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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一章 我有一百個問題1 文 / 昌如

    冬去春來,玄奘已在大覺寺呆了數月之久,與道岳法師共同參研佛法,學習《阿毗達磨俱捨論》。

    隨著時間的推移,兩人遂成忘年之交,漸漸地便無所不談。

    一日,他們竟聊到了皇帝新修的家譜——

    「南北朝時期西涼國開國皇帝李暠是當今聖上的先祖,」道岳法師說道,「他同時也是漢代名將李廣的後裔,李暠生子李歆,西涼國傳到李歆就被北涼滅了,李歆的兒子逃到南朝的宋國,後來生子李重耳,李重耳生子李熙,李熙生子李天賜,李天賜生子李虎,而這個李虎就是當今聖上的祖父。」

    聽道岳法師詳細介紹著這份帝王譜系,玄奘不禁微笑道:「開國皇帝都會弄一個自己認可的譜系表,那也不足為奇。依玄奘看,聖上的這個譜繫著實牽強得緊。」

    「何以見得?」道岳法師有些鄂然。

    玄奘道:「當今聖上認西涼開國皇帝李暠為先祖,大約是想說明其出自龍種,注定是要當皇帝的。但李暠根本就不是真正的皇帝,只是一個小小的割據政權的頭領,而這個頭領的身份還是手下的段姓將領怕自己不能服眾強加給他的。」

    「說得也是……」道岳法師若有所思地說。

    「還有,」玄奘接著說道,「這個譜系的另外一個破綻是李重耳,據《魏書》記載,根本就沒有李重耳這個人。這個暫且不說,更為重要的是,聖上既然追認老子李耳為自己的先祖,李耳和李重耳只差一個字,李重耳作為老子的後裔居然不知為祖先避諱,這不是太奇怪了嗎?」

    「是啊!」道岳登時恍然,「玄奘法師,虧你想得出來,這譜系其實矛盾重重,不攻自破啊!明日,老僧定當上表聖上,稟明此事。」

    「師父還是不要上表的好。」玄奘淡淡地說道。

    「這是為何?」道岳奇怪地問道。

    玄奘道:「聖上修家譜,自稱是道教祖師的直系後裔,說到底,也不過是為了證明李氏有當皇帝的命,借此抬高身世,以志正統罷了。師父又何必強去辯明?」

    「可是,聖上親自到國子監宣佈,國中三教,道第一,儒第二,佛第三,硬是借用朝廷力量,打壓佛門。還有那個太史令傅奕,自武德四年起,年年上表,請求廢除佛教。道士們也跟著步步緊逼,大有不滅了佛門誓不罷休之態。老僧身為佛門弟子,如何能對此聽之任之?」

    道岳的說法絕非危言聳聽。

    在隋代,帝楊堅生於佛寺而非道觀,於是佛先道後;現在李家上台,一眾道士不免興高采烈——風水輪流轉,皇帝到我家!

    早在武德三年,道士歧平定就利用高祖在道教勝地樓觀祈福的機會,率先提出老子乃是皇室先祖的說法。

    同年,晉州樵夫吉善行奏稱,看見一騎白馬的老叟對他說:「與我告唐天子一聲,我是他的祖上,今年賊平之後,子孫享國千歲。」

    此類事件如此湊巧而密集,實在不能不令人懷疑背後有統一的部署。

    這些把戲當然逃不過李淵的法眼,然而他卻樂得順水推舟,因為他非常需要這些東西來為皇室服務。

    魏晉以來門閥士族勢力強大,社會門第觀念根深蒂固,而在這種氏族門第之中,李唐家族根本就排不上號。

    有一件事情很清楚地說明了這一點:李世民做了皇帝之後,曾讓高士廉做《氏族志》排定天下姓氏,高士廉以為李世民開明,斗膽仍將山東崔姓排第一,皇姓排在後面。不料李世民勃然大怒,硬是依靠皇權欽定李姓為上上姓,居第一等;外戚姓氏為上中姓,居第二等;崔姓等氏族大姓為上姓裡面的下姓,居第三等。

    這件事情固然說明李世民並不是真正有多開明,另一方面也說明了當時的社會風氣,出身是何等的重要。你沒有一個好祖宗,即使當了皇帝,人家也照樣把你排後面。

    李家父子就是這樣,雖然自稱是北周貴姓,雖然當了皇帝,但在自命不凡的氏族面前仍然有一種暴發戶般的發自內心的心虛。為了抬高皇族,皇室挖空心思與份量嚴重不足的西涼王族攀親。現在天上突然掉下個聖人老聃做祖宗,當然樂不可支。

    皇帝和道士們在祖宗問題上一拍即合,佛教的麻煩從此不斷。轉過年來,道教開始發難——

    武德四年(公元621年)六月,太史令傅奕上疏,請廢佛法。

    他在奏章中稱:佛在西域,言妖路遠,漢譯胡書,恣其假托。故使不忠不孝,削髮而揖君親;游手游食,易服以逃租賦。……且生死壽夭,由於自然;刑德威福,關之人主。乃謂貧富貴賤,功業所招,而愚僧狡詐,皆雲由佛。竊人主之權,擅造化之力,其為害政,良可悲矣!

