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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八百五十九章 何為人上人 文 / 府天

    隨著大門打開,一個個進來的少年,杜士儀都熟悉得很。因為王容的堅持,他整整兩個月沒見過自己的長子,如今乍然相見,就只見杜廣元的臉上不復從前的白淨細膩,膚色微黑,人看上去彷彿瘦了些,可精神卻很好。段秀實一如既往的沉穩而恭敬,眉宇間更多了幾分堅毅。至於來碭,因為昔日上頭有病弱的長兄,自己又是母親老來得子,故而一直都有些嬌寵,和葉天果相處更是常常露出了驕態,可現在,那種傲氣卻磨得差不多了。

    打量著這樣三個人,杜士儀不知不覺便笑了起來。他微微頷首答了三人行禮,這才饒有興致地問道:「秀實是好心,自願去陪著你們受一番磨練。廣元,來碭,你們兩個經歷了這兩個月,可有什麼感受?」

    杜廣元和來碭一個有嚴母,一個有嚴父,全都知道就算偷偷跑回去,也必定只會挨上一頓家法,再加上段秀實哪是單單來陪伴的,實則還會監督他們,一來二去都只能認命。兩個月下來,從種地、餵馬、養雞、劈柴、打水……種種粗活全都學了個遍,手掌上一個個水泡起來之後又褪下,褪下之後又重新起來,最後變成了繭子,他們也終於體會到了什麼是平民人家的生活。而且那老軍家也有兩個和他們年紀相仿的少年,舞槍弄棒也有了對手。

    這種和事事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完全不同的生活,在最初的痛苦之後,也就變得和吃飯喝水一般自然。

    杜廣元一邊說,一邊想起了這些,最初有些沒條理的話語漸漸就流暢了起來。他說到自己在出門幫老軍賣菜的時候,為了一錢也要和人死命糾纏;在打水的時候,從最初一桶水也要別人幫忙,到如今能夠毫不費力地灌滿水缸……說到最後,他不知不覺就有些眼睛紅了。

    「阿爺,阿赤和阿峰都說,他們的祖父因為受傷不能再繼續從軍,日子最艱難的時候,連粟米飯都常常吃不上,需要靠鄰舍接濟,即便他們的祖父還曾經在戰場上立過戰功,可撫恤只有區區幾貫錢,根本連一年都難以維持。虧我還總是想著軍功,覺得阿爺打仗太少了,卻不知道能夠憑借軍功得到富貴榮華的將卒少之又少。阿爺,之前都是我不對,我不該瞧不起兩位堂兄,我說話的時候不該總是高人一等,而且還偷拿了他們的東西……」

    杜廣元不知不覺低下了頭,聲音亦是變得極低。見他這幅光景,一旁的來碭就更加無地自容了。身為節度使的長公子,將來會世襲杜士儀涇陽侯的爵位,而且如今就已經蔭七品官,將來不說出將入相,至少是穩穩當當的,而且杜廣元這才九歲,待人接物欠缺也無可厚非。可是他呢?他都不知道父親是不是在杜士儀面前提過他指摘葉天果的那些蠢話,此刻跟在杜廣元之後說話時,更是不禁訥訥。

    「大帥,之前都是我無知,我知錯了。葉天果,我若有過失得罪之處,還請你大人大量,寬宥我從前的無知。」

    葉天果對於來碭一消失就是兩個月,也不是沒有納罕,可探問過一次杜士儀笑而不語,他就不好多問了。剛剛聽杜廣元那話裡話外的意思,意識到這兩個官宦子弟被丟到什麼艱苦的地方一磨練就是兩個月,他不禁暗自咂舌不已。於是,聽到來碭對自己道歉,他竟是有些措手不及,許久方才反應了過來。

    此刻他既是回過了神,便退後了幾步,突然跪下來鄭重其事地磕了一個頭

    「杜大帥,從前我和來碭之間,並不都是他的過失,有時候也是我存心氣他,都是我氣量狹窄,不明是非。在大帥身邊侍從半年,我眼見大帥自夕達旦操勞軍政,武議事從不忘民計民生,這才知道父親當年自以為是采斐然的高士,縱情聲色,其實不過自鳴得意而已。我沒有什麼才能,又只是罪人之子,卻容大帥收留這麼久,實在是無以為報,還請大帥讓我回去吧。我有力氣,能夠自己於活,我會養活弟弟妹妹。」

    杜士儀情知葉天果是受到了其他人這番磨練的刺激,當即搖了搖頭:「你從小就吃過苦,不似廣元和來碭那樣養尊處優,不必因此動念。有道是物盡其用,人盡其才,你雖年少,卻能看出縝密細緻,再說我好容易才熟悉了你這麼一個幫手,倉促之間你讓我去哪找替代之人?你不用多說了,繼續留下就是。

    見葉天果訥訥答應,杜士儀方才看著杜廣元和來碭道:「既然心得頗多,就把這些感觸全都牢牢記在心裡,不要隨著時間的過去,就忘記了你們用眼睛、用耳朵、用身體感受到的這些。至於你們這些天結交的朋友,日後也不妨繼續關切,不要轉眼間就丟了。何為人上人,並非只是身居高位,而且還要洞察民生疾苦。好了,廣元和來碭回去吧,葉天曇,我也給你一天假,回去探探你的弟妹。秀實留下,我有話對你說。」

