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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八十章 到汶川去(萬更) 文 / 彤萱

    連凱停下腳步,納悶地說:「是啊,你怎麼知道……」

    下一秒,他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止住了話頭,一臉警惕地問:「你為什麼要問這個?」

    「沒關係,這不算是機密。你為什麼會在這個部隊裡?」

    「我們番隊本來就是駐非洲的維和部隊,現在結束任務回到怒江基地休整,打散之後重新收編進各個地方駐軍裡。剛才打電話給我的是我的老上司,姓秦,單名一個卿字。」

    突然出現的消息,炸得穆曉雲幾乎要暈了過去。

    而另外一個事實,也讓她頭暈目眩。

    離別兩個月,她終於知道了秦卿的下落。

    但是,他馬上就要到那死亡前線上去。

    穆曉雲失魂落魄地,就連連凱是如何走掉的也不知道,只是夢遊般回到家中。父母問起相親的情況,穆曉雲隨便敷衍了兩句,只說下午連凱接到緊急任務就走了,這時電視台中斷了原本的節目,開始播放緊急新聞,果然是關於四川大地震的。

    「老頭子,聲音大一點。」正在邊剝蔥邊審問女兒的皇太后見到新聞播報員一臉凝重的模樣,馬上就轉移了注意力。

    太上皇把聲音調到最大,「……發生地震的震中在四川汶川,目前與汶川縣城映秀鎮的通信完全中斷……已派出解放軍打通前往災區……全國各地都有不同程度的震感,預測今後將會有餘震……」

    這些新聞,穆曉雲上輩子已經聽膩了,如今因為知道秦卿正在被派往災區的路上,卻又添了另一股滋味。

    之前千方百計打聽秦卿的消息打聽不著,如今以這樣一種方式得知了他的所在,甚至知道他下一個目的地將會在哪裡,可是那裡卻是充滿死亡威脅的深淵。

    上帝就像在下一盤可笑的棋局,讓那顆生命中的棋子總是接近她,然後又離開。

    她不願意繼續看下去,找了個借口要回單位,就這樣離開了家門。

    一離開家裡,穆曉雲跳上出租車,報上一個地址:「孫氏大廈。」

    正在辦公室裡忙得焦頭爛額的依伊見到風塵僕僕的穆曉雲,吃了一驚。

    「曉雲,你這是怎麼了。」

    「依伊,我知道秦卿在哪裡了。」曉雲劈頭劈臉一句,坐了下來。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只見依伊慢條斯理地拿起一支籤字筆,對著手中一份表格對比了一下,然後放進面前一輛小推車上。

    穆曉雲被依伊這個動作震驚了,她急匆匆地衝進來,都沒有留意這裡是什麼部門,甚至沒有留意周圍的人在幹什麼,現在她才遊目四周,發現周圍儘管一片忙亂,卻都是做著跟依伊差不多的事。

    她納悶起來,便問,「你這是在幹嘛?」

    「如你所見,在分發各部門所需要的文具。」

    依伊滿臉平靜,穆曉雲滿臉震驚,她的聲音提高了三個八度:「孫景煬高薪聘請你來,就是為了讓你分文具嗎?!你現在在什麼部門?做什麼職位?!」

    「噓,小聲一點。」依伊豎起食指,噓聲道,「這兒是總務處。哎,縣官不如現管啊。」

    「什麼意思?」

    依伊明明是被孫景煬欽點招進來的人才,按照穆曉雲原本的構想,應該是進入海內外投資部或者業務部這種核心部門才合情合理。

    結果,居然是去了最休閒最無聊,只是管管後勤事務的總務部?

    「那個侄女被我頂替了的傢伙,跟人事部很熟。孫總日理萬機,沒空管我這小蝦米,於是他就做了手腳,把我給弄到這地方來了。」

    奇怪的是,以依伊的火爆性子,受到如此不公平對待,早就打上總裁辦了。現在的依伊卻面帶笑容,這只說明一件事:那就是依伊很滿意這種安排。

    給小鞋穿還穿得這麼樂意,不像是穆曉雲所認識的那個依伊啊。

    依伊看出了穆曉雲臉上的疑問,她擦擦鼻子神秘地說:「剛來第一天,我也很生氣。但是很快我發現了,這裡是個寶地!」

    「那個傢伙只知道投資部和業務部備受矚目工資高福利好,可卻不知道,那兩個部門,也是競爭最慘烈的地方。每個季度都有員工被刷下來離職的。而且,無論是做業務還是做投資,都必須要有很廣泛的人脈,我也不是什麼名正言順招進來的人,很容易被人下絆子。這樣我在孫氏也呆不長。」

