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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十九章 山谷裡的馬群 文 / 昌如

    「果然是好瓜!」玄奘吃了一口,忍不住讚歎道。

    「法師再在這裡住上幾個月,就可以吃到金桃了。」奧多拉邊吃邊說。

    「金桃?是一種桃子嗎?」玄奘問。

    「不是桃子,也是一種瓜,」奧多拉說,「這一帶只有我們颯秣建國才有這種金桃,名氣大著呢!」

    「如此說來,倒真值得一嘗,」玄奘道,「只可惜我們在這裡不能耽擱得太久,只能留待日後有緣再吃了。」

    天漸漸黑了下來,涼風習習,瓜香陣陣,醉得人有些醺醺然,一輪明月當空,更增添了幾分撩人情趣。

    奧多拉見天色已晚,便起身告辭,道信自告奮勇去送他:「我會中原功夫,有我保護你,路上就不怕碰上強盜和野獸了。」

    道誠不屑地「切」了一聲:「你那也算中原功夫?」

    「怎麼不算?」道信說,「看我昨天把那大祭司搞得多狼狽?」

    眾人想起昨日大祭司的樣子,都不禁笑了起來。

    摩咄豎起了大拇指:「我走過很多地方,道信居士是我見過的最厲害的!」

    聽了這句恭維話,道信頓時得意起來。

    玄奘將奧多拉和道信兩人送到寺門外,卻見有幾個人正朝這裡走來。

    「法師,大祭司有請。」走在最前面的那個人快步上前,行禮道。

    玄奘有些意外:「這麼晚了,請我何事?」

    那人道:「大祭司說,他欽佩法師的才華與風骨,對自己從前的做法深表歉意,希望能陪同法師遊覽穆庫山石窟上的佛教遺跡,以彌補自己的過失。」

    「善哉!」玄奘合掌道,「玄奘到達颯秣建國已有多日,還未去瞻禮古聖遺跡,想不到倒要大祭司提醒,實在是罪過。」

    那人道:「法師最近雜事纏身,一時顧不上也是正常的。我們大祭司說,明日一早,他在那片石窟遺址處等候法師。法師只須沿著澤拉夫善河往上遊走,穿過一片峽谷,便可看到一座屏風般的石崖,那就是穆庫山石窟了。」

    「阿彌陀佛,」玄奘欣慰地誦了一聲佛號,道,「檀越請代玄奘謝過大祭司好意,就說玄奘到時一定前往。」

    「那麼,小人這就去回報了。」那人說完,又施了一禮,便帶著另外幾人躬身退去。

    「法師,」奧多拉看著那幾個人的背影,小聲說道,「剛才那人所說的山谷我也去過,那裡又長又狹,最窄處不足十尺,山崖鬆動,經常有石頭落下來,砸傷人畜,祭司們把那個山谷叫做片吉肯特峽谷,我們這些牧民卻喜歡稱那裡為『奪命崖』。」

