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20日。
那是月子登上前往巴黎的班機的日子,也是離開我和雪綺的日子。
那天中午,我在機場送月子上飛機。
因為雪綺要上學,她沒能夠親自來機場送走月子。
那天,月子戴著黑色的太陽帽,黑色的長髮從太陽帽下一直落到黑色的制服裙上,時隔兩個月,她又戴起了墨鏡,提著手提箱的她,顯得是那麼的素樸、恬淡和靜美。
「哥,那我走了。」過安檢台的時候,月子轉過頭看著我,對我擺起笑容。
「嗯。小心點。」我對著月子笑了笑,「對了,你的法語學的怎麼樣了?」
月子對我一笑,用法語對我說道:「pasdesoucis(沒問題)。」
月子對我燦爛一笑。
那一笑讓我如沐春風。
我呆呆地看著月子,而月子也看著我。
手裡提著行李箱,月子看著我。
一時間,我們居然沉默了。
「月子,」沉默了半晌,我看著月子,捏了捏手,深深吸了口氣。我知道,這種時候,我應該說一句份量十足的話才能夠安心。
可是,我該說什麼呢?
看著月子,我的大腦一片空白。
而月子還是看著我。
期待著我說些什麼。
「哥,想說什麼……就說吧。」看到我的猶豫,月子最後開口問我。
我調動了全身的力量,鼓足了勇氣,用力地看著月子,幾乎要把滿腔的熱血全都噴灑出來。
接下來我說的一番話,真的是我鼓足了勇氣才能說的。
為了這一句話,我不知道做了多少的思想鬥爭。
「月子,巴黎是浪漫之都,如果在那裡遇到什麼喜歡的男生,就不要考慮我,儘管去談一場戀愛吧。一定要轟轟烈烈地談一場!!」
我的話引來了周圍的人的紛紛側目,我也感覺到胸口心臟亂跳,我臉上發燙地看著月子。
卻發現月子眼角一片晶瑩。
月子沒有哭。
而是在笑。
「謝謝你,哥。」
似乎是等了我這句話很久,月子走到了我的面前,一步又一步。
她站在了我面前。
雖然比我矮了那麼一點,但是,她還是靠了上來,點起了腳跟。
然後,我看到月子那張精緻而又雪白的臉離我只剩下了一公分。
「月子……」
唇上忽然一片濕潤。
難以言喻的柔軟。
還一點點地香甜,就像掛花般的味道。
那是月子嘴唇的味道。
月子蜻蜓點水般地在我的唇上點了那麼一下,然後,又輕輕地退開了。
我不敢置信地看著月子。
這是她第一次親吻我。
真的是第一次。
「謝謝你的這句話……可是,我說過的。你不結婚,我就不結婚。」
你不結婚,我就不結婚。
我心中一震。
「要早點找個對象哦,雪綺也好,雨慧也好,別的女孩也好,除了我。」
那是月子留給我的最後一句讓我動容的話。
最後,月子微笑著向我告了別。
「再見了,哥。到巴黎下了飛機再給你打電話。」
她朝我揮了揮手,然後長髮飄逸,轉了個身,如同一陣清風,淡淡地消失在了來來往往的人流之中。
「再見,月子。」我對月子的背影,傻傻地告別。「一路順風。」
黑色麗影如同那神秘地月影,飄飛的長髮彷彿悄悄溜走的清風。
月子走了。
雖然不是永別。
但是那天,在那機場,她走了。
雖然後來寒暑假的時候她都會回來,雖然碩士畢業後她也回來了。
但是那個陽光都找不到的陰天,那個人流湧動的機場,那一句感動人心的話語,卻只屬於那一天的我們。
無論時光怎麼流逝,無論我和月子之後又發生了什麼樣的故事,但是,印象最深的畫面之一,卻始終是那一年那一天在機場的那一次離別。
月子輕輕地走了。
就像她輕輕地來過。
她給我帶來過愛情,帶走的,卻是滿滿的思念。
還有曾經。
……
回到家,我整理了月子的臥室。
月子的臥室還是保持著原樣,所有的油畫都用白色的畫布遮著,那是我答應過月子的,在她回來之前,我都不會去動她的臥室。
在月子床頭櫃上,我偶然發現了月子留下的那本黑色日記。
也不知道是忘帶了還是故意留下的。
想了想,我還是隨意地翻開了日記,然後,我看到了撲面而來的秀美日文。
看不懂。
一頁都看不懂。
我無奈地搖了搖頭。
又翻了幾頁,卻愣住了。
因為,我發現,從9月開始的日記,不少都是用中文寫的。
我定下神來,坐在床上,一頁一頁地翻動、閱覽。
9月3日
身體好多了。可是他還是一副心事重重地樣子,我住院的一段時間,他瘦了很多,也成熟了很多。今天我畫畫的時候他偷看了我三次,我裝作沒看見,他真笨,居然不知道。雖然有些鬱悶,但是更多點的,還是竊喜!
