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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 節目錄 第79章 文 / 君子在野

    夜幕又一次籠罩了寂靜的山崗,當夜,蓮花峰東麓的山中古剎,迎來了一場奇特的晚宴。

    寺廟伙房架起大鍋,添滿木柴的灶堂被耀的通明透亮,在沈家幹了多年的老廚子親自操刀,用好不容易得來的豆腐做一道素鴨子,一面唸唸叨叨的揮著湯勺,一面四下巡視,指揮廟裡的兩名小沙彌添水加柴,胖胖的身形像個轉軸子,在伙房方寸之地轉來轉去。

    應寺僧的要求,除了孩子和懷孕的女人,其餘難民一律吃齋飯,其實也無須強求,逃難期間物資匱乏,幾口袋糧食,再加寺院儲存的豆子和白菜,熬成糊糊塗塗的一大鍋,一人分一大勺,就是難得的美味,至於救濟堂的孩子們,則每人分到了一塊夾著肉罐頭的硬麵包,青菜豆腐煮出的湯水裡額外灑了一把鮮紅的小河蝦。

    江南饕客在吃食上一向挑剔,如今一切刪繁就簡,市民們穿著數日未曾濯洗的衣裳,捧著五花八門的食具,吃得有滋有味。

    伽藍殿的後堂卻是另一番景象。

    經歷了連日的遷徙和驚嚇,大家都急需要一點放鬆,寺院主持不知從哪裡弄來一壇紹興黃酒,又抬來一張木板桌子,墊平了四條腿,大家點著蠟燭圍攏在桌邊,一邊吃飯一邊交談。

    沈疏竹一直沒有出現,沈家的大兒子沈立松,整晚都在盤算怎樣在經濟管制時期從銀行取出一筆餘款,也吃得心不在焉。莫青荷被沈老太太問著,講了許多延安的生活,他口中貧苦卻快樂的西北農村讓沈家的小丫頭們連連咋舌,沈飄萍也聽得入了迷,幾乎忘記了先前的齟齬,當聽到在西北,女人可以跟男人一樣穿軍裝上戰場,她喝了一點酒,出神地盯著跳躍的燭火,兩腮微微泛紅,目光濕潤而熱切。

    莫青荷第一次發現,在他心中傲慢無禮的沈家人也有可愛的一面,譬如良好的家教,每當他開口,就連老太太在內,每個人都安靜地傾聽,沒有人會突然打斷他的發言,當言及他與沈培楠的過往,小丫頭們豎著耳朵,捂著嘴嗤嗤偷笑。

    沈老太太貼身的老傭人為莫青荷盛了一碗湯,抿嘴笑道:「當初三爺留洋回來,說起要參軍,除了老太太,全家沒有一個同意的,都擔心他從小被人伺候慣了,到了軍營裡,連被子都不會疊呢。」

    莫青荷的眼神被燭火照得格外柔和,起身接過湯碗,笑道:「我們在北平住著,他時常還要嫌我邋遢的。」

    「部隊有部隊的規矩,哪能讓他還像以前一樣。」老太太撇撇嘴,鼻樑皺起細紋,輕輕嗯了一聲,「我倒是擔心,他那個火燭郎當的性情,恐怕還沒兩個月,就要因為打了長官被攆回家。」

    沈飄萍像想到了十分有趣的事,噗嗤笑了出來,老姆媽應和道:「還沒飄萍小姐那時,一到夏天學堂放假,大汽車把三位少爺接回來,一樣的瘦高個兒,穿著洋學堂的制服,打招呼說洋文,看見的都誇精神,可誰知道咱家裡的雞飛狗跳,數三爺年紀小,數他最能鬧,不是跟大爺養的外國獵犬幹架,就是砸了老爺的花房,那麼大的院子都不夠他瘋的,花房的玻璃,現在還有幾塊配不上花色吶。」

    大家哄堂大笑,莫青荷端著碗,慢條斯理的吃飯,感覺妥帖愜意。這種大家庭的團圓讓他暫時忘卻了外面的硝煙和戰火,隔著一條狹窄的走廊,大殿也傳來市民們的談笑聲,他忽然生出一種傷感的希望,他想,這些難民的生命既孱弱又頑強,就像春天的草,割去了可以再長,只要一點雨水,就能不畏懼寒冷的生出來,這樣的民族,不會輕易向侵略者妥協的。

    晚飯結束,飯桌被撤去了,傭人們攤開舖蓋卷,沈飄萍去了趟後院,回來時端著一隻托盤,用寺裡招待客人的青瓷茶具斟了茶水,沖大家擠了擠眼睛,大大方方的端給莫青荷。

    這一杯茶捧上來,所有人都不說話了,都笑意盈盈的望著他,莫青荷不解其意,接過來啜了一口,感覺一杯茶裡起碼放了半杯糖,立刻皺緊眉頭,道:「太甜了。」

    說完就要放下杯子,沈飄萍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道:「不行,一定要一口氣喝了。」

    她笑得大有深意,莫青荷很為難,在一旁收拾鋪蓋的老姆媽回頭一看,笑道:「嘗個味就行,大小姐作弄你呢,這是太太從南邊嫁過來的規矩,家裡有人嫁娶,青年人上門相看,客人受歡迎,就要斟一盞甜茶,客人不受歡迎,就得喝酸的。如今社會文明,這一套早不用了,現在又搬出來。」

