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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 節目錄 第99章 文 / 君子在野

    「自古帝星明亮,皆有改朝換代之兵禍降世。」女魅的聲音蠱惑般在耳邊響起,涼而腐臭的鼻息拂著龍淵的面頰:「昔日黃帝,今日蚩尤,勝負只在一念之間,帝君決斷吧!」

    龍淵抬起一雙混沌黑瞳,將手中長劍緩緩收入鞘中,置回木架之上,幾個最簡單的動作已經叫人費勁心力,莫名的澎湃怒意不斷在肌理骨骼間膨脹,那女魅猶如嗚咽般的鬼聲裡有攝人心魄的力量,接連不斷的煽動著心底的欲|望,心裡一個聲音不斷附和,人命本如草芥,人生不過一瞬,若以這群螻蟻般的世人,換三界一個永恆的新秩序,換心愛之人世世相隨,有何不可?

    天地不仁,仙家不仁,若萬物總歸於消亡,即便戮盡蒼生,有何不可?

    若費盡心力,只換來一句恩斷義絕,便毀了這國祚,看他的報應,又有何不可?

    寢衣已經在方纔的燥熱中褪去,精壯的上身覆著油汗,一頭亂髮沿肌肉線條蜿蜒伸展,龍淵被勾了魂魄般盯著那女魅,身體卻遵循著最後一絲理智,雙手抓住帷帳,艱難地爬回床榻,盤膝凝神,兩手重新結印,彷彿在與那幻境鬥法,龍淵的眉頭越蹙越緊,臉上的痛苦之色達到極致,手心突然顯現清冷白光,如利刃穿透滿室濁霧,直迫的惡鬼退避三舍!

    殿中幽魂和不知名的女魅見此情狀,越發急切的穿梭往返,尖聲嚎叫:「他再不肯等你,天帝負你,公子寒負你,天道亦不垂青於你,還保這江山作甚?不如殺了他們,滅盡凡塵,自己來做這三界主宰……」

    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吵嚷,不斷湧現的厲鬼身著破敗衣衫,擠滿了殿內的角角落落,伸出腐爛的指爪要來拉龍淵的衣角。與此同時,殿外傳來侍女太監們的驚聲尖叫,原來天空不知何時突然烏雲大作,一聲破天般的霹靂,彷彿天空被擊漏了窟窿,狂風捲著濃重的土腥氣嘩嘩的往下潑灑。

    這便是天譴麼?

    承天殿的長條窗格蒙著絹紗,映出搖曳的竹影,鬼魅在樹間穿行,以頭撞窗試圖破窗而入,那殿內女魅得意非常,裊裊娜娜臥在龍淵身側,枕著他的膝頭,手指撫摸他的手背,仰起臉道:「帝君若下定決心,不僅公子寒的魂魄從此任你驅使,即便三界鬼妖人神,只要帝君喜歡,一律可以收入帳下……」

    說罷又一揮衣袂,大殿兵戈之聲忽然停歇,公子寒推開殿門朝龍淵走來,依然年輕溫潤,衣飾華美,正一件件解開衣衫,面容如同醉了酒般酡紅,軟綿綿的哼道:「相公,今夜可要好好疼我……」

    龍淵本在瘋狂中掙扎,聽見公子寒的名字,忽然獲得一絲清明,待看清他在幻境中的樣子,不由朗聲大笑,道:「手段這般粗劣,也想矇混於我!」

    笑完只覺得恍若五臟六腑都猛然歸位,神智分外清晰,一股浩然正氣從足底升起,漸成灌頂之勢,龍淵兩道劍眉擰成疙瘩,左手在胸口結印,右手以掌為刃,凌空在眼前重重一劈,顫聲怒斥道:「何方鬼怪,竟敢冒犯仙家,妄圖引我墮入魔境!還不速速退散!」

    「破!」隨著這聲斥罵,手刀以疾風之勢劃破空氣,掌緣溢出殷紅鮮血,只聽殿中憑空響起穿金裂石之聲,清音迴響不絕,激盪起一圈圈漣漪朝四方擴展,殿中鬼魅如臨大敵,紛紛驚聲逃竄,漣漪過處,近處來不及躲避的幽魅身形如風中蛛網般破碎消逝,遠處的則竭力穿牆而逃。()

    那幽幽女魅不甘離去,在半空轉著圈子,恨道:「莫要假裝仁善!鬼由心生,你造下萬古殺業,現又心存滅天之念,我等才被召集至此,既然只差一步就能遂了你心中所願,為何又拒絕我等相助?這污濁人世,哪裡值得留戀?」

