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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 節目錄 第111章 鎖麟囊(上) 文 / 君子在野

    民國三十七年底,即公歷1948年,對每一位國民黨員來說都是一段難捱的日子。

    從前年開始的內戰終於結束了僵持的勢頭,昔日的土八路變了解放軍,三路野戰縱隊勢如破竹,滌蕩西北東北、繼而經山東南下,將紅旗插滿北方大地。

    一座座城市解放了,委員長急火攻心,不惜通電親自督戰。

    在遙遠的大洋彼岸,那些早已從政治場脫離出來的人們也感受到了這場浪潮的力量。

    莫青荷和沈培楠那時另置了一棟小洋樓,佈置成聚會場所,迎接了一批批軍界的客人,他們是舊日的戰友、同僚、抑或校友,每逢風和日麗的週末,主人舉行園會,夫人小姐坐在平整的綠草坪上聽薩克斯風,端著雞尾酒談論時裝和珠寶,等到夜晚降臨,先生們送走了家眷,湊在一起喝個酩酊大醉,說起最近的時局,也有人拍著桌子罵娘。

    每到這種時候,幽僻的沈家小樓燈火通明,內裡一派烏煙瘴氣。

    他們不大出去吃飯,一則西餐不適合敘舊,二則出於安全,美利堅不禁槍支,暗殺是潛在的隱患。

    莫青荷與他們政見不合,不大參與討論,常常吃完飯就退了席,躲在臥房陪阿憶做功課。

    夜已經深了,聚會還沒有結束,今天來得是周汝白與幾位黃埔畢業的友人,按照慣例,不鬧到凌晨是不會罷休的。

    喧鬧聲從樓下傳來,莫青荷關緊房門,攤開一本簡單易懂的中文書——二太太親自為孩子們所寫,一筆小楷很是清雋。然後挑出一篇,一個字一個字教阿憶念。

    來美國已經第四個年頭,阿憶滿了九歲,生的白皙漂亮,戲學得好,肯吃苦,說一口流利的英文,他徹底適應了這兒的生活,很少問起遠在故鄉的父母,跟同學鬧彆扭也只賴在莫青荷懷裡撒嬌。

    阿憶讀熟了書裡的句子,握著鋼筆又抄寫了一遍,打了個哈欠,困得眼裡含著淚花:「舅舅怎麼還不來呢?」

    阿憶喜歡在睡前讓沈培楠扛著轉兩圈兒,扔起來再接住,逗得他害怕又興奮的尖聲大叫,莫青荷捏著他的兩片小薄肩膀,把他送到門口:「舅舅在跟朋友談正事,阿憶先去睡。」

    阿憶被姆媽領走了,莫青荷聽著樓下傳來的吵嚷聲,百無聊賴的走到窗前,看著外面一輪明晃晃的月亮,擰開了手邊的無線電。

    雖然遠離祖國多年,他一直保留著收聽新聞的習慣。

    收音機裡在播報一段英文簡訊,二戰結束後美蘇關係緊張,中國戰局成了美方關注的焦點,莫青荷豎著耳朵,聽到一半,忽然呆住了。

    他的手緊緊攥著冰涼的窗框,大腦在飛速反應那一串英文的含義,背後出了熱汗,臉頰滾燙。

    消息來得太突然,他簡直不敢相信,徐蚌會戰、即解放軍的淮海戰役結束了,六十萬解放軍對陣八十萬裝備精良的**,如同平原刮起浩浩烈風,歷時兩個多月,終於迎來了全國局勢的大反轉,解放軍成功收編五十多萬**,他們勝利了!

