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騰世紀 > 歷史軍事 > 行者玄奘

正文 第十三章 釋道之辯3 文 / 昌如

    李仲卿並不理會底下的議論,他看著玄奘道:「那麼小師父方才說,梁皇崇佛走偏,又是什麼意思?」

    玄奘道:「《金剛經》云:菩薩不住相佈施,其福德不可思量。梁皇造寺供僧,卻抱了一顆求取功德的心。孰不知,以有為之心所做功德並非實有,越是執著於回報,就越是沒有回報。」

    底下的議論聲小了,大家都在認真地聽,就連高祖李淵也聽得津津有味。

    玄奘接著說:「善心便如同一粒種子,只要將其種下,經過土地、陽光、水等因緣聚合,它就會萌芽、長大、開花、結果。但這是需要時間的。若是急功近利,今日播種,明日就想著有收成,甚至總想著用鏟子去挖挖看,只怕會連芽帶根一起挖掉。貧僧說他修行走偏,此其一也。」

    眾人都笑了起來,紛紛說道:「這小師父譬喻得真好啊,那個梁皇總想著數數自己的功德,就像拿鏟子挖地一樣,天下還有比這更蠢的事嗎?」

    玄奘又道:「梁武帝三次捨身同泰寺,勞民傷財,致使財政窘迫、國力衰退。須知皇帝不是比丘,若真想出家修行,也應先把皇帝的本份做好,方可出離。如果他傳位後修行,便不再有世俗的債務,或可得到較好的果報,只可惜他從來不肯真正出離,所謂出家每次都不過是做做樣子而已,說嚴重點這是大妄語,非唯沒有功德,只怕罪業不小。貧僧說他修行走偏,此其二也。」

    聽了這話,很多人更是心悅誠服,連連點頭。

    玄奘又道:「梁皇雖然崇佛,在很多方面表現得仁慈,但一旦涉及自身福報,就顯得不仁了。他晚年急功近利,貿然北伐,殺六貴,灌壽陽城,致使生靈塗炭,這是他的不仁之處,由此導致亡國身死也就不足為奇了。須知帝王是人間福報的頂點,處於這個位置特別容易造業,善與惡,常常是一念之間的事情。倒是那些處於最底層的人,反而難有機會造惡,即使造了惡業也比帝王輕得多。貧僧說他修行走偏,此其三也。」

    聽到這裡,坐在龍椅上的李淵不禁連連點頭——從隋朝走過來的他,對此顯然深有同感。

    看看玄奘已經講完,皇帝又提出了一個問題:「這位小師父,梁武帝在位期間,吃齋念佛,造寺寫經,供養僧眾不遺餘力,真的就一點功德都沒有嗎?」這話說得頗為不甘。

    「回陛下,」玄奘合掌道,「這些事情確實是有福報的,事實上梁皇也得到了福報:他治國四十九年,活到八十六歲,是有名的長壽皇帝。北伐之前,整個國家被他治理得極為強盛。南北朝亂世之中,說到國家富足,也就數梁皇時期了。如若他不是貪圖功利貿然北伐,當不至於亡國。但國雖亡,其後代子孫卻多有在前朝及本朝為官的,其中蕭瑀蕭大人位列尚書左僕射一職,這難道不算福報嗎?」

    說到這裡,他看了蕭瑀一眼,而蕭瑀也愉快地衝他一笑。

    玄奘接著說道:「由於他敬信佛法,寫史之人便故意隱沒他的長處,任意加以譭謗,這實在不可取。至於說到功德二字——」

    他略略停頓一下,話鋒一轉,講了個故事:「當年達摩祖師振錫西來,曾被梁皇請至宮中。問他:『朕即位以來,造寺寫經,度僧不可勝記,有何功德?』祖師答曰:『無有功德。』梁皇又問:『何以無功德?』祖師答:『此乃人天小果,有漏之因,如影隨形,雖有非實。』梁皇大怒,當即將達摩祖師趕了出去。」

    李淵喟歎道:「連達摩祖師這樣的大菩薩都不識,光想著造寺度僧修功德,確實是走偏了。」

    玄奘道:「聖上所言極是。事實上,達摩祖師的回答,並非完全否定了造寺、寫經、供僧的價值,而是用遮斷的手法,打破對方對功德的執著,使其瞭解這些有為的功德,實是世間小小的果報,如果自以為是什麼了不起的成就,反而變成了**之因。如若梁皇當時能夠覺悟到這些,便可在修行的路上更進一步。奈何梁皇終究只是一介凡夫,他造寺、寫經、供僧,名義上為了佛教,實際上卻都是為他自己而做的。」

    李淵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下面一個膽子大的突然喊了一聲道:「如此說來,這佛家功德也太難做了!像梁皇這樣的都沒功德,那普通老百姓豈不更難做功德了嗎?」

