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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88章 文 / 九月輕歌

    裴奕道:「有這心思就行了,事情恐怕沒那麼簡單。」

    「我知道。來日方長,你我還耗不過他?」孟宗揚笑起來,又保證道,「不該說的我不會跟賀統領提及,到底是空口無憑。」事情沒有確鑿的證據之前,若是讓人聽到風聲,說重了可就是栽贓污蔑朝廷大員的罪過。

    隨後幾日,事態一如兩人所料想的那樣:要整楊閣老,很難在短時間內辦到。

    楊慧去了燕王府求助,請燕王妃帶自己連夜進宮,向皇后揭發了宋清遠喪心病狂指使護衛行刺柳閣老的惡行。

    對於生身父親,她隻字未提。料想父親遲早落難是一回事,在那一日到來之前,即便是心裡一萬個反對,還是不能親口對皇后揭露父親的行徑。跟別人說什麼都是空口無憑,跟皇后說話卻是不同。

    皇后聽了此事,其實很有些匪夷所思,想著宋清遠是瘋了不成?轉頭自然是告知皇上,讓他酌情查辦宋清遠。

    第二日一大早,錦衣衛將還在床上做夢的宋清遠拎起來,帶入詔獄審訊。

    與此同時,錦衣衛全城緝拿行刺之人,結果很讓人失望——行刺的幾十個人皆因喝了毒酒命喪黃泉,身死處為宋府別院。宋府中所餘護衛、僕婦對宋清遠近來行徑毫不知情,倒是抖落出了不少他在外面養女人包戲子的事。

    偌大的宋府,朝夕之間便呈落敗之勢。

    宋太夫人從驚恐、傷痛中緩過神來的時候,意識到此時唯有向楊慧求助,讓她去找楊閣老搭救宋清遠。

    卻在此時才想起來,楊慧昨日離府之後徹夜未歸。

    宋太夫人昨夜還以為楊慧是因宋清遠荒唐的行徑負氣離府的,彼時心中冷笑:是你自己開的先例,如今清遠傚法為之,你還有臉生氣?

    但是今日宋府出了這樣大的事,楊慧不可能還沒聽說,為何還沒回來?難不成是打算就此甩手走人了?

    宋太夫人驚慌之下,身子簌簌發抖,顫聲吩咐丫鬟去楊府打聽消息。便在這時候,小丫鬟通稟:楊慧回來了。

    宋太夫人慌忙去了正房相見。

    楊慧坐在廳堂的三圍羅漢床上,看向宋太夫人的時候,態度一如往常一樣冷漠。

    「你怎麼才回來?聽說家裡出了大事沒有?可讓你爹爹設法搭救清遠了?」宋太夫人連聲詢問著。

    楊慧只是道:「我昨夜去了燕王府,燕王妃見我受了委屈,帶我去宮裡和皇后娘娘說了一會子話,又將我安排到王府別院歇了一晚。上午我去見了見我娘,她讓我不必擔心,楊家不會被宋清遠連累的。至於你,別怕,你死不了,大不了是過段日子滾出宋府,日子過得困苦些。」又滿目漠然地環顧室內,「我是回來收拾東西,盡快搬到陪嫁的宅子裡去。」

    「你……你好狠的心哪!」宋太夫人極怒之下,臉色鐵青地看著楊慧,「你怎能這般無情無義!」

    楊慧冷笑,「你不是早就勒令你兒子休妻麼?不是楊家給你財路,不是我爹許了你兒子前程,你又怎麼肯讓我留在這府中到今日?你兒子不爭氣,竟做出這等不智之事,死了也活該!」

    宋太夫人轉身撈起一旁高几上的花瓶,施力砸向楊慧之際,一口氣沒提上來,身形向後一仰,暈倒在地,花瓶碎在她身旁。

    「掐人中弄醒她,抬回房裡去。」楊慧嫌惡地擺一擺手,起身去往廂房。正屋的一切她看著都噁心,一刻也不能停留在那兒了。

    過了些時候,楊閣老來了。

    楊慧命人將他請到了廂房。

    楊閣老進門之後,揮手便給了女兒狠狠一巴掌。

    楊慧早已料到他會有此舉,不躲不閃,生生地受了。鮮血從她嘴角緩緩淌下。

    「都退下!」楊閣老喝令房裡的丫鬟。

    幾個丫鬟戰戰兢兢地退到了外面。

    楊閣老眼中燃燒著怒火,極力壓低聲音:「誰准你去宮裡揭發宋清遠的行徑了?你還跟皇后說了什麼?有沒有連我一併告到皇后面前?」

    楊慧定定地看著父親,忽然笑了,「你讓宋清遠做這件事的時候想過我沒有?你不知道他們一家憎惡我入骨麼?事發之時,宋清遠為了親人不會將你抖落出來,可他卻一定會拉我下水,說不定就會說是我唆使他的。我就算是不想活了,也不能是這個死法吧?」

