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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四章 雪山怪病 文 / 昌如

    今夜,凌山上難得的極為晴朗。然而,越是晴朗的夜晚越是寒冷。

    走了一天路的人們都非常睏倦,紛紛鑽進帳篷,拿出嶄新的備用毯和羊毛氈子,將身體裹得緊緊的,強迫自己閉上眼睛。

    在這樣的地方睡覺,是注定睡不安穩的,沒多久,每個人都覺得自己的內臟快要被凍成冰坨了,風像小刀子一樣往身上扎,人們只得依偎在一起,相互用體溫來取暖。馬匹們也擠作一團,身上的肌肉不停地栗動,鼻孔向外斷續噴著白汽。

    深夜,玄奘被刺骨的寒氣凍醒,身上的氈袍凍得像一塊鐵皮,在他的身旁,三個弟子和幾名手力橫七豎八地躺著,蓋著身體的氈毯上佈滿亮晶晶的霜雪,讓他想起小時候,村民們將剛剛打上來的活魚丟在雪地裡的情形,那些被凍住的魚就是這副模樣吧?

    凌厲的山風,吹打得帳篷「啪啪」作響,而就在這響聲中,他卻突然聽到軟綿綿的腳步聲。

    是某個手力嗎?玄奘想,但他很快便將這個想法否決了——這腳步聲聽起來太安靜了,安靜得有些詭異。

    他小心地把帳篷掀開一條縫,一股尖銳的冷風撲面而來,令他忍不住打了個冷戰。往外看,那東西還在那兒,正好奇地朝帳篷處探頭探腦。

    就著白茫茫的雪光,玄奘看得清楚,那是一個低矮的像貓一樣的動物,身上佈滿了好看的斑點。

    是雪豹吧?他又將身子往外探了探,那東西立即走開了,走得很從容,就像在散步一般。

    玄奘默默地看著那個生靈順著山坡往下走,很快就消失在黑夜之中,雪地上只留下幾個貓一樣的梅花足印……

    風挾著雪塵撲到他的臉上,皮膚就像被刀子割開了一樣。他趕緊把氈毯裹緊,身體縮成一團。然而無論採用什麼樣的姿勢,身體總是冰冷的,從內到外的冷,怎麼也暖不起來。

    抬頭望天,高原的天空彷彿觸手可及,那些飄蕩的輕雲將天空的裝飾出喜怒哀樂的表情,蒼茫和巨大的空曠感將人的心魄攝取,它讓人知道,原來心靈終是渺小,自己終究只不過是一個匆匆過客罷了。

    困意再度襲來,他縮回頭,攏緊帳篷,終於又迷迷糊糊地睡去……

    外面的風越來越大,帳篷被刮得「嘩啦啦」地響,睡在裡面的人卻渾然不覺,彷彿都被凍住了……

    冷。痛徹心脾地冷。

    在萬古不化的寒冰上僵臥了一夜,玄奘覺得自己也要成為這雪山的一部分了,長這麼大,他從未經歷過這樣的嚴寒。朦朧中,彷彿看到有一些人影,從他的身邊快速通過。那是一些僧人,領頭的是一位鬚髮皆白的老僧,他走得飛快,寬大的僧袍裡鼓滿了風雪……

    「是法顯大師嗎?」他喊。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想起這個名字的。

    一個聲音回答道:「是的,六十七歲的法顯大師!」

    他看到大師帶著一群夥伴就在他的前方攀行,粗大的喘息聲刺痛了他的耳膜。

    幾乎是不由自主的,他跟了上去。

    飛雪如石子般朝他撲來,他感到自己已經支撐不住了,兩隻膝蓋像結了冰似的,倒在地上,爬都爬不動。暴龍出現了,在朝他獰笑,抽走了他身上僅有的熱量,他的身體彷彿被凍在了地上,雙腿成了兩根冰柱——他真的成為雪山的一部分了!

    這時,法顯大師朝他走了地來。他喘息著說:「大師,您繼續走吧,不然,我們都要死在這裡……」

    法顯老淚縱橫,搖著他的身軀,拚命地叫喊:「慧景!慧景!你快醒醒,我們快到了!再走幾步便到天竺了啊!」

    聽了這話,他渾身一激靈,睜開了眼睛。

    天上繁星似海,就在眼前。從星光中看,現在大概是四更天左右。

    不對!好像有什麼地方不對?