10月4日
他還是沒有發現我是他的妹妹。一切都按照計劃進行著。只是我越來越不想這樣下去了。我騙了他。可是,我發現自己越來越難以抵制他了。我想我對他應該已經有了不同於兄妹的感情。我很清楚。我想告訴他實情,可是那樣一來,我們的關係就不能保持了!我該怎麼辦???怎麼辦?
10月18日
才買了兩個月的lv單肩包壞了。看來名牌的質量往往和價格成反比。沒想到他居然比我先發現了,還陪著我去商業街買了款新的。可惜他的眼光真差,連仿製的和真品都分不清。要不是我提醒他,他怕是要花冤枉錢了。還順便買了雙clover的鞋子,本以為會比日本便宜,沒想到價格也相差無幾,失望。
10月21日
今天他在客廳裡看電視,忽然對我提議去看電影。他終於沒忘記月影清風的計劃。我好高興。電影很無趣,他中途睡了15分鐘,醒來後卻還裝模作樣地說劇情很俗套。那時候我真想拆穿他,可是我笑著沒告訴他,看他繼續吹!
11月6日
他發燒了。但是卻還是帶著病上班,冒著雨去接雪綺。我想他真的很愛雪綺。如果是我發燒了,他會怎麼樣呢?
11月12日
我發燒了。頭暈……全身酸痛……我要給他打電話讓他回來嗎?算了,還是睡一覺吧……
11月16日
終於退燒了。今天他特地給我做了一碗味增湯,可他明明不會日本料理的。不過味道真的不錯,不知道他是不是網上查的料理方法。有空問問他。
11月26日
他也發燒了。39.6度。是累的吧,公司的事那麼多,還要照顧雪綺,還要陪我實現那個月影清風的計劃。我早就該看出來他在勉強自己了。今天我在醫院裡照看了他一個下午,可是他卻不停地喊綺綺。看來他最牽掛的還是雪綺啊。真沒辦法。我也很喜歡雪綺。可是他到底喜歡誰更多一點呢?
12月2日
天氣真是越來越冷了。中國的冬天比日本冷多了。今天下了場雨,家裡居然停電了,剛買的《mina》雜誌看不成了。晚上我在黑暗裡看著他的臉,忽然覺得和第一次見面時比起來,他真的瘦多了。黑暗裡的輪廓顯得更加明顯。他居然沒有發現我一直在盯著他看,還像個瞎子一樣找手機照明,這個反應遲鈍的傻瓜。
我發現我對他越來越不能自拔了。可是,總有一天他會知道真相的吧?到那一天,我該怎麼辦?我真的……命中注定只能是他的妹妹嗎?我真羨慕雪綺,雖然叫他papa,但是卻沒血緣關係,還有和他在一起的可能。真羨慕。
12月13日
天氣越來越冷了,這恐怕是我在中國過的最後一個冬天了吧。月影清風的計劃還是沒有實現,我想,他已經忘了吧。
我是看不到中國的下一個春天了。今天志保勝平來找我了。結婚日期就快到了。舅舅來催我了。難道我真的要離開他,回去和黑澤明一那個熊一樣的男人過一輩子?