    龍淵用手指撥開覆面的散發,一把抽出寶劍,指著面前那女魅,道:「凡世有千種痛苦,我所經受的不過萬分之一,但若如我者成千上萬,世間癡情者成千上萬,豈不又是可愛至極?若連苦難都率真可愛,有何理由被一干自負的仙家視為草芥?我又有何理由判人之生死?」

    女魅裙裾飄擺,眼中更有惡毒之色,十根指甲突然邊長,原本美艷的臉化為骷髏,殿中怨氣大盛,方才逃走的厲鬼見此情形,紛紛趕回來助陣,一時鬼影森森,竟有沖天之勢。

    女魅兩手扼住龍淵喉嚨,厲聲道:「你有凡人之情,早已不配為仙,若此時不與我等攜手,日後被永鎮崑崙山底,便再無翻身之機!」

    龍淵只覺得氣息漸弱,離開浮生山後本就一直憤恨交加,心魔難抑招來惡鬼,險些走上邪路,此時聽女魅所言,耳畔如驚雷炸響,前塵種種如雲煙般閃現,瞬間醍醐灌頂,困頓百年之久的疑惑豁然開朗。

    都說天地不仁,仙者無情,我自詡超然物外,卻不知憐憫那癡妖而墮入凡塵,今日又因不恤蒼生而險些墮入魔道,若再不覺悟,怕真要負了曾比天地的壽限了。

    心思一定,不由冷笑道:「汝等蠢物!仙家所謂無情,並非真正不懂凡間之情,而是感悟萬物無常與變化之理,人會死,樹會枯,朝代有興亡,皇權會更替,因此才超脫輪迴之外,不被世俗執念所困。世間有萬般苦難,眾生掙扎如泥中之蓮,若連仙道神佛都無情無義,不加以悲憫撫恤,我等與魔又有何異?」

    「我便要告訴你,我司掌權勢,生性藐視生靈,喜愛殺伐。若是從前的我,你如此挑唆,說不定真的滅盡三界圖一個新鮮,但如今我珍愛公子寒,便知世人皆有所鍾情之人,我知失去他的痛苦,便憐憫天下人失親之痛,我答應過他,替他守住這江山,你這魔障大可誘我千遍萬遍,我即便立刻自盡,也不讓九州百姓個個痛失親人,成日生活於水火之中!有此情思,就算從此做不成仙,也比曾經無知無覺的萬年過的透徹!」

    那女魅聞言忽然雙手抱頭,彷彿被烈焰灼燒,極盡猙獰之態,半晌張開黑洞洞的巨口仰面長嘯,與此同時殿內業火大盛,焰光由青黑轉為橙黃,遊蕩的黑影四下逃竄,幽魂鬼魅盡在煎熬。

    「仙與人的區別,不在有無情愛,而是在於能否分辨善惡,心有情愛才知慈悲,明辨善惡才能心知有不可為而不為,仙家看似無情,實則心中至情,天地看似不仁,實則至仁,道法自然,乃出自天地之大情義。」

    那女魅失勢,方才蠱惑人心的力量也不復存在,龍淵的心智逐漸堅定,面色恢復往日冷峻嚴厲,猛的持劍一躍而起,朝那女魅凌空刺去!

    霎時殿內又出異象,只見眼前圖景如水波般劇烈晃動,空氣一層層泛起漣漪,鬼魅呻吟哭泣,彷彿被一個看不見的漩渦吸進深淵,不出片刻竟盡數被清理乾淨,遮眼的濃霧逐漸散開,大殿恢復平靜。

    龍淵全身一顫,募得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一片昏沉天光,低頭一看,只見自己端坐於床榻之上,全身並無一絲傷痕,寶劍好好的橫置在檀木架上,也無打鬥過的跡象。

    殿中蠟燭都燃盡了,燭台斑駁著銀蠟,三腳瑞獸香爐早已經涼透,抬頭看時,窗紙也映出了泛白的曦光。

    龍淵起身推開窗扇,清風撲面而來,樹間鳥聲啁啾,原來已是黎明時分。

    竟然在榻上坐了一夜,那剛才的風聲雨聲和妖魅鬼影,都是幻象?