    依伊給穆曉雲分析,「但是在這裡,總務部,這是全孫氏上下唯一一個既能全面接觸整個企業的部門,又不得罪別人的地方!我這些天來每天給各個部長分文具啊送飲料啊什麼的,上上下下都混熟了!而且,孫總也是有能力的人,那傢伙搞這些小動作,瞞得了一時瞞不了長久,等到孫總發現他把我發配到這裡來的時候,他就死定了。」

    穆曉雲看著依伊,張大嘴巴,說不出話來。

    半晌她才說:「可以啊,依伊,什麼時候這樣有頭腦了。」

    依伊居然臉紅紅,不好意思起來:「是陳錦州給我分析的……」

    火藥桶子依伊,終於找到自己的滅火器了。

    「所以說,怎麼中國上下五千年,一直都有宦官亂政呢……這就是管總務的便利啊。」穆曉雲感歎道。

    「你意思是說咱們部長是公公頭子?」依伊瞪大眼睛。

    穆曉雲思考了一下,點頭:「就工作性質來說,是的……」

    「先別說我的事了,曉雲,你找我到底有什麼事啊。剛才你說秦長官?」依伊問。

    穆曉雲和秦卿關係曖昧,依伊是那極少數知情人之一。

    穆曉雲點點頭:「依伊,他回到部隊,現在開去汶川去了。」

    汶川地震,早在發生後的幾個小時就通過網絡全國皆知。依伊一拍屁股:「嗨!那你還傻在這兒幹嘛,去追啊!」

    依伊一向嘴巴比腦子快,穆曉雲盯著好友的面孔,神情遲疑。

    「追?」

    如果她沒有理解錯,依伊是要她到四川去?

    「要不然你想怎樣?你很掛念他吧?你很想見他吧?你是要在這裡每天守著電視看有沒有他壯烈犧牲的消息呢,還是去試一試,說不定能夠見到活生生的他?」

    穆曉雲泥雕木塑一般,沒有回答。

    依伊歎了口氣:「曉雲,你有時候就是太理智了。」

    太理智了……

    是這樣嗎?

    「我給你訂好飛機票到那邊去,你就下決心了!」依伊說罷,也不管穆曉雲的意見,丟下手中的文具申請清單就打開飛機票訂票界面。

    「依伊,你要死!你還沒有下班呢!」

    看著依伊嫻熟地查找航班,穆曉雲慌亂起來。

    她原本就是六神無主之下,下意識第一時間來找依伊商量辦法。沒想到依伊比她還衝動,居然連飛機票都要為她買了。

    就算去到成都,人海茫茫,要怎麼找到秦卿?

    話說回來……也不是完全沒有辦法的,連凱臨走的時候曾經留下了他們的地址……

    穆曉雲被自己腦中的瘋狂想法嚇了一跳,依伊那丫頭衝動也就算了,她都活了兩輩子的人了,怎麼還會有這麼不切實際的想法?

    「屁啊,早就下班了。我這是加班做明天的活兒罷了。你等著啊,雙流機場……」依伊忽然哀叫起來,「全部停航?這是怎麼回事?」

    明擺著的,因為現在正處於餘震多發期。所以就連距離汶川頗有一段距離的成都都受到波及了……不光如此,穆曉雲還知道,幾天之後,世界各地的搜救隊伍,將會抵達四川。還有史無前例的舉國哀悼……

    儘管知道日後等待著的情景多麼可怕,然而,那被依伊撩撥起來的,想要見到秦卿的心,卻熊熊燃燒起來。

    像一點火星,終於獲得了燃燒的機會,於是迤邐蔓延,終於成為焚天之勢。

    ……

    「你好,請問有開往四川的火車票嗎?」

    「是是是,好好好,沒問題沒問題。」

    「一個人,只有站票?」

    「好,站票也可以。我姐夫在四川失蹤了,我姐姐很著急呢。」

    依伊掛了電話,抬眼看穆曉雲。

    「火車票明天送到,去還是不去,看你自己了。」

    「……」

    穆曉雲低下頭來:「依伊,我不想去了。」

    「為什麼?」依伊氣壞了,她佔用公司資源打了那麼多電話,這個穆曉雲,剛才還一副視死如歸一定要去的樣子。現在卻打起了退堂鼓?!

