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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七章 血染黃沙 文 / 昌如

    「好厲害!」一個商隊成員倒吸了一口涼氣道,「這大漢沒拿武器,打架用的居然是拳頭,真是個勇士!」

    「那又怎麼樣?最後還不是死?」又一個商人道。

    甚至還有人小聲說:「也好,這小子幫我們招惹了馬賊,我們可能就安全了。」

    玄奘心中悲哀不已,躺在面前的年輕商人瞪著一雙圓圓的眼睛,望向天空,彷彿心有不甘。玄奘顫抖著伸出手,替他合上雙眼。

    昨晚那場歡快的歌舞又浮現在他的眼前,可是,僅僅幾個時辰,這些樂觀健壯的人就都變成了冷冰冰的屍體。

    一念及此,他的心便沉重得喘不過氣來。

    他開始用一根竹杖在地上掘沙,準備將這些屍首掩埋起來。

    手力們會意,忙上前幫忙。

    沙木沙克有些著急了,抬頭看看天空說:「法師,不要管他們了,再不走,就趕不上今天的集市了!」

    玄奘歎道:「畢竟同行一場,現在他們遭遇不幸,好歹埋葬了,也免得讓他們暴屍荒野。」

    一個商人大聲說道:「是他們不守信用,說好了一起走,卻在半夜拋下我們,現在遇到這種事情,也是因果使然!」

    玄奘道:「中原有句話叫做死者為大,無論他們有多少不對,也都隨著生命消散了。咱們掩埋了他們,不讓他們葬身鷹鷲之口,也是同行一場。」

    說罷,繼續掘沙。

    阿塔羅商隊總共有四十八個人,這裡倒有七十多具屍首,貨物也都不在了,顯然雙方進行了一場激烈的戰鬥,商隊成員全部遇難,財物被洗劫一空,而匪徒們也付出了沉重的代價,損失了一些人馬。

    如果阿塔羅不急著先走,而是與沙木沙多商隊及玄奘的馬隊一起,那麼他們這三支隊伍至少在人數上會佔據絕對的優勢,很可能就不會被劫殺了。

    玄奘覺得,自己當初沒有堅決地勸阻阿塔羅,實在不該,他的心中有一種強烈的負罪感……

    手力們將散落四處的商人屍首都搬了過來,玄奘小聲命他們把死去的劫匪屍首也搬來,同商人們分開放置。

    索戈握緊拳頭,額上青筋暴露。十年前他就曾被劫過,父親便是在那場災禍中死於非命,自己也流落異鄉為奴,達十年之久。如今再見到此種情景,如何不悲憤交加?

    道誠和道信兩位卻表現得出奇的冷靜,他們來到帕拉木昆的屍身旁蹲下,仔細檢查著他的傷勢,不時地低聲討論幾句。

    看著玄奘的馬隊忙忙碌碌,商隊成員們還想再說什麼,被沙木沙克擺手制止了,低聲命眾人上前幫忙。

    人多效率高,不多時,沙地上已經挖好了兩個大坑。

    道誠與道信還在那裡,不知道在研究些什麼。安歸帶了幾個手力走過來,要搬走帕拉木昆的屍體,道誠趕忙阻止:「先別動,他可能還活著。」

    「開什麼玩笑?」一個叫阿合的手力道,「好幾把刀,都插在要害部位……」

    「何況一點氣息都沒有了……」另一個手力也說。

    「我說,你們就不能先忙別的去嗎?」道信有些不耐煩了,「這個人,就交給我們師兄弟好了。他要真沒救了,我們自然會埋。」

    安歸苦笑著搖了搖頭,帶著阿合等人離開,心想,雖說你們是不打不相識,可也不能硬跟閻王爺抬槓啊。

    四十幾個商人和他們的駱駝並排躺在一起,二十多個劫匪和十幾匹馬則躺在另一個坑裡。

    手力和商人們一起往上填土,很快便堆成了兩座大墳。

    玄奘合掌坐在墳前,默默地為他們誦經超度……

    一卷經誦完,玄奘依舊端坐不語,如一尊雕像一般,所有人的心情都變得異常沉重。

    不管怎麼說,路還是要繼續走下去的。玄奘心情沉重地回轉身,卻見道信正扶著臉色死灰的帕拉木昆,讓他靠坐在自己懷裡,而道誠則盤坐在他的對面,給他輸氣。

    玄奘有些驚異,自己方才為躺在地上的所有人都把了一遍脈,包括帕拉木昆在內,絲毫沒有感覺到生命的跡象。

    事實上,當時他們的屍體都已經僵硬,流出的血液也已凝結變黑,顯然距離死去有一段時間了。

    可是這兩個小沙彌還在忙活,難道……真的還有救麼?

