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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二章 夾縫裡的高昌 文 / 昌如

    今晚沒有月亮,禪房內的油燈一閃一閃地跳動著,映著年輕法師專注的面容。

    他現在讀的是梵版的《俱捨論》,雖說這是一部小乘經典,但在這些優美的梵謁語中,玄奘依然能夠找到一些大乘佛法的影子,甚至一些唯識的內容。

    他心中不禁感慨,其實,小乘大乘不都是佛陀所說的法嗎?又何必區分得那麼明顯?

    「法師,大王來了。」阿迪加再次進門稟報,打斷了玄奘的深思。

    玄奘站起身來,這幾天,麴泰天天都來,並且每次都帶了一大堆的問題來。

    「法師還沒有睡啊,這些日子休息得好嗎?」高昌國王一隻腳剛剛踏進門來,照例便是這句問候先出了口。玄奘驚訝地發現,他今天還帶了幾位大臣來。

    「蒙大王關心,玄奘休息得很好。」玄奘合掌回答。

    麴泰點了點頭,又四下裡打量了一下禪房內的陳設,皺眉道:「此地如此鄙陋,怎能與宮中相比?法師不如還去宮中居住,也讓弟子能夠隨時請益,如何?」

    玄奘無奈地搖了搖頭,這裡是高昌國的皇家寺院,如果還算鄙陋的話,則天下只怕找不出幾處不鄙陋之所了。

    「多謝大王好意,」他說,「只是玄奘自幼住在寺院,已經習慣了。」

    「好吧。」麴泰倒也並不堅持,很隨便地在一個蒲團上坐了下來,玄奘又請與國王同來的幾位大臣坐下。阿迪加遞上了涼茶。

    同前幾次一樣,麴泰照例先問了些佛經方面的問題,玄奘一一回答後,這位高昌國王突然喟歎起來。

    「大王還有什麼疑問嗎?」玄奘問。

    「疑問倒是暫時沒有了,」麴泰道,「只是弟子突然想起法師上次的開示,說如何解脫煩惱之心法,可惜弟子根底太淺,這段日子以來冥思苦想,還是無法轉煩惱為菩提啊。」

    玄奘沉吟不語,做一個國王,固然是人間福報的頂點,但煩惱卻也是少不了的。

    麴泰見玄奘沒接他的話茬,便自顧自地說道:「高昌乃絲路小國,夾在大唐與突厥之間,常自左右為難。弟子身為一國之主,實在是輾轉相顧,日日不得安心吶。」

    「大王多慮了,」玄奘安慰他道,「其實,大國有大國的優勢,小國也有小國的好處,想這世間的生靈,大如獅象,小如蟲蟻,不都在各自的領域生存嗎?大王只需勤政愛民,廣宣佛法,則國力必定昌盛。」

    「法師所言極是,」麴泰點頭道,「弟子去過中土,心中常盼高昌國能像中土的隋唐一樣興盛,在西域諸國保有一席之地。所以,高昌的很多事情,弟子都是向中原學的。」

    「善哉,」玄奘合掌道,「大王真乃仁王也。」

    「可是弟子最近聽說,大唐就要同突厥開戰了?」高昌王突然問道,熾熱的眼睛緊盯著面前的僧人。

    玄奘怔了一下,他當然知道這場戰爭早已是箭在弦上,只是——

    「此事應該與高昌無關吧?」他困惑地說道,「據玄奘所知,東突厥與大唐開戰必從伊吾經過,伊吾國王倒是常為此事煩惱的。」

    「這個弟子知道,」麴泰歎道,「可是伊吾也是高昌的屬國啊,而我們高昌又依附於西突厥。雖說東、西突厥之間有些不睦,可他們是同一族群,畢竟有些親緣,一旦東突厥與大唐交戰,焉知西突厥會不會參與其中呢?更何況,兩個大國於絲路上交戰,必然殃及池魚,又怎麼可能與高昌無關呢?」