    「我覺得去了也沒用。他不會見我的。有那麼重要的任務在身上……」

    「這個任務可能會死掉誒!」

    現在所有公路都已經斷掉,部隊需要步行進入四川山中,深入已經變成廢墟汶川映秀鎮。蜀道難,自古難於上青天,還要面對不斷的餘震,即使再高的官銜,再顯赫的家世,在大自然的威力下,也不過是浮雲。

    「依伊,你不明白!秦卿在走之前,跟我告別過!」穆曉雲大聲說,「他來到學校裡,就在當年我們剛認識的地方,跟我說再見!」

    那晚,他緊緊地抱著她……

    光暈氤氳的黑珍珠,已經被她藏進抽屜最底下的角落。

    連同她對他的那份思念。

    那夜的春風吹拂樹影,嘩啦啦地輕響,像秦卿溫柔低沉的話語:「那麼……以後就再見了。」

    「依伊,你不知道……他……」

    眼圈迅速發紅,鼻子也酸酸地,自從重生以來,從來不曾哭泣過的穆曉雲,如今已經泫然欲泣。

    「我當然不知道。」依伊用比穆曉雲更大的聲音,乾脆利落地打斷她的悲傷,「因為,秦卿根本就沒有跟我們告別!」

    依伊從來沒有用過這樣嚴厲的語氣跟穆曉雲說話,穆曉雲一時為之窒息。

    眼淚竟然被她嚇回去了。

    「曉雲,秦卿只跟你一個人道別了。你知道嗎,他在臨走之前只見了你!這說明他最捨不得你,和你分別是他最難受的事啊!」

    依伊扳著穆曉雲肩膀,好讓她的目光和自己的目光對視著,斬釘截鐵地說話。平日嘻嘻哈哈的圓圓臉,現在顯得分外地嚴肅,也讓穆曉雲分外的不習慣。

    「你不是說過,秦卿有戰爭後遺症,惦記著他那些戰場上送命的戰友,覺得對不起他們,所以老想把自己往死裡折騰嗎?現在他去了四川,說不定就這樣身先士卒給壯烈了,既然他唯一捨不得的是你,那麼,你就要去找到他,讓他活下去,把他接回來!」

    「依伊……」

    「曉雲,你明白嗎?只有你才能這樣做啊!」

    依伊的話,終於讓穆曉雲下定了決心。

    不過坐綠皮火車擠上幾十個小時到成都去,實在太慢了。何況一進入四川餘震不斷的,火車會不會在半路上拋錨還難定。

    如果要最快速度到四川去,穆曉雲還有一個辦法。

    「你說,要我派直升飛機送你到四川?」

    總裁辦公室,依伊看著一臉淡定地跟孫景煬提出這個要求的穆曉雲,冷汗嘩嘩的。

    穆曉雲一旦瘋狂起來,比自己高上不止一個段數啊。

    起碼,自己沒有這個膽子,要求孫氏大老闆派直升飛機來。

    「我記得你還欠我一件事沒辦,難道孫總是食言的人?」

    好像是剛剛認識穆曉雲那時的事情。那時節,在醫院附近的小區裡見到穆曉雲,為了誘惑這個讓自己一見鍾情的女孩子,孫景煬開出了為穆曉雲辦一件事的條件。當時穆曉雲開玩笑般地說,讓孫氏的樓價降下來。

    這個條件當然只是開玩笑,儘管事後孫景煬也對房價做了一些調節,卻並不認為是在為穆曉雲做事。

    如今,這個要求終於提出來了。

    孫景煬啞然,當初自己的設想,可不是幫穆曉雲去找另外一個男人的!

