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濃若墨汁的夜幕上不見任何星辰,就是月亮也不見了蹤影,黑漆漆的讓鄭若想起了上一世那一個死去的晚上,也是這般的夜空,如同一隻巨獸張大的嘴巴,稍不留神就會被它躥出來一口吞噬。
一如之前幾個夜晚,她拿出了塤嗚嗚的吹著。在這樣的黑夜裡,憑添了幾分淒涼。
白天,她並沒有費多大的力氣就說服了慕劍秋,讓他帶著那支私兵,陪她一同前往峙陽城。
上一世,石越坐上高位之後,曾經和她說過,江南周氏也是數一數二的名門。她雖不清楚周玨在周氏是什麼樣的地位,但是,能夠和王九郎稱兄道弟的想必也不是什麼簡單人物,應該也有著不少的私兵吧?就算沒有私兵,護衛應該也不會少。
去峙陽城,最缺的是什麼?
兵,和糧食。
糧食,她不愁,可是,這兵卒,拼拼湊湊也就兩百左右……
唉……
歎息聲混在塤聲中,使得塤的音又低沉了幾分。
「你找我?」
突兀的,一道低沉的男生在她身邊響起。驚得她吹塤的手抖了抖,便錯了一個音。
女子跪坐在廊簷下,長長的發漾在身後,貼於背上,在發尾彎曲了一個弧度,藉著微弱的油燈,男子依舊可以感覺這三千青絲如同錦緞一般的觸感。他的手動了動,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沒有隨著心摸上去。
「你……是誰?」鄭若顫著音問著,突然在夜深時分出現一個戴著面具的男子,不能不讓人心顫。她的身子不由得往後縮了縮,看起來不僅受到了驚嚇,還有些害怕。
「呵呵……」黑夜中傳來一陣低笑聲,男子緩緩摘了臉上的面具。
「呼——」鄭若看清男子的面目輕輕的鬆了一口氣,「你……你怎麼來了?」她詫異的問著眼前一身風塵的男子。
也許為了方便戴面具,這次他額前的碎發全都往後束了起來,露出一張霸氣卻不失俊美的臉孔,也許是夜晚,柔和他臉部的線條,鄭若竟覺得這樣的他看起來有些親和。
李贇走到她對面跪坐下來,手放在雙膝上,黑夜為他放肆而貪婪的打量做了掩護,不至於讓對面的少女驚慌失措。可是,他覺得這樣遠遠不夠……
「怎麼了?」見他不說話,鄭若為他倒了一杯茶,摸了模光滑的臉蛋,「沾了髒東西了嗎?」
李贇輕咳了一聲,掩飾著自己的尷尬。
「沒有。」拿起雙耳杯,淺淺的飲了一口,「今日接到你傳來的訊息便趕回來了,你找我可是有事?」
鄭若心中有些不好意思,自己一封語焉不詳的信,竟然讓他不辭幸苦的從戰場上趕回來。
「戰事完結了?」為他再倒了八分滿的茶,輕聲問道。
「林茂已經伏誅,剩下的不過是些小魚小蝦,我在與不在都一樣。」
「嗯。」
「此次李大哥立了大功,想來郡守大人定會有獎賞。」
李贇不屑的冷笑了一聲,「那個匹夫?阿若又不是不知,他已然離開了鳳凰城去哪領獎賞?」
「李大哥莫急,郡守大人不在,州牧李大人應該還在上林。」
李贇沉吟了片刻,道:「我聽聞這個李大人,陰險狡詐,最喜歡貪墨下面人的功勞。此次前去,雖說是剿匪,其實你我心知肚明,就是鎮壓暴動的流民。你不知,這一次李大人派了他的妻弟當了督軍,此人急功好進,若不是有我和陰夙在後面穩著,不要說他帶去的一千人會落入林茂陷阱,就是我和陰夙的五百人也有被他給折騰精光。此次雖然勝了,這功勞怕還落不到我頭上。」
鄭若微不可見的歎息了一聲,上一世的時候,就因為軍功的問題,李大人和他的妻弟以擺慶功宴為由,將李贇和陰夙扣押下來,冠上一個莫須有的罪名,準備十日後處斬。若不是有那個神秘人出面,李贇早就死了,日後也不會有那麼輝煌的時刻。
她一直在想,一直在李贇幕後出謀劃策的神秘人是誰?按理說,這個時侯,他已經出現了,為何她卻半點都感覺不到?