    楊閣老低聲嘶吼:「我問你還跟皇后說了什麼?!」

    「我倒是真想跟皇后娘娘說這是你做的好事。」楊慧挑了挑眉,「可是沒法子。你把我當成能助你一臂之力的物件兒,娘親、手足卻非如此,不論怎樣,還是盼著我過得好一些。」

    楊閣老鬆了一口氣,神色慢慢恢復如常,轉身坐在太師椅上,長歎一聲:「你怎能這般糊塗!便是宋清遠的事情暴露,也該是錦衣衛查出來,而不是你去揭發他。此舉對你名聲無益。」

    「名聲?我要名聲做什麼?」楊慧諷刺地笑了,「你不會是想著我離開宋家之後,還要讓我嫁給能為你所用的人吧?我跟你說實話,我不會再被你利用了,你若是想再利用我,我要麼死,要麼拉上你一起死!」

    楊閣老驚愕地看向女兒,「你怎麼能說出這種大逆不道的話!什麼叫做我利用你?你便是嫁了人,不也理當幫襯娘家麼?」

    楊慧擺一擺手,「別跟我說這些。我日後自生自滅,不用你管。你小心些,預感大難臨頭的時候,讓娘帶

    著弟弟妹妹返鄉省親,給她們留一條活路。」隨即曲膝行禮,「女兒多謝爹爹這些年來的教導,日後再不能在膝下盡孝,你保重。」

    楊閣老呆愣半晌,因為徹骨的失望,他冷笑道:「好!好!只當我這些年的心血白費了!你認定我會大難臨頭?你錯了,拭目以待便是。我也跟你說句實話,就算你跟皇后歷數我暗中的行徑,也是無從查證。我來問你,不過是要看看你蠢到了什麼地步!你既說出這般絕情的話,日後也實在是不需再相見了!」語必拂袖而去。

    楊慧緩緩轉身,看著還在晃動的門簾,半晌,怔怔的落了淚。

    便是嫁了人,也理當幫襯娘家——的確如此,她也已因此而生不如此。這個宋家讓她心頭每日都充斥著憎惡、憤怒,讓她偶爾甚至會生出殺人放火的念頭。

    這樣的日子她過不了,寧死也不會再陷入這樣的水深火熱之中。

    不孝,她的確是大不孝。

    她犯了一個大錯,小看了父親的城府、手段,給父親埋下了天大的隱患——

    今日在陪嫁的宅子見到母親,說了自己揭發宋清遠的事,要母親早作打算。

    母親邊哭邊道:「昨日聽說了柳閣老的事,我就心神不定,逼問你爹爹,是不是他的主意。他說的確是他的主意,但是沒事,宋清遠手裡那些人已經除掉,死無對證,而宋清遠便是被折磨致死,也要為親人後路著想,絕不會招認出他的。他一生從不食言,這是眾所周知的。你真該先回娘家問問你爹再做打算的。可這樣倒也好,能不被宋清遠連累也是好事。到底是我們害了你一場,當初就不該讓你嫁給他——他哪兒有一星半點的可取之處?」

    宋清遠絕不會招出父親,可她卻將父親的野心先一步告知了葉潯。父親此次無事,日後呢?柳閣老豈會善罷甘休。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父親日後的前程,已擔上了天大的風險——是她一手造成的。

    想將這件事告訴父母,可又有何臉面說出?等來日再找機會實言相告吧。

    楊慧回到裡間,煩躁地來回踱著步子,想著自己還有沒有別的過失。

    話是她親口告訴葉潯的,但是空口無憑,葉潯也不是笨人,斷然做不出與她對質的傻事。再有就是今日讓丫鬟轉告葉潯的話,說的是她已向皇后稟明宋清遠做的蠢事,另外請葉潯幫她把一所宅子盡快賣出去。

    就是這些話了。

    來日的局面是父親與柳閣老心照不宣地爭鬥,只看誰棋高一著。

    父親要恨就恨吧,她早已是迷途的羔羊,自己都不知道何時才能恢復冷靜理智。

    **

    聽聞宋清遠被丟入詔獄之後,葉潯除去每日白天去柳府,得空就找秦許詢問事情的進展。

    秦許將所瞭解的事無鉅細地告訴葉潯:

