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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81章 葡萄 文 / 荔簫

    珺山確實是個好地方。

    皇家行宮在山脈上延綿開來,為宗親貴族所設的居所則在山腳下。

    席臨川在此擁有一座不小的宅院,雖不能跟長陽的規格相比,但也是精緻舒適,該有的皆有。

    經了三日的顛簸,紅衣多少覺得勞累,到了房中就懶懶地栽到了榻上,動也懶得動一下。

    婢子小萄見了,嗤笑一聲,一壁收拾衣物一壁道:「娘子別躺久了,越躺越起不來。公子方才說了,下午帶娘子四處走走,此地風景可好了呢。」

    「……」紅衣蔫蔫地沒說話,心中念叨了二百遍「不想動」後,暗自下定決心今天說什麼也不出去了。就這麼賴著,一會兒若席臨川著人來請,她就客客氣氣地把人再勸回去。

    反正……遊山玩水的事,總不能逼著她去!

    這麼想著想著,便迷迷糊糊地睡著了,覺得積攢了三日的困頓一起湧上來,沖得頭腦發沉,身上好像一下就散了架,恨不能就這樣長眠不醒似的!

    連環做了幾個夢,正轉入下一個場景時,一點涼意滲入口中。

    紅衣夢裡的景象便一下成了被人蒙著雙眼喂東西吃,她蹙著眉頭抿了抿嘴,笑起來應了句:「還挺甜的……」

    「噗……」席臨川驀地笑起來,手裡的瓷匙難免一晃,匙中余冰灑了出來,滴在她臉上。

    紅衣被這涼意一驚,猛然驚醒。定睛一看側旁這張臉,一下子驚坐起來。

    「將軍……」她下意識地心弦緊繃,不著痕跡地往後躲了一躲。

    席臨川低一笑,未作多言,從榻上支起身,將手裡的瓷碗遞給她:「喏。」

    她明眸輕眨著看一看這一碗類似於沙冰的東西,他解釋道:「當地請的廚子,剛做的冰碗,取珺山上的清泉做的,挑的你愛吃的紅豆沙。」

    看來是特意為她做的。

    紅衣帶著幾分未消盡的困意將冰碗接過來,道了聲「多謝」,吃了一口,忽而一凜,愕然看向他。

    這目光弄得席臨川一怔,四下看了看:「怎麼了?」

    她啞了一會兒,持著瓷匙地手有一下沒一下地在碗裡舀了舀,淡聲掩飾道:「我不愛吃紅豆沙。」

    她原本是想問「將軍怎麼知道我愛吃紅豆沙」的。

    房中靜了一靜,俄而有一聲輕輕地歎息,而後,她聽得他平靜道:「哦,那你愛吃什麼……以後說一聲。」

    紅衣悶悶地沒有應話,心跳變得混亂。

    她很怕被他一點點擊破心理防線。

    總覺得這是一件從理智上難以接受的事——接受一個險些奪她性命的人,簡直匪夷所思、令人髮指,她無法容忍自己做出這樣的事來。

    是以和席臨川相處的時日雖然不多,但她總是有意識地將心理防線提到最高,小心地應付著他對她的好,打太極球一樣地怎麼接過來怎麼扔回去。

    清清楚楚地告訴自己這樣做是對的,但每每這樣時,心裡卻複雜透了。

    他真的是個好人呢……

    這念頭在她心底湧得越來越厲害、越來越頻繁,如同有一個法力高強的女巫對她施了咒,讓她越掙扎就被包裹得越緊。

    紅衣垂首坐著,手裡捧著冰碗沒有再吃。二人無言地靜默了好一會兒,席臨川伸手把那冰碗從她手裡拿了起來擱到一邊,又嘗試著問道:「出去走走?」

    紅衣咬一咬唇,喃喃答說:「我有些累了……」

    「我們要在珺山待一個多月。」席臨川神色微沉,「你不能為了躲我就一直悶在房裡……你不願意聽到的話,我不說就是了。」

    他說著語中一頓,再度詢問了一次:「出去走走?」

    他顯然放低了姿態,紅衣心知不好再做拒絕,輕輕點了點頭,站起身來隨著他出門.

