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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十六章 歡信的高招 文 / 昌如

    小城不大,市場也小得可憐,但玄奘還是看到了他想要的東西。

    「你們來得可真是巧啊,」賣帳篷的老闆道,「前些日子,那豹子風刮得甚是威猛,很多商隊都被刮沒了,好容易這幾日風消停些了,我正琢磨著,差不多也該有商隊過來了呢,所以早就預備好這些東西了。」

    說著,他抖了抖手中的帳篷:「看看,牛皮的,多結實!」

    然而伊塔對這個帳篷並不滿意:「這玩藝兒又髒又硬,能住人嗎?」

    「帳篷不都是這樣的嗎?」老闆陪笑道,「漂亮的都不結實,結實的又不漂亮。西突厥大汗的寶帳倒是又漂亮又結實,問題是您能住嗎?」

    「那至少也得是乾乾淨淨的啊。」伊塔不滿地說道。

    「小兄弟倒還挺講究的,」老闆道,「你拿到孔雀河裡蕩一下,不就乾淨了嗎?」

    「這上面也不知沾的什麼油,能洗乾淨嗎?」

    老闆無奈地搖頭道:「這位小兄弟一看就是頭一回出遠門,而且錦衣玉食慣了的。嫌不乾淨,那就乾脆呆在家裡拱娘懷裡好了。」

    旁邊有人笑了起來。

    伊塔穿著手力們常穿的粗布氈袍,寬寬大大的,她的個頭比一般成年男子要矮那麼一截,聲音又細,因此在陌生人眼中,就是個尚未長成的眉清目秀的少年,所以老闆才會這麼說。

    玄奘並不理會伊塔和老闆的鬥嘴,只淡淡地問道:「這帳篷多少錢?」

    「師父!」伊塔急了,輕輕拉了拉他的衣襟,「你答應我爺爺要保護我的,為什麼要我一個人睡小帳篷?你不是說過,晚上會有狼麼?」

    「我會安排人輪流守夜的,」玄奘道,「絕不會讓野狼鑽進你的帳篷。」

    「那要是守夜的人不守規矩呢?」伊塔問。

    玄奘皺緊了眉頭,這女子說話太露骨了。

    「師父,」伊塔接著懇求,「爺爺要我跟你走,就是因為你是一個大德高僧,伊塔只相信師父一個人,師父就讓伊塔和你住在一起吧。」

    「不行!」玄奘斷然拒絕道。

    俗話說:君子妨未然,不處嫌疑間。馬隊裡帶一個女子,這件事本身就已經夠嫌疑的了,哪裡還能再得寸競尺,讓她跟僧人們睡在一起?此事關乎佛門聲譽,萬萬大意不得的。

    儘管伊塔的嘴巴噘得已經可以掛上一個油瓶了,玄奘還是買下了那頂小帳篷,順便向那個賣帳篷的老闆打聽了一下西行的路。

    老闆告訴他,從這裡往西,再穿過一片小沙磧,就到龜茲國境了。

    這麼說,已經不遠了。玄奘大大地鬆了口氣。

    回店的路上,看著伊塔悻悻不樂的樣子,玄奘歎道:「伊塔,師父記得你曾說過,路上不會給大家添麻煩,這才答應帶上你。如果再耍小姐脾氣,那師父就只好對不住你爺爺,派幾個手力把你送回去了。」

    伊塔被他噎住,想說什麼,又擔心師父真會把自己送回去,因而張了張嘴,又把話嚥了回去。

    師徒二人就這樣牽著馬,悶悶地回馬店去,誰也不說話。

    然而伊塔畢竟是個年輕女子,靠近馬店的時候,她被店前那條清亮的小河吸引住了,黯淡的眼神又變得明亮起來。

    「師父,我想去洗個澡!」她指著那條小河,躍躍欲試地說道。

    玄奘皺了皺眉,洗澡?開什麼玩笑!這條河緊靠客棧,人來人往的,你這位女居士居然異想天開,要在河裡洗澡。這要是被人看到了,成何體統!

    但看著伊塔渴望的眼神,又不忍拒絕,只得說道:「晚上我叫人燒幾桶熱水,送到你屋裡,自己在裡面洗吧。」

    伊塔有些鬱悶,眼睛仍然望著那條小河,這一路之上經過的大都是荒漠地帶,眼前那清亮亮的河水實在是太誘人了。

    「那,弟子去洗把臉,總可以了吧?」

    玄奘無奈地搖了搖頭,是不是所有的女子都這麼麻煩呢?

    「去吧。」他只得說道,「小心一些。」

    伊塔歡呼著跑開了。

    一回到店裡,玄奘就將新買的帳篷支開,幾個沙彌和手力立即圍了過來。

    「嘿!這帳篷可真小啊,」手力們議論著,「怕是一隻狼過來,就把它給踩趴了吧?」

    「這頂小帳篷給伊塔用,」玄奘道,「我們那兩頂大帳把它夾在中間,大家以後晚上排班,輪流守夜,明白嗎?」

    「明白。」想到伊塔以後不能與他們同處一帳了,手力們都有些失望,回答得懶洋洋的。

    「我看這樣不行,」歡信搖頭道,「她一個女孩子家,一個人睡確實讓人不放心。」

    手力們的眼睛又亮了起來,聽御史大人的意思,還是要讓她睡我們的帳篷?