    道信嚇了一跳:「師父,大祭司要你經過那裡,只怕不懷好意。」

    「是嗎?」玄奘笑道,「你的意思是說,為師走到那裡,剛好會有大石頭落下來?」

    「很有可能。」道信一本正經地說。

    玄奘哈哈一笑:「你就放寬心吧,就算有石頭落下來,為師又不是死人,難道不會躲嗎?」

    「有些事情是防不住的,」奧多拉插口道,「兩個月前,我們村有個獵人追趕一隻黃羊,無意中跑到那裡,再也沒有出來。」

    「可能他的心思都在黃羊身上,沒有防備吧。」玄奘道。

    「師父……」道信還要說什麼,被玄奘揮手打斷——

    「道信,聖人看人,人人都是聖人。我們雖然算不上聖人,卻也不必把人都想得那麼壞。」

    道信默然無語。

    玄奘道:「天色已晚,你還要送奧多拉,就早些走吧。路上點上火把,可以防備狼群。」

    「弟子明白,」道信說,「師父您也早些休息,明日您要去那片石窟,一定要多加小心,最好叫師兄陪您同去。」

    玄奘苦笑著搖了搖頭:「道信啊,你怎麼也變得這麼婆婆媽媽?」

    道信也覺得自己有些多慮了,想起師父一向吉人天象,不禁笑了笑,合掌拜別。

    玄奘目送他二人的身影遠去,這才轉身回寺。

    凌晨時分,玄奘帶著弟子道誠在大殿上做了早課,又回禪房給道通換藥餵藥,忙完這一切,天已微明。

    「師父,您去歇一會兒吧,小師弟就交給弟子照顧好了。」道誠說。

    玄奘替道通搭了脈,只覺脈息平穩,傷勢正在轉好,他放心地點了點頭:「為師今日要去尋訪聖跡,你就留在寺裡,好生照顧道通。」

    「尋訪聖跡?」道誠愣了一下,「師父您一個人去嗎?」

    「一個人可以早去早回,」玄奘起身背上斗笠,又寬慰弟子道,「你放心吧,那裡距離此地不是很遠,過了晌午我就回來了。」

    道誠雖然還是有些不放心,卻也不知該說什麼才好,眼睜睜地看著師父提起一根竹杖,獨自一人出了寺門。

    撒馬爾罕的西北部是沙海茫茫的克齊爾庫姆沙漠,這片狹長的沙漠夾在錫爾河和阿姆河之間,兩條河都注入熱海,而彎彎曲曲的澤拉夫善河則消失在這片沙漠之中。

    距離峽谷不遠的地方是一片很大的牧場,茫茫霧靄中,玄奘一眼便認出,那個正一捆一捆往畜欄裡抱草料的牧主人,正是那天請求自己幫他主持烈火涅槃的百歲老人。

    老人也看到了他,往地上「呸」了一聲,狠狠地罵了一句:「你會付出代價的!」

    玄奘無奈地歎了口氣。

    沿著澤拉夫善河上溯,玄奘終於踏進了那片峽谷。兩邊的赤色山體越來越直,植被越來越少,在經歷了成百上千年的風吹日曬之後,這些山峰已經被雕刻成了陡峭的絕壁。

    這樣的地方,頭頂是高聳入雲的陡峭山崖,地上則時時可見深不見底的幽暗地縫,一不留神的大意中,短至瞬間的一剎那,就會有死神悄然而至,將生命擄入冥界。

    生與死,原本差之千里的兩個概念,在這裡的差距竟薄得如同一張紙。

    走著走著,原本晴朗的天突然陰了下來,頭頂上烏雲翻滾,像倒扣著一隻巨大的鐵鍋,黑沉沉的,壓得人透不過氣來。

    「莫不是要下雨了?」玄奘一面想著,一面將背在身後的斗笠戴到頭上。

    就在這個時候,他聽到了一個可怕的聲音——

    那是一種悶雷般的聲響,彷彿從天邊傳來,卻又越來越近,越來越大,直如排山倒海一般,震得他耳膜都痛了起來。伴隨那聲音的,是大地傳來的沉悶急驟如鼓般的震顫。

    玄奘心頭一緊!這種憾人心肺的聲音他以前是聽到過的,那還是在翻越凌山之前,在西域廣袤的土地上,他曾見過數十萬頭獸群的遷徙,那種景象蔚為壯觀,令他終生難忘,而那些獸群奔跑起來發出的沉悶如鼓的聲音,就是現在他聽到的。

    他下意識地抬起頭——兩邊的山崖筆直向上,很難找到踏腳的地方。

    好在玄奘少年時便出入蜀道,後又長年跋山涉水,身體早已鍛煉得極為靈活。此時聽得那聲音越來越大,簡直就到了耳邊,危急之時,來不及細想,看準一處稍稍凹凸不平的地方,手腳並用,攀了上去。

    剛向上攀了幾步,一股勁風便從身下吹了過來,成千上萬匹馬、牛、駱駝兇猛地從他的腳下衝過,一時間峽谷內煙塵瀰漫,揚起的沙土灰塵幾乎迷住了他的眼睛,劇烈的震動讓他摳在崖壁上的雙手抖動起來,幾乎難以把持……

    突然,他的手指一鬆!握在手上的石頭從山體上脫落下來,玄奘只覺得自己的身體像一片樹葉般飄然而落!