    莫青荷捧著茶盞,他剛洗了熱水澡,吃飽了飯,又恢復了他的體面和規矩,很友善的笑道:「一杯甜茶,有什麼大不了的。」

    說完端起茶杯咕嘟幾大口喝淨了,將杯子豎起來,把杯底沒融化的黏稠糖汁也倒進嘴裡,爽快的把茶杯倒扣在托盤上,感覺從嗓子眼到喉管全被黏住了,他急著找清水漱口,沈飄萍就抿著嘴笑,道:「喝了我們家的茶,就是我們家的人,先前的事,你可不能計較了。」

    「等和平了,莫老闆再登台,一定得給我們留好位置的票子。」

    莫青荷的臉上掛著笑,卻被她勾動了心事,心說眼下他和沈培楠天各一方,感情又早已決裂,是絕無回轉的餘地了,但此時大家其樂融融,他不好意思說些掃興的話,沉默了一會兒,轉向沈老太太,攥住了那一雙蒼老的手,低聲道:「我的阿娘去了,今天我叫您一聲,您應我一聲,我們江湖人一諾千金,往後無論我與沈哥結果如何,我心裡把您當娘,是一定的了。」

    他深知戰事慘烈,前路險峻,早已不像沈飄萍那般心意單純,就不肯把話說滿。

    沈老太太聽出了他話裡的潛台詞,手中攥著一條手絹,很憐愛的摸他的腦袋,道:「老三跑的再遠,軍銜升得再高,總有回家的一天,只要老太婆沒死,他還得顧及著我的意思,你放心。」

    莫青荷輕輕歎了口氣,不再說話了。

    眾人酒足飯飽,漸漸沉入睡眠,莫青荷躡手躡腳的從地鋪間的縫隙穿過,一直走出伽藍殿,夜晚清涼如水,古剎的籬笆旁,兩支民兵隊伍正在交接,經過幾天訓練,他們已經懂得了規矩和紀律,成為一批合格的戰士了,原野從排頭走到隊尾,一支支檢查槍械,看見莫青荷,踏著碎步朝他跑來,抬手敬了個軍禮。

    「形勢基本穩定了,今天一整天,再沒有日軍上山。」冬日寒冷,原野搓了搓手,口中呼出一團團白氣,「接下來怎麼辦?」

    莫青荷把兩隻手抄在風衣口袋裡,用鞋尖輕輕踢沙地上的一塊小石頭,蹙著眉頭沉思了片刻,低聲道:「我明天進城,你們在這裡等我的消息,如果三天後我還沒回來,讓百姓下山,找個可靠的茶農帶路,你帶沈家人翻山突圍。」

    原野愣了愣:「組織有新指示?」

    莫青荷搖了搖頭:「胡漢犧牲前留了一張紙條,方法很冒險,我想試一試。」

    原野想繼續追問,看見莫青荷的眼神,明白問也是徒勞,便點點頭:「需要人手麼?」

    「不用。」莫青荷道:「這裡的人,除了你,我誰也信不過,但你得留下來照顧他們。」

    「把我們來時販茶葉的行頭備好,再準備一把消音手槍,五根金條,以三天為限,如果我還沒回來,無論聽到什麼風聲,上報組織,說我已經犧牲了。」

    莫青荷的話讓原野心裡一涼,立刻意識到形勢的危險,但他保持著不動聲色的樣子,神情凝重而冷峻,伸手與莫青荷握了一握,低聲道:「保重,我等你的好消息。」

    山林的夜晚格外安靜,莫青荷聽到背後有腳步聲,匆匆忙忙跟原野結束交談,原野帶隊伍走了,莫青荷回頭張望,正看見沈疏竹從大殿的台階走下來。

    一向風流倜儻的沈家二少爺神情憔悴,眼眶微微有些發紅,顯然,在今晚的夜宴裡,他是唯一一個無法展露一絲笑容的人,莫青荷注意到他身上的杭紡長衫添了土漬,大約是剛從後山茶園祭奠過陸小姐,衣裳的袖管做得很窄,緊緊貼著手臂,露出一截消瘦的手腕,他用一塊白綢手絹掩住嘴巴,輕輕咳嗽兩聲。

    沈疏竹此刻的樣子像一位癆症病人,莫青荷從心裡生出了些憐憫,就無心跟他計較白日的衝突,走上前去,摘下禮貌鞠了個躬,道:「外面涼,二爺回去吧。」

    沈疏竹蒼白的臉浮現出譏諷的神色:「怎麼,莫老闆現在春風得意,捨得死麼?」

    莫青荷一愣,心說剛才與原野的對話不知被他聽去了多少,只得耐著性子站住,恭敬道:「誰都想活,可惜有時候死與不死不是自己能決定的。」

    沈疏竹的薄眼皮略微一動,眼鋒像細細的刀,將他從上到下剜了一遍,從鼻子裡冷哼一聲,並沒有說話。莫青荷等了許久,見他沒有別的吩咐,略微點一點頭就要繞過他,沈疏竹卻突然橫跨出一步攔在他身前,朝四周望了望,冷冷道:「十年前我就對三弟說過,共|產黨是窮光蛋入的黨,根本成不了事,以如今的世道,你以為五根金條能做什麼?」

    他將手絹收回袖子裡,攏著袖管,居高臨下的白了莫青荷一眼,道:「進來跟我拿錢。」

    說完轉身就走,莫青荷跟在後面,他看見沈疏竹側臉的線條,沈家人標誌性的鼻樑和眼窩,在心裡歎道,這一家人,在某些方面還是相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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