    他走到帕拉木昆身邊,低頭看了看這個臉上糊滿泥沙的大漢,那三把刀還插在他的身上,看上去很是嚇人。

    如果帕拉木昆真的還活著,這幾把刀如何取下來倒還真是個問題,留在身上顯然是不行的,但若貿然拔出,很有可能會使他因出血過多而立即死亡。

    玄奘輕輕拉過帕拉木昆的手,將兩根手指搭在這個西域大漢粗壯的脈搏上,然後凝神——

    道信用充滿希望的目光望著師父。

    許久……

    玄奘的眼中的驚奇越來越盛,因為他感覺到了極微弱的脈動——

    「道誠道信,」他聲音顫抖著,低呼道,「你們是對的,他還活著!」

    所有的人都驚訝得圍攏過來。

    沙木沙克命人原地歇息,他已經決定耽擱一天了。

    玄奘有些過意不去,上前施禮道:「累

    諸位檀越久等,玄奘心中實在不安。這樣吧,諸位停留的損失由玄奘來彌補。」

    「法師說哪裡話來?」沙木沙克豪爽地笑了,「常言道,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法師悲天憫人,醫術高明,肯為剛剛見面的朋友耽擱行程,沙木沙克敬慕不已。我雖是個商人,但也是佛門弟子,又與這位朋友同行兩日,緣份更深,便為他停上幾日又如何?怎敢要法師彌補?」

    他的商隊有**十人,但這並沒有讓他感到有安全感。阿塔羅說的沒錯,絲路上的商人年紀越大膽子越小,都是被殘酷的絲綢之路給打磨的。玄奘的馬隊雖然不到三十人,卻也是個個精壯,這助力無論如何都不能丟。

