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惜命一種瞭然的神色浮現於眉梢。
終於忍不住了,是麼?
「微臣不曾聽說,還請陛下賜教。」
皇帝詭異一笑:「這個故事是說啊,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名教書先生,家住城東,故人稱之為東郭先生。這東郭先生呢,為人心善,平日裡遇見可憐事,不平事的非要管上那麼一管,這原也不是多大的毛病,可是有一天吶!他——」
皇帝頓了一頓,又道:「他從獵人手底下救了一匹狼,這原本並不錯。可這狼那!是一隻白眼狼,恩將仇報,躲避了危險之後,竟妄想吃了這東郭先生,嘖嘖嘖。來來來,惜命,你說一說,究竟這東郭先生的善良是錯,還是這狼的忘恩負義是錯?」
皇帝負手淡淡而立,要笑不笑的睨了她一眼,然後抬眼看向那萬千白骨築成的,世間最尊貴最至高無上的權力鑄造成的龍椅。
皇權這條路上,注定了征戰殺伐,猜疑顧忌,注定了寂寞入骨,也注定了要霜冷長河!
可是卻還有很多人前赴後繼,如他,如她。
座位只有一個,所以,戚惜命,你今日必死!
……
「來人吶!將前朝餘孽戚惜命給朕拿下!」皇帝明黃色的寬袖一揮,冷喝道。
殿內的陰影之中忽然冒出許多勁裝的黑衣人,直直撲向躬身得戚惜命,快如明月疾光,讓人辨不清分毫。
可黑衣人快,戚惜命比他們更快,原本被認為是甕中之鱉戚惜命卻一個鷂子翻身,從殿上起開,閃避了那為首黑衣人的致命一擊。
卻還是被一個偷襲的黑衣人得手,中了一掌,心口氣血翻湧,喉頭隱隱有腥甜欲出。
急急匆匆退了十數步,戚惜命一個大鵬展翅,攻向不設防的皇帝,那黑衣首領一驚,匆忙撤身回救皇帝,誰知戚惜命只是虛晃一招,見黑衣首領情急之下果真露了不少破綻,便毫不留情的攻了上去。
皇帝啊皇帝,你說你不會武功,來這裡瞎湊什麼熱鬧呢?
畢竟,習武之人最忌心神亂,心神亂必筋骨亂,筋骨一亂自然就會有破綻,而高手過招往往只在瞬息之間莫說是破綻,一點點的分神便可瞬間死於非命!
武功這麼高強的人不外乎是皇家暗衛,而暗衛的專職是守護主子安全的,不是專幹抓人這檔子無聊事的。有人威脅到主子的安全,自然是先要維護他主子的安全了。
戚惜命深知不可戀戰,速戰速決方是上策,可卻仍與那黑衣人纏鬥不休。
她如今定是活不成的,只能胡攪蠻纏的拖延時間,以助破陣騎能夠安全撤退。
她從進殿開始,就沒打算活著回去。
由她開始的事,只能由她結束。
她是前朝的梟羽帝姬,死有餘辜,可是破陣騎不一樣,除了那嫡系的三千親兵以外,其餘的都是三年來入伍的新兵。
他們是無辜的,不能陪她一起死。
這是戚惜命所剩的唯一一點堅持。
皇帝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抬起手朝她一指,高聲喝道:「戚惜命,別再做困獸之鬥了,快快束手就擒吧!你那三千破陣親兵已經被朕抓住了!」
旁邊的夜梟轉了轉烏黑如玉的眼珠,它是勝利得手的信號。
戚惜命聞言身形一頓,皇帝以為她是不再做無謂之鬥了,頓時大喜過望,喝令道:「住手!!!!」
現在戚惜命還不能死,他還自有用意。
雖說戚惜命手下那嫡系的三千破陣親兵不能得到,只能殺之。但其餘的幾萬新徵兵士,不若三千親兵,但各個也是軍中好手,對戚惜命也不夠忠心,可收為己用。
關鍵是,得到戚惜命手中的破陣虎符!
皇帝一聲令下,只見眾黑衣人紛紛停手。
而戚惜命此時卻是眼明手快,一個縱身,腳尖輕踩著眾臣高高的冠帽,就躍出了大殿,似驚鴻照影,似乳燕投林,端的是一身俊俏功夫!
