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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二章 佛不東來,我便西去2 文 / 昌如

    「樹跟人不一樣,」他緩緩說道,「樹是夏天穿衣,冬天脫衣,讓軀幹傲雪。」

    「法師說得對,」波頗以為他是在勸誡自己,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佛陀的弟子,走到哪裡,都要隨緣。其實,長安真的很好,很好……有些人,雖然不懂佛教,但也有善根。至少,不會把佛弟子,綁上火刑架。」

    不知怎的,聽了這句自我安慰的話,玄奘竟差一點落下淚來。

    他趕緊轉移了話題:「大師你說,《攝大乘論》與《十地經論》這兩部經典,有沒有可能在教義上不同,甚至在某些方面完全相反?」

    「這不可能!」波頗的眼睛瞪大了,「這兩部論分別是由無著和世親菩薩所造,他們是兄弟,又是師徒,同是大乘瑜伽行派的祖師,二者的基本宗旨應該是一致的,怎麼可能完全相反?」

    「那麼,大師您能回答我的問題嗎?比如,阿賴耶識是染是淨?佛性當常,還是現常?」

    波頗猶豫了一下,搖了搖頭:「這個是要詮釋的,不是一兩句話就能說清楚的。」

    玄奘輕輕歎了口氣。

    天色已晚,玄奘在佛前的香爐裡插上一支線香,在裊裊的輕煙中合掌參拜。

    波頗看著他,問:「法師歲末拜佛,是不是,也像那些俗家人一樣,要求什麼呢?」

    「是啊,」玄奘望著那絲徐徐上升的輕煙,緩緩說道,「佛說眾生皆苦。從小到大,玄奘看到了太多的苦難。玄奘只是希望,從此以後,不要再見到眾生受苦受難了。」

    說到這裡,他輕輕搖了搖頭,沉聲說道:「佛陀說過,修行者心要空。可是玄奘心中裝著太多疑惑,鬱積日久,都快把心塞滿了,怎麼也空不了……」

    波頗望著這個大唐比丘,沉默良久,才徐徐說道:「我知道,有一部經論,或許,能幫助你。」

    玄奘轉過頭來,怔怔地看著這個異國僧侶。

    「此經名叫……」用生硬的漢語說出這四個字後,波頗蜜多羅明顯頓了一頓,索性改用梵語說道,「此經名叫《瑜伽師地論》,又名《十七地論》,總括三乘,能解除一切眾生的苦難……」

    說到最後那個詞時,他的聲音放得很低,但在玄奘耳中,那彷彿就是來自遙遠天邊的一聲驚雷。

    「大師有此經?」玄奘看著他,黯然的雙眸又亮了起來,在這有些昏暗的精舍內熠熠生輝。

    「沒有,」波頗搖了搖頭,「這是一部大論,篇幅浩瀚,單是抄寫經的貝葉便能裝滿一車。我孤身一人,沒有足夠的功德和威望,怎能將它帶來?」

    「那麼,此經在……」

    「此經在摩揭陀國,那爛陀寺。」

    「摩揭陀國,那爛陀寺……」玄奘喃喃重複著這兩個梵語詞彙。

    波頗道:「現在五天竺大小乘佛教並行,佛法最興盛的,依然是中天竺的摩揭陀國。其中的那爛陀寺,是整個天竺佛教的最高學府,住有數千名學有專長的僧眾。那爛陀寺最盛行的便是瑜伽行派的教法,寺主正法藏戒賢菩薩正是這一大乘宗派的嫡傳祖師,擅講《瑜伽師地論》。」

    在見到波頗之前,玄奘並沒有想到,這個來自遙遠佛國的僧人會給自己的生命帶來什麼。然而,就在這個除夕夜,他從這位梵僧口中得知,在遙遠的中天竺,有一個神奇的國家,那裡有一座神奇的寺院,裡面有一位學識淵博、精通所有經論的高僧,有全天竺最有學問的法師。

