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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九章 你能改變佛嗎? 文 / 昌如

    一大早,麴泰照例先到寢宮來看望玄奘,卻見玄奘正在法床上閉目打坐,侍衛送來的齋飯放在一邊,看上去絲毫也沒有動過的樣子。

    麴泰猶豫了一下,一時又不敢打擾,就這麼呆呆地站著。

    「大王,先去上早朝吧。」旁邊的侍從提醒道。

    麴泰點了點頭,目光仍在玄奘身上。

    這位大唐法師昨夜試圖出城的事已經有人向他稟報過了,這會兒卻又在此安靜地打坐,難道是在求佛保佑?

    麴泰不解地搖了搖頭,悄然離去。

    臨近中午,侍衛將齋飯送到寢宮中,玄奘仍在盤腿打坐,不予理睬。

    下了早朝的麴泰再次前來,看到飯菜還是一點兒都沒有動過的樣子。

    「大師請先用齋吧。」麴泰終於忍不住,上前勸道。

    玄奘依然端坐不動,彷彿沒有聽見。

    麴泰稍稍明白點味兒來,歎了口氣:「大師如此這般,是在生弟子的氣嗎?」

    玄奘沒有回答,連眼睛都沒有睜一下。

    「大師!」麴泰抬高了聲音。

    玄奘終於睜開眼睛,望著他:「大王是想軟禁貧僧麼?」

    「弟子不敢!」麴泰見他開口,略略鬆了口氣,趕緊解釋,「弟子是真心欽佩大師,誠心誠意地希望大師能留在高昌,宣揚佛法,普渡眾生!」

    「玄奘西去天竺求經,才是為了弘揚佛法,普渡眾生,」玄奘淡然道,「大王這樣強留玄奘,是沒有用的。」

    「弟子願意等!」麴泰堅決地說道:「等法師回心轉意,等法師答應!法師一天不答應,弟子就等一天;一年不答應,弟子就等一年!」

    說罷,他站起身來,向外走去。

    這時,他聽到身後傳來幾句溫和平靜的話語:「大王不需要等那麼久的,七八天足矣。」

    麴泰不禁心頭一震,轉過身來,卻見玄奘已然結跏趺坐,默默進入定中……

    第二天一早,侍衛再次端進來精美的齋食,玄奘仍閉目端坐,恍如一尊佛像,一動不動。

    臨近中午,午飯又被呈上,早餐則絲毫未動地被侍衛端走。

    又是一整天過去了,齋飯端上端下,玄奘一口未吃,水也一口未喝。

    麴泰終於發了脾氣:「你們這些廢物!竟然連服侍人吃飯都不會!本王要你們還有什麼用?!」

    侍衛們伏身低頭,嚇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繼續增加供養!聽到沒有?」他氣急敗壞地吼道。

    除此之外,他也實在想不出別的什麼好招了。

    「是!」侍衛們如蒙大赦,趕緊退下。

    第三天,麴泰再次來到寢宮,在玄奘面前坐了下來,與對面的僧侶平視。

    「你真的打算留給我一具屍首?」

    沒有聽到回答,國王沉了沉心,親自捧起一個盤子,單膝跪在法師座前,將餐盤高舉過頭。

    這樣,齋飯剛好就在法師的面前。

    玄奘仍閉目打坐,對於國王的慇勤舉動不理不睬,毫不領情。

    侍衛們伏身垂首,大氣都不敢出,生怕一不小心引起大王發作,降罪於他們頭上。

    寢宮裡的空氣彷彿凝固了……

    這樣不知過了多久,國王的手臂舉酸了,玄奘依舊沒有反應,他只得無奈地放下盤子,悵然而去……

    這天下午,紜姝悄悄來到寢宮外,站在窗口,默默地注視著裡面的法師。

    他在用一種很消極的方式對抗,不管誰來說什麼,他都只是靜靜地趺坐在那裡,水漿不進,一言不發。

    紜姝發現,禪坐中的玄奘真的便如一尊佛一般,紋絲不動,神情超然,氣志沉蘊,令人驚愕。

    阿依那也來了,沖紜姝微微一笑。

    「這段日子,我每晚都夢見自己和他一起去城外看日出,」紜姝對著阿依那,又彷彿是對自己,幽幽地說道,「看那巨大的日頭從火焰山上升起,把他的臉映得通紅……我也不明白這是一種什麼感覺,躺在床上,總能想起他的笑容,很溫暖,又很清涼的感覺……」