    絕望中,他只來得及唸一聲「阿彌陀佛」——這副肉身看來真的要葬送在這裡了,弟子們是不會找到他的,因為他會在落地後的一瞬間,被千萬頭牲畜踐踏成泥,沒入大地。

    然而,就在這危機時刻,一隻毛聳聳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臂,接著又是幾隻,玄奘的大腦一片空白,還沒弄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就被一股力量提了上去,放在一棵從崖壁上伸出來的孤樹上。

    死裡逃生的玄奘轉過身,想對這救他性命的人道聲謝,卻驚訝地看到,救他的竟是一群猴子!這些聰明的生靈顯然世世代代生活在巖間,它們靈巧的身體在這懸崖峭壁間上上下下,如履平地。

    自古以來,猴子都喜歡模仿人的行為,這回大概是第一次見到一個模仿它們的人,好奇之中自然產生了親近與好感,不僅把玄奘救上來,還圍在他的身邊嘰嘰喳喳,試圖跟這個笨手笨腳卻還想像它們一樣攀登巖壁的傢伙交流。

    「謝謝你們……」玄奘喘著氣說。

    在他的身下,馬、牛、駱駝群還沒有通完,沉悶的回音不時地把巖壁上的石頭激下來,使他覺得身下的小樹隨時都會從崖壁上脫落似的。他將身體緊緊貼著崖壁,感受著劇烈的震動,身上的僧袍被勁風鼓起,颯颯作響,直欲將他的身體帶下懸崖……

    他自然明白是誰要置他於死地,可心中並無絲毫憤怒之念,只是感慨,為什麼人們的嗔恨心就這麼強呢?

    距離峽谷出口不遠處,便是屏風似的穆庫山了。大祭司達什特正愜意地靠在山前的一塊巨石上。他的身後是一溜石窟,那些赤巖雕刻而成的佛像默默地注視著他,而他卻渾不在意,只是盯著不遠處的山谷出神。

    就在那片山谷裡,畜群的嘶鳴聲和踢踏聲越來越響。達什特側耳傾聽,臉上露出殘忍的笑容——那個討厭的大唐法師已經不存在了,不僅他的靈魂已離開了這個世界,包括他的**,他的衣服,此刻都不會找到哪怕是一星半點的痕跡了。

    半個時辰後,他看到大批的畜群從峽谷中跑出,有些牲畜身上還帶著血跡,不禁滿足地瞇起了眼。

    再歇一會兒,就回去……

    國王自然會問起此事,這太好回答了——那個沙門受到火神的詛咒,所以才會發生這樣的不幸,就這麼簡單……

    他做夢都沒有想到,玄奘居然會完完整整地出現在他的面前!

    「讓檀越久等了。」來自遠方的沙門單掌立於胸前問訊,漆黑的雙眸注視著面前的達什特,那目光平靜得像波瀾不驚的湖水。

    達什特一下子跳了起來——這怎麼可能?