    龍淵靠在窗邊,漫長而險惡的一夜過後全身酸軟,寢衣鬆鬆的掛在身上,不知一夜出了多少汗,衣裳濕了又干,干了又濕,竟結出一層鹽粒,想必形象甚是狼狽。然而那股在胸口亂撞的狂躁之氣卻不見了,龍淵坐回榻上調息,只覺得如獲新生。

    就連這段時間一直盤桓在心頭的戾氣都一掃而空,五臟六腑如被洗滌,從頭到腳說不出的舒暢。

    龍淵起身活動身體,邊踱步邊思索那幻境與昨晚心智失控之間的關聯,想著想著,忽然記起穆籬與許之凡爭吵,皺起眉頭,朝殿外高聲喊道:「來人!」

    話音剛落,龍淵猛然抬手擋住眼睛,只見青銅殿門的縫隙煥發出一道道細如刺芒的金光,穿透浮蕩著塵埃的空氣,照亮整間殿宇,耳畔清清楚楚地傳來了說話聲,不知發源於何方,勢如洪鐘,語氣莊嚴肅穆:「歷時兩百七十三年,終於度過心劫,我等恭賀帝君重回仙班。」——

    這聲音不是別人,正是那號稱要遊歷百年的老仙兒!

    龍淵不知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大步推門走出寢殿,內殿空無一人,外殿同樣空無一人,待從正殿大門走出,站在台階前沐浴著清晨霞光時,龍淵忽然停住步子,被此情此景驚得說不出話來。

    皇宮每間殿宇的守衛和宮人,並趕來上朝的大臣,無不朝西方蟻伏跪拜,往上看去,只見西方天宇呈現漫天紅霞,天兵天將在雲間佈陣,手持兵器將皇城重重包裹,人數之多無法統計,烏壓壓的竟一眼看不到頭。

    那老仙兒一身寬袖道袍,頭戴混元巾,正帶著幾名道徒從天邊緩緩而來,身旁一位手持淨瓶,面容慈善的白衣婦人與他同往,正是南海觀音,一干大小仙家在後面跟隨。

    祥雲在殿宇屋脊的正中停下,並不接近,諸位故人與龍淵相視而笑,互相行禮問候,一時祥雲漫天,佛光大盛,頗有將天庭搬至人間之態。

    南海觀音從淨瓶中抽出柳條,朝龍淵身上點了幾點,笑道:「明辨是非,心懷善念,才能妖邪不侵,帝君歷劫數百載,終於衝破心魔,可喜可賀。」

    「淨水雖不能補全修為,總比血肉之軀好些,望帝君往後多行善事,我等在仙界擺宴,靜候帝君大駕。」

    龍淵頷首稱是,眾仙不便在人間久留,相談片刻便駕雲離去,等身邊只剩了那老仙兒,龍淵一把扯住他的鬍子往殿內走,斥罵道:「你這老東西,折騰了我這麼久,就等著這一天吧。」

    老仙兒卻一邊哎呦一邊跺腳,翻白眼道:「不知好歹,這些年我為了你的事幾乎跑斷了腿!今日老朽是特意奉旨前來伏魔的,三十萬天兵天將在你殿前守了一夜,靜聽殿內摧枯拉朽,若你有一念之差,當即粉身碎骨,永世不得超生,局勢何其險峻!好在你能衝破魔境,得道頓悟。」

    又道:「心魔滋生厲鬼,你生性冷情自負,看似清淨無求,卻不知這正是心魔之源,手握重權而不知心存仁愛,也不知人命與真情之可貴,若有一日略加撩撥,輕則連累天下蒼生深陷戰亂之苦,重則墮入魔道,釀成滅天大禍!為仙時你有萬載修為能強行壓制本性,然魔障不破,終究算不得圓滿,倒是天帝的辦法好,你負了一隻狐妖,便罰你來人界嘗嘗這紅塵諸種無奈別離,求不得之苦,什麼時候學會慈悲,什麼時候讓你回去。」

    他說的輕巧,但龍淵想起方纔的數十萬天兵和昨夜厲鬼哄誘之語,深知其中利害,當即深深作揖,謝道:「這是大恩,我記下了。」

    這個鄭重的謝還沒有說完,那老仙兒得意的捋鬚笑道:「別謝別謝,老朽自得其樂的很。」

    「老朽見帝君自負了一輩子,從來沒有認錯的時候,也從來沒有低頭的時候,此番被那小公子整的如此憔悴,操碎了心卻換來一個被人厭棄的下場,實在有趣,有趣至極!」

    龍淵被他頂的噎住,卻一句辯駁之言都說不出來,想起自己與公子寒走到現在的地步,不由心中淒惶,過不了多久他便要重回天庭,那小公子卻時日無多,從此怕是緣盡了。

    人間千回百轉,總是誤會和遺憾,手眼通天也算不出人心變化,龍淵往後退了一退,苦笑道:「此生實在對不住他,都是我咎由自取罷了,拜託仙翁一件事,往後若有什麼對他好的,你就去辦,至於因緣如何,我還是不問了。」