    「你為什麼要到四川去?你知道到了哪裡也不一定能找到他的嗎?」孫景煬說,「就為了一個秦卿?」

    在他所有搜集的關於穆曉雲的情報裡,似乎都沒有證據證明,他們關係已經進展到那個地步了。

    「我自然有我的辦法,你只需要把我帶到成都就可以。」

    穆曉雲往日端莊的臉,現在充滿少見的焦急。

    時間不等人,部隊在成都集結,只有短短兩天,很快他們也將要派往震中去了。

    在那之前,她要趕到秦卿身邊。

    「……」

    強烈的失落感,席捲而至。孫景煬看著穆曉雲,良久良久。

    穆曉雲的目光堅毅而熱烈,可惜這份熱烈,不是為他。

    半晌,他終於拿起了內線電話:「宸田,安排直升飛機。十五分鐘後在孫氏大樓出發。目的地,四川成都。」

    「我明天還有公務,不能陪你去了。你也坐過直升飛機,知道要怎樣操作。直升飛機比民航要慢一點,大概要飛行好幾個小時才能到達成都。只是我告訴你,現在四川那邊很危險,不斷有新的泥石流和餘震發生,你要考慮清楚。如果你需要返回,你就到孫氏的四川辦事處跟那邊的人聯繫,我會讓直升飛機在那邊等你一個星期。」

    等孫景煬說完,穆曉雲斬釘截鐵地說:「我不會回來的。」

    她又衝孫景煬深深鞠了個躬:「這次真是太感謝你了。」

    穆曉雲的感謝,倒是出自真心。不過這並不是孫景煬想要的。

    看著她轉身匆匆往停機坪去的窈窕身影,孫景煬終於第一次感覺出,這個女人是真真正正地遠離自己而去了。

    偌大的孫氏總裁辦公室,很空,很冷,很寂寞。

    孫氏的停機坪,就建在孫氏大廈的頂樓上。

    坐著專用電梯到頂層去,穆曉雲遠遠地就聽到震耳欲聾的螺旋槳聲音。孫氏的執行力度一向驚人,孫景煬說十五分鐘準備好,現在十分鐘剛過,那架白色的巨大鋼鐵怪獸就守候在停機坪上,隨時準備出發了。

    坐在轟鳴的直升飛機上,直升飛機搖搖晃晃地拔地而起。燈火輝煌的s市迅速變成了身下的一片色彩斑斕,旋即很快被直升飛機拋在身後,於是進入一片迷濛的黑暗中。

    藉著機艙裡微弱的光亮,穆曉雲找到了連凱留給自己的地址。

    秦卿身邊現在一定警衛森嚴,自己來是來了,要怎麼進入駐地去找到他呢?

    看來只好先打連凱的主意了……

    秦卿,秦卿,這次一定不能再讓你在身邊離開。就算是到地獄裡去,我也要跟著你。

    從s市到成都這段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剛才在依伊辦公室裡坐著的時候,一秒鐘也是煎熬。現在在想怎樣混進駐軍部隊裡,還沒有想出一個妥當方法呢,飛機就開始降落了。

    地震過後的成都,倒還算是安逸。

    現在已經是地震發生後的第二天早上(飛行竟然持續了整整一晚,直升飛機的速度比民航還是慢上許多),四川盆地裡雲霧籠罩,這個出了名悠閒的城市,現在市區裡的人們也都還是如常的平靜,只是因為餘震還很多,在樓房裡住著不安全,因此在各個空曠地方搭起了密密麻麻的帳篷。

    穆曉雲坐在孫景煬安排送自己前往駐軍地方的車子上,隔著車窗往外面看去。有一些年久失修的樓房坍塌了,更多的建築還是完好無損。除了多了很多穿著武警衣服的人在維持秩序之外,街道上匆匆來去的人們還是很平靜。