    老蔣的精銳部隊徹底潰敗,這是歷史性的轉折,或者說,那些穿著雜色軍裝的戰士們用雙手創造了歷史,奏響凱歌,迎接蔣家王朝的覆滅。

    美利堅已是夜晚,東方大約紅日初升,莫青荷在屋裡轉圈子,眼裡湧出激動的淚水,他快樂的喘不過氣,多希望此刻置身戰場,大聲告訴他的戰友此時他有多為他們驕傲,然後在陽光裡跟同志們肆無忌憚的歡呼和擁抱。

    漫山遍野的紅杜鵑,如黨旗一般怒放。

    樓下突然傳來杯盤的碎裂聲,莫青荷的心神被拉回現實,猛然變了臉色,他的沈哥!

    他三步並作兩步跑下樓梯,險些與抱著空盤子的傭人撞了個滿懷,姆媽笑著回過頭,操著口音濃重的官話:「呦,莫少爺,您快回去,裡面亂著呢,我們幾個張羅就成。」

    新雇的姆媽是從廣東偷渡來的中國人,對主家的過去不甚瞭解,莫青荷勉強朝她笑了笑,一個箭步上前拉開房門,剛進去就被刺鼻的煙霧和濃重的酒氣險些熏了個跟頭。

    這幫兵匪快把酒館飯店開到家裡來了!

    餐廳開著無線電,新聞已經播報結束,換了一支悠揚的吉他曲,樂聲被喧鬧的人聲掩蓋了,屋裡亂成一團,酒桌杯盤狼藉,空氣裡浮蕩著一股暖烘烘的酸臭氣息,七八名男人已然醉了,一個個光著膀子,有人握著酒杯伏案大笑,有人迷迷糊糊的哼唧,有人蹲在角落大口吸煙,有人吐了,有人嗚嗚的哭。

    莫青荷踢到一件柔軟的物事,低頭一看,是一隻好容易才淘來的蘇繡軟枕,翠綠的荷葉沾著穢物,粉白的荷花被踩出一個歪斜的泥腳印。

    傭人們手忙腳亂,看見莫青荷像瞧見救星,搓著手問他:「莫少爺,這可怎麼辦?」

    莫青荷被熏得直流眼淚,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一名趴著地上的先生扶到沙發上,一抬頭就看見了周汝白,正將金絲邊兒眼鏡捏在手裡,一個勁用手絹擦眼淚。沈培楠趴著他肩上,背對著門,脊樑泛著紅光,後腰的一顆彈痕格外猙獰。回頭看見莫青荷,眼角一紅,哽住了喉嚨:「「狗日的共|產黨,你們沒良心,你們……」

    周汝白拍他的後背安慰,突然一陣反胃,自己也趴在桌上開始乾嘔,半杯紅酒被撞翻,噹啷一聲,酒汁淋淋漓漓的往下淌,將白桌布染紅了一長條。

    那三個字刺激了大家的神經,莫青荷站在門口,被一道道仇視的目光射成了篩子,不知是誰怪叫一聲:「他媽的,這一仗要是換老子來打……呃……」

    他打了個酒嗝,抄起半瓶威士忌砸在地上,受到這一聲的鼓舞,炸裂聲此起彼伏,傭人嚇得尖叫,到處亂跑躲避著飛濺的玻璃碴,有人站起來,揮舞著一根筷子:「黃埔軍人沒有認輸的時候!唱啊,再接著唱啊!」

    接著,校歌就亂哄哄的響起來了。

    「三民主義,吾黨所宗,以建民國,以進大同。」

    「矢勤矢勇,必信必忠,一心一德,貫徹始終。」

    「革命英雄,國民先鋒,再接再厲,繼續先烈成功。」

    「以血灑花,以校作家,臥薪嘗膽,努力建設中華。」

    歌聲嗚嗚咽咽,早跑沒了調子,哭也似的難聽,莫青荷看著這一幫醉漢,勝利的喜悅就暫時被拋在了腦後。他也是軍人,他打心眼兒裡愛著勝利的滋味,也懂得敗仗的苦悶,可遠方的戰局跟他們還有什麼關係呢?也許因為外交政策,也許因為親人的羈絆,也許因為一名深愛卻不能相見的戀人,他們陸續撤出了戰場,在最危急關頭只能在異國酣醉一場,哭一哭失去的榮耀和戰死的兄弟。