    老仙兒見帝君被折騰的連說話聲都小了,樂得哈哈大笑,對龍淵擺手道:「他的命數我也不知道,按說他助你度劫,對天界有大功德,又心性善良,理應投生個好人家享清福。但他受人擺佈了一輩子,總得有個自己做主的時候,天帝的意思是全憑他的心意。」

    「依我看,你倆鬧成這樣,以後肯定沒戲,沒戲唱啦!」

    老仙兒賣了半天關子,把龍淵急的上火,終於遂了心願,湊到他耳畔低語了幾句話,掩口道:「天機不可洩露,你要是說走了嘴,可就不靈了。」

    龍淵聽完,本來就皺著的眉頭蹙得更緊了。

    老仙兒把話帶到了,就要起身告辭,剛走到門口,龍淵忽然趕上來,扯住他道:「還有一事。」

    「那白狐死了二百餘年,不知身上的毛髮指甲,或者骨骼等物是否還能托地仙們尋到?我實在想替他把三魂七魄湊齊,我欠他一條命,更欠他一句抱歉。」

    龍淵拱手作了個揖,恭敬道:「拜託了。」

    老仙兒思忖了一會兒,應道:「姑且一試。」

    說罷揮了揮拂塵就走了,這一走,可就真的再沒回來過——

    此後一切照舊,龍淵依舊做他的皇帝,只是政事更順手了,當日仙家顯靈的事被愛嚼舌頭的宮人傳的沸沸揚揚,眾人皆道當朝皇帝有神仙點化,更有天兵護佑,對其愈發恭敬。

    龍淵釋放了被趕到北郊的叛軍,不僅沒有責罰,還拿出國庫銀子安撫,讓他們回家去,種地的種地,做買賣的做買賣;承天殿的宮人也沒有獲罪,此事傳出,百姓皆贊皇帝仁厚。

    浮生山中小院的日子也一切照舊,龍淵再沒有東行,只是時不時差手下送些吃食用具,那桃妖見兩人信守約定,也就不再阻撓,但無論宮人送來什麼,公子寒只是把東西用匣子裝了,隨手擱在後院裡,從來沒有動過。

    三年後的一個冬天,浮生山傳來公子寒病重的消息,龍淵日夜兼程趕赴山中小院,到達時公子寒還沒嚥下最後一口氣,龍淵想進屋看他,棠溪和桃妖兒一同攔在門口,說公子吩咐了誰都不見,龍淵急得一人甩了一個巴掌,衝到病榻旁,公子寒鬢髮皆白,面頰呈現死者的灰氣,瘦的只剩一副骨架,一雙眼睛滿懷不甘與憤恨的盯著屋頂,彷彿在責怪龍淵不遵守他的遺願。

    龍淵什麼也不問,什麼也不解釋,只是緊緊攥著他枯瘦的手,一遍遍在他耳邊重複:「你等我,你等著我。」

    公子寒的目光流露出譏諷之色,然而龍淵毫不介懷,把這句話反覆說到啞了嗓子,說到公子寒徹底閉了眼,他還不依不饒的在棠溪和桃妖的哭聲裡念叨:「你等我,一定要等著我,你再等我最後一次!」

    棠溪以為龍淵悲傷傻了,在他拉著屍體不撒手、又念了一整天後,終於忍不住端了一盆冷水當頭朝龍淵澆下去,結結巴巴道:「公子已經走了,不可能再等了。」

    龍淵掛著滿臉水珠回頭對他怒目而視,棠溪一下子閉了嘴,他想,即便傻了,皇帝還是皇帝,狠起來還是會殺人的。

    不顧兩人的極力反對,龍淵帶著一身冰渣子離開時,還是帶走了公子寒的遺體,聽說不久之後,龍淵公佈了先皇一直隱居於山林,近日才新喪的消息,長安舉辦了一場規模空前宏大的喪儀,舉國百姓為先皇戴孝,據說有百姓感念公子寒恩德,一月不食葷菜,也有人為他修廟建祠堂,數月不穿紅衣。

    公子寒的棺槨被以最高儀制葬於陵山,每天都有百姓來山下遙遙祭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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