    本來嘛,女孩子就得有人保護。否則,怎麼讓人放心得下?

    「貧僧想過了,」玄奘道,「和大帳篷靠在一起,一有風吹草動就會有人驚醒。何況還有人守夜,沒什麼不放心的。」

    歡信仍然搖頭:「大家都這麼累,白天走路,晚上還要守夜,這不是要人命嗎?」

    「大人說的是啊。」手力們立即做出懶洋洋的表情,臉上的神情愈

    加悲苦,彷彿已經累得快趴下了。

    「何況,」歡信看了一眼這些手力,「人心險惡,有些事情,靠防是防不住的。」

    玄奘皺了皺眉:「那麼,居士的意思是——」

    歡信看著玄奘,笑道:「法師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啊,眼下有一個現成的好辦法,難道法師就沒有想到嗎?」

    玄奘一愣,好辦法?

    他在大腦裡仔細搜索了一番,也沒有想到什麼現成的好辦法。

    「恕玄奘愚魯……」

    歡信哈哈一笑,一揮手道:「你們這些渾小子!既然累了,那還不趕緊睡覺去!」

    正準備豎著耳朵傾聽的手力們大失所望,無可奈何地回房間去了。

    看到眾人散去,歡信將玄奘拉到了一邊,小聲說道:「法師你想啊,伊塔總歸是個女人不是?女人家麼,總是要嫁人的。她今年已經二十歲了,尚待字閨中,這在別的地方是不可想像的!就算是到了龜茲,尋到她的父親,我敢說,他父親想的第一件事,也是要張羅著給她找個婆家。法師你說,是不是這樣?」

    「那又怎麼樣?」玄奘不解地說道,「現在離龜茲還有一段路,晚上還是要解決歇息的問題啊。她日後找不找婆家,關現在什麼事?」

    「法師啊法師,」歡信顯出又好氣又好笑的樣子,「你還真是死心眼兒!你是她的師父,便如父親一般,倒不如乾脆,你就替她做了主,把她許給馬隊中的一個人。然後,讓他夫婦二人同處一帳,做丈夫的自然會保護妻子,不就不用別人多操心了?」

    玄奘不禁有些發呆,這麼簡單的辦法,他以前還真是從來沒有想到過。

    他看著歡信:「居士的意思是,把她嫁給一個手力?」

    「嫁給誰都行啊,」歡信道,「只要她願意。」

    「如果她不願意呢?」玄奘問道。

    他知道,這些手力大都出身低微,言語粗俗,伊塔對他們只有恐懼,怎麼會有愛戀?索戈倒是個不錯的人選,但他已經有妻室了,而且,從目前情況來看,他對伊塔實在是一點兒好印象都沒有,怎麼可能會娶她?