    賺錢固然重要,但這需要一個前提,那就是你必須活著。

    帕拉木昆仍在昏迷,他的身體極其虛弱,玄奘命人將他抬進一輛裝果味的車子裡,將那裡面的乾果統統拿了出來。

    「這大個子,果然是皮粗肉厚唉,」道緣在旁邊驚歎不已,「這麼多刀都砍不死他!」

    道信笑道:「等他傷好,你可以跟他學功夫了。」

    「好啊!」道緣滿不在乎地擺了擺圓腦袋,「我學會了他的功夫,就比你厲害了。二師兄,到時候你可別拿尖樹枝刺我哦。」

    「我說,你還有完沒完?!」道信怒氣沖沖地說道。

    御史歡信則看著從車上取出來的乾果發愁:「大個子坐車上,這些果味怎麼處理?」

    玄奘道:「分給大夥兒,當乾糧吃吧。」

    「這怎麼可以?」歡信的眼睛瞪了起來,「這是大王送給統葉護可汗的禮物啊!」

    「不是還有五百匹大綾嗎?」玄奘道,「此處離西突厥王庭還遠,這些東西這麼佔地方,又容易腐壞,不吃掉怎麼辦?」

    「吃什麼吃什麼?」道緣興沖沖地湊了過來。

    「一聽到吃就來勁兒!」道信鄙夷地說道。

    「總好過偷拿樹枝扎人,還被人掄著轉圈吧。」道緣回敬道。

    道信洩氣地坐了下來,心中別提多懊惱了——好好的,我怎麼就被這胖小子抓住命門了呢?看來人生在世,還真是要慎行啊。

    「你們再吵架,可就沒有果子吃了啊。」玄奘道。

    「是,師父,」道緣趕緊說道,「我不跟二師兄吵架,我吃果子去嘍。」

    道信將雙手枕在腦後,鬱悶地躺在了草地上。

    玄奘從行李中取出一些絲絹,用力撕開,又拿了些傷藥進到車裡,再次替帕拉木昆把脈。

    這個大漢此刻仍昏迷不醒,脈搏顯得極其微弱,有時甚至感覺不到。那三把刀插在他的身體上,周圍的血液已經凝結,看上去觸目驚心。

    玄奘將一些傷藥浸在瓦缽裡,一隻手拿著一塊絲帕,在裡面蘸了蘸,然後,他深深地吸一口氣,又慢慢地伸出另一隻手,握住一把看上去扎得不太深的刀,一咬牙,用力拔出——

    出乎意料,並沒有太多的血噴出。玄奘迅速將蘸了傷藥的絲帕摀住傷口,再看帕拉木昆,只是兩道粗眉稍稍皺了皺,似乎並沒有什麼太大的反應。

    而玄奘自己,卻因緊張而出了一身的冷汗。

    感謝佛祖!總算沒有出現大量流血的情況。只是他這樣昏迷下去,究竟還能夠支撐多久呢?

    就在這時,車簾被掀開了,道誠的腦袋伸了進來:「師父,他沒事吧?」

    「還好,」玄奘點頭道,「你上來,我有話問你。」

    「是,師父。」道誠答應一聲,「騰」地一下跳上了馬車。

    「你們怎麼知道他還活著?」玄奘問道,「當時我為他把了脈,一點兒脈象也摸不到。」

    「瞎猜的,」道誠摸了摸腦袋,不好意思地說道,「他練的功夫很奇怪,有點像漢地的鐵布衫之類。我和道信當時就覺得,他不會那麼容易死……」

    玄奘點點頭:「他能在這場大禍中活下來,也算難得了。我們必須立即上路,到了阿耆尼王城,才可安心為他療傷。」

    「師父,」道誠熱切地說道,「倘若治好了他的傷,就讓他跟著咱們吧。」

    「不,」玄奘搖了搖頭,「跟著我們太危險了,他應該回到自己親人的身邊。」

    「如果他沒有親人了呢?」道誠有些急了,追問道,「他又不會別的手藝,只能憑一把力氣給商隊當保鏢。跟著我們當然危險,可給別人當保鏢也不安全啊!」

    見玄奘默然不語,道誠又央求道:「師父,這帕拉木昆力氣又大,人又質樸敦厚,弟子和幾位師弟都跟他挺投緣的。再說,他又是因我而受傷……」

    他沒有說下去,狠狠地砸了一下自己的腦袋。

    玄奘看著他:「你心中有自責?」

    「是啊師父,」道誠痛苦地說道,「如果昨天晚上,弟子沒跟他比武,他就不會葳了腳。這樣,他們商隊抵禦劫匪的能力可能會更強一些,說不定不會死那麼多……」

    他砸著自己的頭,恨恨不已:「我一個出家人,為什麼要去爭強好勝,跟他比武呢?」

    玄奘拉住弟子的手,深深歎了口氣。

    「師父,」道誠懇求道,「咱們就帶上他吧。」

    玄奘歎道:「道誠,有些事情是不能一

    廂情願的。再說他不是佛教徒,跟著我們有諸多不便。」

    「我們可以度化他,」道誠道,「讓他皈依佛門!這也是功德一件啊。」

    玄奘搖頭:「那也要等他醒來以後,聽聽他本人的想法。」

    道誠還想再說什麼,玄奘一擺手道:「這件事,等他傷好了再談吧,你現在趕緊招呼大夥兒收拾東西,準備上路了。」

    「是,師父。」道誠一轉身,利索地跳下了車。

    再次出發,氣氛就顯得有些壓抑。每個人都在悶頭趕路,不說話。

    道通受不了這樣的氣氛,湊過來說道:「師父,您也別太難過了,那些人命不好,殺他們的壞人將來必定會墮入惡道。」

    「師父不是難過,」玄奘的目光望著遠處的群山,輕歎一聲道,「師父只是在想,人的生命為何如此脆弱?人與人之間為何非要相互殘殺?你看他們的屍身,死了之後,又有什麼分別?佛陀說過,人命只在呼吸之間,誠不虛也。道緣道通,你們有幸進入佛門,此為前世累劫不可思議之善緣,當以有限的生命去尋求人生之真諦,然後,救眾生脫離苦海,永離惡道。」

    「弟子明白。」兩個小沙彌輕聲說道。

    「法師,看前面!」手力安歸一聲低呼。

    前方不遠處是個隘口,一群人馬已將道路遮擋得嚴嚴實實,馬上的人個個執弓露刃,模樣極為兇惡,一簇簇箭頭對準的正是他們的方向!

