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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五章 突如其來的對辯 文 / 昌如

    不過木叉踘多畢竟是見過風浪之人,很快便冷靜了下來,冷冷地說道:「《婆娑》《俱捨》等論,汝尚未解,又怎敢說它們不高深?」

    玄奘盯住他的眼睛:「國師能解嗎?」

    「當然!」木叉踘多自負地說道,「我盡解!」

    這三個字入耳,玄奘不禁在心中替他歎息了一聲。佛法廣博,而人的一生卻只有區區幾十載,常常是學得越多,發覺自己未知的東西越多,又怎敢隨隨便便地說什麼「我盡解」?

    有才華的人多多少少都會有點自負,這話確實沒錯。但是自負、自大也要有個度,很顯然,木叉踘多有點自大得不著邊際。

    看著龜茲國師狂傲而又充滿不屑的目光,玄奘心中再無顧忌,他一言不發地站起身來,整肅僧衣,朝著木叉踘多恭恭敬敬地拜了一拜。

    這是提問的節奏,玄奘就從木叉踘多所說的《俱捨論》開始發問。

    剛問了個開篇內容,木叉踘多就出現了錯誤,兩人隨即展開了辯論。

    玄奘從少年起就參與辯經,他喜愛在激烈的論辯中享受思維疾馳的快樂,也善於從邏輯上抓住論敵的錯誤,尋找突破的方向。儘管眼下使用的不是母語,多少受些限制,但是面對傲慢而又故步自封的木叉踘多,他還是輕而易舉地抓住了應對的方法。

    木叉踘多開始破綻百出,邏輯混亂,詞不達意。

    其實玄奘也沒有問過於寬泛的問題,甚至沒有涉及大乘佛法,而是始終針對《俱捨論》進行提問,這應該是木叉踘多最擅長的一部經典。

    然而人力有盡,知識無窮,木叉踘多偏偏就在他最擅長的領域被玄奘問蒙了。他一時惱羞成怒,乾脆轉守為攻,反問玄奘。

    玄奘在長安跟隨道岳法師學的就是《俱捨論》,在這方面是頗有些心得的。木叉踘多使出渾身解數,編織營造的攻勢一波接著一波,玄奘卻始終不慌不忙,不鬆不緊,偶爾還反詰兩句。這種看似平平常常的應對,卻極為難纏,木叉踘多越來越感到難以招架,大冷的天兒竟出了一身的汗。

    他開始後悔自找麻煩,這些年來他一直被人高高景仰,早已不再參與辯經了,如今竟被這個東方來的青年比丘駁得氣勢盡失,心理上產生了巨大的波動,再加上年紀大了,沒能很快讓自己從被動的情緒中走出來,繼而一潰千里。

    玄奘也已經感到沒有意思,他雖然對木叉踘多已不存多少敬重之心,但也無意咄咄逼人,只想快些結束這場莫名其妙的辯論。可這裡畢竟是龜茲,又是在木叉踘多任住持的阿奢理兒寺,在場之人見到這一邊倒的場面,儘管非常震驚,卻也沒有人貿然起來指責木叉踘多。

    「我們不要在《俱捨論》上打轉了,」木叉踘多有些無力地說道,「換個別的。」

    於是玄奘開始轉向《婆娑論》,提出的問題也較為溫和,希望能夠有一個雙方都能接受的收場。

    誰知木叉踘多的心神已經不定,越亂越出錯,連頭上都開始冒冷汗了。

    終於,當玄奘引用了《阿毗達摩婆娑論》中的一句話時,老和尚口不擇言,居然大聲說道:「論無此句!」

    聽到這句話,在場的僧人中已經有人輕笑出聲,誰都沒有想到,龜茲一代高僧竟然說出這種近乎耍賴的言語。

    玄奘也終於意識到對方的失態,他一向悲天憫人,不願趕盡殺絕,因此立即停止,扭頭看向旁邊的幾位僧人。卻見這些龜茲僧人個個面有慚色,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一位老僧終於看不下去了,站起身來說道:「論有此句,可請經來對。」

