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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清晨的帝國 第一卷清晨的帝國第一百零九章 少年背後生著朵黑色的花 文 / 貓膩

    在邊城在旅塗在老筆齋在很多地方,寧缺曾經對桑鄉說過很多遍,即便不能修行那又如何,看少爺我練好刀法一樣能把他們劈的七零八落,但至少在現在,這種看似鏗鏘有力的宣言很大程度上只能是精神慰藉或者說是精神自慰。

    他知道修行世界裡的強者們擁有怎樣不可思議的能力,他沒有奢望過能在正面戰鬥中擊敗一名修行者,更何況是眼前這名明顯至少已經踏入不惑境界的劍師。

    這是他與修行者的第一戰,他只有一些間接的經驗,他並沒有抱著多大的希望,但他也不會絕望,他向來堅信只有死人才需要絕望。

    炭爐之上開水漸沸,熱氣蒸騰,沸水沖入茶杯之中,寧缺認真看著這幅畫面,盯著顏肅卿的一舉一動,盯著他的肩,盯著他的手,沒有去聽對方任何可能弱化自己戰鬥意志的話,當他看到此人去倒茶時,眼睛驟然明亮。

    手要握茶杯,自然無法再捏劍訣,寧缺如釘子般堅固紮在地面的雙腿一緊,身體猛地向前傾倒,雙手拖著長長的朴刀,挾著全身的力量,虎撲而去!

    感受著迎面撲來的勁風,看著拖刀於身後搏命於一擊的少年軍卒,顏肅卿眼中泛起憐憫與嘲諷混雜的神情,右手探出袖口散開手指在夜風中輕輕一拂。

    臨湖小築裡破風之聲大作,並不是寧缺虎撲身軀捲起的氣流,而是深沉夜色被某種力量撕卷的聲音,那抹不知消失於後處的灰暗劍影嗡鳴之聲大作,倏乎於前倏乎於後,鬼神莫測其位,瞬間撕裂夜色如閃電般直刺寧缺後背!

    竹牆處被風捲動的竹葉驟然一靜,然後驚恐四處散開。炭爐處的灼熱水霧驟然一凝,然後極其緩慢地向地面沉降,院間石坪之上的時間彷彿變得慢了很多。

    這就是劍師全力一擊時的威勢嗎?

    感受著後背後傳來的絕對冰冷和那抹尚未接觸便已經開始令自己心肝欲碎的鋒厲意味,寧缺腦海中生起這般感慨,知道死神的手已經快要輕拂上自己的後背。

    但他沒有回首,沒有閃避,依然如頭悍虎般狂暴前縱,依然在奔跑,因為他知道再回首已無退路,如此近的距離閃避也只是徒勞,此時此刻他只能奔跑向著死亡奔跑或者比死亡跑的更快,如此方能存有最後一絲希望。

    衝至顏肅卿身前兩步之地,寧缺全然不管不顧身後如此親近的死亡氣息,瞪著眼睛盯著對方的脖頸,雙手一錯將全身氣力凝於朴刀之上狠狠斬了過去!

    看著劈面而來的狠厲刀光,顏肅卿左手端起的茶杯剛剛觸及唇邊臉上沒有絲毫表情,他在那片天地之息的海裡清楚地看到,自己念力控制下的無柄小劍已經閃電般飛抵寧缺身後,不待刀鋒落下,這少年便會死亡。

    寧缺手中的朴刀距離顏肅卿的脖頸還有三尺。

    顏肅卿的飛劍距離寧缺的後背還有一尺。

    修行者控制的飛劍比世間最優秀的刀客揮出的刀都要快。

    無論如何計算,雖然寧缺悍勇搏出了一個拚命的機會很可惜的是,這最後的一搏只能搏掉他自己的性命,卻不能傷到顏肅卿絲毫。

    下一刻,寧缺本應該死了,但他沒有死。

    他藉著拖刀劈斬之勢,悄無聲息鬆開了左手極為自然地伸到背後,握住了從裹布裡探出的一段硬物。

    他握住了大黑傘的傘柄。

    修長穩定的手指握住傘柄用力一轉,裹在傘外的粗布驟然變形,堅實的硬織布料在剎那時間內拱起然後撕裂,露出裡面的幾抹黑色,那幾抹黑色旋轉著撕裂布料就像是蟄伏已久的蒼龍從地底暴戾的抬起頭來撕裂越來越多的粗布,露出越來多的黑色逐漸連綿成面,連綿成一片黑色的傘面。