    「居士此言差矣,」玄奘朗聲道,「若以世俗功利心來做須彌山般大的佛事,並不比以菩提心做微塵般的佛事所獲得的功德更大。故梁皇善行雖大,可如果我們普通人能夠發菩提心,至心念一句『南無觀世音菩薩』,所獲得的功德未必就比梁皇小了,《觀無量壽經》中說,單是念佛一句,便可消八十億劫生死重罪。」

    聞聽此言,很多人的臉上立時露出歡喜的神色。

    玄奘又道:「真正的功德決不是由花錢多少、作事多寡等事相上來評斷的。貧僧先來講一個故事,或許你們就明白了。」

    眾人聽說又要講故事,俱都歡聲叫好。

    過去久遠劫以前,有一位毗婆屍佛,他入滅之後,弟子們將他的舍利以七寶塔恭敬禮供起來,整座寶塔由內而外都非常莊嚴。

    可是有一天,寶塔內毗婆屍佛的金身,因脫落而缺了一小塊。一位貧女發心要將佛像補好,她沿途行乞,得到了一顆金珠,非常高興,於是就去找一位有名的鍛金師,請他為佛像的金身修補。

    鍛金師看到這顆金珠,又聽到貧女的發心之後,非常感動,他懷著恭敬之心將佛像補好,又娶了那位貧女為妻,兩人共同發願道:「願生生世世結為夫妻,並且與佛法結緣,全身真金色,恆受無上殊勝的妙樂!」

    由於這樣的因緣,兩人在往後九十一劫當中,都在人中、天上受生,快樂無比,並且每一世身上都散發出金色的光芒,

    一直到釋迦牟尼佛住世的時候,都是如此。

    玄奘道:「鍛金師便是佛陀的弟子摩訶迦葉,而那個貧女便是迦葉出家前的妻子。在靈山法會上,摩訶迦葉受佛陀正法眼藏之付囑,傳佛心印,成為禪宗初祖。尊者身上常放金光,能蓋過世間任何光芒,使之隱蔽不現,人稱『飲光』。並於這一世徹悟成就。」

    講到這裡,他又感慨地說道:「諸位請看,同樣是佈施做佛事,梁武帝花費那麼多金錢去做,反被達摩祖師評為無功德;而迦葉尊者與貧女只用一小顆金珠去做,卻能得到如此大的果報,其中的不同就在於一個『發心』!梁皇雖然作了很多佛事,但卻經常計較、在意功德的多少,所謂『有心為善,其善不揚』;而迦葉尊者夫婦,卻是基於一片恭敬之心,想要把破損的佛像補好,因此『捨一得萬報』,而得到了極大的功德!」

    見大家都聽得入神,玄奘又道:「學佛之人,學習的是佛的智慧和言行,梁皇學佛在出世與入世上無法融合,那是他於實踐上的不圓滿而已。說到底,無論是功德還是福報,都是虛幻,都不是究竟的佛法。」

    「那依你說,什麼才是究竟的佛法呢?」李仲卿冷冷地問。

    玄奘答道:「凡有聲有色,一切有為之法,皆非佛法。立寺起塔,非是佛法;祈福造像,非是佛法;刺血寫經,非是佛法;燃指供佛,非是佛法;延壽消災,非是佛法;轉經拜懺,非是佛法……凡有所著,即非佛法。欲求無上正等正覺者,應離一切相而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不住色生心,不住聲、香、味、觸、法生心,應生無所住心。」

    聽了這話,李淵再次歎道:「法師所言固然不錯,只是自古以來,皇帝信佛,有幾個是為了脫生死的?」

    聞聽此言,道士們面含喜色,一起點頭:「陛下所言甚是。」

    道士葉靜能上前說道:「道家之教,妙在修丹煉藥,肉身得聖,不死成仙,乃是求生之術;而佛教卻要人們離生而入涅槃,乃是學死之術。諸位是想學死還是求生呢?」

    這話聽得李淵直點頭,無論道家的丹藥之術靈驗與否,總歸是有可能求得長生的。佛家講修來世,了生脫死,這對李淵實在沒什麼吸引力,眼前的富貴就受用不盡,還去了脫什麼?了脫了生死又能怎樣?那個所謂的涅槃境界,是不是真的比當皇帝更快活呢?

    總之,這些未來的好處,李淵是不信的,他覺得還是練丹修道,求得長生不死更實際些。來世再怎麼好,能比做皇帝更好麼?