    腦漿被凍住了吧?他想。雖然覺得自己的頭腦比平常遲鈍了許多,想問題也慢了,但還是隱隱感覺到有些不對勁兒。

    究竟是什麼地方不對勁兒呢?

    他依然裹著氈袍,以打坐的姿勢坐在雪地上,耳畔是呼嘯的風聲,還有幾個醒來的手力不停吸氣的聲音,他們搓著手,跺著腳,口中喃喃地叫著:

    「好冷!好冷!」

    「好大的風啊!帳篷都被刮走了!」

    玄奘吃了一驚!這才知道是什麼地方不對勁兒——昨晚睡在帳篷裡,不該看到星星的啊!原來帳篷被風刮走了,怪不得冷得就像掉進了冰窟裡!

    他想要起身,可這個身體已經不屬於自己了,竟不知道該如何才能起來,兩隻膝蓋真像結了冰似的,手腳也麻木得沒了知覺,一點兒也動彈不得。

    玄奘不禁暗暗心驚,看來,我真的要留在雪山之上了……

    清晨的雪山奇寒無比,被凍醒的手力和士兵們縮著脖子,籠著手,嘴裡喃喃自語,還有的趴在地上,用各自習慣的方式祈求神靈護佑。

    對於大多數人來說,這雪山上的第一夜過得平安而僥倖。而在他們腳下,還有幾個小雪包,那是一些尚未醒來的手力,將身子縮在氈毯裡睡得正熟。

    不遠處,索戈和赤朗兩人正忙著點火燒水,他們的鬍鬚上、眉毛上都結了一層冰花,嘴裡噴出雪白的霧氣,像雲團一般向四周擴散。

    御史歡信也起來了,縮著脖子在火旁烤火。

    玄奘看著

    這些忙忙碌碌的手力們,有心喊他們過來幫忙,可嘴巴像是被凍住了,竟然張不開,更出不了聲。

    其實弟子和手力們早就想過來了,但又怕打擾了他的靜修。畢竟,在這些西域人的眼裡,一個正處於禪定狀態中的法師是令人敬畏的,不能隨便打擾。

    所幸過了一會兒,道誠走了過來,見他睜著眼睛,忙說道:「師父,熱湯已經燒好了,快起來喝一點兒吧,暖暖身子,也好有力氣走路。」

    「是啊師父,」道通也湊了過來,「昨晚可真冷!走走路大概就暖和了。」

    這小沙彌一邊說,一邊不停地跺著腳,以驅走寒冷。氈鞋上的那塊冰坨居然還沒有去掉。

    玄奘沒有說話,他已經說不出話來,全身上下只有兩隻眼珠子還能動彈。

    兩個弟子終於看出師父的異狀,他們輕撫他的手腳,又替他拂去肩上的雪塵……終於,他們抱住師父,高聲喊叫了起來。

    附近的幾個人立即跑過來,接著,遠一點的也被驚動了,眾人圍攏過來,用懷裡抱著的氈毯將他層層裹住,抱著他韁硬冰冷的身體,大家唏噓不已。有的人直接把他的手腳揣在懷裡,用身體去暖,還有幾個人乾脆匍匐在冰上,靜靜地做著祈禱。