「好了,不說這個,你傳信給我,為了什麼事?」
「其實有個不情之請——」
「既是不情之請,我看,就不要說了。」李贇淡淡的說道。
「哎?」鄭若沒有想到自己的開場白剛說完,就被他堵了回去,一時間找不到別的理由說話,愣在了原處。
「呵呵——」一陣低笑聲在夜空響起,看她呆呆的樣子,李贇覺得十分可愛,「逗你的,不管你有什麼不情之請,說出來,能夠辦到的,李大哥義不容辭,辦不到的,想盡一切辦法也會做到。」
鄭若也笑了一下,李贇雙眼一亮,剛才他彷彿看見了曇花的盛放,雖然只有一瞬,卻也足夠傾國傾城。
「想來,李大哥已經知道司馬楚之所以突然離開鳳凰城,實是因為他已經讓邕州州牧開了清水關,放了胡人入關,而他自己則棄城而逃了。」
「嗯。」
「那李大哥也應該知道,王九郎前往邕州勸州牧杜大人不開清水關一事吧?」
「嗯。」李贇淺飲了一口茶,點了點頭。
「王九郎被困峙陽城這事兒李大哥知不知道?」
李贇放下手中杯子,看著對面的少女,心中非常的不舒服,就好像吃了一個非常酸的果子,一直從嘴裡酸到心裡,直到一種苦澀靜靜的蔓延開來。
「你——究竟想說什麼?」
鄭若沉吟了半晌,「我想請李大哥向李大人請示出兵峙陽城。」
「你想救王九郎?」李贇的聲音低沉,若是狗蛋在這裡,聽見他這樣的聲音,定會立即逃開,因為這是他發怒的前兆。
鄭若點了點頭,「是的,我想救王九郎。」
「為什麼?」李贇淡淡的開口。彷彿一隻在叢林裡休憩的獵豹,慢慢的站起了身子,準備向獵物撲過去,危險之極。
鄭若沉默了片刻,道:「不管李大哥信不信,我想救的其實是我自己,或者說是我的家人。」
李贇原本緊繃的身子慢慢的鬆軟下來,雙手抱胸,靜靜的打量著眼前只及他胸膛的少女。膚若凝脂,吹彈可破,粉嘟嘟的小嘴,如同初熟的櫻桃,彎彎柳葉眉,籠住了一抹清愁。不過十三四歲的年紀,那一雙黑漆漆的眼睛,卻如同這浩瀚的夜空一般,很靜,靜的有一種說不出的蒼涼。好像看你一眼,你的心就會無端的驚跳一下。
「你還記得嗎?」李贇淡淡的開口。
「什麼?」
「白樺林裡你答應我的三件事。」
鄭若微微蹙眉,從遙遠的記憶力搜尋出這麼一段,點了點頭。
李贇的嘴角一勾,桀驁不馴的雙眼露出了狐狸一般狡詐的光芒。
「幫你去峙陽城救王九郎不是不可以,不過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你說。」
「日後,你不可嫁給王九郎。」只能嫁給我。
「哎?」
「怎麼,不同意?」李贇的臉黑了下來。
「倒不是。」鄭若說道,即便他不提出這個要求,她也不會嫁給王九郎,「就是覺得有些奇怪罷了。」
李贇笑了一下,「沒有什麼奇怪的。你若答應了,我便去峙陽城救他。」
鄭若很少見他笑,他一笑起來,面部就柔和許多,有些孩子氣。
「好!」她答應的很乾脆。
「嗯。」
說完正事,李贇並沒有急著走,也沒覺得半夜時分呆在一個少女的閨房會有些不妥。從某一處來說,他和王九郎都是同一類人,視規矩禮儀為糞土。做事隨心隨性。
鄭若也沒有趕他離開,低著頭想著心事。
「吹一段吧?」
「嗯?」鄭若抬頭不解。
李贇指了指放在矮几上的那一隻塤,「你若喜歡,下一次我送你一隻。」
鄭若不置可否的笑了笑,依言拿起了塤,這樣帶著一絲淒涼的樂聲,再次在夜空中響起。
李贇看著對面低垂著頭露出一截細白脖頸的少女,急躁的心慢慢變得平和。嘴角不由自主的露出了一個微笑,雙眸中那種利劍一般的光也收斂起來。
第一次,這是第一次他和她獨處。
靜謐,美好。
嗚嗚塤聲在夜空中傳的很遠……很遠……
李贇輕輕地闔上雙眼。
其實,她不知道。即便她不請求他去峙陽城,等戰事一完結,他也是要去的。臨走之前,王九郎就已經算到此行必不會順利,讓他在五天內將戰事了結,四天之後趕往峙陽城。