    「傻姑娘,」阿依那笑道,「你把自己陷進去了,知道嗎?好端端的,何必自尋煩惱?」

    「阿依那,難道你就沒有自尋煩惱過嗎?」紜姝茫然地問道。

    「曾經有過,」阿依那並不否認這一點,她面色慵懶地說道,「沒辦法,誰都會有犯傻的時候。重要的不是不犯傻,而是你知道自己是在犯傻,然後設法改變……」

    「改變誰?」紜姝問,「他,還是你自己?」

    「你能改變佛嗎?」阿依那苦笑著,反問道。

    紜姝沒有說話,她的目光再次望向窗內,看著裡面那個靜靜跌坐的身影,一滴晶瑩的淚水從少女的眼中滴落下來。

    「你心疼了,是嗎?」阿依那笑問道。她的聲音依然甜膩膩的,卻又有了幾分超然的味道。

    「他快要死了,你還笑得出來?」紜姝抹著眼淚,傷感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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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傻姑娘,」阿依那同情地看著她,「別再難過了。你明明知道,他早晚會走的。」

    「他真的……不會留下來嗎?」紜姝哽咽著問道。

    阿依那輕輕歎了口氣:「紜姝,還記得兩年前我們去敦煌,看到的那尊像山一樣的臥佛嗎?」

    「記得。」紜姝道。她很奇怪阿依那怎麼會突然問起這種不相干的問題。

    「後來我們上了那座山,還能看到佛嗎?」

    「看不到了,」紜姝幽幽地說道,「山上除了石頭、雜草和灌木叢,一點兒臥佛的影子都看不到了。」

    「這就是了,我的傻姑娘,」阿依那將一隻纖纖細手放在紜姝肩上,對她說,「你要記住,有一種風景是只能遠觀不能近望的;有一種愛,只能把它放在心裡,不能走進現實的。」

    紜姝沉思著,沒有說話。

    「他是像佛一樣的高僧,」阿依那收回了手,將目光轉向室內,幽幽地說道,「而我們是凡夫,憑什麼可以留下佛的腳步?」

    紜姝心有所悟,終於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回到自己的宮殿,紜姝也開始學著坐禪,坐了一段時間之後,她才驀然發覺,原來凡人與聖賢的區別,僅在于思與不思、悟與不悟之間。有了禪靜方能禪思,而後方得禪悟。

    可惜,世人竟多不知靜思禪悟之高妙。

    身心入定之後,便可得蕩蕩無礙、自在灑脫,萬事萬物猶如靜水沉碧,盡皆洞明……

    第三天,宇王妃出現在玄奘的面前。

    「妾身祖籍洛陽,與法師也算是同鄉,」王妃施禮道,「因而見到大師,便如見到娘家人一般。這些天,一直想與大師聊聊,卻始終未得其便。」

    見玄奘不說話,她便也在這個僧人對面的坐墊上靜靜地坐了下來,獨自說了下去——

    絲綢之路原本是經過塔克拉馬干東端的樓蘭的,樓蘭滅國之後,巨大的羅布泊很快就乾涸了,絲綢之路被迫改道,這之後,不管是中原軍隊還是西域遊牧民族,要出入塔里木盆地,或者向天山遷徙,高昌都是必經之地。

    這樣的一個國家,偏居一隅又溝通四方,其重要性可想而知。

    也正因為如此,在天下紛爭不定的魏晉南北朝,多方勢力均為據有這塊土地而苦心經營。先後或直接或間接統治這裡的人就有:柔然人,月支人,車師人,鐵勒人,回紇人,塞人,匈奴人,當然,還有突厥人和中原漢人。

