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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章 故鄉的記憶4 文 / 昌如

    佛前的長明燈一閃一閃,映著禕兒專注的小臉。

    寂空長老端坐在一個蒲團上,與禕兒相向而坐,緩緩說道:「菩薩是梵音,具足地說法應當是『菩提薩埵』。『菩提』是覺,『薩埵』是有情,因此,菩薩就是覺悟了的有情人。」

    禕兒覺得奇怪:「菩薩怎麼會是有情人呢?」

    寂空長老感歎道:「世界上最有情的就是佛菩薩了。他們行大乘道,普渡眾生。眾生那麼多,怎麼渡得完?可他們不灰心,寧願自己受苦,也要讓眾生都得到快樂和幸福。你說,這是不是有情人呢?」

    禕兒沒有回答,只是眨著一雙明亮的眼睛追問:「眾生也包括那個被太子晉殺掉的妃子嗎?」

    顯然,他還沒有忘記剛剛聽到的那個故事。在他看來,那真是一個悲慘的故事。

    長老笑了,目光中透著濃濃的感動:「是的,眾生也包括她。」

    禕兒似乎鬆了口氣,只聽長老接著往下說:「菩薩還可以有另外一種解釋,就是使有情覺悟。這裡的『有情』就是眾生了。」

    「眾生也有情嗎?」禕兒問。

    「有啊,」長老道,「眾生都是有情的。這種情就是喜怒哀樂——歡喜這件事,不歡喜那件事;歡喜這個人,不歡喜那個人,一切從自己出發。所以眾生雖有情,這情卻是狹隘的;而佛菩薩的情則是博大的,利他的,他們公平地看待世間的一切眾生,以眾生的苦為自己的苦,想盡一切辦法,讓眾生去掉執著,去掉貪慳,去掉愚癡,因為這些都是痛苦的根源,修道的障礙。然後,菩薩告訴大家,你們最終都會覺悟,都會成為像佛菩薩那樣的人的。」

    聽到這裡,禕兒似乎有點懂了:「菩薩就像個先生,對嗎?」

    「對,對!」寂空為禕兒出色的領悟力感到高興,「菩薩就像個先生,一個誨人不倦的先生。所以古人才有這麼一句話: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啊。」

    「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禕兒玩味著這句話。

    「我知道了,菩薩多情,所以才會捨身飼虎、割肉喂鷹。」他想起了《百喻經》裡這兩個讓他震撼的故事。

    「是啊,只有菩薩才有這樣的無我大悲,才能做這等常人做不到的事情啊。」

    「如果常人也有這樣的大悲心,也就是菩薩了。是嗎?」禕兒問。

    寂空長老驚訝地說不出話來,這孩子的悟性太好了!

    「你說得對!」他的語氣有些激動,「唸唸為自己,還是唸唸為眾生,這便是凡夫與佛菩薩的區別!」

    說到這裡,長老將手中的經卷重新放到陳禕手上,鄭重地說道:「這世上不管什麼人,只要他能發起上求佛果,下化眾生的心,只此一念,他就是菩薩了,就是初發心菩薩。陳禕,你若也能生此一念,那麼寺裡的師父們叫你菩薩,便是無礙的。」

    禕兒捧住經卷,用力點了點頭。

    出發前一天,一家人去向寂空長老辭行,長老送給禕兒一卷更容易看懂的經書——《百喻經》。

    《百喻經》又稱《百句喻譬經》,是由一百篇寓言小故事來闡發佛教的深刻理義。每一篇的結構形式都是一樣的,由喻和法這兩部分組成。喻,就是一篇簡短的寓言故事;法,就是本篇寓言故事所展示出的教誡。

    坐在馬車上很無聊,禕兒索性拿出《百喻經》來讀,讀著讀著,突然咯咯地笑出聲來。

    「怎麼了禕兒?」一直鬱鬱寡歡的母親被他的笑聲感染了,問,「什麼故事這麼有趣?」

    「這個,」禕兒把書卷舉起來,「母親也看看,好玩極了!」

    「母親不喜歡在車上看書,禕兒說來聽聽。」

    「好,」禕兒把剛才看的那一段朗聲背了出來——

    「一富家見別人家樓閣好,二樓更甚,是以造樓,卻謂工匠『不作一樓,只作二層』,夫有不造一而得二者乎?」

    聽到這裡,母親也忍不住笑了出來:「這個人果然可笑,禕兒不會這麼笨吧?」

    「當然不會,蓋樓閣要先從最底層開始,禕兒早就知道了。」

    「那麼娘跟你說,不光是蓋樓閣,讀書做學問也是這樣的。有的人好高騖遠,看不上簡單的,一開始就要學很難很難的,結果就像這空中樓閣一樣,到底是一場空。」

    禕兒恍然大悟!原來,這些看上去很有趣的故事,還有這樣的道理在裡面哪。

    一路跋涉,一家人終於到了古城江陵。

    這裡是荊州的首府,不僅是歷史名城,一千年前楚國首都郢城所在之地,也是當時的中南重鎮,東西南北的交通樞紐,西上巴蜀,東下淮揚,北去京洛,南往湘黔,均須由此經過。

    這樣說來,這裡本該是個商旅雲集,市井繁華的富庶之地,可為什麼呈現在他們眼前的,卻是一副冷冷清清,淒淒慘慘的模樣呢?