    在某個公園的帳篷旁邊,竟然還有人支起了麻將桌子,開始搓麻大戰。

    可見人的心理承受能力,還是很強的。

    「小姐,到了。」

    車子在一個警衛森嚴的大院前停下,隔著荷槍實彈的哨崗,穆曉雲可以見到掛著國徽和八一標誌的大樓,大樓前廣闊的校場上,一隊隊軍人正在昂首闊步,來回操練。

    而一輛輛的運輸車,已經停在校場邊上,有勤務兵在有條不紊地做著各項準備。一切都有條不紊,似乎他們只是準備去一場尋常的操練。

    這就是我們的百萬雄師。

    現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

    穆曉雲來到大門保衛室哪兒,說:「你好,我想找連凱。」

    出乎意料之外,值班的門衛只是簡單讓她登記了一下,就揮手放了行。

    穆曉雲又是高興又是奇怪地走了進去,守衛這麼鬆懈,跟她預想中的完全不一樣,一點不像重大任務當前的模樣。

    事後不久,穆曉雲才知道,這是上面人性化的一個決定。因為這裡的駐軍很多本身就是雲貴川的當地人,要面臨賑災的任務,很多英雄母親軍嫂來給自己的丈夫兒子送行。

    軍人的天職是服從命令,可是人心肉做,對這些家屬前來探視,大家還是比平時要鬆一些,平日要三遞五申請的,現在說個名字,也就能夠進去了——當然,這是外鬆內緊,真要有什麼敵特分子要搞破壞,還是逃不出守衛的火眼金睛的。

    ……

    雲南,怒江基地。

    地震對這個地方影響不算太大,只倒塌了幾間年久失修的老房子。寬廣悠遠的大樓內,竟然隱藏著一個迷你飛機跑道。

    全副戎裝的秦卿,正在出發之前對著鏡子整理儀容。

    很久不曾穿在身上的制服,即使在s市那段難得的和平日子裡,也總是熨得平平整整地放在床頭,就是為了這麼一天,重新穿上它。

    金紅色的帽徽,肩膀上的星星,胸口的徽章……一樣一樣,齊齊整整地掛在它們應在的地方,閃著榮耀的光芒。

    鏡子裡的男人,昂藏七尺,鶴肩猿背,腰板挺得筆直,像北國的白楊樹,又像南方的英雄木,他的帽子戴得正正地,帽簷下露出的眼眸,如黑玉一般,閃爍著冷毅的寒光。那完美到極致的五官,此刻也因為他嚴肅的表情,讓人有幾分望而生畏。

    立正。

    敬禮。

    秦卿朝著鏡子中的自己,鄭重行了一個軍禮。

    心中默默地說:「出發!」

    拉開沉重的鐵門,眼前有個黑影。

    「你真的要去了?」

    黑暗中,看不清黑影的廬山真面目,他有著和秦卿一樣高大的身形。聲音,卻是蒼老而沉悶的。

    秦卿並沒有看向黑影,只把目光投向遠方,他靜靜地回答:「是。」

    「你母親千方百計把你弄回她身邊,不是為了讓你再去送死的。」

    「去救災,不一定得死人。」

    幾張大幅照片從黑影處飛出,秦卿手一伸,穩穩接住。

    「北川縣城已經被坍塌的山體整個掩埋了,從映秀鎮傳來的消息,也只比這裡強一點。道路還沒有通,你必須和他們一樣,靠著兩條腿走進去,而那幾個堰塞湖,隨時會崩塌。山洪一卷,你就是烈士。」

    黑影說到這裡發出一聲冷笑,「到時候你大哥,說不定會高興得哭起來。他可以踩著你的屍骨,用烈屬的政治資本競逐最年輕的直轄市市長了。」

    「我知道,當兵哪有怕死的。」

    「你只是個文職人員。」

    「文職人員,也是兵。」

    「……」

    黑影忽然走上前來,房間裡的燈光漏了一絲到他臉上,那是一張上了年紀卻依舊堅毅的臉。

    「你在非洲那檔事,儘管很不愉快,卻並不是大家願意見到的。你用不著為此來懲罰自己。」

    「所以把我派到那個培訓中心去,讓我冷靜冷靜,對吧?」

    秦卿冷笑,他像被摸到逆鱗的龍,瞬間猙獰起來。

    「需要政治資本的時候,把我踢到非洲去。現在一句為了我好,又丟我回和平世界。我是個棋子,活該被你們挪來挪去嗎?」

    老人默默不語,看著秦卿發怒。

    這孩子自從回到帝都,又輾轉來到怒江之後,一直都保持著驚人的沉默和冷靜。

    即使在軍事法庭上,審判戰犯的時候,在旁人又哭又笑,義憤填膺的時候,他也面無表情,冷靜果決地提供自己的證詞,把戰犯送上了受刑台。

    那是一種令人膽寒的,不祥的表現。

    現在終於發洩出來了嗎?