    玄奘一時無言,老實說,這位國王說得也有道理,可是跟自己說這些有什麼用呢?自己不過是個僧人罷了。

    沉默了一會兒,麴泰又開口道:「弟子生性愚鈍,對於此等情形之下該如何自保,一直拿不定主意,懇請法師給出個主意吧。」

    玄奘淡然道:「大王說笑了,玄奘只是一個僧人,又怎好妄議國事?」

    「法師乃是大唐高僧,人天師表,智慧過人。弟子真心希望大師能給指上一條明路。」麴泰懇切地說道。

    玄奘知道麴泰在憂慮什麼,讀過史書的人都知道,生活在西域和中亞地區的遊牧民族,其政權雖然鬆散,卻會對周圍的定居民族產生極大的壓力,因為他們沒有定居民族通行的那種禮儀道德,把戰爭和搶劫看作是增殖財富的主要手段,他們不怎麼創造明,卻經常成為明的破壞者。

    而更要命的是,他們還富有冷兵器時代最重要的戰略物資——馬匹!這使得這些傢伙居無定所,來去如風。

    東方的中國,南方的天竺,西方的波斯、大食甚至羅馬,都長期生活在這種壓力之下,更不要說像高昌這樣脆弱的西域國家了。

    眼下,這片草原的主人是突厥人,他們全民皆兵,驍勇野蠻,把自己比做狼,把周圍的定居民族比做羊,認為狼吃羊天經地義。男人如果搶不來東西,連老婆都討不到。

    突厥人打仗還有個特點,說打就打,從來不考慮什麼天時、地利與人和,也沒有什麼陣形。打仗的目的就是為了掠奪財物和人口,他們稱之為「打獵」,往往是搶了就跑,失敗了也沒關係,從頭再來,沒有什麼「無顏見江東父老」的慚愧心裡。

    這樣的民族很不好對付,他們長槍快馬,奔行於原野之上,倏忽如電,來去無蹤,遊牧天下,四海為家,既不需要花費銀錢修築城堡,也不需要浩浩蕩蕩的後勤運輸線。來時濃煙滾滾,數萬鐵騎齊至,頃刻間城池被攻破,殺得你血流成河……等到你著急急忙忙地調集大隊人馬,趕來追殺

    的時候,那數萬鐵騎卻猶如水銀瀉地,化整為零,只落個白茫茫大地真乾淨,讓你絕無辦法可想。

    可以說,從北魏分裂之後,一直到唐朝初期,一百多年的時間裡,中原王朝基本上無人能與突厥抗衡,所有王朝解決突厥問題的方式幾乎一模一樣,那就是和親加貢錢。

    可是和親這種方式治標不治本,無塵老和尚說得沒錯,血親尚且劍拔弩張,何況是姻親?而貢錢這種方式反而更加助長了突厥人的貪慾。

    所以中原王朝在不斷討好突厥人的基礎上,還得不斷忍受突厥人間歇性的搶劫。

    在這方面真正有所作為的是隋帝楊堅,隋開皇三年五月,突厥沙略可汗命令阿波可汗大舉進犯隋朝,結果被隋軍重創。

    阿波可汗無奈之下率軍撤退,遭到沙略可汗的不滿,沙略可汗認為阿波可汗消極怠工,所以率領大軍突襲回撤的阿波可汗。這樣一來,阿波可汗等於是遭到了兩次重創,無奈之下只能投奔西部的達頭可汗,兩人最終聯合建立了西突厥,與東部的沙略可汗分庭抗禮。

    也就是從這時開始,突厥的部落聯合帝國終於分裂,沙略可汗的部落在隋朝的正北方向,稱為東突厥;達頭可汗的部落在隋朝的西北方向,稱為西突厥。

    分裂也就意味著力量的削弱,力量的削弱就意味著中原人反擊突厥的時刻來到了!

    在隋朝滅陳統一全國不久,隋帝楊堅迅速出兵,連續攻打東西突厥,迫使東突厥成為隋朝的屬國,又強迫西突厥遷往河套地區。

    可以說,隋朝初年,正是中原人對突厥強勢的時期,而突厥的勢力則暫時陷入了低谷。

    可惜這種局面並沒有維持多久,楊廣即位後,突厥又開始強勢起來,其標誌**件就是「雁門被圍」事件。

    大業十一年八月,楊廣到北方邊地巡視,東突厥的始畢可汗率領數十萬騎,突襲隋軍,企圖截擊楊廣。幸好,遠嫁東突厥的義城公主得知了這個消息,將其通報給了楊廣,楊廣匆匆逃往雁門,突厥騎兵打到城下,將隋軍團團包圍。

    當時雁門郡管轄四十一城,其中三十九城被突厥攻佔。戰爭進行得相當慘烈,據說,東突厥人的弓箭,已經射到了楊廣的御座前!