    黑色的傘面一面旋轉,一面張開,而積驟然擴大,就像是朵被凝縮春風瞬間催發的黑色大花,蓬的一聲張開,遮住了寧缺的後背,擋住那道嗡鳴淒厲的灰暗劍影。

    顏肅卿調動全副念力,做出絕殺一擊的劍影,裹挾著無盡威勢,然而當無柄小劍狠狠刺上大黑傘看似普通油膩的傘面上時,卻發生了非常難以想像的後續變化。

    沒有任何傘面撕裂的聲音響起,也沒有什麼激烈碰撞的聲音響起。

    鋒利無匹的飛劍刺中黑色的傘面,就像是落葉墮入了一片無邊無際的黑色泥沼,又像是一隻疲憊的蚊子輕輕降落在老坊烏黑的牌匾上。

    高速振動嗡鳴的飛劍彷彿被粘在了大黑傘面上,驟然歸於絕對的安靜。

    片刻之後,墮入無邊無際黑色泥沼的落葉緩緩沉沒無蹤,落在老坊烏黑牌匾上的疲憊蚊子頹然無力向空中墜落,向生命的終點墜落。

    先前靈動犀利的無柄小劍,彷彿瞬間失去了所有生命,就這樣從大黑傘面上落了下來,緩慢向著地面墜去。

    天地元氣的世界裡有根線斷了。

    顏肅卿表情驟然一變,發現自己居然感應不到自己的本命劍,一聲厲嘯迸出雙唇,左手鬆開那只粗陋的茶杯,雙掌相合,把寧缺單手劈過來的刀鋒夾住!

    他的手掌與寧缺的刀鋒之間隱隱有一根頭髮絲的距離,並沒有完全觸實,但就在那極細微的空間裡……似乎有某種力量充斥其間,如綿一般緊實。

    厲嘯聲迴盪在幽靜的湖畔小築間,剛剛墜落到地面的飛劍聽到嘯聲,便是一陣彈動,但卻怎樣也無法再次飛起,看上去顯得極為淒慘徒勞,就如同深秋落在霜凍地面上的老蚊子,薄薄雙翼被凍成了玻璃冰,所謂掙扎更像是臨死前的抽搐。

    顏肅卿雙眸間殺意大作,又是一聲厲喝,雙掌一錯拍開冰冷的刀面,右手穿袖面出,身體斜掠而自椅間彈起,並指為劍直刺寧缺的咽喉。

    此時那只粗陋笨大的茶杯才重重摔落在地摔出滿地黑紅色的陶礫泥片,熱水混著茶葉呈放射狀四處拋散,白色的熱氣驚恐地奪路而逸。

    顏肅卿並指為劍直刺寧缺咽喉,向左右稍偏畫了個圓弧,比直正的直刺距離要更遠一些,這也給了寧缺生死關頭最後的反應對間。

    他不得不如此,因為他想要避開寧缺身後那把大黑傘,下意識裡他就不願意沾惹到那把大黑傘,哪怕是觸到一分都不願意。那把張開的大黑傘油乎乎骯髒的傘面此時看上去,竟比這湖畔小築黎明前的黑暗還要更黑更暗。

    顏肅卿並不知道這把大黑傘是什麼東西,只是做為一個在修行道裡《《》》首發侵淫多年,正十年亞出軍部隱身千茶香泥陶之間又有進益的劍片,他能隱晦地感覺到這把大黑傘給自己帶來的恐懼,那是修行者本能裡的恐懼。

    正是因為這種內心最深處的恐懼,顏肅卿的指劍比正常水準慢了少許也正是利用這極短暫的時間……寧缺來得及把黑傘移到自己身體的左方。

    此時已經完全打開的大黑傘面積極大,就是一朵飄浮在湖面上的大黑花般,乖巧隨著寧缺的手指從右肩滑至左肩,然後遮蓋住他全部的身體。

    顏肅卿的手指狠狠戳在了大黑傘的傘面上。

    手指戳在黑傘面上的感覺……有些滑有些粘,有些噁心。

    顏肅卿瞪著眼睛看著指尖與黑傘而接觸的地方,內心深處的恐懼洶湧而出,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臉色在瞬間之內變得無比蒼白————他無比震驚地發現,與內心恐懼一道洶湧而出的,還有他體內的念力以及他用念力調動的天地元氣。

    大黑傘如最深最沉無邊無際的夜將要吞噬掉所有的光明!

    顏肅卿沒有想到居然會被一個普通人和一把看似普通的大黑傘逼入了這等境地,但他知道自己已經被逼進了生死立見的懸崖邊緣!

    他沒有收回劍指,因為光明一入黑夜便必須分出個勝負,或者為晝,或者為夜,日出日落前後誰都沒有辦法提前離開!

    只聽得一聲淒厲難聞的嘯聲自他雙唇間迸出這位隱於民間十餘年的修行者終於爆發出了最極致的實力,以恐怖的速度摧動念力通過雪山氣海散於身周,將湖畔小築所有能感應到的天地之息全部調動過來,凝於指前化為劍意刺向黑傘!