    「其實也不一定非得是手力啦,」歡信目光閃爍著說道,「伊塔是個不凡的女子,或許她喜歡出身高貴的男子,能跟她配得上的。」

    「出身高貴的男子?」玄奘思忖著,搖了搖頭,「居士你也知道,我們馬隊裡除了手力,就是僧人,哪有什麼出身高貴的男子?」

    「真的沒有了嗎?法師您再好好想想?」歡信充滿希望地誘導著。

    玄奘皺著眉頭想了一會兒,還是搖了搖頭。

    歡信歎了口氣:「法師怎麼就忘了,還有我這個殿前御侍史呢?」

    玄奘一怔:「你?」

    「不錯,」歡信似乎有些難為情地說道,「為這個弱女子著想,要下官勉為其難……也是可以的。」

    玄奘啞然失笑,相處了這麼久,他對這位御史大人突然自稱「下官」倒有些不大習慣了。

    他看著對方,問道:「大人不是在高昌有妻室嗎?而且還不止一個?」

    既然對方自稱「下官」,那麼自己也就沒有必要再稱他為「居士」了。

    歡信不好意思地笑笑:「所以說,這是勉為其難的啊!好在我那妻妾都很賢惠,定會明白我的苦衷的。」

    玄奘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歡信,彷彿剛剛認識他似的。

    歡信被他盯得渾身發毛,強笑道:「怎麼了,法師?」

    「沒什麼,」玄奘搖了搖頭,把目光收了回來,「大人這主意不好,婚姻之事豈可兒戲?貧僧又怎好讓御史大人去做勉為其難的事情呢?」

    「這有什麼,」歡信鬆了一口氣,趕緊說道,「佛門弟子為救助弱小,連性命都可以不要。區區這點犧牲,我是絕不會在意的!」

    說到這裡,臉上竟帶了幾分慷慨激昂的神色。

    「大人,」玄奘打斷了他的話,正色道,「貧僧可以替大人問問伊塔的意思,如果她同意,那麼貧僧自當恭喜大人,並為你們主持婚禮。」

    「不用問!不用問!」歡信眉開眼笑地說道,「法師既然是她的師父,就像父親一般,當然可以替她做主了。」

    「這可不行,」玄奘道,「強迫不吉,還是問問的好。」

    伊塔獨自一人在那條清亮的小河邊,捧水洗臉。

    河水清淺,圓溜溜的小石子歷歷可見,幾條小魚兒自由自在地在這些石子間穿行。

    水面斑駁的光影中,映出一個年輕女子皎潔的面容,雖然穿著粗笨的衣服,卻也難掩其絕色之姿,只可惜頭髮上嵌滿了沙塵,看上去總有些狼狽。

    不讓洗澡,洗洗頭總可以吧?

    她解開頭上的布帶,讓一頭瀑布般的棕色長髮垂落下來,浸在水中。

    好涼!好舒服!她不由得輕輕呻吟了一聲。

    不知道龜茲有沒有這麼好的河,這麼清的水?在那兒,她能不能下到水裡,像這些小魚兒一樣,自由自在地洗澡?

    正當她顧影自憐的時候,卻驀地發現,水中又多了一個人的倒影!

    「師父!」她嚇了一跳,趕緊轉

    身,頭上的水珠在空中一甩,四處飛濺,映出一道絢麗的彩虹。

    「師父……你……你來了……」看著站在面前的玄奘,伊塔有些不安地說道,「我,我只是在這水裡洗了洗頭,沒洗澡……」

    「嗯,」玄奘點點頭,面色安詳地說道,「伊塔,師父有話跟你說,你隨我來。」

    說罷,逕直朝河的上遊走了過去。

    伊塔先是一怔,隨即便高興起來,這段日子,她可是一直盼著能有機會,和師父單獨說說話呢。

    看到師父已經走出十幾步遠,伊塔趕緊擰了擰還在滴水的濕頭髮,一溜小跑地跟了過去。

    河邊有一棵沙棗樹,雖不甚粗,卻也灑下了一小片清涼的樹蔭。

    師徒二人來到這片樹蔭下,玄奘也不跟她拐彎抹角,將歡信的提議原原本本地告訴了伊塔。

    聽了師父的話,伊塔如中雷擊般地呆住了,她做夢也沒想到,師父要跟她說的竟然是這些!

    「師……師父……」她心裡一急,話都說不利索了,「你……你要把伊塔,嫁給……嫁給那個……高昌大人……做……做妾?」

    玄奘搖搖頭:「這是歡信居士自己提出來的,他說,這是保護姑娘的最好辦法。為師只是轉訴他的提議,順便聽聽你的意見。」

    伊塔徹底傻了眼,看著師父那完全不著喜怒之色的面容,竟一句話也說不上來,只有晶瑩的淚珠在眼眶裡打轉轉,眩然欲滴,楚楚可憐。

    見她這個樣子,玄奘長歎一聲道:「伊塔,你也清楚,這馬隊之中只有你一個女子,很多事情都不方便。師父是個僧人,不可能一天到晚看著你。」

    「師父……」伊塔的眼淚終於流了下來,一滴一滴,落到她的衣襟上,「伊塔知道……這一路之上,給師父平添了很多……很多麻煩。伊塔……知……知錯了……以後一定……聽話……自己……睡在……小帳篷裡,不再提……那些無理……要求……不再讓師父……為難了……」

    她邊說邊抽泣,說到最後,傷心地大哭了起來。

    玄奘輕歎一聲:「為師只是問問你罷了,你不願意,自然沒有人會強迫你,這有什麼好哭的?」

    「我……我不是故意……想哭的……」伊塔擦著臉上的淚水,抽抽嗒嗒地說道,「是……是眼淚自己……要……往下……掉……」

    「好了好了,」玄奘轉身就走,「為師知道你的意思了。天不早了,趕緊去洗把臉,早點歇息,明日天不亮我們就要出發了。」嫂索妙筆閣行者玄奘

    「是……師父……」

    馬隊排成一長條,行走在寬闊的西域大地上。

    歡信與玄奘並轡而行,他心神不寧,時不時地偷眼看看玄奘身後騎白馬的伊塔——這女子一路之上低眉順眼,什麼話都不說。

    昨晚上,他曾故作輕鬆地「隨口」問過玄奘,伊塔的事怎麼樣了,玄奘只淡淡地說了一句:「她不同意,大人也就不必勉為其難了。」便不再有多餘的話。

    歡信雖心中不快,卻也不好再提什麼。

    接近正午時分,天突然間黑了下來。

    厚厚的烏雲籠罩在群山的上空,陰鬱而凝重,一陣陣時大時小的西北風不停地刮著,揚起了地上的浮塵和落葉,在坡上坡下飛舞、迴旋,時不時地砸在這些行路人的臉上、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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