皇帝的臉全黑了。
貪心不足蛇吞像麼?偷雞不成蝕把米麼?
想不到精明一世的他也糊塗的栽在了這上面?
真真是氣死他了!氣死他了!
看到皇帝一臉陰霾將要黑化的樣子,眾臣噤若寒蟬。
黑衣首領小心翼翼的問道:「陛下,我們還追麼?」
「追,當然要追,怎麼能不追呢?不追的話去作死麼?」
「是是是,屬下得令,這就去追!」黑衣首領一臉的如獲大赦的模樣。
暴怒中的皇帝陛下可是尋常人消受不了的,更不是他能消受得了的,這份「榮幸」就留給那些總是阿諛奉承不干實事幹領俸祿的大臣們吧!
黑衣首領愉悅的想著。可他還邁幾步,連金鑾寶殿都沒出,身後就傳來皇帝陰測測的話語:「小鄧子,去東宮通知太子殿下輔政,朕要親自捉拿逃犯,梟羽帝姬——戚惜命!!!!!」
他一瞬間覺得天色無端暗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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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踏翠山一個極普通極普通的清晨。
長年靠砍柴為生的樵夫陳大這天哼著歌上山砍柴。
猶記得那天天氣相當不錯,風和日麗,他心情不錯,只是有一個縱馬而來的黑衣女子毀了他的心情。
他隱隱記得,那女子騎的是一匹神駿胭脂,毛色如血。黑衣的衣袂隨騎馬的動作飄搖,衣袂上有暗金絲線繡的凰梟,凰梟盤旋於其上,日光一照,打出一片迷離光暈,華貴無倫。
只是那女子伏在馬背上,虛弱不堪,進氣多出氣少,已是將死的樣子了。
陳大並未理會太多。
那女子之於他只是一個路人,他對於那女子而言亦然只是一個路人。
一面之後再無相見,何必管那麼多呢!
風颯颯呼呼地在戚惜命耳邊作響,隱隱有尖銳的樹枝劃過她細嫩的臉,片刻後就是一道鮮血淋漓。
可這些她都感覺不到了。
生死之與她就像一層薄綃,只要紅酥的瑩潤指尖一用力,就破了。
就現在一樣,只要她抓住韁繩的手一鬆,顛簸的馬背就立即把她摔下去。重重的摔在地上,再也爬不起來,然後悄無聲息的離開這個她早已厭惡多時的世界。
但她不能這麼做,她還有三千的弟兄生死不明,哪怕是神與世人皆拋棄了他們,她也不能拋棄,多年來的生死與共讓她放不下這份責任。
金鑾殿上暗衛的偷襲重傷了她的五臟六腑,皇帝就算不追殺,她也會悄無聲息的死於某個荒無人煙的角落。
哪怕是神醫出世,金仙下凡都回天無力。
這或許就是她的命吧,她已經認了!只求上天放過她的弟兄。
這是前往集合地踏翠山最近的路,亦是最顛簸的路,對於她的傷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但她顧不得那麼多了。
快了,快了,快到了,她已經看到前方紮寨的營地了,軍旗在飄,炊煙在冒,一切都是平靜的樣子。
他們平安!平安!太好了!太好了!
她驚喜萬分,連原本萎蔫的精神都無端振奮了幾分。
戚惜命一揚馬鞭,加快速度趕了過去。
看見自家兄弟無事,她覺得輕鬆了好多,連精神都歡快起來。
軍營裡一身戎裝的皇帝放下手中的千里目,拍拍身側銀甲男子的肩頭狀似欣喜道:「常川,做的不錯,真不愧為是破陣騎的精銳。」淡淡的語氣聽不出是歡喜是諷刺。
那銀甲男子常川並未理會這至高無上的人皇所給予的誇獎,反而毫不客氣的拂開他的手,冷冷道:「只道是皇帝陛下您別忘了我們之間的約定,待匪首戚惜命伏罪之後,放過我這三千弟兄就是了!」
言畢,也不顧皇帝的反應,逕直就離了大帳。
「倒真是個烈性子的!只可惜一點也不像戚惜命啊!」皇帝看著常川離開大帳的身影,喃喃自語道。
你若有她三分狡猾,今朝又怎會被我挑撥離間呢?
