已冒出了一層薄汗,師映川見此異狀,不由得一怔,但隨即就看見連江樓胸前已經被血染紅,師映川頓時愣住了,自己明明咬的是肩,怎的胸口也一起受了傷?一時間不及多想,連忙上前扯開了對方的衣襟,露出結實的胸膛,卻見原本光潔無瑕的心房位置已經多了一道深紅的痕跡,看起來分明就是被一劍刺中了心房所造成的傷口,眼下正在往外緩緩流血,師映川瞬時呆住了,心中大亂,卻是說不出話來,只聽腦海中寧天諭驀然冷笑,語氣森然凜冽:「這是我們當初給他的那一劍……看來他的甦醒,應該只是時間的問題了。」

    半盞茶後,師映川坐在連江樓身旁,默默為其包紮肩頭以及胸前的傷口,他一言不發地做好這一切之後,給連江樓披上乾淨的內衣,一時間只覺得索然無味,走到窗前看外面銀裝素裹的世界,片刻,身後有人將他環入懷中,連江樓低沉道:「……方纔你說,日後你化為塵土,而我,或許有望大道。」說到這裡,有力的臂膀將青年緩緩擁緊:「真有那一日,若你仍能轉世且神志不滅,記憶留存,那麼,就來尋我,我自會助你從頭修行,一世不成大道,那就十世,十世不渡,則世世渡,這是我的承諾。」

    師映川聽了這話,微微一顫,輕聲呢喃道:「冤孽……我師映川這一世天縱之姿,卻毀於你們幾人之手,這也罷了,我現在只想問你一句話:你一生心繫大道,不為外物牽絆,當年我拜入你座下之際,你就已經說過,本心之外,別無塵垢可遮可覆,凡阻你道者,皆可殺之,那麼,若是有朝一日,那個阻你大道的人……是我呢?」

    周圍一片寂靜,彷彿連呼吸聲都停了,稍後,男人低沉的聲音似乎從幽冥深處傳來,從無盡的蒼空傳來:「雖芝蘭當道,亦不得不除……可殺。」師映川聽了這話,剎那間幾乎要落淚,他知道的,明明早就知道的,身後這個正抱住他的人是如日中天的絕代強者,是凌駕於世間億萬人之上的存在,而自己,一樣是天之驕子,驚才絕艷,他與他,是璀璨的兩顆星,糾纏在一起,無關對錯,無關善惡,甚至無關愛恨,一切彷彿只是宿命……此時此刻,兩個人不需要說什麼,做什麼,但彼此卻都能夠清清楚楚地體會到這種感受,連江樓沉默片刻,忽道:「……你如今已知我此心之堅,哪怕是你,也能一劍斬殺,既如此,他日轉世之後,可還會來尋我?」

    師映川卻是突然笑起來,他笑了一會兒,然後轉過身來,凝神看著連江樓,輕聲道:「會。縱使這其中所有的道理都明明白白,我也還是會來尋你,一世見你一面,便夠了。」青年笑靨如花,此情此景,以連江樓如今超拔出俗、萬事皆難引起情緒起伏的古井心境,也不由得漣漪微微,默立一時,方道:「……我殺得你,欺得你,但至少我死之前,其他人不能如此待你。」

    ……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元宵佳節已至,天上皓月高懸,四處綵燈無數,滿城火樹銀花,百里燈火不絕,又有舞龍耍獅之類的百戲,十分熱鬧,而這也是公認的給未婚的年輕男女提供一個互相結識交誼的機會的傳統節日,到了這一晚,許多平時不大出門的少女都會結伴出來遊玩,藉著這賞花燈之際,年輕的男男女女可以為自己暗中物色心儀的目標,成就一段段姻緣。

    大街小巷到處都是花燈焰火,錦繡交輝,這時一處街上走來兩個人,身材高大的男子臂彎中半扶著一個裹著貂皮大氅的人,那人戴著擋風紗帽,遮住面容,身段瘦弱卻十分高挑,幾乎與那高大男子差不多,且是男裝打扮,不過看那體態,那舉手投足間說不出的楚楚風姿,以及男子精心護持的樣子,定是一位美嬌娘無疑了。

    男子神色淡漠,身姿如標槍般英挺,容貌英俊之極,看得許多女子芳心大跳,但不知怎的,對方週身上下好像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東西,即使是再膽大的女子,也不敢主動靠近,這男子以右臂半攬著身旁佳人,眼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關切之色,看那姿勢,明顯是防止擁擠的人群將懷中人碰到,當真是十分細心體貼,偶爾有輕薄浪蕩子意圖窺視佳人容貌,或者想挨近了混在人群中趁機佔點手頭上的便宜,男子便淡淡瞥上一眼,目光冰寒如劍,只被那目光一掃,胸口便似大錘重擊,那等壓力幾乎令人透不過氣來,當即心下駭然無比,哪裡還敢靠近?