    「大師見過戒賢菩薩嗎?」玄奘盤坐在波頗對面的蒲團上,用梵語問道。

    「我就是戒賢菩薩的弟子。」波頗蜜多羅雙手合掌,莊重地答道。

    「那麼,您一定也精通《瑜伽師地論》了?」玄奘滿懷希望地問道。

    「不,我不會,」波頗老老實實地搖了搖頭,「如果我精通此經,早就可以回答你前面的問題了。」

    「可是,您是戒賢菩薩的弟子,難道沒有聽他講過?」玄奘不死心。

    波頗道:「我確實聽過一遍,但有很多地方不能理解。這部經論太深奧了,即使有高明的師父講授,讀通它也需要很長時間,至少要……四五年吧。沒有這樣的工夫,很難明瞭其中的宗旨。我不夠精進,不肯花這麼多時光在這一部經上,我覺得自己與此經無緣。很多年過去了,就算當初記得幾句,現在也都忘了。」

    玄奘遺憾地歎了口氣,眼睛裡的光澤又黯淡了下來。

    波頗又說道:「法師要學此經,除非去那爛陀寺。我在那裡學習了四年,我所有的知識都從那裡得來。你知道嗎?戒賢菩薩已經一百多歲了,不但對瑜伽行派的法典爛熟於心,而且學識極其廣博,經律論三藏、大小乘佛法、古今各種流派,無一不通,無一不精。我生性愚鈍,大師所授的知識,我連萬分之一都不能領會。但是你不同,玄奘法師,你慧根天成,一聞千悟。若能得到戒賢菩薩的教導,不僅能解決困擾你的難題,還能將正法藏的法脈、學識發揚光大。」

    聽了這位天竺僧人的介紹,玄奘不由得心馳神往——

    「那爛陀寺,戒賢菩薩……」他喃喃地念叨著,那究竟是什麼樣的地方,什麼樣的人?我真的可以去那裡學法嗎?我真的可以學到那部總括三乘的《瑜伽師地論》,普渡我大唐眾生嗎?

    從波頗的禪房走出時,已是武德九年大年初一的清晨,地上早鋪了厚厚一層雪,而天上的雪花也已經有巴掌那麼大了。

    頂著迎面呼嘯而

    來的北風,走過白雪覆蓋的朱雀大街,玄奘的心卻是越來越熱,波頗大師的話一直在他的耳邊迴盪——

    「那爛陀寺除了戒賢菩薩,還有很多智慧廣大、辯才無礙的大菩薩、**師,我跟他們比,就如同螢火蟲遇到了日光一樣……」

    經過多年的遊學,痛苦的求索,玄奘終於將他的目光鎖定在了天竺國——前往摩揭陀國那爛陀寺,向戒賢大師求教,研修《瑜伽師地論》。這便是他現階段具體的參學方向和目標。

    「天竺是我佛誕生之地,定然有佛陀當年宣講的妙理原本。弟子希望能親眼看到這些,而不僅僅是各位西域高僧的譯本和註疏。」玄奘坐在大覺寺的禪房內,對道岳法師說出了自己意欲西行的打算。

    坐在他身旁的不只是道岳法師,還有智實、法常、僧辯、玄會等高僧,長安十大德中居然來了五位!

    「玄奘,這些譯本都是前輩高僧的心血,為這些譯本註疏的高僧也都是當時的大德,他們可不是一般的修行人,而是菩薩降世渡生,為人天所共敬。你才讀了幾年經,就敢妄議聖賢?」道岳法師不滿地責備道。

    「弟子不敢妄議聖賢,」玄奘懇切地說道,「可是現今流傳中原的經本大多自西域傳入,各族高僧分別使用吐火羅語、高昌語、龜茲語、粟特語,各自翻譯佛典。各位法師仔細想想,即便只用梵原本,翻譯時也不免會有出入,何況是從胡本轉譯?又何況不止一次轉譯呢?這些年,弟子讀經聽經,疑問日多,想來也緣於此,非西去天竺不足以釋疑解惑。」