皇帝端坐在木案前,直直盯著案上的一幅美人圖,圖上的美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一派英裝俏**,赫然正是戚惜命!
且說這廂出了大帳的常川,心思仍是亂如絲麻。可是誰都沒給他抽絲剝繭的時間,他不知道自己的選擇對不對。
背叛帝姬大人,保三千兄弟一命。
最迫不得已的選擇!
他走到帳外空地,任颯颯山風吹拂他思緒混亂的大腦。
帝姬大人背叛了他們,帝姬大人背叛了他們………
這句話在他腦海中迴旋不下千萬遍,鐵一樣的事實不容許他不相信。他是破陣騎的士兵,應忠於自己的主人,可是他從小跟破陣騎的三千弟兄一起長大,情誼自是不言而喻的。
這世間那有揚州鶴一樣的好事。
正如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忠義不能兩全。
世間事自古便是如是,取其一而捨棄一。
他在忠義面前選擇了義,背棄了忠,背棄了他的主子戚惜命。
他忽然想起當時他將戚惜命背叛他們的事告訴他們的時候,老一輩的人臉上,是統一的不信。
可是不信又能怎樣?作為三千破陣騎裡唯一能夠主事的人,他常川必須為所有人的安全負責。
他們都還很年輕,絕對不可以死,不可以死!
對不起,帝姬大人,是你先背叛了我們。
所以,你做初一,我做十五,就不死不休吧!
踏翠山唯一一處懸崖——踏翠崖,美得不像是一個懸崖該有的名字。
風輕輕地,雲淡淡的,沒有昨日的濃雲靉靆,天空蔚藍無垠,空氣中似乎還漂浮著晴日裡特有的甜香味道。
踏翠崖上灑落著點點猩紅的虞美人,艷烈如血。
一代傾世美人戚惜命就位於這幅絕美而淒艷畫卷之中。
戚惜命仰天長笑,聲聲若杜鵑啼血!
「想不到我戚惜命平日裡自詡傲視無雙,今日卻栽在了自己人手裡。呵呵呵,天亡我也,天亡我也啊——」
她鳳目圓睜,淒厲如鬼的看向皇帝,與其身邊的常川。
皇帝一愣,方纔若無其事道:「戚惜命,朕敬你是女中豪傑,方才與你這般廝攪。你今日只要交出破陣虎符,朕便饒你一命!」
戚惜命沒有回答,就這樣冷冷的注視著他,似是在考量這番話的真假。
踏翠崖上風呼呼的吹,虞美人似乎開得更艷了。
不知過了多久,她開口道:「惜命別無所求,只願陛下饒過我三千破陣親兵!」
常川一驚,莫非?莫非?他愣在了原地。
「好好好,只要你交出破陣虎符,朕就饒那三千破陣騎一命!天子金口玉言,話出絕不反悔!」
戚惜命眼底一片譏嘲。
「謝陛下隆恩。」
頭一歪,側身取下腰間一個玄黑色帶暗金刺繡的錦囊,從中取出一個古銅質地的虎型印符,反面用陰文刻著「破陣」二字。
這的確是真的,皇帝的眼一亮。
皇帝正打算接過來,這時,旁邊忽然跑過來一個灰衣男子,單膝跪地,恭敬卻焦急道:「陛下陛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我方軍士如今不知何故,各個渾身潰瘍,出了滿身的紅疹,瘙癢難耐,軍醫皆是束手無策,今特來請示陛下,望陛下給予指示!」
皇帝卻扭臉看向戚惜命,直覺這事與她有關。
戚惜命見狀也不生惱,只是淡淡的從懷中摸出一瓶藥,眉梢一挑,笑道:「這踏翠山有一草,葉形如貓耳,花纖小細白如含笑,花粉可令人奇癢無比,就連平素最不怕癢的貓兒見了也得躲著,故名曰『貓兒躲』。軍士怕是不小心觸到了花粉,才奇癢無比。喏,這是枇杷粉,雖不貴重,但用來止癢卻是最好的,今就與虎符一同交於陛下吧!」