    宅子依山而建,出門一回身,就看到了重巒疊嶂。

    已至秋天,恰是樹葉由綠轉黃的時候,也有些已然隨風落下。

    二人往山上走著,腳下一片綿軟,偶有樹枝被踩斷的聲音微微一響,像音符跳躍在山澗。

    席臨川一路都沒有說話,不緊不慢地走著,好像並沒有看她。但在她腳下不穩的時候,他總能恰到好處地把手伸過來,一把握住她的胳膊將她扶穩了,復又繼續往前走。

    這種安寂維持了好久,紅衣望向他背影的次數不覺間越來越頻繁了,心裡說不上是什麼感覺。

    很快到了半山腰處,席臨川忽地停了腳,扭頭噙笑問她:「渴不渴?」

    她一怔,他便牽引著她的目光轉回頭去,她循著一望,不禁一訝。

    林中冷不丁地出現了一木製小廊,拐了兩道彎,一共不過七八丈長,看上去很有些突兀。

    廊上籐葉攀爬,覆得滿滿的、厚厚的,一串一串的葡萄結在綠葉中,沉甸甸的。

    二人走近了,席臨川伸手剝開厚重的籐葉走到廊中去,她隨之進去,葉片的縫隙中有夕陽的光芒灑進來,映在地上,星星點點的,一片斑駁。

    珺山平日裡是沒什麼人來的,紅衣抬頭望望那些長得很好的葡萄,有些好奇:「有人打理?」

    />「這是我著人弄的。」他一笑,探手夠了一串葡萄下來,沒有直接遞給她,而是撥開了那一邊的枝葉。

    紅衣探頭一望,感歎一句這佈局真科學——方才隔著木廊看不見,目下這麼一瞧才知,迴廊另一側有一石洞,恰是一小小泉眼。水流並不急,但卻正好有用——可以拿來洗葡萄。

    席臨川走到泉眼邊,拎著葡萄串在清泉下衝著,本就只有一層浮灰的葡萄很快被沖刷得顆顆晶瑩。略深的紫色看上去水汪汪的,十分誘人。

    他揪了兩顆下來遞給她,紅衣如舊客氣地道謝,伸手接過,送了一顆入口,稍稍一抿……

    那汁液甜得跟蜜一樣。

    要不是眼看著他剛摘下來,她簡直要懷疑這是不是拿糖水泡過。

    席臨川凝視著她的神色一笑:「好吃麼?」

    「嗯。」紅衣點點頭,他也丟了一顆葡萄到口中,遂將最外層的葡萄又揪下來一些遞給她,復又低下頭,接著去沖靠裡一些、方才沒沖洗到的葡萄。

    紅衣安靜地吃著,不經意地一抬頭,竟滯住了。

    ——夕陽的餘暉從側面映照過來,將他的側顏描出一個輪廓,高挺的鼻樑與輕抿的薄唇搭配得宜,再往上看看……她第一次注意到,他的睫毛長而好看。

    不知是不是因為餘暉的光芒太過艷麗,襯得他的目光有些不一樣了。不再是她印象中的那種如炬凌厲,此時他眼中的凌意好像全斂了下去,顯得溫溫和和的。視線全停在那水流上,全神貫注地洗葡萄。

    突然讓人覺得他不像個上過戰場的將軍,而是個溫的富家公子而已.

    席臨川將手上的葡萄全洗乾淨,再要轉過頭遞給她時,恰和她這發癡的目光一觸。

    「……」二人同時一怔,一陣窘迫勇氣,短短一瞬,又一壁別過臉去。

    說不清的不自在,紅衣四處看來看去地緩解尷尬,席臨川則一聲咳嗽之後已然恢復如常,拎著葡萄梗將一串葡萄一起遞給她:「給。」

    她故作從容地接過來,一想到自己剛才看了他半天就有點心虛,偷眼覷覷他的神色。他好像並未察覺什麼,逕自又走回葡萄架邊挑了串葡萄摘下來,如方才一樣仔細沖洗乾淨,就地坐下托著吃。