    行兇之人被滅口了。

    宋清遠在詔獄受了重刑,卻只稱是自己的主意,如何也不承認是受人唆使。被問起原由,便說是柳閣老厭棄他品行,往日對他多有慢待,還出手阻撓他前程,至於柳之南,是往日裡曾出言頂撞過他,所以那日得知祖孫二人同行的時候,便命手下一併下殺手。事後擔心事情敗露,便讓行兇作案之人全部到了宋府別院,在酒裡下劇毒滅口。

    裴奕、孟宗揚想將事情與楊閣老聯繫到一起,無從辦到。楊閣老將此事做的滴水不漏,非要將他與宋清遠聯繫到一處的話,也只是曾經的翁婿關係。並且楊閣老在宋清遠入詔獄第二日便進宮請罪,稱自己之前實在不知宋清遠竟是這般糊塗,聽得女兒說出此事之後,便命女兒從速與之和離,幸好女兒明智,同意和離不說,還進宮向皇后稟明了宋清遠的惡行。末了又為宋清遠家人求情,請皇上不要連累無辜。

    一番唱念做打,都合乎情理,誰也挑不出錯。

    葉潯在此時,所思所想與楊慧有諸多相同之處。

    她料定楊閣老會與宋清遠一併獲罪,事情卻告訴她:低估了楊閣老。

    回想整件事,她不由苦笑,想著楊慧如今必然萬般懊悔對自己說了那些話——除了讓父親暴|露在對手眼界,除了揭發宋清遠保全自己,毫無用處。

    葉潯因著外祖父和柳之南受傷,恨不得即刻將楊閣老送進詔獄好好兒受一番折磨,在眼下卻是不可能的。

    楊慧告訴她的一切,沒有第三個人知曉,心裡有數已經不易,不能作為證據。怎麼樣的做兒女的,也不可能公然拆父親的台。

    縱觀楊閣老算計徐閣老、襲擊外祖父,用的人都是恰到好處——只徐寄思一個,就已要了徐閣老半條命;宋清遠意氣用事衝動糊塗,一般人都會敬而遠之,楊閣老卻將這個人控制於股掌之間。只有徐寄思才會做上躥下跳的二百五,只有宋清遠才會做不管不顧的二愣子。

    這般城府、心機,怎麼會輕易被手裡的棋子連累。

    楊慧也好,她也好,到底是深宅大院中行走的女子,遇事還是太悲觀亦或太樂觀了。比起權臣的城府,實在是天真到了可笑的地步。

    葉潯想得通這道理,到底還是有些沮喪。

    柳閣老得知這些之後,特別平靜,看著外孫女心緒低落,笑道:「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若是在意可就有些傻氣了。便是宋清遠將楊閣老招出來,皇上也會覺得是屈打成招,道理上就說不通,誰會為了個次輔的位置冒這樣大的風險?而且他是有退路的,可以把罪責推到徐閣老頭上,別忘了,他是曾依附徐閣老的第一人。不論怎樣,他都不

    不會獲重罪傷了根本。」

    葉潯不由喃喃歎息:「這人可謂是機關算盡了。」

    「的確如此,是個不容小覷的對手。」柳閣老眼中竟閃著興奮的光芒,「等我傷癒後,把話跟他挑明,好生較量一番。想置我於死地還險些得手的人,有些年頭沒遇到了。」

    葉潯將那句「把話跟他挑明」聽到了心裡,訝然失笑。也許所有男子都有著一顆好戰的心,習武之人的抱負在沙場,人心裡的戰場則在官場。

    男人之間的較量,她只能耐心觀望,警醒自己日後要謹言慎行。

    楊閣老是一回事,楊慧則是另外一回事。楊慧意在籌集錢財為日後鋪路,葉潯記掛在心裡,讓秦許盡心去辦。

    事情到了這地步,想到楊慧,便是唏噓不已。過得安穩如意的女子,生活模式大同小異;可過得不如意的女子,卻是各有各的苦楚。

    楊慧離開宋家之後,會作何打算呢?