皇帝眉眼一瞇,像是不相信她會這麼好心,倒是旁邊跪下的灰衣軍醫言道:「枇杷粉性溫不涼,鎮心養氣,用來止癢是最合適不過的。臣可以確信,就算這藥無用,也是不傷身體的。」
皇帝眉頭一舒,他顯然是比較相信自己這心腹太醫的話。
令人接過藥粉和虎符,皇帝揮揮袖,讓軍醫下去救治病人去了。
戚惜命卻像是舒了一口氣,扭身看了看皇帝身邊原是她親信的常川一眼,無聲地笑了笑。
常川似乎想問他些什麼,可是卻被旁邊的皇帝無情的打斷。
「戚惜命,你還有何求,朕會考慮替你完成。」
戚惜命聞言有些氣血翻湧,努力嚥下喉頭的腥甜,克制住嘔血的衝動,難以置信的愣在那。
這是說她嗎,她還真沒什麼願望。
她只是希望像一個尋常的女子一樣,快快樂樂,普普通通的活著。那樣的生活沒有家仇國恨,沒有霜冷長河,只有一畝地,兩頭牛的簡單日子。
日暮時,與耕作回來的丈夫執手畫眉,相看不厭。可沒有人知道,這在別人眼裡最簡單不過的一切,之於她竟成了奢望。
雲端的夢一樣,可望而不可即的奢望。
「陛下多慮了,惜命沒有什麼願望,只希望陛下可以遵守諾言,放了我這三千破陣親兵。」
這時,常川已經想通了這一切,正想開口,可戚惜命卻用無聲的眼神阻止了他。
還不是撕破臉的時候,我有更重要的任務交給你。
「這是自然。」皇帝看著眼前這個笑得一臉無所謂的女子,心中忽然柔軟了一下。
這個女子,像極了多年前的自己,一樣的八面玲瓏,長袖善舞,一樣的披荊斬棘,長風破浪,笑傲群雄。可自己卻比她幸運,沒有遭受最親近的人的背叛,一切化為烏有,富貴榮華不復。
滿身驕傲的女子,用生命凝聚成一根根凌厲的刺來保護自己,現在卻被人有鑷子一根根將刺拔下來,渾身已是鮮血淋漓,仍猶自不服輸,瞪大了一雙明媚的眸,目光如劍,射向自己的敵人。
殊不知這樣,只會更讓人生辣手摧花的欲·望,狠狠地碾碎這個倔強女子的倔強。
皇帝歎了口氣,轉身以一種尊敬的口氣道:「請!」
戚惜命哀涼的笑了下。
這才是她的命,不可更改的命。
她忽然想起十四歲那年偷跑出去,讓上元節桃花樹下的那位白髮老先生給他算的那一卦。
卦象上只有一句,汝今生必不得好死!
當時她嗤之以鼻,甚至因為不滿,差點砸了人家的攤子。
那年她方當及并,眉目如樹上鮮嫩的桃花,灼灼其華。
如今想來,竟覺得是十分好笑。
笑它的靈驗!
內腑俱碎後跌落懸崖,無有全屍,果然是不得好死!
她向崖邊走過去,彷彿看見了故去多年的師傅,師傅的臉一如多年前古板卻溫暖。
她不禁伸手去細細觸碰,就好像她真的摸得到似的。她努力的將自己最美好的一面呈現給師傅,只笑不哭。
其實不用這樣的,因為她連哭都哭不出來了,一心只想笑,滿腔滿腹的笑。
笑什麼?笑自己的執著,笑自己的拚命,笑自己的人生就像一個笑話。為了兩個素不相識的人呢,為了一個早已顛覆的朝代,無端端耗上了自己的一生!
她笑,極艷涼的笑,卻比哭更悲哀,彷彿一崖的猩紅虞美人。
虞兮虞兮奈若何?
師傅呀,不是徒兒不惜命,只是這一次是真的活不下去了,那人徒兒鬥不過他,的的確確不怪惜兒呀!
可是若不是他,惜兒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見到您那!
惜兒告訴您,我下輩子再也不要生於帝王家了!
因為生於帝王家,命中苦累無人知無人曉。
惟願下一世日暮斜陽,清歌淡酒,不負一世逍遙。
墜落中的戚惜命笑靨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