    紅衣想了想,再離他兩步遠的地方也坐下來——她本也累著呢。

    之後很長一段時間都安靜極了。

    二人各吃各的葡萄,葡萄皮在他們身邊各摞出一個小堆來。她手裡的那串已經吃了一半,愣是一句話都沒有,實在是……怪怪的。

    不知是不是因為她方才對冰碗的反應讓他怕再惹她不開心。

    紅衣望一望他,心裡覺得有點愧疚,便沒話找話起來:「這架子也是將軍著人搭的麼?」

    她是沒話找話,他的答案卻跟她想像得不一樣:「不是。」

    她淺怔,他又說:「這葡萄原是陛下著人栽的,後來出了些事,就賜給我了。」

    「出了些事?」紅衣脫口而出,望一望那枝繁葉茂的葡萄籐,打趣道,「莫不是沒養好養死了,將軍給救回來了?」

    「……那倒不是。」他挑眉笑覷著她,「那是十二年前,我剛八歲,沒那個本事。」

    ……那是什麼事?

    她更加好奇起來,仔細一想又把追問的話忍住了——他若沒有直說,或許就是不想說。

    「那會兒舅舅剛當將軍,姨母也還不是皇后,我頭一回來珺山。」他含笑說著,伸手一指她背後的樹,「那時這棵樹還是樹苗呢。」

    紅衣扭頭望一望身後大概要兩個人才能抱住的樹,感歎一聲日月如梭。

    然後聽到席臨川說:「我在這兒跟太子殿下打了一架。」

    紅衣聽得心頭一緊。

    「嗯……那時我不知道這是陛下的葡萄,隨手摘了一串來。那時候,看不起我的人本也多,就借此鬧了起來。」他說著低一笑,手裡的葡萄向上一拋,騰起一個高度又穩穩落入口中。

    紅衣黛眉輕佻:吃個葡萄還炫技!

    席臨川抿了一抿又笑道:「然後我就慘了……當時不止是太子,還有七八個世家公子,打我一個。宮人們不敢攔著,追得我滿山跑。」

    他一邊回憶著一邊笑,薄唇劃出的弧度好像能盈住陽光。紅衣使勁眨了眨眼才得以將目光從他面上移開,猶豫著問說:「那將軍……受傷了?」

    他微笑不減地認真道:「沒有,我比他們加起來都壞。」

    紅衣嗓中一噎,差點被葡萄汁嗆了。

    「我指著太子說要單挑,太子礙著面子不敢不答應。」他語中一頓,「然後被我糊了一臉泥。」

    「啊……」紅衣驚叫出來,既無法腦補堂堂驃騎將軍被人追得滿山跑,也無法腦補太子被糊了一臉泥。

    「後來長輩們來了——包括陛下。那七八個世家公子也是急了,當著陛下和舅舅的面,能拿來罵我的難聽的話全說了一遍。」他悠悠一喟,「直弄得陛下過意不去,又要護舅舅和姨母的面子。先責了太子,接著就把這葡萄架給我了。」

    紅衣心頭一悚,聽得他那句「又要護舅舅和姨母的面子」,才後知後覺地細猜了那些世家公子用什麼話罵了他——大概是把一

    切能嘲諷他出身卑微的刻薄言辭全說了一遍,是以把大將軍和皇后都罵了進去。

    席臨川一直說得很平靜,露出的笑意也皆是真真切切的笑意。她卻忽然聽不進去了,頭一次如此明白地意識到他的童年到底是怎樣過來的,繼而愈加訝然於他這番毫不在意的說笑調侃。

    能夠笑看從前的不幸,是件很難的事情。

    紅衣心下一歎,蘊起笑來,斟酌著附和說:「那將軍賺了。」

    「那是。」他朗然而笑,「這葡萄每年結得都很好。因為鮮少來此,往年都是釀好酒送去長陽,味道也不錯。」

    他說得自然極了,是當真不在意昔年之事。

    「那回長陽之後我要嘗嘗。」紅衣抿笑,側頭再度看向那葡萄架。

    笑容陡滯,她望著眼前所見連呼吸都停住。目光半分挪不開地停在那裡,過了許久,心頭的恐懼直湧到最高點時,才從她口中逼出兩個字:「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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