    對於西域的綠洲國家來說,如果讓他們遠離戰爭,自由自在地融入到山川大野中去,他們很快就會忘記各種不愉快,為生活盡情地唱歌和舞蹈,直到深深地沉醉其中。而一旦有什麼風吹草動,他們的這種生活就被打亂了。所以,西域的各個王國實際上都是在恐懼中生存著的。

    在這些綠洲國家中,高昌算是比較強大的,但是跟中原王朝以及匈奴、突厥、吐蕃這些巨無霸比,還是差得太遠。

    既然自己的實力遠不如人家,又處在一個非常重要的位置上,那就不能怨命苦了。

    好在,數代高昌王的頭腦都十分清醒,多年來,他們在胡漢兩種勢力間左右逢源,為自己的安身立命尋找著政治依靠,小心維持著國家的安全。

    那一年,還是高昌世子的麴泰隨父王伯來到中原,與其它二十六個西域國家的國王和使者共同朝拜大隋皇帝。

    楊廣把接見西域諸國使團的地點選在了張掖,這在當時是一個國際性的商業都市。好大喜功的楊廣就是要過一把上朝天子的癮,他命令軍樂團在道路兩旁焚香、奏樂,歌舞團又唱又跳,還把張掖的少女都召集過來,盛裝濃抹,乘馬坐車,好一派盛世繁華的景象!

    來自西域小國的人們哪裡見過這樣的陣勢和場面?都不禁對大隋的繁盛與物的精美感到驚訝。

    當楊廣盛裝出場,武群臣俯首跪拜之時,山呼海嘯的巨大聲音忽然響起,「吾皇萬歲」的呼聲就像驚蟄時的春雷一般,連綿不絕,挾帶著排山倒海的氣勢撲面而來!

    「當時我和父王也都跟著呼喊了起來,」麴泰後來是這麼跟宇王妃講述的,「我覺得整個人都要燃燒起來了!心裡面只有一句話:這才是國王!這他娘的才是國王啊!」

    多年前的往事,至今思之,他竟然還是那麼激動。

    玄奘的內心也有幾分感慨,確實,那時的楊廣正處於他的人生巔峰,他開科舉,修運河,北擊突厥,南收琉球,馴服契丹,西討吐谷渾,威服西域各國,重開絲綢之路,治武功之隆盛沒有幾人能夠相比。在征遼失敗前,他是天下人心中的英主。

    「誰能想到啊,這樣一個人物,就那麼短短的幾年時間,就完全不一樣了!」宇王妃苦笑著搖了搖頭,「無論是他自己,還是在別人的眼裡,都完全不對了。這大概就是天道無常?」

    「不,這是很正常的天道,」玄奘低低地說道,聲音雖然虛弱,卻很清晰,「拋開那些道德上的評判不談,楊廣確實是一個很有激情的帝王,他絕頂聰明,但缺乏智慧。他知道什麼時候該出手,卻不曉得什麼時候該收手。他用這把激情之火點燃了整個國家,也最終葬送了自己。」