    這篇奏章攻擊力極強,對佛教的指責招招致命,且直指皇帝心中的隱痛。

    傅奕並不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提出滅佛的,在他之前,佛教在中國已經有過兩次法難。

    第一次是公元五世紀的北魏太武帝拓跋燾。

    太武帝早年信佛,後來受到信奉道教的大臣崔浩和寇謙之的影響,成了一個道教徒,這也是中國歷史上第一位道教皇帝。

    公元444年正月,太武帝下令,王公百姓不得再向僧侶施捨錢物;同年9月,開始捕殺名僧;

    到了445年,太武帝終於發出了絕殺令,在全國範圍捕殺佛教徒、焚燬佛經、佛像。

    諸有佛圖、形象及佛經,盡皆擊破。沙門無少長,悉坑之!

    也就是說,所有的寺廟、佛經、佛像,不管什麼情況,統統燒燬;所有的僧人,不分年齡大小,全部活埋!

    在小說《西遊記》裡,唐僧師徒曾經經過一個滅法國,那裡的國王發願要殺一萬個和尚。得知此事,師徒四人非常氣憤,覺得這個國王實在是太殘暴了。

    但實際上,歷史遠比學作品要殘酷得多,魏武滅佛之際,一年之內便坑殺僧尼數十萬!

    據說當時士兵們得到的命令是:凡是禿頭的格殺勿論!致使一些不長頭髮的或頭髮比較稀少的老百姓也慘遭牽連,死得不明不白。

    第二次滅佛事件則是北周武帝宇邕搗鼓出來的,滅佛的理由據說是一位叫張賓的道士給他上了一條最新的讖語,上面只有六個字——

    黑衣人奪天下。

    黑衣人是誰?如何可奪大周的天下呢?宇邕思來想去,矛頭再一次對準了僧人。

    南北朝時期,北方的僧人往往穿深色的粗布僧衣,僧衣的顏色到了唐朝以後才漸漸豐富起來。

    莫非黑衣人奪天下,是指和尚中會有人篡了大周江山?宇邕覺得這不能不引起重視。

    為表示自己的理性和公正,宇邕下令召開一次儒釋道三家的辯論大賽,以辯論結果來決定揚棄的標準。

    然而周武帝畢竟已經有了先入為主的想法,這場辯論的結果也就可想而知,在皇帝的干預下,佛教大敗。但是道教也未勝出,倒是儒家成為最後的漁翁得利者。

    緊接著,周武帝宣佈在全國範圍內徹底剷除佛教,所有非儒家的經典一律燒燬。

    據說當時一個叫慧遠的名僧,當著周武帝的面,氣憤地說道:「你持王力自在,破滅三寶,是邪見之人,將受阿鼻地獄之苦!」

    而周武帝的回答卻是:「但令百姓得樂,朕亦不辭地獄諸苦。」頗有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佛門風範。

    其實周武帝滅佛跟百姓有什麼關係呢?他真正覺得踏實的就是防範了那個「黑衣人奪天下」的讖語,從此周氏政權可以永固了。

    把王權跟百姓聯繫在一起,這或許就是古代為王者最喜歡使用的伎倆吧。

    然而世事難料的是,周武帝死去僅三年,隋朝就代之而起,結束了宇家族的皇祚,並一統中國。

    「黑衣人得天下」這句讖言,居然應在了隋帝楊堅的身上!

    楊堅出生在般若寺中,據說出生時渾身發寒,一副養不活的樣子。當時般若寺中有一個叫智仙的尼姑,救治了小楊堅,於是楊堅的父母就將兒子托給這個智仙撫養。

    智仙給楊堅起了一個小名,叫那羅延。

    那羅延是梵音譯,「金剛力士」的意思,這與他的本名「堅」,有意義互通之處。

    「楊堅,你以後就是我佛門的金剛力士。」這大概就是智仙的想法。

    楊堅自幼跟隨智仙吃齋奉佛,過出家人的生活,一直到十三歲,智仙才把他交還給他的父母,送入太學讀書。

    離開般若寺的時候,智仙曾語重心長地對楊堅說了這樣一番話:「兒當大貴,從東國來,佛法當滅,由兒興之。」

    這句話的意思就是說,你生來就是我佛門中人,將來一定會大富大貴。如果有一天佛法要淪滅的話,你要擔當起振興佛法的重任啊。

    面對智仙這一番意味深長的教導,楊堅覺得奇怪,佛法當滅?什麼意思?但他還是鄭重地點了點頭,將這番話深深印在了自己心中。

    楊堅回家後,智仙仍留在般若寺內,一住就是四十餘年,從未走出寺門之外。直到周武帝滅佛的時候,楊堅才將她接到自己的住處。

    那時的楊堅已經是北周王朝的重要官員了,得知滅佛的消息後,他立即想到當年智仙對他說的那番話:佛法當滅,由兒興之。於是馬上派人去接智仙,將她保護起來,躲過了這場災禍。