    周圍燈火萬千,師映川隔著薄紗抬頭望去,對身旁連江樓道:「今晚的月亮很亮。」又一指前方不遠處一個賣花燈的攤子,笑著道:「那燈不錯,我們去買一隻罷。」連江樓就帶他過去,那攤子上掛著各種綵燈,紗罩的,料絲的,羊角的,彩穗的,琳琅滿目,師映川看了片刻,選了一盞芙蓉彩穗花罩燈,問連江樓道:「這個怎麼樣?」連江樓微微點頭,師映川就笑,丟了一小塊銀角子給攤主,提著燈便向外走,整個人靈活優雅如一隻貓,他纖瘦的身子裹在貂氅中,手裡提著燈籠,今夜結伴出遊的年輕男女都是費心打扮過的,盡力向異性展現自己,像師映川這樣的人,平生只重修行中人,況且又是男子,哪裡會在穿戴打理上面多花心思,但以他的身份,平時所用之物又怎能差了,且不說外面披的那件貂氅的珍貴,就連身上所穿的素色衣裳也是精緻的暗花織紋遍佈,細膩絕巧,腳上套著輕軟保暖的鹿皮短靴,行走之間總有一種說不出的韻味,再加上以紗帽遮容,讓人止不住地去揣測那薄紗後究竟是怎樣一張美麗面孔,而且這樣的夜晚,年輕女子比平時多了太多,許多浪蕩子潑皮之流乃至一些惡少便會藉機揩些油水,如此一來,師映川便成了某些不懷好意之人的目標,這時右側人群中忽然微有騷動,一個人佯裝摔倒,恰恰就倒在師映川跟前,緊接著就做出伸手撐地欲起身的樣子,只是那手卻伸向了只距離寸許的師映川的腳,打算去摸那包裹在精緻鹿皮靴中的右足。

    師映川眼下與一般人並無兩樣,因此等他反應過來時,那人已摸上了他的靴面,師映川眸內閃過濃濃的厭憎與殺意,他從小到大,什麼時候受過這等在他眼中齷齪卑賤之人的調戲?當下不假思索地便一腳重重踏了下去,就想把那登徒子的手腕踩斷,哪知此人卻是會一點粗淺武藝,敏捷地一抓,便將那纖細的足踝捉住,師映川站立不穩,差點摔倒,手裡的芙蓉彩穗花罩燈掉在地上,當場就摔得壞了,那人哈哈大笑:「嘖嘖,好辣的小娘子!也不知床上夠不夠味兒……」話音未落,只聽『喀嚓』一聲響,那人已是殺豬般地痛嚎起來,抓住師映川雙腳的兩隻手赫然齊根而斷,卻是正打算給師映川買一串糖葫蘆的連江樓看到這裡的變故,立刻趕了過來,一道劍氣就當場斷去了這一雙骯髒下流的爪子。

    突發的血腥變故令周圍人群先是一呆,隨即就驚慌地向後躲避,這時卻見師映川猛地從靴幫裡將一柄小巧鋒利的解手刀拔出鞘來,一下就插到了正張嘴慘嚎的潑皮嘴裡,轉腕用力一攪,又快又狠,絲毫也沒有猶豫,就像是屠夫在宰殺著豬羊一般,再尋常不過,頓時就看一大股血污冒出,夾雜著幾塊肉質碎片,潑皮當即哼都沒哼一聲就暈了過去,此人方才說了些污濁言語,師映川就索性毀了他的舌頭,讓此人這輩子再也說不出話來!

    如此狠辣冷酷到極點的行為,直看得人心驚肉跳,寒氣從腳底板一直衝到天靈蓋,周圍膽小些的人已經驚叫著連連後退,更有婦人兒童被這血腥的一幕嚇得哭出聲來,一旁身材高大的連江樓對此視若無睹,他面無表情地攬住了師映川的腰,下一刻,兩人已是消失不見。

    連江樓帶著師映川出現在遠處一個偏僻的小巷裡,師映川的靴面和衣服下擺以及袖口都被濺上了少量的鮮血,他拿下頭頂戴著的紗帽,露出一張絕色無雙的面孔,只是眼下這張臉已經被一片陰沉冰冷之色所佔據,師映川突然丟掉手裡滿是血跡的解手刀,冷笑道:「這可真的是虎落平陽被犬欺,沒想到,我師映川居然也有這一天……」他扭頭看著連江樓,淡淡道:「你說,如果今天沒有你的話,我會是什麼下場?」不等連江樓開口,師映川已經蹲了下去,將面孔深深埋進膝蓋,一聲不吭,連江樓沉默著立在一旁,一時間彷彿周圍的一切都靜止下來,過了一會兒,師映川依然不動,卻忽然道:「我不要這樣,我不想再像一個廢人一樣,甚至連保護自己都不能,受那等腌臢氣……你要幫我,聽到沒有!」連江樓俯身,兩手按上青年的肩,要將他扶起:「……這一點,我做不到。」師映川突然一把推開男人的手,動作十分粗魯,他站起身來,退後兩步,看著連江樓,直勾勾地看著,片刻,才『嗤』地一聲,低低笑哂:「知道嗎,小的時候,我總以為你無所不能,然而到後來,才發現你也只是一個人而已……」

    就在這時,腦海深處,寧天諭的聲音突然彷彿自九幽傳來:「就在今夜,你想辦法與連江樓圓房!……不要懷疑,我讓你這麼做,自有我的道理……日後,定讓他痛苦悔恨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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