    而玄奘的回答卻是:「佛法與道教的分別絕非求生和求死的分別,而是練神與練形的分別。佛法練神,道教練形。人的肉身終究是四大和合而成,有生必有滅,這是無法迴避的事實。只有神識才是無窮的,不滅的,真正屬於生命終級的東西。沒有智慧的人即使再迷戀這個肉身,但是最終還是會死亡。」

    這話說的讓很多人都點頭稱是,因為自秦皇以來,無數帝王渴求長生,希望永享富貴,術士們也爭先恐後地為他們的皇帝煉製不死金丹,可是這麼多年過去了,也沒聽說有誰真的長生不死。

    李淵的臉色黯淡下來,他知道玄奘說得有理,卻無論如何都不願承認。他一生坎坷,經歷了無數血雨腥風才打下這個江山,正坐得自在,可一想到自己已過花甲之年,氣血日衰,這辛苦打下的江山早晚也要拋給兒孫,心中便覺不甘。更何況那幾個兒子為爭儲君之位,整日明爭暗鬥,讓他頭痛不已。

    可以說,近幾年來,他做夢都想求得長生,徹底擺脫死亡的陰影。如今希望破滅,心中的失望之情著實難以言說。

    劉進喜在一旁聽了半天,感覺己方勢挫,心中正急,這會兒見皇帝面含怒色,當即大聲喊道:「陛下不必聽這小禿……小和尚胡說八道,蠻夷之人就喜歡故弄玄虛。還是當年明王有道,使番僧入貢!」

    玄奘毫不客氣地回應道:「日碑生於塞外,仍忠於漢朝;道陵長於蜀中,卻作米賊於魏。」

    下面又有人笑起來,劉進喜頓時為之氣結。

    原來曹魏時張道陵創五斗米教,凡入他教者,需交五斗米,道士們稱為張天師,世人則稱之為五斗米賊。

    聽到台下眾人議論的聲音越來越大,傅奕有些坐不住了,對劉道士說:「得嘲急解,何事踟躕?」

    可惜他聲音太小,又壓在眾人的議論聲中,劉進喜沒有聽見,只是茫然地看著他。

    站在下面的孝達卻聽見了,大聲喊道:「這位道長,傅大人是讓你快接話啊!磨磨嘰嘰地幹什麼?」

    眾人哄然大笑。

    劉進喜一本正經地解釋道:「即得玄旨,所以杜口。」

    此言一出,下面頓時熱鬧起來,有人說:「這可真是頭一回聽說,被人噎得說不出話來,卻說是因為得了什麼玄旨而杜口。嘿嘿,那還辯論什麼?」

    人群中爆出一陣大笑。

    這時,卻聽到玄奘淡淡說道:「魚目不類明珠,結舌何關杜口?」

    哄!眾人笑得更加厲害了。

    劉進喜惱差成怒,大聲罵道:「我乃道門英秀,你是何物小僧,竟敢相輕!」

    見他臉紅脖子粗的樣子,與玄奘的氣定神閒形成鮮明的對比,孝達開心極了,高聲喊道:「劉道長,既乏雄情爽氣,何勞嗔目厲聲?」

    此時周圍看熱鬧的人已笑成一團,有的人笑得捂著肚子滾在地上。

    玄奘微笑道:「嗔恨傷身無益,還是讓貧僧再給大家講個故事吧。」

    眾人哄然說好,於

    是玄奘開始講述:

    佛陀在竹林精舍講經布道的時候,有一天,一個憤怒的婆羅門衝進精舍,惡言惡語地攻擊佛陀。只因他同族的人,都出家到佛陀這裡來,故而他大發嗔火。

    佛陀安詳地聽著他的無理怒罵,等他稍為安靜時,才開口向他說道:「婆羅門,你太過激動,以至於無人能聽清你在說些什麼。我且問你,你家中偶爾也有訪客吧?」

    「當然有,瞿曇何意問此?」

    「你會款待你的客人嗎?」

    「當然,只要有訪客來,我都會設食款待。」

    「那麼婆羅門,假如那個時候,訪客不接受你的款待,那些菜餚應該歸誰呢?」妙;筆閣

    「如果他不吃的話,那些菜餚當然再歸於我!」

    佛陀以慈目悲憫地看了他一會兒,然後說道:「婆羅門,雖然你激動時語言太快太急,無人聽清,但我知道,你是在發出惡言。婆羅門呀,如果我也對你惡語相向的話,就如主人同客人一起用餐一般。現在我沒有這麼做,因為我不接受你這份菜餚,所以不管你說的是什麼,它最終還是歸於你自己的。你懂了嗎?」

    這個婆羅門,後來就在佛陀門下出家,並證得阿羅漢果。

    眾人聽了這個故事,都若有所思。有的人性子急,大聲說道:「法師說得極是,我從前也喜歡惡口,從今往後,當遵從佛陀教誨,不再惡言相向了。」

    「其實發惡言的人,有時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呢。」

    也有的人說:「傅大人和道長們無禮胡罵,法師不接受,那他們便是在罵自己了。」

    ……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