    老僧是龜茲國的王叔智月。西域各國極重佛教,王族出家是非常普遍的事情,智月便是其中之一。他是國王蘇伐疊之叔,此時年事已高,在佛學上有著很高的修為。世俗和沙門的雙重身份,使他在龜茲佛界有著不遜於木叉踘多的威望。

    一名中年僧人取來《阿毗達摩婆娑論》,智月隨手翻了幾頁,便找到了玄奘說的那句話。

    木叉踘多終於無奈地說了句:「年紀大了,記不清了。」

    另一位老僧見木叉踘多神情尷尬,擔心玄奘再有難題問出,忙起身道:「玄奘法師學問高深,我等都極為佩服。只是今日時候不早,恐城門關閉,倒不如改天再繼續探討吧。」

    此言一出,其餘高僧也都隨聲附和。

    玄奘本就不想再多說什麼,當即起身合掌道:「玄奘告辭。」

    看著他頎長的背影走出客堂,木叉踘多這才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幾名中年僧人畢恭畢敬地將玄奘送出阿奢理兒寺,眼中的敬畏之意已經難以掩飾——不管木叉踘多是如何的傲慢自大,也不論他是否名實不符,他都是當地的宗教領袖。而這位東方來的法師年紀輕輕,孤身一人,敢於向他挑戰,這本身就值得欽佩,更不要說他確實十分博學善辯了。

    客堂內,木叉踘多仍然坐著不動,猶如被奪去了魂魄,大汗淋漓,虛不能支。

    陪同他的還有幾名資重比丘,一個個也都面容尷尬。剛才那場辯經所帶來的震撼直到現在還沒恢復過來。玄奘的提問有如狂風暴雨一般,淋漓盡致的,沒有容情,沒有空隙,甚至絲毫沒有給他們迴旋思考的餘地,然後,還沒等他從震驚慌亂中反應過來,一切就都結束了。

    寺外,雪又開始撲撲拉拉地下了起來,且沒有半點要停歇的跡象。密密的雪花嚴嚴實實地裹住了伊邏盧城,給人的感覺,好像整個世界就只剩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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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玄奘想起昭怙厘寺一位僧人說的話:「二十多年了,還從沒見過這麼大的雪呢。」不禁深感憂鬱。

    雖然辯倒了木叉踘多,可他一點兒都沒覺得有什麼值得高興的,他的內心非常失望,甚至有些沮喪。

    牽著馬,踩著腳下咯吱咯吱的積雪,玄奘悶悶地往回走。冷硬的風打著呼哨直鑽肌膚,凍得他骨頭生疼,他覺得自己的心也被凍住了。

    在他的潛意識裡,木叉踘多根本就算不上是一個合格的對手,龜茲佛教已現衰相,在這樣的地方呆久了,除了白白浪費寶貴的生命外,又能學到什麼?

    駐足遠望,視線所及之處,全是皎潔的白色雪山,特別是西北方向那一脈沉浸在氤氳霧氣中的雪峰,看上去高聳入雲,與天相接,山體逶迤蜿蜒不見邊際……

    玄奘知道,那便是凌山,如果他要繼續走下去,必須先翻越那座山。

    隔著飄飄落下的雪簾,他默默凝望著那座擋住他西行道路的雪峰——山上狂風怒吼,捲起無邊雪霧,真如一條白色的長龍在嘶喉咆哮。

    「不管有多難,我都要翻過去,」他對著這條似乎不可一世的長龍喃喃自語,「我一定要去天竺!」

    回到東昭怙厘寺,玄奘驚訝地發現,這裡已是一片歡樂的海洋,手力們圍著索戈有說有笑地戲謔著,索戈那原本嚴肅的臉上灑滿憨憨的笑容。

    「有什麼事這麼高興?」玄奘一面栓馬一面問。

    「師父!」道誠忙跑過來接過馬韁,又拍了拍師父身上的雪花,喜孜孜地說道,「索戈找到他老婆了!還有一個兒子,都這麼高了!」

    他用手在自己胸前比劃了一下。

    「這小子,可真有福氣!」隨後出來的赤朗羨慕地說道。

    「原來是這樣。」玄奘心中一喜,一股暖意湧上心頭——感謝佛祖!索戈終於回到了故鄉,見到了一別十年的妻子和孩子。要知道十年的時間可以改變很多,一個女人帶著一個年幼的孩子,生活之艱難可想而知,可他們竟然平安地活了下來,最終等到了一家團圓的日子。

