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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章 絕命逃亡(二) 文 / 篁夢溪

    時值冬至,大陵西北的寒風也堪稱凜冽,「奚茗」將屬於她的那片麻袋也蓋在了久裡身上,自己裹了裹略顯單薄的衣衫。「奚茗」朝廟外看了看,外面日光乍洩,晃得人眼睛生生地疼。她不由想起半年前從石室潛出去時的感受,四月的陽光刺得她睜不開眼,不過她卻心懷感動,感動這黑暗終於過去了。

    那是鍾家慘遭滅門之後的第三日,久裡和「奚茗」才敢從石室內鑽出來。兩個孩子甫一踏進外院,就看到十幾排黑色的骨骼曝露在陽光下——顯然那晚刺客將鍾家上下的屍體集中起來進行了「火化」處理。

    「奚茗」第一次見到這般景象,怎是一個「驚」與「嚇」可以概括的,她本能地縮到之比自己高那麼一兩個手指寬的久裡背後,緊閉雙眼,央求久裡趕緊離開這裡。

    久裡沒有動,站定一會,將每一具骨骸都打量了一邊,奇怪的是數一數竟然有七十三具屍體,不過久裡並未多想,想是自己數錯了吧,然後從身後拉過「奚茗」道:「茗兒,跪下。」說罷,就重重地跪在地上,深深地做了三個叩首。

    「奚茗」本有些遲疑,畢竟自己是21世紀的新人類,講求民主、自由和人權,下跪始終都是個「技術活」,但當看到眼前的這個小男孩如此沉重、如此鄭重,也不禁泛起一浪憐憫,一浪心疼。就算是替那個真的鍾奚茗還願吧!「奚茗」這樣想著便跪在久裡邊,學著他的樣子,做了三個叩首,儘管姿勢業餘但態度還算真誠。

    叩拜過鍾家的亡者後,久裡帶著「奚茗」不再多做停留,直接從後院的坊牆一角隱藏的破洞悄悄爬出了鍾府,避過了為了調查鍾家慘案朝廷分派的巡捕們。

    於是,那天起的生活,叫做流浪。

    整個韋曲坊彷彿都籠罩上了一層看不見的陰影,縱然是美好的四月天,卻因為鍾家悄無聲息地被滅門而顯得異常詭譎,還未到宵禁的時間大街上就已是寂寥一片,連坊門也在夜剛擦黑的時候就被關閉了,幾乎每家每戶都增派了夜晚巡邏的甲士。

    縱然是在白天,韋曲的豪紳們也不敢高聲談論鍾家的事情,因為他們都很清楚鍾炳存是二皇子衛景元的門人,一直在經濟上對其提供支持,敢如此肆虐地大開殺戒地不給皇子的臉面而折了他的一隻臂膀,其背景想必也是非皇即貴了;再加之皇上特命欽差查案,竟發現一柄刻有「乾」字的十字短劍,這似乎又與大皇子衛景乾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

    「奚茗」和久裡在韋曲坊流竄的時候聽到了以上的信息,只不過零星而模糊,又存有諸多疑點,然而他們也無暇再去追究是哪裡出了問題,當前的關鍵是,怎麼才能保證活下去。

    兩個渾身髒兮兮的小孩子在富庶的韋曲坊已算是明顯,但在他們小心翼翼避開人多的地方之時他們驚異地發現似乎所有遇到他們的人都好似看不到他們一般,再不濟也是詫異地盯著他們瞅上幾眼然後搖搖頭歎口氣迅速離開。久裡也試圖帶著「失憶的奚茗」去找韋曲百年來的世家韋氏尋求保護。這韋氏先前與鍾炳存交好,卻在兩個孩子上門求見的時候將其拒之門外,韋氏當家者回復的是:官府已發佈告示說鍾家上下七十三口全部罹難,就連家養的兩條看門狗都死得徹底,哪裡還有兩個黃口小兒存活的道理?必是北邊承鳳坊的小孩跑到南坊這來乞討的。

    聽到這裡「奚茗」和久裡才知道,不知出了什麼岔子,朝廷承上的折子裡說鍾家被全滅,彷彿是有人故意將兩人逃脫的事抹平了,才會有了那日見到的七十三具屍體。也難怪在韋曲流竄的這幾日並未有什麼人正眼瞧他們,估計是並未將他們和鍾家聯繫到一起去吧。但是為何又會有一些門戶在他們的門口放上那麼幾碗上好的熱飯,然後在兩個孩子偷偷吃完後打開大門收回碗,還要自言自語一番「怪了,是哪個北坊的混球偷吃了我的糧?!」而這些戶主偏又與鍾炳存此前交好?