    能夠去見到久違的親人,三人全都很高興,謝了一聲便立刻飛也似地回去了。而段秀實卻眼神一動,顯然是想到了自己遠在鄯州的家人。杜士儀知道年少的他同樣動了思鄉之心,便招手示意人近前來在身邊坐下,這才說道:「秀實,想你父母兄弟了吧?」

    「是很惦記他們,可阿爺說,男子漢大丈夫,若無才具本領,將來連保護家人都做不到,所以⊥我一定要安心跟著恩師好好學。」

    聽到段秀實的這麼一個回答,杜士儀想想段行琛的性情,不禁覺得不愧是這位隴右節度判官所說。

    他笑了笑,隨即悠悠說道:「這麼多年,我一共收過三個弟子。第一個是蜀中鄉野農家出身的陳寶兒,我給他起了大名陳季珍,一晃他也應該二十出頭了。如今他雖不在我身邊,但從另外一方面來說,卻已然獨當一面,日後也許你會有機會見到他。第二個,是你曾經見過的,宇融之子宇審,他至情至孝,出身名門,經史紮實,采亦是不差,此前來報,萬年縣試拔得頭名,京兆府神州解送應當不在話下。」

    段秀實也聽說過自己那兩位師兄,此刻不禁慚愧地說道:「我不及二位師兄遠矣。」

    「不,你和他們情形都不同,你出身官宦,卻沒有嬌氣,性情爽直大方,凡事認真負責,這是你最大的優點。就比如這次廣元被他母親責罰,明明和你並不相於,你卻主動請求前去照拂,足可看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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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一個很體諒別人的人。」見段秀實被自己誇讚得有些臉紅,杜士儀這才詞鋒一轉道,「我從幼娘處聽說,她使人暗中跟隨照拂你們,一次集市賣菜的時候,遇到欺行霸市之人,你奮起與之理論,可在其幾乎出手的時候也不曾起意還手互毆,是不是?」

    「我只是不想把苦心學習的武藝用在這種小事上……」

    見段秀實小聲辯解了一句,杜士儀不禁搖搖頭道:「只要不是欺凌弱小,武藝盡可在該使用的時候使用,否則因為這種情形而損傷了身體髮膚,怎麼對得起父母師長?而有的時候,儘管秉持公理正義,可因為實力弱小,與其盲目抗爭而導致不必要的死傷,還不如先行蟄伏,等待轉機。要知道,慷慨赴死固然不易,而力挽狂瀾更是不易」

    段秀實張了張嘴,彷彿想要反駁,可終究因為整理不出合適的言辭,最終沒有說話。而等到他告退時,杜士儀看其怏怏不樂的樣子,就知道段秀實心裡某種根深蒂固的認識,不是他能夠輕易扭轉的。

    可即便身為師長,他也不可能強求段秀實的三觀和自己一模一樣。他已經告誡提醒過了,今後也只能用潛移默化的方式去繼續影響這個弟子。

    至於眼下漸漸舒緩的朔方局勢,倒不用擔心戰爭,胡戶們的遷徙也還有一段時間,最要緊的事,不是別的,正是八月初五天子的千秋節。

    在開元十七年之前,儘管歷朝歷代的皇帝在聖壽這一天總會以各式各樣的方式慶祝,但把生日作為舉國性節日的,李隆基還是開天闢地第一個。那時候覺察到天子心意建言此事的,是張說和源乾曜。這些年來,千秋節慶祝的規模越來越大,而百官敬獻銅鏡,也就是千秋鏡,已經成了慣例。

    這麼多年過去,杜士儀甚至不得不以最大的惡意揣測,宮中來自天下官員敬獻的銅鏡是不是堆得完全沒地方放了。除此之外,天子每年亦會頒賜四品以上官銅鏡,他的品級還是在鄯州都督隴右節度副使任上方才到的,故而也就只有四面,可照這樣的速度,他也恐怕很快就要專門建一間供奉天子賞賜銅鏡的鏡室了。

    即便對於這樣的頌聖很沒興趣,但天子自矜自傲之心顯而易見,他也不會在這上頭潑冷水。早在調任之前,王容就已經憑借自己出身商家之利,早早請了能工巧匠鑄鏡。當然他也知道,若是能把玻璃鏡子做出來,自然就能技壓群雄,可奈何他對燒製玻璃著實沒什麼心得,光是妻子岳家的琉璃事業就已經夠紅紅火火了,犯不著再讓人眼紅。

    這天晚上回房,聽到王容欣慰地說杜廣元總算長大了,他在笑言了嚴母有功之後,就拐到了千秋鏡這個話題上。他本待想著不冒尖隨大流,只要別被人挑自己不盡心就行了,卻沒想到王容說出了另外一句話。

    「杜郎,這次獻給陛下的千秋鏡,我想可以稍微加點花樣。這些年陛下的兄弟們只剩下了一個寧王,因而對於修道煉丹之術也頗為熱衷,既然如此,何妨給陛下一個不是祥瑞的祥瑞?再說,也可以給宮中的惠妃一些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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