    「索戈,你怎麼還在這裡?」玄奘笑道,「回家陪他們娘兒倆去吧。」

    「不得法師准許,索戈怎敢擅離?」這手力這會兒居然謅謅起來。

    「貧僧早就許了,」玄奘道,「就讓你送我到龜茲就行。現在,你可以走了。對了,哈倫多是你要過來的,把他也帶走吧。」

    索戈跪下磕了幾個頭,帶著哈倫多,在眾兄弟羨慕的眼神中歡歡喜喜地離開了。

    第二天一早,索戈一家三口便來到寺中,還帶了些乾菜果品來供養師父。

    索戈的妻子哈瑪爾是一位典型的龜茲女人,雖然只是中人之姿,眉眼卻很和善。最重要的是,這裡的女人不像男人那樣,生下來就夾扁頭,因此她的頭形和別的地方的女人一樣,圓圓的,看著就讓人舒服。手力們少不得又起哄一番。

    道通則和索戈的兒子卡吉玩起了捉迷藏,兩人在大殿裡跑來跑去,時時藏身在佛像的前後,一旦抓住對方就哈哈大笑。莊嚴的佛殿,一時竟成了小兒嘻鬧之所。

    索戈忙走上前來,大聲地訓斥兒子。

    卡吉見剛剛見面的父親竟是這般嚴厲,眼圈兒立時紅了。

    「索戈,你不必在意。」玄奘的臉上帶著暖暖的笑容道,「佛祖見他們開心,一定會陪他們一起開心的。」

    見父親最尊敬的法師都這麼說了,卡吉得意至極,沖父親做了個鬼臉,又跑開了。

    看到索戈無奈的樣子,手力們都笑了起來。

    「這小子,還挺機靈的!」安歸說。

    「就是瘦了點兒,沒啥福相。」赤朗跟索戈不對付,也就沒什麼好話。

    哈瑪爾微微一笑,轉身對玄奘合掌道:「索戈最敬重大師,我們這次來,是想請大師到家中接受供養。」

    玄奘笑著搖頭:「多謝盛情,有你們帶來的這些供養就足夠了。」

    「法師,」索戈急道,「剛出沼澤的時候,你答應過索戈,到了龜茲,要到家中做客的!」

    玄奘一怔,這才想起,自己那回正處於重病之中,索戈說的話,也就隨口答應,想不到他還記得。

    「既然如此,那就有勞二位了。」他生性灑脫,既然是以前答應過的,也便不再拒絕。

    索戈大喜,立即叫妻子喊回兒子,自己則率先出門牽馬。

    玄奘帶了道誠一同前往,道緣道通也想去,但玄奘覺得這兩個小的有點鬧,便讓他們在寺裡等著,兩個小沙彌嘟起了嘴,悶悶不樂。

    在雪中疾馳了大約一盞茶的功夫,玄奘一行終於看到了一頂舊氈房。

    「這就是你家嗎?」道誠驚奇地問道。他記得索戈說過,他家幾代人都在這絲路之上跑生意。在龜茲,商人的住處大都很惹眼,再不濟也有間固定的房子,如何會住在這樣一間破舊的氈房裡?

