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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五十二節 往事(下) 文 / 灰熊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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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為最近吳三桂有些活動,和我還有些私下信件來往。」鄧名解釋道,最近緬甸那邊轉來了兩封吳三桂的信,楊在告訴鄧名:吳三桂偷偷派使者到緬甸和他接觸,表示只要永歷朝廷能控制李定國不去打他的貴州,那他也願意和明軍和平共處。

    昆明那邊也遇到了類似的事情,李定國雖然沒有向鄧名通報細節,不過好像吳三桂和他也有秘信往來。而這次吳三桂終於活動到了川西這邊來,前不久來見鄧名的貴陽使者自稱是夏國相的心腹,而且還拿著一張炭筆素描做信物——鄧名認出了自己的作品後,也就相信了來人的身份。

    「吳賊……」鞏煜歲數不小了,之前給鄧名的印象是性格豁達,大部分世情也都能看得開,但提到吳三桂的時候,鞏煜臉上卻露出了深深的憎恨之色——劉體純也有類似的反應,袁宗第不如劉體純、鞏煜這麼強烈,但也有一些。那兩位都是武將,鄧名覺得他們城府比較淺,對十幾年前闖營的戰敗可能還在耿耿於懷,但沒有想到鞏煜居然也對吳三桂仍有這麼強烈的惡感,而且看上去勝過袁宗第的十倍。

    「讓老夫猜一猜。」鞏煜沒有立刻解釋原因,而是飛快地追問道:「國公是不是認為已經知道了吳賊的底線,或者說認為自己搞清什麼東西——可能是女人、也可能是財寶、或是是爵位——對吳賊來說最重要?而且老夫估計,現在國公有種『吳賊也不過如此』的感覺,覺得他器量狹小,斤斤計較還貪婪小氣,老夫沒說錯吧?」

    鄧名聞言一愣,現在他確實有點這種感覺。

    緬甸楊在轉來的信裡,吳三桂就提了他的藩國封地,暗示當初清朝能承認他的平西伯,那永歷身為正統天子,承認他現在的王位,重視他的藩國權益是理所當然的;而昆明那邊雖然沒有詳細解釋,但晉王也提到若是吳三桂幡然悔悟肯痛改前非的話,必要的補償是應該給的,鄧名估計指的也是藩國問題;而這次夏國相的秘密使者來成都,帶給鄧名的信中又一次提到了貴州,夏國相稱如果皇上在驅逐韃虜後返回神京——這當然是一定的,那貴州應該留給吳三桂,雲南都應該賞出來——那時晉王肯定是看不上這疙瘩地盤了。

    看到吳三桂對雲貴念念不忘,鄧名感覺又是好氣、又是好笑,虧平西王也是在他前世享有大名的人,誰能想到他居然這麼像個土財主,咬住塊封地就好像叼住了肉,死也不肯撒口了。

    「不錯,」鄧名點點頭,把平西王和他的通信內容盡數說給了鞏煜聽,隱隱間,鄧名有了種不好的預感。

    「這老賊!」鞏煜又恨恨地罵了一聲,但臉上卻沒有絲毫的驚異之色,或是對吳三桂這種小家子氣有絲毫的鄙夷,只有深深的痛恨之色,好像早就料到了會有這樣的情況出現一般:「和二十年前一模一樣。」

    「二十年前?」鄧名立刻意識到那正是風雲突變的崇禎十七年,它還有兩個名字,分別是永昌元年和順治元年。李自成進入北京短短幾十天,就遭遇一片石慘敗,黯然退回了陝西。以前鄧名曾經向親歷者劉體純問起過這場決定天下形勢的大戰,而得到的回答只有簡單的一句:「我們被韃子和吳賊偷襲了」,除了這句之外劉體純再沒有第二句,鄧名見對方絲毫不能釋懷自然也不會繼續問下去,儘管他對這場大戰的前後經過非常有興趣。

    見鞏煜可能要談起一片石之戰,鄧名就耐心地等著,並沒有進行任何催促。在鄧名的前世,歷史研究者大部分都認為這表現出了多爾袞的雄才大略,早在李自成抵達山西的時候,多爾袞就對八旗宣佈現在和滿清爭奪天下的,就是李自成集團。但為了麻痺李自成,多爾袞還寫了一封信派去送給李自成,聲稱願意與起義軍聯合討伐崇禎。而目光不夠遠大的李自成確實中計,對滿清毫無防備,所以才有山海關的清軍突然襲擊和順軍突如其來的崩潰。和這個敘述不符的事件都被滿清官修史者有意無意的忽略,比如多爾袞這封信在順軍那邊的反應,以及順軍對此的回復。

    鄧名對此自然也是一無所知,片刻後鞏煜沒有立刻講解山海關之戰的經過,而是詢問鄧名的印象,鄧名當即就老老實實地說出了他的真實想法:「闖王當時應該是有些大意了吧。」

    「原來國公也是這麼看的啊,不過也難怪。」鞏煜點點頭:「國公真的和皇上毫無瓜葛嗎?」

    鄧名知道鞏煜在私下交談時,「皇上」兩個字指的只能是李自成,聽到鞏煜又一次提出這個疑問,鄧名苦笑道:「鞏老先生都是第幾次問這件事了?我確實和闖王無親無故。」

    「永昌元年三月十九日,闖王入北京,後三天,也就是二十二日,」鞏煜終於開始講述當年的經過:「吳三桂給他的老子寫了第一封信,內容大概就是問我們是否攻破了北京,他家人是否已經出城,而且囑咐他老子不要多帶銀子,統統埋到地下去最好……」

