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靜如水，一道無聲細影越過淮南府半丈高牆。
砰——
「唔……」
「呃……」
落地時猛烈的撞擊讓我一陣懵然，狼狽從地上爬起，方要抽出水心，就聽道一個細細弱弱的聲音……
「龍兄……」
好像是清遠？
皺皺眉，我確認道：「清遠？是你嗎？」
「龍兄……起來說話……」
一片漆黑中，我極力辨識著聲音的方向，清遠再次央求道：「龍兄……快點……我撐不住了……」
這聲音，怎麼好像來自……身下？
「啊——清遠，對不住！」我慌然起身，俯身拽著清遠的胳膊，作勢要扶起他。
「龍兄——你、你……你踩著我頭髮了！」
「啊——」慌張向後一跳，我嗔道：「這麼晚了，清遠在牆角瞎晃什麼？」
「那個……散步而已。」清遠低沉咕嘟一聲，繼而語氣微微一揚：「倒是你——怎麼這麼晚還……」話說一半，似有被自己脫口而出的唐突嚇了一跳，因為失禮而沉默著。
「呵……清遠莫非在擔心我不成？」
清風徐徐，撥雲見月。淡淡的光亮下，清遠有些窘迫地抓著衣角。
本是一句玩笑，卻在這種尷尬的氣氛下變得詭異了。但既然出口了，又不得不負責善後。我輕咳一聲，笑著拍拍清遠的肩膀：「哈哈——我堂堂大男人，晚上在外面晃一晃很正常吧！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清遠不必擔心啊！」
「……恩……」清遠有些忌憚我的接觸似的，不自在的別過臉去：「是……不關我的事。」
動作有些僵硬，我完全搞不明白清遠腦子裡在想些什麼，這傢伙今晚很不正常，不適宜對話：「呃……那個……很晚了，我回去了。清遠也早點休息。」
「呃……」方走出幾步，清遠輕輕的歎息便傳來。寂靜的夜，將一切聲響放大了數倍。本是不易察覺的情緒如今通過喉間的支吾，氣息的沉悶，以及衣料的摩挲極為精準的傳遞到我這裡。
無奈地歎口氣，我轉過身，靜靜看他：「怎麼了？」
「沒……就是……道別而已。」
「除此之外，還有話想說吧？」
「……也沒什麼特別的……」
著實受不了清遠這種慢熱溫吞的性子，卻也拿他無可奈何。我只得點點頭：「既然你這麼說……」
「龍兄！」似乎下了很大決心一般，清遠猛然提高音調，尾音因為緊張而微微發顫著。
我極力維持耐心的模樣，清遠看到我目光裡的鼓勵，醞釀了好一會兒，才有些遲疑的開口：「那一晚……在風月樓……你和攝政王……我是說……」他吞吞吐吐，尋覓著合適的措辭，卻不知如何啟口，終還是洩氣地深深垂下頭，放棄掙扎一般丟出幾個字：「你喜歡……男人嗎？」
「咳咳咳咳——」被他的問法噎住，我一時尷尬得無以復加：「清遠這是什麼話！」乾巴巴地甩出一句嗔怪，下面的話該怎麼說？卻是全然沒有思路。
不喜歡？那麼風月樓的事要怎麼解釋？
喜歡？公然承認自己有龍陽之好……還不如自行了斷的好……
空氣中瀰漫著折磨人的沉默，清遠似乎喝出去一定要得到一個答案一般與我這樣僵持著，就在我受不了要開口之時，他忽然悶悶道：「抱歉……龍兄……我不該勉強你……」困惑的視線游移著，最後勉強轉出一絲瞭然的神采。
這算什麼？他就這麼胡亂的給了自己一個結論嗎？
想歪了！這個傢伙絕對想歪了！
就在這種不安情緒的驅使下，我說出了連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傻話：「其實我覺得……喜歡……和性別沒什麼關係……真心喜歡的話，除了對方的心意，不會在乎其他外在的東西……」