    索戈臉一黑:「以前我家不在這兒的,這些年我沒回來,別人欺負她娘兒倆,把房子搶了!」

    「什麼?」道誠不平地說道,「欺負孤兒寡母,這也太過分了!不過你也不用生氣,誰搶的,我去幫你搶回來就是!」

    「不,不要!」哈瑪爾趕緊說道,「那房子是我賣了的,我見索戈和他阿爹不回來,便央人到處尋找,錢

    用完了,就賣了房子。」

    索戈輕哼一聲:「我看了契約,賣那麼賤,跟搶也差不多!」

    「你們別去搶,真的……」哈瑪爾緊張地說道,她太渴望過平靜的日子了。

    「檀越放心吧,」玄奘笑道,「我這徒兒也就這麼說說罷了,不會去搶的。」

    終於來到了氈房前,兩條土狗狂吠著衝上前。索戈將狗喝住,眾人下了馬,哈瑪爾掀開掛在門上的暖簾,大夥兒只覺「呼」地一下,一股熱氣撲面而來。

    已經做了索戈家奴的哈倫多知道索戈夫婦是去請玄奘來,早已提前在房中燒熱了火塘,因此氈房內暖融融的。

    哈瑪爾一進屋,便又往火塘裡面添了幾塊牛糞餅,金紅色的烈焰便升了起來。她麻利地架上銅壺燒奶茶。

    自從踏上西域大地,玄奘還是頭一回到一戶普通牧人的氈房內作客,他好奇地打量著帳內的佈局和陳設——

    最先引起他注意的就是帳篷一角的小佛龕,裡面供奉著佛祖,一縷煙火梟梟地上升著。

    看著這個佛龕,玄奘不禁在心頭讚歎,雖是破舊的氈房,但經女主人靈巧的雙手拾掇點化,倒也樸實、乾淨、利落,終日暖融融的,散發著春天的氣息。

    卡吉爬到案上,取下來一隻蓮花形狀的面果子,遞給玄奘:「師父,這個給你吃。」

    「謝謝你,小菩薩。」玄奘小心地接過這個精緻的面果。

    「這是我自己做的,」卡吉自豪地說,「阿媽教我做的,好看嗎?」

    「好看。」玄奘道。

    卡吉小手托著下巴,天真地問:「聽阿爹說,在大唐和天竺,有好多這樣的花,佛祖就坐在這上面。是真的嗎?」

    玄奘點頭道:「是真的,佛祖保佑你。」

    「阿爹說,等我長大了,要帶我去大唐做生意,」卡吉神往地說道,「到那時候,我一定送師父一朵真的,上面坐著佛祖的。」

    「謝謝你,卡吉,」玄奘頗為感動地說,「你真是個有善根的孩子。」

    「法師,」索戈突然說道,「我想讓卡吉皈依佛門,請法師為他授五戒好嗎?」

    玄奘尚未答應,道誠就笑道:「索戈,你莫要佔我們便宜好不好?」

    索戈一愣:「我怎敢占師父的便宜?」

    道誠說:「你讓我師父給你兒子授戒,那就是說,卡吉成了我師父的徒弟,那便是我的師弟了。這樣一來,你不就成我師叔了嗎?還說不是佔便宜?不行不行,師父可千萬別答應他!」

    索戈有些發呆,西域地區的人對於輩份什麼的,顯然不及中原地區那麼敏感,是以道誠會注意到這個問題,而索戈卻茫然不知。

    這時,奶茶已經燒好了,女主人哈瑪爾將銅壺小心翼翼地從架子上取下來,倒在幾隻木碗裡,遞到玄奘和道誠的面前。

    「多謝。」玄奘合掌施禮,端起來抿了一口,熱乎乎的奶茶令他的身上寒意頓消。

    見索戈依然有些鬱悶的樣子,玄奘不禁笑道:「索戈年紀比我大,平輩是非常正常的。再說,在高昌國的時候,國王一家大小,從太妃、王后到太子、公主,全都一起隨我受了菩薩戒,人家都不在乎什麼輩份,道誠你就莫要覺得不舒服了。」

    道誠笑著說:「師父,弟子確實不在乎什麼,就只怕索戈日後擺長輩的款兒。」

    索戈趕緊說道:「這個萬萬不敢的。」

    於是,玄奘便在這帳篷中擺上香案,為十歲的卡吉授戒-?#~妙筆閣?+

    「以後,你的法名就叫悟空。」玄奘道。

    「悟空?是什麼意思?」卡吉仰著尖尖的小臉兒問道。

    「一經聞道,頓悟成空。」玄奘解釋道。

    「什麼叫頓悟成空?」卡吉又問。

    索戈走上前,對著兒子的小腦袋就是一巴掌:「臭小子,師父給你授戒,你卻問東問西的,哪那麼多毛病!」

    玄奘笑著制止了他,對卡吉說道:「佛法中,有些東西是不可說的。你現在年紀還小,這頓悟成空之意,日後自會明白。」

    「噢——」卡吉似懂非懂地點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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