    歸根到底還是因為楊廣沒有重視突厥人,而且這位仁兄在位時,全國各地基本上就沒有消停,東征高麗已經把他老爹打下的基業糟蹋殆盡,哪裡還有能力對抗突厥?

    李淵起兵之後,對東突厥實行懷惠政策,暫時妥協於對方,一方面解決自己的後顧之憂,另一方面,也借助於突厥的兵馬以壯聲威。他用中原的各種物質與突厥人交換了大量馬匹,這使得唐軍的騎兵部隊成為一支勁旅,在後來的全國統一戰爭中起到重要的作用。

    他甚至給始畢可汗寫了一封信,內容大體是說,自己要拯救天下百姓,被迫起兵,希望得到可汗的支持。事成之後,所有財寶歸突厥所有。

    在當時,有這種疑似漢奸行為的豪雄不老少,梁師都、劉武周、李軌、薛舉、高開道、王世充、竇建德等勢力,全都向東突厥人稱臣納貢。而東突厥人也給中原各勢力封了不少的官,絕大多數都是「天子」,難不成他們以為「天子」是中原地區一個大官的名稱?

    不管怎麼說,在那段改朝換代的戰亂歲月裡,突厥人坐收錢糧,盡享漁翁之利,一躍而成為中亞強國。

    唐朝建立初期,正是東突厥最強大的時期,東北的契丹、室韋,西北的吐谷渾、薛延陀等族都向頡利可汗稱臣納貢,勢力越來越強。而李淵出於天下未定、內戰頻仍的原因,只好對其採取綏靖策略,始終以防禦為主,不願與突厥全面開戰。

    這更加助長了頡利可汗的驕狂之心,他率領突厥騎兵,以「打獵」為名,頻頻入侵,搶劫,規模一次比一次大,首都長安時刻處在突厥人的威脅之下,以至於李淵甚至起了燒掉長安城,南下遷都的念頭!

    而當東突厥的頡利可汗在中原地區混得風生水起之時,西突厥的統葉護可汗則利用地理之便向西擴張,佔領了蔥嶺以西的大部分地區,從而控制住了整個絲綢之路!

    眼下,頡利可汗正享受著李世民的供奉,虎視耽耽地南望長安;而李世民也在秣馬厲兵,準備一舉解決東突厥。

    望著高昌國王眼中熾熱的目光,玄奘心中不禁有些猶豫。

    他知道,儘管高昌國受中原化影響極深,但由於其地理位置更靠近突厥統治區,這使得它不得不依附於更強大的西突厥,高昌王與西突厥可汗的聯姻,便緣於此;

    他知道,麴泰嘴上說什麼心慕東土,做太子時也確實到中原訪問過,但那時畢竟是隋煬帝時期。後來他登基以後,恰逢中原連年戰亂,他便再也沒有去過中原,反而投向了馬背上的西突厥。而對於大唐王朝,則多數時候採取的都是敷衍的政策;

    他知道,在麴泰眼中,大唐的國力是比不上西突厥的。也就是說,如果這次與大唐交戰的不是東突厥而是西突厥,則麴泰定會毫不猶豫地倒向後者,根本就不會有什麼舉棋不定的想法,更不會向他這個僧人請教這等事情。

    只不過現在,即將與大唐交戰的是東突厥,其與西突厥之間既是宗親又是冤家,對於麴泰來說,這個天平是左右搖擺的,兩頭都不敢得罪的高昌王此時是如坐針氈。

    「如此,玄奘僭越了。」略一思忖,玄奘合掌道。

    「法師請講。」麴泰忙欠身說道,幾位大臣也都面呈關注之色。

    玄奘想了想,平靜地說道:「貧僧雖不懂國事,但也聽邊民們說過,那突厥人長年生活在漠北,平日

    裡以遊牧為生,居無定所,很多人更兼忙時放牧,閒時為盜,不知可有此事?」

    麴泰喟然歎道:「法師所言不虛,這絲路上的馬賊尤以突厥騎兵為多,他們才是這片土地的真正主人。每當一個城邦開始興盛起來,他們就會過來抄掠,卻不會毀掉城市,也不會過多地殺傷居民,因為他們也清楚,沒了這些羊一樣的人群,他們也會被活活餓死。」