    他們原本以為勝券在握,就連他的沈哥,也許早做好了安慰戀人的準備,卻不想時局逆轉,這些傲慢的軍人如同碼頭的送行隊伍,遙望著滿載親人的大船在風暴中沉淪,攥緊拳頭卻無能為力。

    革命英雄,國民先鋒,再接再厲,繼續先烈成功。

    以血灑花,以校作家,臥薪嘗膽,努力建設中華。

    莫青荷鎮定的朝傭人們發佈命令:「這裡先放著,明兒再收拾,把各位先生帶去客房休息,派人出去看看汽車都到了沒有,叫司機進來接人,再去拿今天的賓客簽到簿,分別去打電話。」

    傭人們各自答應,莫青荷去扶沈培楠,被他一胳膊甩開了,白蕾絲桌布被香煙燒了個洞,周汝白豎起大拇指,哭兮兮的衝著他笑:「小莫啊,你這個共|黨,把我兄弟折騰的夠嗆……你啊,真有本事!」

    醉漢與三歲孩童一樣難纏,莫青荷挨個兒的哄勸,陪著嘮叨了好些不知所云的話,終於把賓客一個個送走,汽車引擎聲逐漸遠去了,他站在台階上吹風,方才鬧的太厲害,現在兩太陽還一跳一跳的脹痛。

    還沒等他緩過神,背後響起一串跌跌撞撞的腳步聲。

    一股濃重的酒氣襲來,沈培楠的臂膀熱而有力,把他狠狠箍在懷裡,莫青荷瞧見他赤|裸的胳膊,心想醉酒的人經不得冷風,心裡一急就要解開外套給他披上,忽然天地倒置,他被沈培楠一把扛在了肩上,搖搖晃晃的往回走。

    臥室的房門光噹一聲關閉,沈培楠把他拋在床上,嘴裡噴著酒氣,胡亂親他的臉:「寶貝兒,我要你。」

    莫青荷從他的臂膀掙脫出來,利落地掀開被子,將枕頭拍鬆軟:「你躺一會兒,我讓姆媽去打盆熱水給你擦臉。」

    他半跪著幫他脫去鞋襪,語聲溫柔,誰料話還沒說完,沈培楠的臉色就變了。

    莫青荷覺得他是實打實的借酒裝瘋,擺明了要找人尋不痛快,還沒真的表現出反抗情緒,沈培楠忽然暴跳如雷,攥著他的頭髮,將他的頭顱左右搖晃:「來人,老子家裡被共|匪滲透了!」

    他裸著上身,眼角燒得發紅,鬱結的憤怒藉著酒勁兒一起發作,赤著腳在屋裡轉圈子,翻箱倒櫃的折騰:「老子的槍呢!你們這幫叛徒,把老子的槍藏到哪兒去了!」

    他腳步踉蹌,搖搖晃晃撞倒了花架,光噹一聲悶響,聲音引來了傭人,莫青荷張著臂膀,母雞護雛似的擋在沈培楠身前,一面想辦法制服他,一面回頭沖外面喊:「大爺喝醉了,沒事。」

    他顧左不顧右,被沈培楠撥兔子似的撥到一邊,爬起來時他已經拉開了妝台抽屜,翻出一支比利時進口的小槍——拿來送給莫青荷的小玩意兒,剛擦過槍油,配了一盒子彈。

    沈培楠摸出子彈,一枚枚壓入彈夾,他站不穩,回身靠著妝台,食指扣著扳機。莫青荷連連往後倒退,心裡直懊悔,甜蜜了好些年,他都快忘了這人的火爆脾氣,盡量控制語氣:「沈哥,我知道你心裡不痛快,你先睡一覺,有話咱們明天說,大半夜的,別嚇著阿憶。」