    裴奕和孟宗揚看清現在的局面,反應都很平靜,前者對楊閣老這個人有了莫大的興趣,開始研究他生平履歷、官場上的起落;後者則往柳府跑得勤了一些,還寬慰葉潯:「早晚能找到他的軟肋,到時候他還不是任人搓扁揉圓。」

    葉潯好笑不已,看著外祖父和柳之南一日一日好轉,心結也就慢慢解開了。

    將自己放在冷眼旁觀的立場上,還真不能說楊閣老是惡人、罪人。

    哪一個人要得到更大的權勢,都少不得鋌而走險,甚至是踩著別人的鮮血才能位極人臣。

    自古以來都是權臣多,從天子到百姓都認可的忠臣少。為官之人,善類太少。

    只是偶爾會生出些忐忑:她重生了,那麼重生前的那個世間還在麼?若是還在,楊閣老若還是瞅準時機對外祖父下殺手可怎麼辦?

    也知道沒必要,珍惜當下便是,卻還是會時不時地想像一下,告訴自己楊閣老找到如宋清遠這樣沒腦子的人的機會太渺茫了,所以前世是不會出這種事的。

    **

    出事之後,柳閣老與柳之南明顯親厚許多。

    柳之南常去蒔玉閣看看祖父恢復得怎樣了,看到自己喜歡的房四寶、書籍就會直接討要。

    柳閣老自然是毫不猶豫地賞了她,偶爾見她面色不佳沒精打采的,便讓管家去外面買回她喜歡的物件兒來哄她開心。

    為此,柳之南常笑著對葉潯道:「我這可是因禍得福了,祖父對我這麼好,我以前做夢都沒想過。」

    葉潯大樂,「難得你肯這麼想。要這樣說起來,便還有一個好處——淮安侯能不時來看看你。」

    「是啊。」柳之南笑得心滿意足,「雖說挨了一刀,卻得到了這麼多好處,怎麼想都划算。」

    葉潯再度絕倒。

    祖孫兩個的氣色一日日好轉起來,都能如常下地走動了,柳閣老吩咐葉潯:「不必再每日前來看望了。這段日子肯定積壓了不少事,安心留在婆家,盡心打理諸事。」

    葉潯自是笑著稱是。外祖父兒孫滿堂,哪一個都會盡心照看老人家,她每日過來親手打理膳食,只是為了心裡踏實些,如今已無大礙,當然也就放下心來。翌日起安心留在家中,如常度日。

    月底,徐閣老的仕途到了盡頭。

    這一年,徐閣老等於是在柳閣老、楊閣老等人齊心協力的合作之下,走到了懸崖邊緣。

    便是只有柳閣老與楊閣老,他倒台都是遲早的事,何況裴奕手裡還握著他的罪證。

    裴奕將奏疏呈上去的第二日,皇上下旨,命三法司慢慢查證徐閣老的罪行。至於已經失去翻身餘地的徐閣老,皇上給了他一個體面的去處:天牢。

    轉過天來,徐寄思大義滅親彈劾兄長的奏折也送到了皇上手裡。

    皇上心裡還是有些失落的。僅眼前這些是非,就足夠徐閣老被砍幾次頭了。到最終他若提出功過相抵,不知道群臣能不能答應讓他返鄉養老。

    被關入大牢的徐閣老寫了一份很有意思的奏折,是針對窩裡反這麼久的徐寄思的。

    他言辭懇切地說徐寄思近來所作所為都是理所應當,自己幾十年的確是犯了不少的錯,二弟一直規勸,他卻執迷不悟,直到走至窮途末路。

    他懇請皇上不要因自己的過錯遷怒徐寄思。徐寄思雖然品行上有瑕疵,卻精於治水修建河道,留著這個人在工部,日後興許就能派上用場。

    皇上批示:准。

    因為此事,裴奕、孟宗揚、葉潯等人首次對徐閣老刮目相看。

    徐閣老的用意絕不可能如奏折上說的那樣好,相反,他在走至絕境時,還挖了個坑。

    裴奕等人已經知道是楊閣老唆使徐寄思的,但是徐閣老並不知情,從徐寄思玩兒命似的跟他上躥下跳折騰的時候,他就已經貽笑大方萬般狼狽,完全沒心力去查證幕後的人是誰。

    如今懸在頭頂上的那把刀終於落下來了,他也算是解脫了,這才有了唯一一個反擊的機會。

    再怎樣,他還是瞭解皇上部分性情的,知道自己到了這步田地,皇上還會給他一點眷顧。

    利用徐寄思的人,事過之後,必然會設法將之除掉。徐閣老偏不讓那人如願。

    至於徐寄思,如果日後能長點

    兒出息,說不定就反咬那人一口,成為那人的災星;如果是天生沒出息,遲早還是會被那人除掉,那也活該。

    在徐閣老看來,徐寄思下場肯定比他還慘,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既是如此,他願意讓徐寄思多蹦躂一段時間,不圖別的,多膈應那個人一段時間也好。