    發洩出來好……

    「他們都犧牲了,只有我活了下來,就因為我是他的兒子,我姓秦?!現在這個時候,國家有難,兄弟有難,剩下來的人都在等著我回去,難道我還要做縮頭烏龜?對不起,我是個男人,我做不到。」

    秦卿的發洩和失控,也就是幾句話的事,在這些人面前,他總習慣收斂自己,他很快恢復冷靜,「所以,馮將軍,我要走了。請你預祝我,勝利凱旋。」

    馮將軍抱著軍帽,不發一言。

    秦卿來到他面前,雙腳一收,立正,敬禮,然後頭也不回地朝小跑道上等待著的小飛機走了過去。

    馮將軍回禮後,目送秦卿的背影。

    秦長征,袁美,對不起,這個孩子有他更高遠的追求。

    不如就這樣放他去吧,他是困在爐子裡的神兵利器,再壓著他,他會毀掉自己,也毀掉身邊一切的人……

    或許,需要找到能夠收納他的那把刀鞘,才可以改變這一切。

    秦卿坐上小飛機,打亮了儀表盤。

    冷厲的藍光在昏暗的機艙內次第亮起,飛機慢慢地顫動起來,金屬鐵皮下傳來沉悶有力的渦輪轉動聲音。秦卿戴上飛行員帽子,熟練地操作著儀表,機械轟鳴聲音越來越大,直到震耳欲聾,秦卿低頭專心致志地擺弄著眼前的一切,像個最優秀的廚師,在準備自己晚餐的作料。

    面前出現一道刺眼的光線,並且不斷的擴大中。

    大樓側面的牆壁,整個往上提升起來,緩緩地現出外面蒼茫的天空。飛機開始在跑道上滑行,秦卿正襟危坐在飛行員座位上,他要去追趕被自己拋棄的部下們,和他們一塊奔赴北川前線。

    飛機慢慢地滑行著,然後漸漸加速。這是最新設計的小型飛機,僅在軍隊內部使用。秦卿經過努力爭取,才徵得了這麼一架。幸好多年的嚴格訓練,讓他面對各種機械設備都游刃有餘。

    父親曾經說過,在歐美前線,翻譯官是用嘴巴打仗;而到了別的地方,則需要用拳頭。

    「父親,是你教育我,讓我當一個真正的男人的!」

    秦卿喃喃地對自己說著,飛機滑到大門口的同時,猛地往天空提拉,機頭向上拔出六十度的銳角,飛機尾翼噴出強大的氣流。

    轟鳴聲中,煙霧四起,強大的對沖氣流在寬廣的大樓內部激流盤旋,站在高處的馮將軍花白的頭髮被吹得凌亂不堪,而他卻仍然像一棵不老的松樹,屹立在此,目送秦卿。

    那銀白色的鋼鐵大鳥,掙脫了大地的束縛,飛上藍天。

    馮將軍始終還是放過了他,秦卿心裡不是不知道的,如果馮將軍有心阻撓,他決計沒法使用這架飛機,也絕對不能走出這個基地。

    謝謝你……

    幾百公里之外,成都軍區。

    「曉雲,你找我到底什麼事呢?」連凱和穆曉雲站在空曠的空地上,隊伍已經陸續開拔了,連凱特意請了一小時的假來跟穆曉雲說話。

    ——只能說,連凱是個真正的好人。

    可是,一直站在他們身後不遠處,斜斜地挨著大松樹,嘴巴裡還叼著跟青草的瘦高個兒,那一臉便秘表情外加獨佔欲,是怎麼回事?

