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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 節目錄 第72章 文 / 君子在野

    有人倒下了,有人被聲音吸引過來,又引發更激烈的槍聲。

    莫青荷把注意力集中在信上,一目十行的看下去,他突然意識到,這不僅僅是一封情報,也是師弟的遺書!

    「少軒師哥,深夜傳信給你,也許已讓你識破我的身份,如果你在天亮前讀懂信中內容,記住不要來找我,更不能擅自離開你的朋友,那只會增加無謂的犧牲,因我對今夜之所為早已深思熟慮。」

    「從十五歲離開你們至今,我所經歷的,其苦難和曲折遠超出你所預料,更不能用紙和筆記錄,但我知道你能夠理解,你一定能夠理解!我們的生命就像台上的戲,無論台上多麼光鮮亮麗,另一半則始終沉降於厚重的大幕之後,被深深埋藏,永不見天日。對於我的人生,我只能對你說,師哥,我快活極了,也累極了。」

    「師哥,從發下誓言的那一天開始,我願不惜一切代價,只求此生能夠免於愛情的侵擾,直到碰見宗義。你可以譏笑,也可以罵我有眼無珠,但我愛他,他給了我暗無天日的人生中唯一的光明。這份愛與國家無關,更無關黨派與政治,它發乎人性,發乎溫暖,我相信,無論戰爭的功過成敗,這份人間至平凡之愛將與我與他一起朽爛於塵土,不被世俗評判,不為任何紛擾而褪色。

    「他予我之愛,我深記於心,但卻不能有所回應,因為我心中不能唯他一人,我愛你和沈先生,愛柳初師哥,愛這片土地每一名麻木怯懦的中國人,這份情懷之寬廣之痛苦,令我不能回報陳之萬一。」

    「你所體會之愛恨,我曾感同身受,你所體會之掙扎,我曾萬倍掙扎,你有沈先生為靈魂伴侶,而我此生將踽踽獨行。我的心早已給予你們,我的愛將以死亡告終,只有這副軀殼,追隨我的愛人而去,贖萬世不贖之罪孽。」

    「師哥,原諒我用這種方式與你草草告別,我不曾悲傷,也希望你不要為我悲傷,請守在你該堅守的位置,我的靈魂護將佑你,你的身邊,無數隱姓埋名者在用生命護佑你。」

    「永別了,少軒師哥。師弟杭雲央敬上。」

    最後的幾句話莫青荷根本認真去讀,他的眼淚控制不住的往下流,甚至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哭泣,他只是感覺臉頰被風吹得冰冷,伸手一摸,才知道是流了眼淚,他緊緊攥著那幾頁薄紙,任淚水一滴滴的打濕了它,視野濕潤而模糊,他看到紙頁被打濕的地方浮現出了新的字跡,不用想他也知道,那是雲央從陳宗義手中得來情報。

    這就是他們的生命了,就連遺書,也要成為傳遞信息的工具,人之性命在此刻顯得如此卑微,也如此浩大。莫青荷抖著手把信箋塞回袖子裡,連滾帶爬的往巷口撲過去,外面的槍聲已經逐漸平息,他知道自己不能出去,只能用指甲死死摳著古舊的磚牆,指甲縫隙填滿了泥土,又滲出了血水,他稍稍探出頭向外看,只覺得心跳如擂鼓,每一聲吞嚥口水的細響都形成巨大的轟鳴。

    巷口那一塊方方正正的光明已經沒有了站立的人,落雪被無數雙倉皇的腳踩成了稀泥,陳宗義躺在血泊裡,胸口開了一個血洞,汩汩湧動的血在夜色裡如墨汁一樣濃郁漆黑,他伸著手臂,身體擺成一個大字,靜靜的睜著眼睛。

    在他周圍,許多穿黑制服的憲兵橫七豎八的躺著,都已經沒了聲息。天空飄著鵝毛般的大雪,紛紛揚揚落個不停,雪花讓周圍顯得清潔而寂靜,杭雲央安靜的站在馬路中間,留給莫青荷一個漂亮的背影。