要告訴他我是他妹妹的真相嗎?至少那樣一來,他不會再遺憾了吧……
可是,為什麼我還是說不出口。
或許還是就這樣離開最好吧。
就算在離開的時,我們還是情侶關係。
雖然他沒有實現月影清風計劃。
但是,我不在乎了。
他是愛我的。
我早就知道了。
我也愛他。
都說13日碰上星期五最不吉利,今天還是南京大屠殺的紀念日。看來,我這個「日本人」真的該要走了呢。
真的好捨不得他啊。
可是不得不走了。
只希望大明神,如果有來世,讓我和他沒有血緣關係吧。
再見,我的初戀。
再見,我的阿東。
我愛你。
……
看完日記時,已經是傍晚時分點了,外面開始下起了雨,我合上了日記本,呆呆地在木質地板上坐了一會兒,腦海裡浮現著這一年來和月子的點點滴滴,每一個細節,每一個畫面。
平復了心情後,我走到了陽台上,外面風雨大作,一片陰暗,就像夜晚。
我不知道該怎麼描述那一刻我的心境。
那種感覺,就像喝了一杯苦咖啡。
我知道,我愛過月子,月子也愛過我。
我是知道的。
她也知道。
可是……我們終究也只能這樣了。
雨水扑打在我的臉上、欄杆上,丁丁鼕鼕,演奏著一曲曠世的神曲。
就像那天月子在風雨中為我演奏的曲子一樣。
在那首曲子裡,有童話,有哭笑,有喜樂,有夢幻,也有傳奇。
漸漸點亮城市的燈光在雨水中變成了五彩斑斕的光圈圓暈,紅橙黃綠互相組合,幻化出一個神話般的絢爛世界。
一瞬間的呼吸,一瞬間的美麗。
永恆的感動。
我站在欄杆前,感受著風雨,望著短暫,但是絢爛的風景,不自覺的,卻是想到了那一天,月子在墓碑前拉小提琴的悲涼畫面。
荒蕪的平野、蕭條枯草、寂靜的墓碑,還有瑟瑟的寒風……
還有那個墓碑前那個孤獨的黑衣少女。
那種淒涼悲愴的感覺,又一點一點地滿上了我的心頭。
直到我的咽喉。
然後,我重重呼了口氣,那種感覺,消失了。
留下的只有一種稱之為美好的情愫。
望著風雨中的風情都市,我擦去了臉上的水,不自覺地微笑起來。
此情此景,如此美麗。
我又傷感什麼。
我有什麼好傷感的?