    取代北周政權的隋帝楊堅居然是在尼姑廟裡長大的,這對於為避讖諱而滅佛的周武帝來說,真可謂是一個絕妙的諷刺。

    楊堅建隋後,於公元589年打過長江滅掉江南小朝廷陳朝,完成了中華統一的大業。在政策上他主張三教並立,共同發展,但在實際運作上卻是傾向於佛教的。

    這樣,剛被滅了不久的佛教,再一次恢復了活力。

    現在,傅奕又在積極準備搞第三次滅佛運動,從武德後期開始,他幾乎是年年上表,請求廢佛。

    對於已經剃度的僧尼,他甚至提出了具體的解決方案,說:「天下僧尼,數盈十萬,請令匹配,即成十萬餘戶,產育男女,十年長養,一紀教訓,自然益國,可以足兵。」

    從這裡也可看出,隋唐改朝換代之際,全國人口的大量減損,居然要讓和尚與尼姑配對生子來益國足兵!同前兩次滅佛行為相比,傅奕給出的這一招不能說有多狠,但卻是相當的損。

    傅奕的奏章遞上去之後,李淵將其分發給群臣傳閱討論,他問:「傅奕常說佛教無用,卿等以為如何?」

    這時,尚書左僕射裴寂奏道:「陛下昔日起義師之時,就是憑借佛法的力量,您曾說過位登九五之後,要弘揚佛法。現在天下統一,**歸仁,富有四海,您卻相信傅奕的話,要廢除佛教,這豈不是虧往昔而彰今過嗎?」

    別的大臣們也大都贊同裴寂的觀點,他們說:「佛教興於前朝,弘善遏惡,冥助國家,理無廢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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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結果是,朝中大臣,贊同傅奕的只有太僕卿張道源一人,其他的大臣都反對,高祖這才擱置了廢佛之事。

    這也是一件令佛教徒們頗感欣慰的事情,唐初社會風氣普遍崇佛,朝廷高官也不例外。

    但是,看到佛教在朝廷之中如此勢大,卻也不能不令李淵感到深深的警惕和不甘。

    對於佛教,李淵始終採取的是實用主義態度,剛剛起兵之時,他確實曾親臨佛寺祈福;篡奪帝位後的武德初年,繼續推行崇佛政策,立寺造像,行齋弘佛。

    當然,這種崇佛更多是打著佛教的幌子來推行自己的政策。百度嫂索妙筆閣行者玄奘

    例如武德元年下詔禁宰耕牛,顯然是出於盡快恢復生產的目的,但詔書中卻冠以「釋典微妙,淨業起於慈悲」這樣冠冕堂皇的理由,似乎是為了宗教才下令禁止殺生的。

    隨著軍事上的不斷勝利和全國的逐漸統一,佛教對政權的負面作用在李淵眼裡不斷放大,它與皇室之間本就缺乏像楊堅那樣的情感聯繫,而皇室又偏偏姓李,使得老對頭道教成功地和皇家攀上了親戚。

    隋朝末年,社會上就有「老君度世,李姓當王」的民謠四處傳播。不得不說,這個民謠實在是太聰明了!因為當時的義軍之中,幾個較大的勢力都姓李:李淵,李密,李軌……隨便哪個李上台,都符合「李姓當王」的讖語,都可以同老君攀上關係。

    朝廷雖有改弦易轍之念,奈何下面的人卻不買帳。畢竟信仰不同於別的東西,涉及人心的安寧,難以脅迫。因而就算朝廷有廢佛之意,仍不能不考慮大臣們的意見。

    反覆猶豫數年之後,武德八年,李淵終於到國子監,明確宣佈道第一、儒第二、佛最後,這無疑是對佛教的重大打擊。

    「這些都不過是一時因緣罷了,」聽了道岳法師的介紹,玄奘倒是十分平靜,「弟子去歲在荊州聽到這些事情時,也覺得寢食難安。只是到了長安之後,日日聽師父講經,心中豁然開朗,便覺得有些事情真的不值得放在心上了。」

    道岳聞言不禁一愣,事關佛門生死存亡的大事都可以不放在心上嗎?還說是因為聽我講經之故,我何時講過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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