    「呃……順路路過……看看你嘛……」

    這話說出來,連穆曉雲自己也不信。在s市順路路過也就罷了,不到一天的時間,從千里之外的s市來到軍區大院裡「順路路過」……

    連凱終於歎了口氣:「如果你是被家裡人逼著來找我的,你可以跟他們坦誠說出,我的問題……」

    「不不不,我爸媽他們不知道這件事情。你放心好了,我不會出賣朋友的。」穆曉雲連忙搖手。

    那邊的人說話了:「連凱,好了沒有,要走了。」

    「就來!」連凱瞥了那邊一眼,嘴角邊不經意地已經帶了笑,「我長官馮慶春,就是他網開一面特意批假給我的。」

    應該是只有你他才會捨得冒天下之大不韙給你批假吧。穆曉雲心裡鏡子也似的雪亮,只是心照不宣地抿嘴一笑,隨即又愕然問道:「他是你的長官?你長官不是秦卿嗎?」

    「哦?你認識咱們指導員?他其實是文官,還要比馮長官高一點。但是如果是戰鬥上直接指揮,是馮長官啦。」

    連凱好像患了失憶症,也許可能在心愛的人面前會比較興奮的原因吧。他完全忘記了,穆曉雲跟他說過自己曾經是秦卿的學生。

    「那秦長官現在在哪裡呢?」

    「他啊……」連凱一邊說著,突然地上刮起了一陣狂風。

    馮慶春嘴巴一張,草葉子掉落下來他也渾然不覺,只是愕然地仰望天空,從依靠著的大樹站直了起來。

    他喃喃地說:「不會吧……」

    在三個人愕然的目光中,一架銀白色的小型飛機從白雲之上現身出來,俯衝往軍區大地上!

    小型飛機的飛行員技術十分了得,在半空中打了個圈圈,畫出一個非常完美的弧度,隨即穩穩地降落在穆曉雲等三人面前的空地上。

    穆曉雲這才發現,這個地方,居然是一段非常短小的跑道,自己和連凱,就站在停機坪邊緣上!

    而更驚訝的事,在後面發生了。

    從打開的機艙裡走下來的,抱著飛行員頭盔的高大人影,不是秦卿,又是哪個?

    「秦卿……」

    那個重新恢復巧克力顏色的高大身影,再次出現在自己面前,念茲在茲,是夢是幻?飛機降落激起的強大氣流尚未平息,強風刮得穆曉雲嬌嫩的臉蛋生疼,她卻忘記了閃避。

    而秦卿,也被忽然出現在眼前的穆曉雲驚呆了。

    她遠遠站在停機坪旁的草地上,依舊是印象中的端莊美麗,身形頎長。

    飛機降落捲起的狂風刮得她潔白的連衣裙衣袂翻飛,她秀髮如墨,三千青絲高高揚起,陽光照耀著她瀲灩的瞳仁,似有七彩光芒離合流轉,不像凡塵中人。

    今夕復何夕,共此再相逢。

    短暫的驚訝欣喜過後,秦卿的眉頭再度皺起。

    穆曉雲為什麼會在這個地方?難道她也知道自己前路渺茫,所以生成幻影,前來為他送行?

    一步,又一步地走下銀色舷梯,那穆曉雲的幻影,卻也輕盈地飄到面前。

    白玉生煙的鵝蛋臉,遠山如黛的柳娥眉,杏眼如煙寐含春水,口若檀櫻臉如凝脂。

    不是穆曉雲,又是哪個?

    還是和記憶中一樣,肩若削成腰若約素,肌若凝脂氣若幽蘭。嬌媚無骨入艷三分。

    是的,就是這個人,連月來牽腸掛肚的,穆曉雲。

    「秦卿?」

    啊的一聲,二人一聲驚呼,秦卿渾身熱血一塊衝擊上腦,下意識地把眼前的人摟入懷中。溫香軟玉終於省卻了自摑嘴巴的程序,讓他知道這不是夢裡。

    「曉雲,你怎麼在這裡?」

    「我知道你在這裡,所以我趕過來了!」穆曉雲充分感受著秦卿身上的氣息,開心地閉上眼睛,「秦卿,我想見你!」

    少有的真情流露,卻彷彿一記重錘,把秦卿擊回現實中。何況他目光一掃,還看到了兩名穿著軍裝的大男人,正在不遠處呈石化狀態,看得目瞪口呆。

    他迅速放開了穆曉雲,聲音已經轉為嚴厲:「這裡是軍事轄區,為什麼你會在這裡?你是怎麼來的?誰帶你進來?」

    一連串的問話,讓穆曉雲猝不及防,她只好說:「是連凱帶我來的。他是我的相親對像……」

    看到秦卿臉色變化,穆曉雲連忙說:「不過我們只是普通朋友啦。」

    她想到那是連凱的個人**,又為難了。連凱見到這個情景,卻什麼都明白了,他走上前去對秦卿說:「秦長官,沒想到曉雲心裡那個人竟然就是你。我跟她也是才認識不久的,不過你放心,我喜歡男人,所以你不要懷疑她。」