    從撒馬爾罕城到此,只有通過峽谷那一條路。當然,這個沙門也可以選擇從山上翻過,但那樣的話,走一整天也未必能到達這裡。

    最重要的是,另外兩位祭司已經飛鴿傳書告訴他了,他們親眼看到玄奘進入峽谷,這個傻和尚不僅沒帶一個人,甚至連馬都沒有騎,然後,他們便依照計劃,命人打開了畜欄……

    可是現在,看到玄奘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時,達什特竟有了一種恍惚的感覺。

    「法師是從……那個……谷地……過來的?」達什特嚥了口唾沫,艱難地問。

    「貧僧剛剛離開那個谷地,」玄奘的面容依舊從容平靜,「那裡有些地方極為窄迫,寬不過丈許。不知是哪家牧主人,讓大群的牲畜從峽谷中通過,難道就不怕有損失嗎?」

    「是啊,是啊……」達什特訥訥地說,「法師這麼說,莫不是看到了損失?」

    「是的,」玄奘道,「貧僧經過那些狹窄處,見到有很多被擠踏而死的牲畜,足有上百頭,它們的死狀極為淒慘,真是罪過……」

    說罷,合掌輕輕誦了一聲佛號。

    「這太不幸了。」達什特說,額上已經冒出了冷汗——眼前的人太過神奇,竟讓他覺得有些敬畏。

    「貧僧是來朝禮聖跡的,」玄奘接著說道,「還要替那些不幸的生靈超度,煩請檀越指引路徑。」

    「啊,對,對,我倒忘了。」達什特擦了一把臉上的汗水,趕緊將玄奘引入洞窟……

    直到傍晚時分,玄奘才回到劫布迦那寺,卻見寺內的氣氛很是壓抑,軍士和商人們正在無精打采地收拾行李。

    「阿克多,拉卡納,」玄奘叫了一聲道,「你們在做什麼?」

    「法師!」兩名軍士先是一愣,隨即大喜過望,「法師回來了!」

    寺院裡頓時炸開了鍋。

    「師父!」道誠像一頭豹子一般衝了過來,「你可回來了!弟子還以為,你回不來了……」

    說到這裡,聲音竟哽咽了起來。

    「誰跟你們說,我回不來了?」玄奘哭笑不得。

    「兩位祭師說的,」阿克多搶著說道,「說法師一大早去了那片通往牧場的谷地,不幸出了意外,被畜群踐踏而死。他們跟國王也是這麼說的。」

    「國王下了命令,要我們明早以前必須離開這裡。」拉卡納接口道。

    「難怪你們在這兒收拾行囊呢。」玄奘邊往裡走邊隨口說道。

    「那個糊塗國王啊,」摩咄跟在後面,搖著頭說,「昨天還說要廣興佛法呢,今天聽說法師出了事,立刻就改了主意!翻臉比翻書還快,你們說,這什麼國王啊?」

    「也不能全怪國王,」阿克多說,「那兩位祭師說,法師是因為受到火神的詛咒,才死得這麼慘的。國王信了他們的話。」

    玄奘心中苦笑,我是否真的改變了國王的信仰?還是他根本就是在敷衍我?

    「師父,」道信慢慢地走了過來,玄奘吃驚地發現,他的臉上竟有幾塊青紫的淤痕。

    「這是怎麼回事?」玄奘看著他,「攆你們走也就是了,怎麼還把你打成這個樣子?」

    「不是他們打的,」道信不好意思地垂下了頭:「是師兄……」

    「道誠?」玄奘頗覺意外。

    「你說你該不該打?」道誠依舊忿忿不平,「昨晚明明聽到師父要去那麼危險的地方,居然不跟任何人說,也不保護師父,就那麼沒事兒人似的走了。打你怎麼了?我還嫌打得輕呢!」

    道信委屈地轉到了一邊。

    「好了,」玄奘一擺手,「現在為師回來了,你們就不要再吵了。對了,道通現在怎麼樣了?有沒有按時吃藥?」

    「小師弟都哭暈過去了,一整天都喂不進藥去……」

    玄奘立即分開眾人,進到禪房裡,卻見朵耶守在道通的身邊。

    「怎麼樣?」他小聲問。

    「玄奘哥哥!」朵耶站起身,眼睛裡閃著亮晶晶的光,「我就知道你死不了!」

    「他怎麼樣了?」玄奘邊說邊走到道通身邊,坐了下來,順手將兩根手指搭在弟子手腕上,只覺脈息比早晨虛弱得多了。

    「燒得很厲害,」朵耶輕聲說道,「道信逼我守在這裡,我又不懂醫術,也沒辦法救他。玄奘哥哥你總算回來了,不然明天我們一上路,這位小師弟只怕也難活。」

    「師父……」昏睡中的道通迷迷糊糊地叫了一聲。

    「道通,師父在這裡。」玄奘握住弟子滾燙的手,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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