    遠處又起了人聲,有人在大叫,腳步紛亂嘈雜,一群人喊著口令朝這邊跑來。

    雲央慢慢轉身,一步步走向陳宗義的屍體,跪在他身邊,溫柔地為戀人合攏雙眼。然後他站起身,望著莫青荷藏身的方向,露出稚氣的甜蜜微笑。

    莫青荷瞪圓了眼睛,捂著胸口大口喘息,往後倚著牆壁,幾乎要癱坐下去。

    然而他還是盡力站著,竭力扮演著這場落幕唯一的觀眾,他也開始微笑,用手掩住嘴,一邊壓制著身體的痙攣和即將噴薄而出的野獸般的咆哮,一邊朝雲央微笑,眼淚斷了線般往下淌,他的眼睛浸泡在淚水中,目不轉睛地凝視著他的小師弟,凝視他姣好的身形和真誠的目光,凝視他生命中最後一次登台與謝幕。

    就在莫青荷目不轉定的注視和微笑裡,雲央舉起了槍,對準自己的太陽穴,輕輕扣動了扳機。

    砰的一聲,雲央的身體如斷線的紙鷂,微微搖晃了幾下,然後無聲無息地倒了下去,無聲無息的躺在一片未受污染的雪地中。

    又一群憲兵趕到了,有人在嘰哩哇啦的說日本話,莫青荷沒有猶豫,迅速遁回小巷的陰影中,山貓一般敏捷的翻牆逃逸。

    他沿著杭州城一條條縱橫交錯的小路急速奔跑,不斷湧出的眼淚讓他看不清方向,一次次被腳下的磚石絆倒,又一次次捂著膝蓋爬起來,穿過狹窄而擁擠的南方市井,一直奔向那泛著水汽的茶園和山坡,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匹亂跑亂撞的牲口,然而他不能停下,日本人就要來了,杭州城就要淪陷了!

    風呼呼的吹過他的耳畔,冰冷的雪花不斷撞擊他的面頰,不知跑了多久,周圍的民宅逐漸稀少,馬路斷斷續續,兩側搖曳著成片的荒涼沃草,莫青荷混跡在三三兩兩的難民身影裡,拐過一道彎,撥開遮擋視線的一叢蒿草,只見天地陡然開闊,夜幕中的群山呈現出溫柔的曲線,那浩浩蕩蕩的數百難民,裹在厚重的棉服裡,在茫茫落雪中,如同一條沉默而凝重的長龍,往蜿蜒的山路上深一腳淺一腳的緩緩走著。

    莫青荷面容潮紅,因為長距離奔跑而全身暖熱,他衝進難民的隊伍裡,大步往前開闢道路,終於隊伍的中部遇見了滿臉倦容的原野,他趕上去,用力拍了拍原野的肩膀,生機勃勃的向後大聲呼喊:「加快速度,我們就快到了!」

    靜默的人群被這聲音猛然喚醒,一個個相互扶持,相互依偎著加快了腳步,莫青荷和原野一人背著一個走累了的孩子,在隊伍的一側來回巡視,查看是否有人需要幫扶。

    他踏著破損的石階一步步上山,時不時抬頭望一眼遠處的天空,鉛灰色的雲漸漸薄了,分開一條縫隙,露出深藍的夜空。

    他不知不覺走了神,忽然想起剛到沈培楠身邊時,與雲央在客廳的意外相遇,雲央跪在地上,被他罰唱了一段《文姬歸漢》,莫青荷回憶著他那時的唱腔,忍不住輕輕哼了出來。

    「荒原寒日嘶胡馬,萬里雲山歸路遐。蒙頭霜霰冬和夏,滿目牛羊風捲沙。傷心竟把胡人嫁,忍辱偷生計已差。月明孤影氈廬下,何處雲飛是妾家?」

    胡漢?虧他想的出來!

    莫青荷回過頭,托了托背上那孩子的屁股,又仰頭望向天空,天色開始泛白了,他想,黎明就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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