    縱觀徐寄思針對自己的種種令人髮指的行徑,徐閣老從落筆寫折子的時候就沒指望二弟會感激自己。

    而事情卻出乎他意料:徐寄思聽聞此事後,跪在天牢外面大哭了一場。

    徐閣老聽獄卒說了,非常懷疑徐寄思是在聰明人的提醒之下才跑來做戲的。那個狼心狗肺的東西,有一點兒良心也不會跟他鬧騰這麼久。若不是家裡出了這樣大的亂子,他怎麼會這麼快就鋃鐺入獄。

    活到如今,眾叛親離。倒也好,清靜,什麼牽掛都不需有。

    **

    三法司奉命「慢慢查證」徐閣老的罪行,猜測皇上還有別的打算,當然不敢乾淨利落地給徐閣老頂罪論處,也沒敢用刑,不過是十天半個月提審一次,平日還是該忙什麼忙什麼。

    徐閣老的賬,等葉世濤有所收穫就能清算,皇上心頭鬆快了一些,這才想起被他親自下令扔進詔獄的宋清遠。

    對於這個人,皇上實在是無法理解,可他犯的罪過不小,定要處置。念在柳閣老傷勢不算嚴重的情分上,皇上決定給宋清遠一個痛快:褫奪爵位,秋後問斬。若宋清遠真讓柳閣老重傷甚至身死,這輩子都要在詔獄和各類刑具做伴。

    楊閣老獲悉之後,進宮討得皇上同意,讓宋清遠的家眷離京返鄉,不會受其牽連。之後,楊閣老去詔獄看望過宋清遠一次,道:「我已親自命人將你家人送往家鄉,且撥了一筆銀兩,足夠他們安身立命。」又取出一封信,「這是你娘寫給你的信件,我隱瞞了皇上對你的處置,說你只是被流放他鄉,總有相聚之日。」

    宋清遠看著那封信,目光暗沉。

    早就絕望了。從進到詔獄那一刻,就知道自己一定是死路一條。

    他在昏暗的光線之中望向楊閣老,良久,唇畔逸出一抹苦笑,「我以往總以為,只有她能讓我甘之如飴的死去。到如今才知,有些人稍稍用些手段,就讓我稀里糊塗地踏上了黃泉路,還不能說半個不字。」有獄卒在附近,話都不敢明說。

    「你我翁婿一場,我瞭解你的性情。已到今日,就別想那麼多了。」楊閣老語氣和善地道,「你還有何心願麼?」

    宋清遠想了一陣子,「你也說了,我們翁婿一場,那麼在我死之前,你能不能告訴我,到如今你要的是什麼?除了權勢,還有沒有別的?」他在詔獄裡,每一日都是苦不堪言,每一刻,受過重刑的身體都在作痛。而疼痛讓他變得前所未有的清醒,他察覺到了一些蹊蹺之處。

    楊閣老笑意深沉,「知道的越多,負累越多。說說你還有何心願吧。」

    宋清遠在這片刻間,覺得眼前人分外陌生,「我……」他遲疑片刻,有了決定,「我能不能見見她?」

    楊閣老笑問:「這個『她』,不是我那不孝女吧?」

    宋清遠默認。他要見葉潯,他有很重要的話告訴她。他希望自己死之前,能夠讓她對這人生出警惕,餘生安穩度過。

    楊閣老仍然在笑,眼神卻一點點冷了下去,「何必呢?你已非宜春侯,她現在看到你,怕是認不出了。」頓了一頓,又笑道,「她和她的親人都不笨,遲早會知道我是怎樣的人,不需你提醒她。」

    宋清遠想了想,居然笑著點了點頭。

    楊閣老離開之前承諾道:「我一生從不食言,會善待你的親人,安心上路。」

    兩日後,宋清遠自盡而亡。

    柳閣老遇刺案,在不知情的人眼裡,就此落幕。

    當晚,葉潯聽說了此事。

    很多時候是那般的厭憎宋清遠,恨不得他即刻死去才好。可真到了這樣的情形,既無喜悅,又無同情。

    如果他是因為犯了別的罪行而死去,她興許還會有些感觸。但他是因為傷了外祖父才落得這下場。

    外祖父得到了皇上給的交代,徐閣老在獄中等待皇上最後的決定,楊閣老毫髮無傷。

    曾經或以後明爭暗鬥的人,曾捲入這一場風波的人,都還好端端的,只有他成了爭鬥的犧牲品。

    怪誰呢?