看著清遠越發愕然的表情，我恨不得就此消失掉，似是不願再次陷入詭異的沉默，我急迫地想把話題推向終結：「哈哈哈——開玩笑的——我不是喜歡男人什麼的……風月樓的事……是意外罷了！那個……清遠不會因為這個傳言介意著吧？」
清遠聽到最後一句，身子顫抖了一下，匆匆垂下眼簾：「抱歉……」
一句玩笑而已……竟是被我說中了？！
渾身泛起一陣無力應付之感，想起這幾日他一直怕我觸碰，該不是以為我有什麼非分之想吧？
臉色發青，我僵硬道：「呵……清遠不用擔心……我們之間是很純潔的兄弟關係！」
「……」清湛的眼眸閃閃，似是求證一般注視著我。
這——這有什麼好懷疑的？！
「我們是君子之交！兄弟之誼！」興誓旦旦，我**點點頭，走到他身邊，心口猛撞了一下他的肩膀，拍拍他的背：「清遠兄晚安！」
說罷，大義凜然地闊步離開。
一路甩開步子，直到回了房間才鬆了一口氣。這個蕭清遠，真不知道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麼，這腦子的構造……簡直詭異到令人髮指！
急急灌下一口茶，定定神，卻在我視線轉到床邊時，險些全部噴出。
「你們……這是幹什麼！」
只見床頭床尾各坐著一個小倌，粉面紅唇，髮絲盡落，衣衫不整，光潔白嫩的胸膛展露在夜色之中，散發著淡淡的幽香……
竭力遏制自己的怒火，我喝道：「你們倆……該幹什麼幹什麼去！」
「小人奉命服侍龍大人……」
「不必了……」我無力搖搖手，見兩人不動，催促道：「還不出去？」
「大人息怒，小人知錯了……」淚光閃閃，兩個小倌噗通跪地磕起頭來，完全不不知所措的模樣。
抬手撫上額頭，我一陣暈眩：「算了……你們去弄點夜宵過來好了。」
得了吩咐，兩人終於斂去迷惘的神色，諾諾出去了。歎了一口氣，我鋪開宣紙，開始飛速起草起揭露淮南貪污的文書。一時心情寧靜下來，只剩下沙沙聲撩撥著夜色。
忽而，門口傳來動靜。下意識的伸手一擲，墨盒撒著墨汁急速飛去，同時收起墨跡方干的文書，藏入懷中。
砰——噹啷——嘩啦嘩啦——
門口一片淒然之景……
端著夜宵的小倌摔倒在地，粥灑了一身，地上全是瓷碗的脆片。方才飛去的墨盒砸中他的頭，墨汁順著臉頰流下來，似乎還混著些血跡。
嘩啦——
又是一聲響，後來端茶的小倌失手打了茶壺，愣愣看著自己的同伴。
果然，我還是不習慣這兩個人的存在……
頭痛欲裂，我歎口氣：「不用夜宵了，你幫他收拾一下，上點藥就好。」
話剛說完，就是一陣感激涕零之聲，懨懨擺擺手，只覺屋裡的香氣帶來一陣難耐的睏倦。起身走向大床，卻發覺腳下發軟，只半步，眼前就是一黑，光的栽倒在地。
這兩個小倌……下了藥！
外篇之——蕭清遠
龍兄……真的喜歡男人嗎？
這樣懷疑著，清遠再一次失眠了。
最近，自己似乎越發不正常了，閉上眼，便浮現出那日風月樓廂房中的場景。
凌亂的衣物，掛著帷幔的床，赤著上身的攝政王，以及龍兄細弱得有些異樣的聲音……這些不斷在他頭腦中盤旋著，讓他坐立難安。
他們之間……確實發生了什麼吧？
他內心抵制著，而這種想法如同水流一般，不斷地從腦海中的小孔冒出，一股強烈的情緒隨之洶湧著——痛苦、逃避、打擊、介懷……
還有什麼？太多的情緒交雜在一起，他分不清，也不想分清。
可是，他就是那樣在意著，無法控制的在意著。
為什麼呢？
是對於龍兄的信任被打碎了吧。自己一直仰望著，甚至帶些崇拜和感激的人，竟然是龍陽！這樣……讓他接受不了了吧？
沒錯，就是這樣。
就是龍兄在他心中完美的形象被打破了，僅此而已。