    久裡也許還無法理解,但是有著二十歲「高齡」頭腦的「奚茗」卻是看得清楚,這殺害鍾家上下的幕後主使想必已是呼之欲出,即使不是那個什麼大皇子,也必定是一般人招惹不起的,韋曲住的人雖然都是紫陽大戶,但能不給自己惹麻煩就最好不要惹,於是即使有人認出了「奚茗」和久裡也會當做不認識,避免惹火燒身、被人當做是二皇子一黨。與此同時那些曾受到過鍾炳存恩惠與提攜的大戶也算是良心未泯,暗地裡接濟著鍾家後人,其他心領神會的人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雖然有好心人暗地裡接濟,但是「奚茗」意識到不能在這裡久留,保不齊哪天這些人荊棘加身會把她和久裡抓起來交出去也說不定!21世紀人類特有的防人之心一旦迸發就會勢不可擋。於是在「奚茗」的建議下,久裡帶著人生地不熟的「奚茗」一路逃到了承鳳坊。畢竟這裡多是小門小戶,魚龍混雜,即便於隱藏也沒有人認識他們。

    在承鳳坊的最北端他們找到了那間破舊的彌勒廟,和幾個流浪者一起擠在裡面。看來,不論到了哪個時代、哪個地方都是繁榮背後隱藏著滄桑,「奚茗」如是想。經過一段時間的「社會體驗」,「奚茗」眼裡的紫陽確實稱得上富庶大城,卻也擋不住這裡極北的貧窮之水襲來。

    雖然承鳳坊相對貧窮,但「奚茗」倒也能樂在其中,反正已經窮了二十一年了還會怕再窮幾年?如今,沒人追殺是「奚茗」清貧之道的最高標準。

    那天「奚茗」像往常一樣起了個大早,伸個攔腰回過頭習慣性地伸手替久裡掖「被角」,卻訝然發現身旁的草垛上早已沒有了小正太的身影!「奚茗」登時陷入了慌亂。

    許久沒有那麼沉重的慌亂感了,記憶裡僅有的幾次就是高考前一周的時候、和史一凡分手的時候和因為超光速子爆炸被捲進火舌裡的時候。但是沒有一次像現在這樣,她明明是異常清醒的,卻又如此慌張無措,像是被一個營的兵馬掃蕩而過的山坡頓時就寸草不生一樣,整個生命瞬間充滿了絕望。

    「

    奚茗」搖醒了廟裡所有的人,問詢是否知道久裡的去處,卻一次次得到了否定的答案。「奚茗」腦子裡迅速蹦出幾種可能性,一是最好的可能,就是久裡出去尋吃食了,但是又怎麼可能在天才微亮就出去?二是久裡拋棄了「奚茗」獨自一人離開了,這是最令「奚茗」憤恨的一種結果;三是最壞的結果,就是久裡被抓走了,但如果久裡被抓走,那麼自己怎麼還安然無恙?

    「這個」鍾奚茗的實際年齡已經21歲了,在面對久裡這樣可人的小男孩時難免有一種自稱姐姐的衝動和天然的保護欲,所以在從紫陽縣韋曲坊逃到承鳳坊的路上,他們一路半乞討、半偷搶地過活。不論遇到什麼強紳豪奴她都本能性地伸手將久裡攔到自己身後,然後大義凜然地怒斥對手「還有天理嗎!我可以去告你!」,卻總在下一秒被賞一個重重的巴掌,然後再被久裡一個咬敵人手臂的突然式襲擊所拯救。也許,從某種程度上,她是依賴久裡的,那種唯一的親人般的感覺,那種救命稻草般的感覺,那種不會遊蕩於異世而毫無歸屬的感覺。「奚茗」想,她之所以能夠在這個世界生活這麼久,也許就是憑著一股想要保護這個孩子平安成長的勇氣吧。

    如果久裡真的將自己拋棄或者真的出了什麼意外,那麼她必然會喪失掉所有的信念。如果沒有信念,或者丟失掉讓自己為其而活的人,那麼還有什麼是可以留念的?久裡現在就是她在這裡活著的全部理由。

    「奚茗」有些焦躁,奔出小廟,找尋久裡的影子,卻又不敢走得太遠,若是久裡回來了找不到自己怎麼辦?

    就這樣,「奚茗」原地待命似地蜷縮在廟門口的廢舊石磨盤子上,盯著前方來的路一動不動。

    不知過了多久,地平線上升起了一個髒兮兮的影子,影子單薄而雀躍;影子漸漸大了一些,隱約能看到正太臉上的笑容了;正太走近了,一張大大的笑容綻放在「奚茗」眼前,揚起的嘴角動了動,「茗兒,你看……」

    「你跑到哪裡去了!」「奚茗」不可遏制地吼了出來,打斷了久裡未完的話語和未盡的笑容,同時一抬手在久裡肩窩處一推,將久裡推倒在地。久裡臉上未艾的笑容,混合著眼裡的震驚擊打著「奚茗」的心。

    「你說,你跑到哪兒去了!」此刻的「奚茗」就像一個教訓頑皮兒子的年輕媽媽,有些發狂,卻又對自己剛剛粗暴的行為有著遏制不住的愧疚。

    「茗兒……」久裡的眼裡星星點點,似乎有液體就要奪眶而出。

    「你不知道給我打聲招呼嗎?我以為你是出事了,你知不知道現在有多危險?!」

    久裡的五官委屈地皺在了一起,他望著鎖著眉頭的「奚茗」,伸出藏在背後的手,攤開手掌,裡面是一個穿著幾縷黑繩的深紅色木雕吊墜,他啜泣著道:「今天是四月十九,送你。」

    四月,十九?「奚茗」腦海裡一個霹靂,原來今天是自己的22歲的生日啊!看樣子,這身體的主人也是今天生日,那麼她穿越到鍾奚茗的身上並不是自己想像中的那麼偶然,至少,她們都在四月十九這天出生,只不過這半個月顛沛流離,連她自己都忘記了今天的生日。