    卡噠一聲,短槍退了保險,與此同時,姆媽終於找到了房門鑰匙,門把手嘎吱吱轉了半圈兒,傭人一窩蜂湧進來,看見屋裡的情景,全嚇呆了。

    莫青荷一動不動,盯著沈培楠:「這屋裡的赤|匪就我一個,有火衝著我發。」

    然後放輕了聲音,餘光往眾人微微一掃:「大夥兒都去睡吧,沒什麼事,給阿憶沖杯熱牛奶,睡前關好門。」

    他聲音冷靜,然而一顆心在腔子裡砰砰亂跳,他知道沈培楠真敢開槍,在戰場上摸爬滾打的人眼裡,人命等同於兒戲,然而他們早綁在了一起,一顆子彈能要兩個人的命。

    「去啊,愣著幹什麼!都想吃槍子兒了?」他提高了聲音,等大家逐一退出房間,張開兩手,動作緩慢,示意放棄反抗:「沈哥,今晚還要嗎,我給你。」

    沈培楠的眼裡噴著熊熊怒火,手槍指著他的腦袋,單手拽著他的前襟,一路把他拖到妝鏡前,冷著聲音發佈命令:「扮上。」

    他拉開木抽屜,取出裝胭脂油彩的陶瓷罐兒,一隻隻擺出來,按著莫青荷的後腦勺重重往下一磕,咚的一聲,腦門和冰涼的木桌相撞,疼的實實在在,沈培楠毫無憐香惜玉之意,將勾臉的毛筆塞進他手裡:「我讓你扮上!」

    濃烈的酒氣熏著人的臉,莫青荷抖抖索索的握著筆,蘸著胭脂在臉頰描畫。

    屋裡只開著一盞檯燈,光線晦暗,時間過得很慢,鏡中漸漸綻開出一張倉惶的臉譜,滿面潔白,秀眉斜飛入鬢,桃花般的妝容分外冶艷。他的筆尖走到哪裡,沈培楠的目光就跟到哪裡,眼底燒著**的火苗,看的癡了過去,不知不覺鬆了手,手槍跌在地上,莫青荷把竹筆扔進水杯,細細的一線紅蛇在清水裡洇開,紅的像血。

    冰涼的水點子濺上手背,他聽見身邊響起粗重的呼吸聲。

    莫青荷併攏雙腿,規規矩矩的將疊手放在膝頭,仰起一張花兒似的嬌艷面孔,額角貼銅錢花鈿,語氣慵懶而馴順:「沈哥。」

    男子的輪廓,美人的顏色,撲鼻是脂粉的香,處子般高不可攀,然而那唇上的丹朱和雙頰的紅霞又分明昭示著勾引,眼波稍一流轉,想她杜麗娘在後花園游弋,焉知不是早打定了主意,渴望一場情|欲的歡愉?

    明明看到情郎的畫像就酥了身子,腿軟的走不得路,偏要維持著小姐的本分,握著團扇,板著臉孔,臉頰的紅暈是壓不住的淫心,到底怎麼了?為什麼腿間越來越熱,喘息越來越急,一面輕哼,一面摩擦著兩條玉般的腿兒,急燥得要流淚,到底在等什麼?

    紅塵色相皆為淫而生,百年前的美人仍懵懵懂懂。

    沈培楠迷戀的欣賞著他,好似三伏盛夏捧著一塊寒冰,不知該供在佛堂,還是一口吞下去,一股熱流在體內橫衝直撞,他扳著莫青荷的肩膀,連吸帶咬去吃他唇上的胭脂,莫青荷疼得淚眼模糊,然後被推了出去,三兩下扒了西裝上衣。

    沈培楠的語氣不容置疑:「換衣服。」

    莫青荷從櫃子裡捧出疊得整整齊齊的水衣——穿戲裝前的裡衣,防止汗漬弄污了罩袍的好顏色,背對著他脫了褲子,露出一雙筆直光潔的好腿,他的背影十分曼妙,後背肌肉薄而勻稱,腰身勁瘦,臀部挺翹,沈培楠動也不動的盯著他看,神情活像餓久了的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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