    「這個關頭還在討論帶不帶銀子,」鄧名失笑道:「鞏老先生在開玩笑嗎?」

    作為一方大帥、諸侯,在這個緊急關頭不仔細詢問北京政治局面,反倒囑咐親爹莫要帶太多銀子逃跑,還是掩埋為上……如果不是這兩天對鞏煜為人已經有點瞭解,鄧名幾乎會認為這是在造謠埋汰吳三桂。

    「當時見了吳三桂這封信,皇上也不禁莞爾,平章搖頭哭笑不得,眾將多有大笑者,認為吳賊頭腦簡單、容易對付。」鞏煜臉上卻沒有絲毫的笑容,繼續說下去:「最讓人啼笑皆非的是,吳三桂這封信的末尾,是『祈告朱、陳妾,兒身甚強,囑伊耐心。』這就是最後一句。」

    鄧名心中暗想,「陳妾」想必就是那個名傳後世的美人陳圓圓,不知道朱妾是誰,不過吳三桂在那種家族、前途千鈞一髮的時候,居然還不忘記囑咐家裡的美人寵妾,這哪裡還像是個梟雄?明明是就是個紈褲子弟。

    「緊接著是同時送回的一封信,上面說前一封信封口後,他才得知皇上有兵馬四十萬,對他老子說這麼強大的兵力不是他能抵擋的,所以打算投降,問他老子有何看法。而這封信最後一句是和剛才那封一樣。鞏煜又一次引用了吳三桂信上的原文,而不是用他自己的話進行解釋,時隔這麼多年,鞏煜對吳三桂的信中的這兩句話仍念念不忘,可見當時給他留下的印象有多麼深刻:「陳妾安否?甚為念!」

    如果這段軼事的主人是其他人,鄧名此刻已經會放聲大笑起來,短短兩句話,一個粗鄙昏聵的紈褲形象已經呼之欲出。

    「然後呢?」鄧名記得他看過的史書上,有很多人認為是李自成搶了陳圓圓,還有人說是劉宗敏,有人為了挖苦吳三桂甚至做圓圓曲,稱他為「衝冠一怒為紅顏」。這個事情到底如何,鄧名也拿不準,所以就問鞏煜:「陳妾到底如何了?」

    「吳賊當時手握三萬遼兵,實力還在已經投降皇上的姜鑲、唐通等人之上,國公以為皇上會如何?早在進北京之前,我們就知道了這個陳妾,進北京前皇上就交代過,這是絕對不能出事的人物。」鞏煜告訴鄧名,十九日李自成進城後,立刻下令將十六名婦女送入皇宮——這時李自成並不在皇宮居住,他在天黑前就離開了,這十六名婦女都交給戒備森嚴的皇宮中的太監照顧,以免發生意外:「如果老夫沒記錯的話,吳陳氏交給崇禎的太監王永章負責,閒雜人等休想靠近一步。」

    「二十五日,吳三桂投降,獻上了降書,還把山海關移交給了皇上派去的人馬,向北京進發;二十七日,吳三桂趁夜回師,偷襲皇上的官員又奪回了山海關,然後又給他的父親寫了一封信:『前日因探報劉宗敏掠去陳妾……嗚呼哀哉,今生不能復見,所以起兵殺賊殆盡,已向清國借兵……」鞏煜背誦吳三桂的書信到這裡時,聽到清國二字後,鄧名臉色變了變,但鞏煜還在繼續背誦下去:「本擬長驅直入,深恐陳妾或已回家、或劉宗敏知悉乃兒妾,並未姦殺,以招兒降,一經進兵,反無生理,故飛稟聞訊。」

    聽完這份信後,鄧名忍不住一聲長歎,大概這就是「衝冠一怒為紅顏」的由來吧,可是聽鞏煜這麼說,似乎只是一個誤會罷了,李自成明明把陳圓圓保護得很好:「為何不立刻派人去告訴吳三桂真情?」

    「國公何意?」鞏煜臉上露出迷惑之色。

    「為何闖王不馬上派人去見吳三桂,讓他知道他的陳妾安然無恙?」如果不是怕鞏煜下不來台,鄧名都想問是不是李自成真的把陳圓圓收入自己的後宮了,不然這麼簡單的一件事又怎麼會做不好。

    「當然通知了……」鞏煜脫口而出,然後才意識到問題出在何處:「國公以為吳三桂就此就叛投了韃子?」

    「是啊,他已經投降,然後復叛,等等。」鄧名也意識到問題出在什麼地方了,他印象裡是吳三桂降、叛了一次:「難道吳三桂又投降闖王了嗎?」

    「當然,」鞏煜大聲答道:反問:「國公以為吳三桂只反覆了一次嗎?」

    「闖王就在北京呆了四十餘天,」鄧名驚訝地問道:「吳三桂反覆了幾次?」

    鞏煜伸出了三根手指,在鄧名眼前搖晃著:「三次!這是第一次投降後的事!而在這次反叛後,皇上、平章、眾將,也包括我,都認為吳三桂這事太容易辦了,把那個陳妾還給他就行了。不知道國公是不是感覺很熟悉,不知道國公之前是不是認為,已經摸清吳三桂的底細了,雲貴就是他的命門,只要把雲貴給他就能收服他了。」

    「然後他又投降,又叛了?」鄧名聽得瞠目結舌。

    「對,這就是第二次,四月一日吳三桂收到信件後對皇上派去的使者歡呼雀躍,再次把山海關移交給了皇上的官員,再次領著軍隊來北京參見皇上。四月三日使者先他一步與他分手後,回北京報告皇上大功告成了。結果在四月四日,使者剛走吳賊……」接下來鞏煜的話,帶出了一場與鄧名印象中完全不同的一片石,一場他聞所未聞的李自成、多爾袞、吳三桂的激烈博弈、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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