    「奚茗」心下一陣柔軟,突然崩潰式地重新蹲回磨盤上,埋頭慟哭起來。

    久裡被這場景嚇了一跳,以為是自己的不告相離惹怒了「奚茗」,連忙上前湊近「奚茗」關切地說:「是我不好,茗兒,今兒早我去南街幫張大娘給他從軍的兒子寫信,張大娘人好,還給我工錢呢。你看,我找人刻的墜子你喜歡嗎?」

    「奚茗」淚眼婆娑地抬起頭,言語含混著說:「我以為你扔下我一個人不管了……」此刻的「奚茗」完全沒有了作為一個成年人該有的心智和態度,像極了一個找不到家的小孩,滿大街哭喊著尋求叔叔阿姨的幫助。

    久裡的心微微震顫了一下,斂起了眉,直接蹲在「奚茗」的面前,將手中的有成年人拇指節大小的木雕吊墜掛在了「奚茗」小小的頸上,他安慰她道:「茗兒你瞧,這可是小葉紫檀呢,這是我請南街手藝最好的木工袁師傅幫我雕的。你看,正面刻的是個『久』字,背面是個『裡』字,我把這個送給你,就說明我會一直在你身邊,保護你!」

    「奚茗」抬起掛滿眼淚鼻涕的螓首,把玩起這枚小小的木雕。只見木雕上的紋路天然流暢,像是一**漣漪,在「久」和「裡」字上漾過,「久裡」二子採用中空行書雕刻,筆力遒勁,摸上去光滑溫和。

    從重量和質感上「奚茗」判斷她手裡的這個小東西應該價值不低,在淳樸的承鳳坊裡絕對是上等品了。「奚茗」感動的眼淚再次落下,她不斷摩挲著手裡的小葉紫檀,喃喃道:「看上去好貴啊……」

    可是,「奚茗」錯了,這個小東西不是價值不低,而是價值斐然。

    「奚茗」不知道久裡在寅時就起床某活兒賺取工錢;她不知道久裡從北街一路走到南街叫喊著「代寫書信」;她不知道久裡為了求手藝出名而性情古怪的袁師傅刻字而在他家門外敲門求了半個多時辰;她也不知道這名貴的小葉紫檀墜子本是久裡死去的爹在他出生之時就戴在他脖子上的辟邪之物;她更不知道久裡藏起了所有的恨與愁,只在她眼前表現出陽光與溫暖。

    「奚茗」心裡一陣難過,不知前世的世界現在又如何,爸爸媽媽應該在這天會很難過吧,還有柳霏呵,今年她的禮物錢算是省下了。如此想著,「奚茗」的眼淚又不自覺地流了下來。

    久裡被「奚茗」再次滑下臉龐的兩行熱淚弄得驚慌失措起來,趕忙用手擦去她臉上的淚水,卻發現自己的手太髒,反倒弄花了「奚茗」的小臉,復又用寬寬的袖子替她拭去淚水。

    四月的天氣已然熱了起來,陽光已經可以用「普照」來形容。光芒在天空中打了好幾個折射照耀下來,正籠罩在久裡的身上,於是,「奚茗」記

    住了這個特別的生日。

    這一天,她心底的那個鐘四月徹底地逝去了。

    這一天,她告訴自己,她叫鍾奚茗,她要快活的做鍾奚茗。

    這一天,叫做誕辰,也叫做重生。

    這一天,有個正太在美好的日子裡對她說:「茗兒,我不會丟下你,永遠都不會!以後我會陪你吃飯,陪你玩兒,保護你,不讓你受其他人欺負。你也不會一個人,有我蒼久裡在呢!茗兒你每天都要好好吃飯,好好睡覺,好好地玩,我會給你買飯,夏天給你扇風,冬天給你多加草垛,你就是不要再哭了,茗兒要快樂地生活!不信的話我們就拉鉤!茗兒的爹娘和裡兒的爹娘都去了很遠很美好的地方,他們一定希望茗兒快樂!」

    這一天,鍾奚茗緊緊抱著蒼久裡,說:「我以前有一個名字,叫鍾四月……可是後來那個我死了。」

    他說,四月。他沒有問為什麼。

    ……

    奚茗的眼角濕潤起來,她低頭看看蜷縮在麻袋裡的久裡,心想人都說漂亮的人沒腦子,這個正太可能就中了這個理論吧,不然怎麼不論她說什麼他都信呢?

    奚茗輕輕拂開久裡額頭上的碎發,她的動作許是攪擾了久裡的好夢,他睫毛微顫,皺了下眉頭,緩緩睜開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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