我們都生活在永恆與瞬間的交錯口中,邂逅,離別,在誕生與演化出萬物的萬花筒世界裡,所有的存在都有其價值,每一個故事最終都避免不了悲傷的結局。
生命倏忽,終將消逝。
歲月浩浩,不過如此。
永恆不過那千瘡百孔的明月,短暫不過那轉瞬即過的清風。
但是,在這過程中,風與月構成那一幅畫面,卻會被有情有意的觀景者記錄下來,成為永世不忘的美景。
或許誰也留不住匆匆溜走的清風,也得不到遠在天邊明月,但我們至少擁有了曾經最美的景色。
……
故事繞了一大圈,最後,還是回到了最初的原點,回到了只有我和雪綺兩個人的世界。
馬伊可、唐夢嫣、月子、k哥、藍月亮、機關……那些形形色色的人,那些驚心動魄的事,都就那樣成為了過去。就像風雨過後,一切都終歸於平靜,只剩下在風雨裡那段滿滿的回憶。
月落無蹤,風過無痕。
唯留當時情景在心間。
就像千年前的蘇軾在《赤壁賦》裡所說的
「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
……
某天,我正在家裡的庭院把車開進車庫,剛出車庫,大門外卻是傳來了一陣輕輕地敲門聲。
敲門聲很輕,回頭看了看別墅,想到雪綺就在別墅裡,我皺起眉頭去開門。
門開了,我卻呆住了。
因為門外居然出現了一個我料想不到的人。
一個小女孩。
一個懷裡抱著一個大笨熊玩偶,披頭散髮、穿著發黃的破舊短衫,渾身髒兮兮的小女孩,或者說,小蘿莉。
小女孩看起來大概才10來歲,年紀甚至還沒有雪綺大。
小女孩很髒,滿臉是灰,衣服上也滿是補丁和褶皺,身高還不到1米4。
看到我,頭髮凌亂的小女孩抬起頭,我愣住了。
「小妹妹。你……找誰啊?」
「你是楊建東嗎?」
小女孩用古井無波的眼睛看著我,看到眼前這個小女孩的眼睛,我嚇了一大跳。
我靠……這是什麼樣的一對眼睛啊。
空洞、幽怨、疲憊,還帶著說不上來的味道……那感覺,好像是……仇恨?
這個女孩,好像很憎恨我?
可是,我跟這個女孩有仇嗎?
或者說,我認識她嗎?
我怎麼不知道?
可是她怎麼認識我?
看著小女孩的眼睛,我定了定,然後擺出笑臉:
「對啊,呵呵,這裡是我家,我是楊建東。你……是誰家的孩子啊?」
讓我想不到的是,聽了我的回答之後,小女孩的眼神居然陰沉了下來。
她死死地盯著我,用冰冰冷冷,和她年齡完全不符的聲音說道:
「我是你爸爸和你後媽的女兒。我叫沈莫離。」
後媽?
沈……莫離?茉莉?
因為發音不太清楚,我不知道女孩叫莫離還是茉莉,大概……可能是茉莉吧。
但也就那一剎,我忽然明白了過來。
十多年前埋下的禍患種子……在今天,終於還是發芽了。
我終於還是逃不過這一劫。
小女孩依舊用怨毒的目光看著我,然後,她用嘶啞的聲音對我說道:
「我媽媽死了,她沒有別的親人。只有你能收留我,否則的話……我今晚就會死的。」
小女孩真是語出驚人,說出的話完全就是成人的口氣,驚得我臉色都僵硬了。
「小妹妹,你在胡說什麼啊,你媽媽呢?」我還是不太敢相信,或者說,我在心裡說服著自己不要相信眼前的這一切。「」
叫茉莉的髒兮兮的女孩依舊死死地盯著我,然後,她忽然有些羞怯地低下了頭。
「這個。幫我拿一下。」小女孩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而是忽然把手裡的大布熊遞給了我。
看到小女孩的動作,我猶豫了一下,我看了看她手裡的破舊布娃娃熊,皺起了眉頭。
裡面……該不會有炸藥吧?
那時候,我居然產生了這樣的荒誕想法。
或許,機關真的在我的心裡留下了太深的陰影。
難道我的膽子小到連個小女孩的布娃娃都不敢接下了嗎?
我自嘲一笑。然後,我懷著奇怪的心情彎下腰去拿女孩手上的大笨熊。
但是,就在我接過大笨熊的時候,女孩卻是忽然抬起了頭,用充滿了怒火的怨毒眼睛看著我,然後,我還沒有反應過來,她卻忽然伸出了小手--
「啪!」
我的臉上就那樣被她打了一個乾脆而響亮的耳光。
她打我?!
我居然被一個小女孩打了耳光?!!
我不敢置信地看著小女孩,死死地盯著她,而小女孩,或者說,茉莉卻是一臉的陰冷。
小女孩用帶著仇恨火焰的眼睛看著我,用凶狠的口氣,一字一句地說道:
「這是替我媽媽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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