    也是穆曉雲一直對連凱看作真正的朋友,以誠相待,所以才有連凱現在的挺身維護。

    秦卿的臉色卻一點都沒有因此而好起來,他只是定定地看著穆曉雲,眸色深沉如海。

    大概五分鐘後,他終於開腔:「連凱。」

    連凱吃了一驚,幾乎是下意識地一個立正軍禮:「在!」

    「穆曉雲是我的……家屬。請你和馮慶春同志,把她送到家屬招待所去,買好明天上午回s市的火車票,務必要平安送她上火車。」

    不說馮慶春和連凱已經被眼前這個完全大反常態的秦卿驚呆了,穆曉雲更大聲說:「不,我不要回去!」

    「這裡不是你胡鬧的地方!」秦卿厲聲說,「曉雲,你馬上給我回家!」

    「不!」

    可是,秦卿終究還是硬起心腸,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兩行清淚,在穆曉雲絕美的臉頰上滑過。

    淚水滴落在地上,濺起點點皇冠型的水花。

    秦卿……生氣了。

    離開了穆曉雲,秦卿很懊惱。

    其實,他應該很高興才是。

    可是為什麼他卻要說那麼過分的話?

    走的時候,她低著頭,天上很晴朗,可地上卻分明有水滴的痕跡。

    是她哭了嗎?

    那麼堅強,那麼堅強的穆曉雲,在培訓中心裡,各種難題面前迎難而上,在各種被整的情況下巧計化解,如今卻因為自己幾句話而哭了?

    「嘖嘖,你小子藏得夠深。」

    身邊有人坐下,一盒萬寶路遞到他面前,秦卿搖搖手:「戒了。」

    穆曉雲不喜歡男人吸煙。

    馮慶春也不多說,抖出一根來自己叼上,打著了火。

    「什麼時候認識的?」

    「……很久了。有兩年了吧。」

    馮慶春喲呵了一聲。

    秦卿悶悶地說:「是表妹的朋友,之前也沒什麼。可是……」

    「可是最近卻開始不對勁了?嗯?秦大少的春天到了?嗯?」馮慶春曖昧地把一張劍眉英目的臉湊到秦卿面前,「喜歡人家又要把人家趕跑?」

    「你把臉移開一點,不然你家那口子會吃醋。」秦卿煩悶地推開馮慶春,「你知道什麼。你那口子再怎麼也是個爺們兒,行動放心。她是個女孩子,我是為她好!」

    「嘖嘖,這算是有性別歧視呢還是沒有性別歧視。聽起來還有點兒刺耳。」馮慶春不滿地叫,「哪一次出任務我不是擔心的半宿睡不著覺的,可是偏偏攤著個那麼倔強的人兒,只好由他去罷了。」

    「可是女孩子不一樣啊。」

    秦卿越發覺得異性戀和同性戀不在一條道上,因為他們對伴侶的看重方式完全不同。

    「我知道你又在腹誹我嘛。其實心都是一樣的那顆心,不過是你不夠尊重人而已。」馮慶春桀桀怪笑,「你這個大男人!」

    秦卿忪然變色:「什麼大男人,我是為了她好!」

    「秦卿,你不覺得你現在說話的語氣跟你媽你家老頭子很像嗎?」馮慶春忽然收斂了笑容。

    秦卿一怔。

    「你老媽最喜歡這樣了,當初不是說為了你以後好發展,丟你到非洲去。然後出了事又說那邊不安全,把你扔到培訓中心養老。結果你小子去了培訓中心還不省心,跟人打架,你媽現在恨不得把你拴到褲腰帶上……你現在幹的事,不也一樣嗎?」

    從小玩到大的玩伴,讓馮慶春學會了無視秦卿那讓一般士兵們膽寒的殺氣騰騰的眼神,自顧自往下說:「不對,比你媽更過分。你怎麼說也是你媽的兒子,骨肉親情,你媽管你天經地義。人家姑娘可跟你非親非故,你總不能說你悄悄去跟人家打證了吧?」

    「——當然不可能!事實上我們只是……只是……」

    秦卿忽然啞巴了,自己跟穆曉雲,確實什麼關係都沒有。

    甚至還不是確認關係的男女朋友。

    「所以你憑什麼管人家啊!」

    「你不要胡說!」秦卿惱羞成怒起來,「你沒長眼睛嗎?她是為了見我才跑到這裡來的。我們晚上就要開拔到北川去了,你讓她怎麼辦?就算是呆在成都,這兒天天餘震,也很危險啊——」

    話沒說完,忽然一陣地動山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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