    一通手忙腳亂後,伊薩諾率先冷靜下來,燃起了火堆,燒上薑汁水,先往他嘴裡餵了幾口,又將他的手腳放在熱水裡泡著,總算使他恢復了知覺。

    「快……看看其他人,還有沒有像這樣的……」玄奘吃力地說道。

    於是,人們四散開來,去扒地上的那些小雪包,道通扒開覆蓋在道緣身上的雪,一面喊著「三師兄」,一面費力地把他扶了起來。

    「天亮了嗎?」道緣迷迷糊糊地問了一句,想要伸手去揉眼睛,卻又好像找不到自己手在哪裡了似的。

    「我的手,我的手不能動了!」他恐懼地叫了起來。

    「別叫,」道誠走過來,「當心招來暴龍。手動不了,用熱水泡泡就好了。」

    索戈叫醒了帕拉木昆,這大漢火力極壯,身上穿的並不厚,卻熱氣騰騰,嘴裡不停地嘟囔著沒睡夠。

    躺在雪堆裡面的手力和士兵們也都被一一推醒,果然還有被凍僵的,大部分只是手腳被凍住,還有少數幾個全身僵硬,動彈不得,人們忙著替他們揉搓,幫助他們恢復知覺。

    兩條狗跑前跑後,不停地哼哼著,扒開一個個雪堆,露出凍得硬邦邦的馬屍。有一匹馬是站著的,四條腿深深埋在雪地裡,冰雕雪塑一般,彷彿還聽得見它臨死前的長嘯……

    「法師!這個人好像死了!」哈倫多的聲音從前方傳來,他進入馬隊未久,又不怎麼與人交往,因此人還認不全。

    玄奘大吃一驚,忙奔過去看,只見那手力僵臥在地上,渾身堅硬如鐵,再一探口鼻,早已沒了氣息。

    與此同時,旁邊有個士兵在叫:「這兒也死了一個!還凍死了好幾匹馬!」

    營地裡一片忙亂,隱隱聽到抽泣之聲。

    恐懼傷感之餘,大家一起動手,將死去的兩名夥伴和幾匹馬埋於雪中,玄奘合掌誦經,為他們超度。

    哈倫多跟身邊一個人小聲說著話:「帳篷都被刮走了,還怎麼走路?要不,我下山去,再買幾頂?」

    「想得倒好,」那手力不屑地瞥他一眼,「下了山,你還打算再上來嗎?」

    這時,赤朗走過來,笑著問道:「我說哈倫多,你是不是不想走了?」

    「誰說的?」哈倫多瞪著了眼睛,「你別血口噴人啊,我可是為大夥兒著想,沒有了帳篷,這雪山之上怎麼過夜啊?」

    「就算你再買了帳篷回來,到了晚上還是會被山風吹走的。」帕拉木昆甕聲甕氣地說道。

    「也是,」哈倫多有些鬱悶,嘟噥著說道,「暴龍住的地方,哪能讓咱痛痛快快地過去呢?」

    一篇經念完,玄奘依舊坐著不動,索戈在一旁遞上了熱湯:「法師別難過了,喝口熱湯暖暖身子吧。」

    玄奘一言不發,流下淚來,手力們情緒低落地圍在他的身邊。

    不管遇到什麼麻煩,路,總歸還是要走的。玄奘終於擦去眼淚,從索戈手裡接過瓦缽。幾口熱湯下肚,總算把冰凍的臟腑給融開了。

    接著,他站起身,望著遠處山巒間那一塵不染的白色,聲音冰冷而又平靜地說道:

    「我們,出發吧。」

    今天的氣候更加惡劣,狂風掀起雪浪,像一頭發怒的銀獅,在凌山的谷壑間奔騰吼叫,只攪得群山寒徹,白茫茫一片雪煙。

    越往上走,寒氣越重,很快,人們身上剛剛聚起的一點熱氣就被雪山的嚴寒迅速奪走。大家把能穿的東西全都披掛在身上,一件件地增加又一件件地濕透,僵硬臃腫的身體越來越沉重……

    走著走著,玄奘突然感覺到有一支錐子,狠狠插入了他的腦殼,突如其來的巨痛讓他的腳步頓時踉蹌了起來。

    「師父,你怎麼了?」走在他身後的道誠看出了他的異樣,關切地詢問。

    「沒什麼,腳下打滑……」玄奘虛弱地回答,心裡卻暗暗吃驚。

    難道是這些日子沒有休息好?又或許是天太冷感染了風寒?那三個往回走的手力便是因為頭痛而不能向前,也不知道他們現在怎麼樣了,能不能平安地回到龜茲?

    玄奘胡亂地想著,頭越來越痛,撕裂般的痛楚伴隨著難以忍受的胸悶、噁心……這是他以前從未經歷過的,他緊緊咬著牙,依然忍不住渾身發抖。

    又往前走了幾步,他的呼吸變得越來越艱難,頭痛得快要炸開來了,心跳也越來越緩,越來越無力……

    堅持住!他對自己說,這只不過是諸佛對我的考驗!