    理由無他,那一年,隋煬帝楊廣下江南途經江陵!

    那個皇帝在位十四年,住京的時間卻不到一年,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巡遊中度過的。他愛熱鬧講排場,曾三次大張旗鼓南下江都。出行時攜帶后妃宮女、武百官、僧道巫師以及龐大的宮廷衛隊數萬人,乘坐豪華遊船近千艘,沿大運河而下,逶迤數十里,如同蝗蟲一般走一處,殘食一片。沿河五百里的百姓被迫獻食貢物,吃穿用度被洗劫一空。地方官吏為討好皇帝,大肆橫徵暴斂,強令

    百姓預交數年賦稅!

    這還不算,皇帝所到之處,還在民間廣挑美女,充實後宮,且多多益善,鬧得全國各地饑民遍野,民不聊生!

    禕兒初到江陵,印象最深的便是街上那些凶神惡煞的官差,他們到處抓人、打人。說聖上要打仗,要沿運河到這裡來巡幸,巡幸途中需要有人服侍,需要很多的勞力很多的美女很多的金銀……

    由於前幾年挖運河、征遼東,這一帶的年輕勞力已經被徵得差不多了,官差們就抓那些老人,還有十幾歲的少年;

    這裡的年輕女孩子個個都不敢出門,即使呆在家裡也都提心吊膽,不僅不梳妝打扮,還要在臉上擦上鍋灰,才有可能避免被抓走的厄運;

    這裡的家家戶戶都是破敗蕭條,沒錢給官差,官差們就不管值錢不值錢什麼都搶……

    陳慧到任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制止官差們的抓人搶人行為,他上表朝廷,說江陵縣這幾年人口銳減,已經不堪重負,希望朝廷體諒,能夠讓江陵縣喘口氣,休養生息一陣。

    那時,年幼的禕兒還不太明白什麼,他的心就像家鄉那眼「慧泉」中流出的清泉一樣透明澄澈,世間的痛苦還影響不到他,《百喻經》裡的故事也只是些好玩的故事而已,他並不經常去想那裡面蘊含著什麼複雜的道理。可是,當他看到父親一天天衰老下去,母親憂心緊張,也病倒了,小小的心靈還是蒙上了一層恐懼的陰影,到底恐懼什麼,他也說不上來。

    多年以後他才知道,父親也是一位菩薩,做常人做不到的事情,且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那一天他永遠也忘不了,他看到疼愛他的母親靜靜地躺在床上,就像睡著了一般,他似乎意識到自己一直以來恐懼的是什麼了——從父親痛苦的眼神中,從哥哥姐姐那一片嘶心裂肺的哭喊聲中,他隱約知道,母親走了,永遠地走了,她再也不會柔聲地喊著「禕兒」,為他擦去臉上的淚水;再不會握著他的小手,一筆一劃地教他寫字;再不會帶著那醉人的微笑,聽他稚聲稚氣地念著:「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

    《佛說阿彌陀經》中說,西方有一個極樂世界,那裡沒有悲哀只有歡樂,只要信願具足就可以往生那裡。

    記得母親病重時,父親曾哽咽著對他說:「禕兒,你不是會讀佛經嗎?讀給你娘聽聽吧。」

    於是,他坐在母親床邊,開始背誦自己讀過的經——

    「如是我聞。一時佛在捨衛國,祗樹給孤獨園。與大比丘僧,千二百五十人俱,皆是大阿羅漢,眾所知識……」

    他聲音清晰,一字一句地背誦著,父親和哥哥姐姐們都呆住了,他們暫時忘記了悲傷,凝神聽他誦經——

    「爾時,佛告長老舍利弗:從是西方過十萬億佛土,有世界名曰極樂,其土有佛,號阿彌陀,今現在說法。

    「舍利弗,彼土何故名為極樂?其國眾生,無有眾苦,但受諸樂,故名極樂……」

    禕兒沉浸在經中所描繪的世界裡,他的聲音奶聲奶氣卻具足莊嚴,美麗的小臉上閃動著輝光,如同一尊小小的佛。

    母親慈愛地望著他,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大概也被愛子口中這個「無有眾苦,但受諸樂」的極樂世界給吸引住了吧-?#~妙筆閣?+

    她一直相信禕兒有神佛護佑,這孩子剛會跑的時候,曾不慎跌落村中一口水井裡,這本是件不幸的事情,然而當家人和村民們驚慌失措地趕到井邊查看的時候,卻意外地發現,井中不知何時長出一朵大蓮花,禕兒就好端端地站在蓮花上衝他們笑呢……

    村民們把這件事傳是神乎其神,他們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陳家小公子,那可不是一般的人哪!」

    「佛陀……請你保佑……我的禕兒……一生平安……」母親望著禕兒,喃喃地說。

    迷濛中,她彷彿看到佛陀正朝她走來,用慈憫的目光看著她,衝她點頭,一顆心終於放了下來。

    「謝謝佛陀……」她帶著一縷欣慰的微笑,離開了這個被苦難塞滿的娑婆世界。

    雖然已經從佛經中隱約地知道一點死亡是怎麼一回事,但母親的死還是帶給禕兒極大的震動與哀痛。畢竟,他還只是個五歲的孩子,還無法坦然面對親人的死亡。

    父親再一次稱病辭官,帶著母親的靈樞,帶著悲傷的一家人,又踏上了返鄉的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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