    修行者霸道鋒利的劍勁從大黑傘的傘面傳遞到傘柄,然後傳到寧缺握著傘柄的手上,他低著頭用左手和肩腫處穩定著黑傘,聽著腕骨處傳來格格碎響,感受著身體承受著的恐怖力量,緊緊咬著牙悶哼不退。

    此時的他就像是個以大黑傘為盾,拖刀於身後的大唐士兵,正站在草原決戰的最前線,拚命抵抗著盾牌外蠻人部族的暴戾衝擊,他不能退……退便是一潰千里,大唐邊塞軍隊出來的每個人都擁有這種紀律感和勇氣!

    此時他全副精神與力量都集中在傘柄之上,用以抗衡顏肅卿凝聚畢生修為的劍指,而且他隱隱感覺到身體內有某種很珍貴的東西,正順著傘柄不斷流失,不斷流進大黑傘的傘面之中,所以他右手根本無法舉起拖在身後的朴刀。

    指在傘面之上,人在傘面之內,絕命的僵持不知道持續了多長時間,天地元氣在臨湖小築間洶湧而至,凝於顏肅卿指前化為極短而利的劍意猛刺。

    無論是飄舞的竹葉還是漸冷的水霧,彷彿都感受到了場間緊張的氣鬼

    顏卿肅輕哼一聲,蒼白的臉龐上青筋一現即隱。

    大黑傘向後退了一分。

    傘柄滑離寧缺左手虎口,狠狠擊中他的腦口,鋒利至極的劍意終於有一絲成功穿透了大黑傘傘面,從傘柄碰撞處狠狠紮了進去。

    噗的一聲,血水從寧缺的口鼻間噴了出來,順著口罩邊緣散開,染紅了稚嫩的臉。

    黑傘那頭,顏肅卿的眼角也開始淌落血滴,眼中精芒漸趨黯淡,他將念力壓搾的太多,也已經快要油盡燈枯。

    現友就看誰能支撐更長的時間。

    大黑傘的傘柄就像座大山般不停輾壓著寧缺的胸口,鮮血不停從他的口鼻處湧出來,口罩已經完全被血打濕,血水順著口罩邊緣不停滴落,滴他的鞋上。

    他極為艱難地抬起頭來,有些無神的目光擦過黑傘邊緣,望向傘外的茶師,發現顏肅卿削瘦的臉頰此時已經變得更加削瘦,眼窩深陷,想必也快撐不住了。

    忽然間,寧缺感覺傘柄處傳來的力量弱了一分!

    他霍然抬首,左手緊握著傘柄,用胸口頂著傘柄,強行向前踏了一步!

    大黑傘就像是塊堅不可破的大盾牌,把顏肅卿向後推退一步!

    一聲草原猛獸殘酷搏殺時的厲嚎自少年口中吼出,他調動身體內最後殘餘的那絲力量,提起拖在地面上的朴刀,狠狠一刀斬了過去!

    喀的一聲,刀鋒深深鍥進顏肅卿的脖頸深處,然後伴著一陣極為難聽恐怖的破骨斷肉聲繼續前行,直至從另一邊劈了出來。

    顏肅卿頭顱上的那雙眼睛不可思議地瞪著黑傘後的少年,然後頭顱一歪從頸口上掉落,在地面上啪啪嗒嗒彈動兩下,滾進猶有餘溫冒著熱氣的茶水之中。

    大黑傘緩緩垂落,傘柄依然緊握在寧缺的手中。

    寧缺瞪著眼睛,看著地面上那顆頭顱,急促地喘息著,說道:。你習慣了當茶師,那就不再是劍師,因為你連近侍都忘子請一個。」

    黎明前的黑暗是那樣的深沉,此時的長安城是那樣的安靜,街巷之上沒有任何行人,就連習慣夜行的貓兒都看不到一隻。

    南城某處坊口奔出一個渾身是血的少年,他踉踉蹌蹌地奔跑著,虛弱的雙腿有時難以支撐一軟,他便會重重地摔在地面上。

    鮮血從口罩邊緣不停滴落,他覺得自己視線有些模糊,甚至思維都有些混亂,竟是不知道自己跑到了何處,不知道是失血過多還是別的什麼原因。

    「我要取你的命,那就一定會取你的命。」

    他車意識裡喃喃念著,尋找著回家的道路。

    聲音從被血染透然後粘住的口罩內傳出來,顯得有些變形。

    先前已經聽到了警笛,殘存不多的理智讓他知道必須盡快離開這裡,官府已經被驚動,如果稍後長安城出動羽林軍,那他就只有死路一條。

    於是他繼續狂奔,狂奔在他沒有認出來的朱雀大街上。

    繫在身後的黑傘被不時彈起,然後張開,一蓬一蓬。

    渾身是血的復仇少年。

    從冥間爬回來的惡鬼。

    背後生著一朵黑色的蓮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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