    諸佛也在考驗著這支隊伍,每個人都感覺到極度的不舒服,身體的外露部分,在經過極短暫的燒灼般的疼痛後,隨即便失去了知覺,接著,他們的肌肉逐漸僵直,神經也開始遲鈍,只剩下冰冷的血液還在艱澀地流動。

    走著走著,忽聽「砰!」地一聲,在這雪山之中這聲音有些大了,震得旁邊山石上的雪塊直往下掉。

    所有人都驚得面如土色,好半天才反應過來,是一匹馬不行了,重重地倒在地上,揚起漫天的雪塵。

    牽馬的手力沮喪地看了看馬,它的蹄子已經裂開了,背上覆蓋著一層薄薄的霜,眼睛也被細雪迷住,顯然不能再走了。

    人們小心地繞開馬屍,繼續前行。

    不知走了多久,所有人都彷彿進入到一個夢幻般的世界——四肢百骸均已消失,只剩下一個孤零零的大腦,浮於冰血之中。蒼白的大腦已經不會思考,不知自己身處何方,也弄不懂下面的兩條腿為什麼還要一前一後不停地挪動……

    在這機械的行走中,陰霾的天空漸漸變暗,頭頂又露出了幾點寒星。

    「今晚……就在這兒……休息吧……」走到一處背風的地方,玄奘終於吃力地下了命令。

    話未說完,他便扶著馬,疲憊地坐了下來,只覺得全身的氣力都被抽空了。手力與士兵們也喘著氣,東倒西歪地坐了一地。

    「師父,你怎麼樣了?」道誠坐在他的身邊,看著師父蒼白的面容,有些擔憂地問。

    「法師,是不是不舒服?」索戈也走了過來。

    「沒有,」玄奘勉強衝他們笑笑,「就是有點累……」

    篝火再次升了起來,橘紅色的火苗舔著鍋底,鍋裡的雪在一點一點的融化。人們圍坐在火堆的周圍,將身上那些濕透又凍硬的氈衣、氈鞋,以及呈板結狀的羊毛毯,一起架在火上烘烤。

    火焰照亮了天空和雪地,黑色的陰影在火光交界處跳躍、融合,如同無數瘋狂舞蹈的幽靈。

    道誠為師父端來熱茶,玄奘輕輕道了聲謝,將並不太熱的瓦缽捧在手裡暖著,目光沉重地望著四周。行者玄奘:.

    在他的周圍,全是低低的呻吟聲。這是很正常的,火給人們帶來了溫暖,而身上的凍傷在最初的麻木緩解之後,緊接著便是刻骨銘心的疼痛,這疼痛此刻也在折磨著他,他覺得自己快要受不住了,有一種想要大聲喊出來的衝動。

    實際上,剛一開始,這些西域漢子們也還在咬緊牙關隱忍著,可是不知是誰先哼出了聲,於是大多數人也就無所顧忌了——呻吟也是富有傳染性的。

    這此起彼落的呻吟聲令玄奘心都要碎了,比自身的疼痛還要讓他難以忍受。他認為,所有這一切都是自己的錯,是他把他們帶到雪山之上的,而他卻沒有辦法保護他們不受傷害!

    呻吟並不能令疼痛緩解,哈倫多再也忍耐不住,率先喊叫起來,營地中立刻慘叫連連,聽得人心都跟著顫抖。

    玄奘心中升起一種強烈的負罪感,一滴晶瑩的淚水從他臉上垂下,「嗒」地一聲,化作一粒冰晶,落在他面前的瓦缽裡。

    索戈「霍」地一聲站起身來,低聲怒喝道:「你們是娘們嗎?都給我閉上嘴!」

    這句聲音不高的話居然起了作用,手力們果真閉上了嘴。西域漢子最要面子,誰也不肯示弱,人們咬住牙,將身上被雪打濕又被凍成鐵板的氈毯裹緊,便躺在馬匹的身下,閉上眼睛,希望能夠盡快入睡,以擺脫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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