    「法師所言甚是,」宇王妃歎息不已,突然想到了一個問題,「如果,在征遼前,楊廣突然死去的話,事情會如何?後世又會怎麼評價他呢?」

    「玄奘不知,」他虛弱地回答,「很多事情是不能假設的,這樣的假設沒有任何意義。」

    看著法師灰白乾裂的嘴唇,宇王妃淒然笑了一下,繼續往下說——

    那一次朝拜除參觀上國風物外,楊廣還專門照顧麴伯父子,請中原高僧慧乘法師為篤信佛教的他們開設專門的講經法會,講解《金光明經》。

    隨後,父子二人又東去長安、洛陽訪問。

    這一路的見識更加豐富,麴伯父子對隋朝物、制度的喜愛簡直難以言表,連服裝都覺得是漢人的好,諸色人等、諸品班位,各種身份地位,不用詢問,一見服裝便知。

    再看看自己身上的行頭,想想高昌國內那些胡不胡、漢不漢的輿服、儀仗,簡直是自慚形穢!一種學習隋朝,改胡服為漢服的衝動湧上心頭。

    其後,麴伯牙回國,麴泰作為質子離了下來,在中原生活了將近四年之久。楊廣對他很是賞識,加意攏絡,希望借此打通西域。

    大業七年,麴伯再次踏上中原的土地,這一次是陪同西突厥的處羅可汗入朝大隋。當時隋朝採取的是分化瓦解、以胡制胡的政策,扶植、拉攏西突厥。

    「剛開始,處羅可汗還拿架子,不答應,」宇王妃略帶幾分不屑地說道,「陛下在大斗拔谷召見處羅時,處羅並沒有應詔而來。後來還是先王伯上書皇帝,希望再次勸說處羅入朝,加上又有裴矩大人的遊說,處羅這才同意入朝。」

    玄奘點了點頭,問道:「就是這一次陪同處羅可汗入朝中原,才奠定了先王伯與處羅可汗的私人交情吧?」

    「法師說的極是,」宇王妃道,「中原有句俗話說得好,在家靠父母,在外靠朋友。先王的這位朋友,後來還真對高昌國產生了很大的影響。」

    此次陪同入朝,除了交上了處羅可汗這位朋友外,麴氏父子還專門追隨楊廣到了東征的前線指揮部——涿郡臨朔宮(今北京)。

    楊廣的本意是想炫耀一下武功,沒想到結果卻是前線失利、後方禍起(山東農民起義爆發),處羅可汗與麴伯父子於是又隨同楊廣回到了洛陽。

    「那是大業八年了,」宇王妃幽幽地說道,「也就在那一年,陛下冊封我為華容公主,將我許配給了泰。婚後,我便跟隨他們父子到了高昌。」

    玄奘點頭:「也便是在那一年,楊廣下詔在洛陽度僧,玄奘得以正式剃度出家。」

    王妃感歎:「世事如夢,果真如此。」

    這一次中原之行,麴氏父子遍歷燕、代、汾、晉等地,從各方面瞭解了中國的強盛,感到了中原制度、中原模式的強大,因而一回到高昌,他們便開始探索、借鑒中原模式進行改革。嫂索妙筆閣行者玄奘

    在飽讀詩書的玄奘看來,麴氏父子的這種羨慕心理是容易理解的。當年漢高祖劉邦初得天下,完全還是以前的生活方式。叔孫通建議制禮儀、定輿服,一開始劉邦還不以為然,嫌麻煩。可是,當新禮即成的那一天,劉邦非常感慨地說了一句話:「我現在才知道原來當皇帝是這麼好啊!」

    這就是禮儀、輿服給人帶來的強大的心理震撼作用。

    返國後的麴伯於公元612年,頒布了一項重要法令:「解辮削衽」令。其法令大致是說,我們的先人因為國家地處邊荒,遠離中原王朝,常和這些雜胡雜居為鄰,受其熏染,更在其威逼利誘之下,改變了自己的習慣,開始習胡人之俗,披髮左衽。現在隋朝統一海內,四海並為一家。我前番親赴中原,深深體會到中原物的魅力。因此決定歸依隋朝,重沐漢人化。平民以上所有人都應解辮削衽。

    法令剛下沒有多久,楊廣就得到了消息,立即給予麴伯堅決支持,並下詔嘉獎。

    這便是高昌國歷史上著名的「解辮削衽」改革。

    楊廣高高興興地下詔鼓勵高昌國以夏變夷的明之舉,既驕傲於中華化強大的威懾力,又自豪於大隋王朝的化育功德。對於這麼一個好大喜功、講排場愛面子的皇帝來說,這無疑是令他感到振奮的事情!

    然而,楊廣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解辮削衽」令其實只是一紙空,還沒有實行就被取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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