但是……為什麼……那日之後，龍兄不經意的觸碰會令他如此敏感？為什麼從那以後，面對龍兄時都會有一種難以言說的緊張？
是厭惡了麼？對於這樣的龍兄厭惡了？
不是的，他很清楚那種感覺不是厭惡。
那麼……為什麼要躲避？為什麼如今，無法再像從前一樣，平靜地面對……
起身，他走入院落，涼風吹過面頰，煩躁的心情稍稍平復了下來。
是啊——他需要冷靜一下。
不知不覺，他竟發現自己來到龍兄的處所。怔然地站在那裡遙望窗口，一片漆黑。
這麼晚了，難道還沒回來麼？
出了什麼事？還是……眼中再次浮現出風月樓那晚的情景，清遠晃了晃頭，急迫地衝向大門。卻快到門口時，猛地停了腳步……
自己——這是在做什麼呢？
即便是晚些回來，對於一個男人來說，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吧！再說，他有什麼立場這麼擔心……
輕嘲般的一笑，清遠順著高牆，靜靜走著。神經還是抑制不住因為外面絲毫的動靜而忽然緊繃起來。
忽而什麼東西猛地砸到他身上，直把他撲倒。正被壓得難受，上面傳來無比熟悉的聲音。
砰——砰砰——
那一刻，心臟似乎要爆裂了。
不知所措，一切都變得不知所措起來。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只剩下劇烈的心跳迴響在耳畔，一下一下，直叫他想要立刻逃走。
這種忽而蓬勃的感情……是怎麼回事？
為什麼自從發現龍兄喜歡男人，一切就不同了……他——到底是在害怕著什麼呢？
「你喜歡……男人嗎？」問出來吧，如果……龍兄說不喜歡男人的話，一切就可以恢復正常了！自己的確是這麼希望的吧……
看到他的猶豫，清遠更是煎熬起來。他不禁思考著，如果，當真被告知喜歡男人，該怎麼辦？
其實……也是一樣的吧……龍兄並沒有多少改變。但是，他們之間，卻不再相同，有什麼束縛被解開了，沒有禁忌。與其說是無法接受不一樣的龍兄，不如說是害怕不知如何面對的自己，不知如何看待兩人之間關係的自己……
為什麼會因為喜不喜歡男人這點小事如此動搖，或者，他心裡早就有了答案了吧。
他心中的情愫一直都存在著，卻被規則壓抑。所以……當一切禁忌解除時，才會這樣的……不知所措……
「其實我覺得……喜歡……和性別沒什麼關係……真心喜歡的話，除了對方的心意，不會在乎其他外在的東西……」
那句話如同驚雷一般在他心裡一遍一遍回閃，似乎有什麼東西被釋放了，又似乎有什麼情緒立刻的掩飾起來。他無法抓住。
喜歡……便是喜歡……和一切都沒有關係？
那就是說，無論喜不喜歡男人，都不重要了。他們之間，從來就沒有禁錮，兄弟之誼不是必須的，其他情感也不是罪惡的……
不是罪惡的……
清遠腦海裡不斷閃現著這個句子，一遍一遍衝擊著他軟得不可思議的心臟，那種疼痛就好像要把他吞沒一般。
「呵……清遠不用擔心……我們之間是很純潔的兄弟關係！」
不對勁的吧，他一直都知道，他與龍兄之間的情誼是不對勁的吧——默默看著下了結論的龍兄，他想求證，求證自己心中對於這個人，到底是怎樣一種情感！
忽而，像是要證明一般，龍漓澈湊了過來，胸口蹭在一起，抱了抱——兄弟式的。
心臟，血液，思緒……自己的一切都在一瞬間沸騰起來，疼痛而又喜悅著，澎湃而又酸澀著，竟有一種想哭的衝動。
原來，是這樣。
清遠緩緩凝望龍漓澈遠去的背影，釋然的笑了。
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