    「難怪他們的圖騰是狼,」玄奘苦笑道,「據貧僧所知,大唐也曾與東突厥結盟,但邊民們仍然常常受到滋擾,突厥可汗更是親自率軍入境,大肆劫掠。後來,我大唐天子與頡利可汗於渭水之上,殺白馬飲血酒,再次立下盟約,互不侵犯。可是一轉頭,頡利便支援大唐叛將,與朝廷為敵。可見此國不通禮儀,不重信義,甚於他國。大王若與他們結盟,一旦遭遇強敵,這些突厥人是否能夠及時趕來馳援,又是否願意幫助高昌呢?」

    麴泰蹙眉沉思,幾位大臣也都在點頭。要知道,「渭水之盟」可是件大事,絲路諸國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在玄奘眼裡,李世民要打頡利是很正常的,頡利貪得無厭,經常說話不算話,被李世民養得腦滿腸肥後,竟然屢屢忘掉和約,撕破臉皮,數度南下燒殺搶掠。不打,大唐實在是難以安寧。

    當然,想是這麼想,話還是要說得客氣一些的:「貧僧想,那漠北苦寒,缺吃少穿,所以突厥騎兵才會不顧信義地到處抄掠。以前的盟友,多有被他們予搶予奪的。既然把自己比作狼,把鄰居比作羊,便可知他們沒有是非觀念,沒有禮義廉恥了。大王覺得,依附於這種狼一樣的族群,是否真能為高昌帶來平安呢?」

    麴泰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這時,一位大臣突然問道:「可是,若依法師之意,不與東突厥結盟,轉而同大唐交好,便可保得高昌平安了嗎?」

    玄奘平靜地答道:「大唐乃繁華之地,禮儀之鄉,民眾信奉守土為安,又重千金一諾,向來只有誠信之意,並無掠奪的傳統。」

    「可是,」麴泰兀自有些不放心地說道,「大唐與高昌之間隔著千里大漠,若遇危難,又怎麼指望得上呢?」

    玄奘道:「大唐與高昌之間也並不全是沙漠,否則,又怎麼能夠與突厥人開戰呢?」

    「那麼法師你……」麴泰欲言又止。

    玄奘自然明白他的意思,當即說道:「貧僧之所以不得不走大漠,實是因為私自出關,身上無有大唐過所,不敢走官道之故。」

    「原來如此,」麴泰豁然開朗,當即起身道,「聽法師一席話,直令泰茅塞頓開!泰已經決定,不日將親率使團,東赴長安,與大唐交好!」

    「善哉!」玄奘合掌道。

    麴泰解決了這些日子困擾心中的一大難題,心情大好,哈哈一笑道:「大師若是不念彌陀,泰險些便要將你當做一位唐使了。」

    說罷轉身又對大臣們說道:「高昌若想昌盛,與大唐的交往是必不可少的。自今日起,任何政事我們都可與玄奘大師商議。」360搜索.行者玄奘更新快

    「大王明見。」大臣們一起行禮道。

    玄奘皺了皺眉頭:「大王,玄奘已在高昌逗留半月有餘,如今也該辭行了。」

    「大師何必那麼急著走呢?」麴泰忙道,「弟子還有很多問題沒有解決,就讓弟子再多供養大師一段時間吧。」

    「是啊,」一位大臣接口道,「蔥嶺以東便不太平,馬賊橫行得緊;過了蔥嶺,更是些外道國家,聽說那裡的人不敬佛陀,不通禮法,像法師這樣的,到了那裡,簡直就像是一塊肥肉掉進了虎狼窩,幾乎逃不脫被偷、騙、搶、殺的命運。還不如留在這裡,接受大王和我高昌全體僧俗的供養。」

    見玄奘還想說什麼,麴泰擺手制止了他,說道:「法師莫要忘了,你還答應去宮中為太妃王妃們講經呢,大唐高僧,可不能言而無信吶。」

    玄奘無奈,只得說道:「也好,貧僧明日就入宮講經,講完就走。」

    麴泰與大臣們對望了一眼,都有些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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