    葉潯決定還是不要想與這個人有關的事了,轉去洗漱,見裴府還在西次間伏案翻閱公卷宗,便早早歇下。

    夜半,她醒來時,發覺枕畔空空。裴奕還沒回房歇息。

    西次間也無燈光。

    是不是懶得回房,歇在西次間了?

    葉潯下地趿上睡鞋,摸黑去了西次間。

    竹編的寬大躺椅上,裴奕一襲白色中衣,讓她看得分明。

    他並沒睡,手裡的折扇輕輕搖著。

    葉潯摸了摸他的臉頰,「還不乏?」

    「嗯。」裴奕挪了挪身形,給她騰出地方,「跟我說說話?」

    「好啊。」葉潯躺到他身側,頭枕著他的手臂,「是不是有心事?」

    裴奕無聲地笑了笑,「這一整晚,我都在研究徐閣老的罪行,得出的結果與猜想的一樣——不論是我還是別的官員列

    出的罪證,都與楊閣老無關。明明是眾所周知曾依附徐閣老的第一人,在這種時候,卻絲毫也不會受牽連,著實讓人欽佩。」

    也只有他會這麼說。葉潯笑道:「你心生欽佩,我卻聽得心裡發毛。這樣看來,是徐閣老始終戒備楊閣老,還是楊閣老為人精明至極,始終不曾被徐閣老拉下水呢?」

    「這正是讓我睡不著的原因。」裴奕放下折扇,側轉身形,把玩著她的長髮,「兩個人都不簡單,內閣不是誰都能進的。得了閒,我去天牢看看徐閣老,試探幾句。」

    「也是條捷徑。他知道楊閣老處心積慮地害他,應該能跟你細說幾句吧?」

    「不好說,試試而已。他也不見得真正瞭解楊閣老的為人,瞭解也不見得願意告訴我。」

    「那倒是。」徐閣老一身的血液是不是熱的都難說,所思所想也就不能用常理來推測了。

    裴奕說起另外一件事:「有時候我會想,外祖父和之南受傷的事,是不是因為我和徐閣老的淵源而起——因為我與徐閣老屢生不快,才引發諸多是非,讓楊閣老有了可乘之機。」

    葉潯聽了,臉頰蹭了蹭他肩頭的衣服,「說心裡話,類似的想法我也有過。想著如果對徐家人不予理會甚至以禮相待,兩家也不會屢生罅隙。我之前跟外祖父說過,外祖父卻說我吃飽了撐的往身上攬責任,這件事在他看來終究是好事,不然怎麼會知道楊閣老行事詭異,不能小覷。他還說,總比一條狼變成猛虎要好。」她說著就笑了起來,「不過呢,你要是堅持這麼想的話也行,日後我們就相互埋怨好了——我埋怨你命不好,你埋怨我只知道挑事引發禍端。說起來,我們還沒吵過架呢,這倒是個不錯的理由。」

    裴奕輕輕地笑起來,「你寬慰人的時候,從來是講歪理,但是還真有用,我心裡好過多了。」

    「那就行了。」葉潯起身,拉住他的手,「快回房睡覺去。」

    裴奕站起身來,擁著她回了寢室。

    翌日上午,葉潯在花廳見過管事之後,竹苓前來通稟:「半個時辰之前,蘭香去了腳門見福明。另外,別院的人來過,說福明這兩日得空就出門,見過兩個臉生的人,只是還不知道那兩個人是哪個府裡的。」

    葉潯想,為了一個明顯行跡可疑的二等丫鬟,總讓信任的大丫鬟為之勞心勞力,實在是不划算,索性道:「等會兒就讓她來見我。我仔細問問,能留就留下,不能留就和太夫人把話說明白,讓太夫人拿個主意。」

    語聲未落,半夏進門道:「蘭香要見夫人。」

    葉潯頷首,「正要找她呢。」

    蘭香進門時,一反往日裡大大方方的做派,很有些戰戰兢兢的。

    葉潯打趣道:「這是怎麼了?背著我做虧心事了?」

    蘭香二話不說,跪地磕頭,「奴婢之前生出了糊塗心思,罪該萬死,還請夫人饒命!」

    葉潯和聲道:「這些話先放到一邊,說主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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