    「馬賊?」玄奘的腦中閃過這個字眼兒。

    西域的劫匪因為有馬,所以又被稱為馬賊。眼前這伙馬賊大約有六七十騎,人數說多不多,說少不少。以沙木沙克的護衛隊,再加上玄奘的馬隊,應該有與之一戰的能力。但就算能打贏,恐怕也是慘勝,損失是避免不了的。

    沙木沙克臉色慘白,緊張得直冒汗。不過,他緊張,劫匪們也緊張。可能是最近搶順手了,一見到有人出現,上前就攔,竟然沒注意到眼前這支隊伍居然有這麼多人!

    此時後悔也已經晚了,西域的馬賊有個規矩,要麼不出手,出手必獲利。空手而歸是為不吉。

    知道躲不過去,歡信索性摧馬上前,朗聲說道:「我乃高昌國殿中御史歡信,受國王之命,護送大唐高僧到葉護可汗王庭。前面的朋友,趕緊讓路吧!」

    這一番話不卑不亢,即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又把大唐、突厥這東西兩大強國的背景突顯了出來。劫匪們頓時一片嘩然。

    既然敢做馬賊,就沒有被對方一番話嚇退的道理。一陣喧鬧過後,劫匪群中傳出一個聲音:「什麼高昌御史,我只看到一隊商賈!若再不識相,立刻亂箭射殺!諒那高昌王也死無對證。」

    歡信臉色一變,正欲開口斥責,卻見玄奘已經摧馬到了身邊,合掌道:「貧僧玄奘,從長安來,到天竺取經路過寶地,還望諸位檀越行個方便。」

    說罷,雙手合十,在馬上行了個問訊禮。

    劫匪群中又是一陣騷動。在絲綢之路,像玄奘這樣的高僧,備受尊敬,就連劫匪也不願輕易得罪佛祖。

    何況玄奘的表現有理有節,並未跟他們撕破臉。

    對方的口氣明顯軟了下來:「大唐高僧?果然有些道行。我們也不與你為難,留下錢財,讓你們過去!」

    「貧僧是帶了些財物,」玄奘不疾不徐地說道,「但那是高昌王獻給突厥統葉護可汗與沿途二十四國的國禮,諸位檀越還是不動的好。」

    對面劫匪們的臉色陰晴不定,顯然,他們是既害怕得罪葉護可汗和二十四國,又不願平白放過這只肥羊。

    好在玄奘緊跟著又淡淡地說了一句:「至於盤纏,倒是可以佈施給你們的。」

    這時,機靈的道信早在一旁,取出一袋銀幣,遞到師父手中。嫂索妙筆閣行者玄奘

    玄奘接過布袋,晃了晃,裡面傳出銀幣撞擊的「嘩嘩」聲,立刻吸引了劫匪們的目光。

    「些許身外之物,諸位若有急需,就請拿去吧。」玄奘說罷,便將此袋拋出,眼看那布袋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被一隻手抄了過去。

    劫匪群中發出一陣歡呼,呼嘯而去。

    玄奘鬆了口氣,這幫劫匪胃口不大,膽子也小,還算好打發。

    沙木沙克也鬆了口氣,遇到劫匪卻沒有遭到損失,真的很幸運。他和商隊裡的人都將這場幸運歸功於玄奘,說正因為有他在,菩薩才保佑他們遇難呈祥。

    玄奘的頭腦卻很清醒,他明白,主要還是這波劫匪的人數少了,不敢硬來。

    所謂這道理那道理,實力才是硬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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