更深露重,鄭若也不知是什麼時候睡著的。醒來的時候,東方剛剛露出一絲柔弱的淺藍色,若不是對面還擺放著一隻雙耳茶杯,鄭若會以為昨晚出現的人是個夢境。
她站起身,動了動有些僵硬的身子。想到昨晚李贇提起的那個古怪要求,不得其解,隨之放諸腦後。
明日便要去峙陽城,今日得做一番準備。
阿爹和大兄那裡自然是要瞞著的。
……
……
又過了一天,晨曦微明。
柳絮輕手輕腳的推開了房門,床榻上側臥著一個人影,輕輕走過去,推了推。
「女郎……女郎……」她壓低聲音。
「女郎——女郎——」察覺到不對,她猛地掀開了薄被,赫然發現裡面居然只是一個長枕,女郎已不知蹤影。
「女郎——女郎——」柳絮丟下自己的包袱,驚慌失措的往院外跑去。她沒有想到,女郎丟下自己,一個人往峙陽城去了。
城外,白樺林。
「許一,你怕不怕?」穿著男裝的鄭若問著車轅上的許一。
許一輕輕咳了一聲,對著靠在車廂上的女子,說道:「女郎,你不怕,我自然也不怕。」
鄭若呵呵輕笑,「許一,你錯了,我是怕的……」
胡人,如狼似虎,她怎會不怕?可她更怕,他們會殺進城中,父兄沒了性命。
「女郎……」
「前方可是鄭氏若娘?」前面來了一個黑衣騎士朗聲問道。
「正是。」許一高聲回答。
「請與我來。」
許一駕了馬車跟著他,大約走了半盞茶之後,前方出現了一列士兵,說是士兵並不貼切,或許用護衛來形容更為合適些。清一色的黑色武士服,腰跨長刀,背上還背了長弓,羽箭。各個面色嚴峻,目光清冷。甫一走近,就有一股肅殺之氣撲面而來。連帶的許一的心中也緊了幾分。
黑衣武士身後有一輛馬車,慕劍秋見她們過來,下了車,對著鄭若行了一揖。
「此去峙陽城,危難重重。我代九郎感謝若娘高義!」
鄭若淺笑,「先生抬舉了。」
二人不再客套,又等了一刻鐘之後,後面響起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鄭若回頭望去,同樣是一群武士,不同於王九郎的私兵身穿黑色,這一群武士,穿著鮮艷的褐黃色衣服。領頭之人,頭髮全都束在頭頂之上,用了藍色的髮帶綁住,身穿同色的武士服,襯得他英姿煞爽。
見鄭若看得有些呆住,周玨提過親衛手裡的長槍,騎在馬上耍了一個花槍,嘻嘻笑著問:「阿若,可是覺得我英姿勃發?怎麼樣比起九郎來,不遑多讓吧?」
這一笑,完全破壞了方才眾人眼中的颯爽英姿。鄭若癟了癟嘴,這才是周玨!
鄭若對著慕劍秋說道:「先生,走吧。請在五里坡停一停,我們還要等一位朋友。」說著,看也不看周玨,就放下了車簾。
周玨見她不理自己,並不氣餒,催了馬上前,走在她的馬車邊。
「阿若,我同你說,這一路,必定不會順利,賊寇胡人不知凡幾。不過,你放心,有我呢,我定會護你周全。」
馬車內沒有聲音。
「阿若,不瞞你說啊,想到與你一同前去峙陽城,這幾日我都沒有睡好覺,」說著,他還掀開了車簾,將腦袋伸進來,指了指眼窩下的青黑色,「你看看,你看看……」語氣中有些撒嬌,有些抱怨。
鄭若沒有看他一眼,伸手放下了車簾。
「哈哈哈——周郎,阿若的心可不在你身上……」他周圍的護衛哈哈大笑。前面那些黑衣侍衛卻沒有一個回頭的,也沒有人笑語。
周玨嘿嘿一笑,將插在身後的羽毛扇在胸前搖了搖,說道:「你們這些粗人懂啥?這是阿若和我鬧著玩呢?」
「是嗎?周郎,這我們可看不出來——哈哈哈——」
聽著外面的笑聲,鄭若微微的蹙了眉,倒不是覺得笑聲刺耳,而是對這群護衛能不能夠戰勝胡人抱了懷疑的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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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