    幾位法師相互看看,沒有再說什麼,他們其實也都從內心認同玄奘的話。

    「你說的不錯,」僧辨法師點頭道,「佛經的原是梵,還有一部分是巴利經典。而譯者也並非全是以梵語為母語。但他們都是乘願再來的大菩薩,這一點卻是毫無疑問的。」

    玄奘苦笑,對這個問題不置可否,只說:「即使是梵經本,其成書地點除天竺外,也還有西域諸國。這些國家的梵,與天竺梵是不盡相同的。」

    「哦?」法師們顯然覺得有些意外。

    玄奘沒有解釋,他的腦海中又響起了老胡僧伊伐羅的那句話:「這是梵,但不是天竺梵!」心中一陣茫然。

    這些從語言到釋義都不相同的經典傳到中原,給了遠離佛國的人們點亮了一盞明燈,但同時也帶來了越來越多的歧義和爭論。

    自南北朝起,中原佛教的教理研究就進入到理解和發揮的階段。由於譯本越來越多,研究的人也日漸增多,師資不同,傳承各別,各擅宗派,義旨有殊,對佛經的理解偏差也就越來越大。

    隋帝統一全國後,南北學說匯合,矛盾更加尖銳:由於數百年來各地不斷的傳抄和轉譯,一些差誤根本無法得到校正。僧人們就算有所疑惑,也只能將錯就錯,以訛就訛。

    無論是玄奘還是老法師們,心裡都清楚得很,這些問題現在已經完全暴露出來,並且到目前為止,還絲毫看不到任何解決的方法。

    整理了一下紛繁的思緒,玄奘繼續說道:「這些日子以來,弟子跟隨中天竺來的波頗大師習經,越來越覺得,即使弟子懂得那些胡語,如若不直接接觸梵佛經,依然無法參透佛法的真諦。而要想改變這一切,就必須到天竺求取原始經。畢竟,那裡是佛陀的故鄉。」

    玄會法師深深歎了口氣,道:「老衲也知道,中土佛經多有訛謬之處,這倒不完全是因為翻譯問題和對教義的不同理解,更兼幾度法難,致使很多經典殘缺不全,難以貫通。法師欲往西方尋求真經,志向確實驚人。只是佛國距此遙遙數萬里,中間流沙橫亙,雪山阻隔,更有無數盜匪,再加上殺人不眨眼的突厥人……難吶!以往也有高僧大德發願西行,然而到者寥寥。法師年紀輕輕,才華過人,可謂前途無量,又何必以身犯險?」360搜索.行者玄奘更新快

    玄奘道:「昔日法顯前輩就曾不辭勞苦、長途跋涉取得律學經典。他出發時已年過花甲,而弟子尚未及而立,怎敢說道路艱遠?」

    玄會法師道:「法顯西行求法,乃是五人同行,途中又加五人,可是有人中道返回,有人病餓而死……十五年後,法顯以老邁之軀孑然一身回到長安。」

    「可他終究是回來了,」玄奘激動地說道,「前輩求法尚且不顧身命,玄奘又何惜此軀?」

    法顯是中原取經人中到達佛國的第一人,他因慨歎漢地律藏的缺失,遂於東晉安帝隆安三年(公元399年),與慧景、道整、慧應、慧嵬等高僧結伴,從長安出發,前往天竺尋求律藏。那一年他已經63歲。

    一行人經過敦煌和于闐,穿沙漠,越蔥嶺,經歷重重艱險,最終於六年後到達天竺,當時的他已經是一位古稀老人了。

    玄奘讀過法顯留下的《佛國記》,那裡面的記載令他感動,更令他震撼!他想像不出這樣一個年紀的老人何以會爆發出如此強大的生命能量,或許這便是佛法的力量吧。

    據說,在佛陀初次**的鹿野苑,一群天竺僧人走出寺院,詢問他們從哪裡來。當得知對方來自遙遠的東方國土時,梵僧們難以抑制自己的好奇,紛紛說道:「怪哉!邊地之人竟能求法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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