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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百六十二章 衛師兄,俞師弟 文 / 沫繁

    「坐。閱讀」衛行戈伸手一指他和那白髮老者身邊的位置。

    俞和深吸了口氣,他看了看桌子上的碗筷,對老康掌櫃說:「掌櫃的,這兩位是我的故友,人家既然遠道而來,我只好跟您告個假,陪他們喝上幾盅。煩勞您到後面喊個人來,頂我一會兒。」

    好像這是第一次見到這個朝夕相處了七年的小夥計般,老康掌櫃瞪圓了眼睛,盯著俞和的臉。老頭子臉色煞白的點了點頭,勉強擠出了一絲僵硬的笑容道:「有朋自遠方來,那是得好好陪幾盅。你們喝,你們喝著,我去給你們張羅酒水吃食!」

    說罷他腳底下磕磕絆絆的,轉身就要朝樓梯口走去。

    「放心吧,掌櫃的。他們兩位可都是大忙人,隨便喝幾口酒暖身,敘一敘舊便走,不會耽擱了樓子裡生意!」俞和伸手拍了拍老康掌櫃的背脊,又渡去一道精純的真氣,替他壓住了心中的驚惶。俞和嬉皮笑臉的道,「這酒錢就記在我的賬上,打從上月餉錢裡扣,您可別拿摻水的酒上來,那肉菜的份量,也得落足!」

    老康掌櫃點頭不迭,唯唯諾諾的應了。他再不敢回頭看一眼,一溜小跑下了樓,魂不守舍的撩開布簾子,鑽進了後廚。

    後廚房裡,兩位從司馬大宅裡來的廚子正忙忙碌碌的烹菜切肉,看老康掌櫃的神情不對勁,連忙放下手裡的家什,圍攏了過來問道:「掌櫃的,外邊怎麼了?」

    「不可說,不可說!快給我來杯烈酒!」老康掌櫃雙膝一軟,「噗通」一跤跌坐在地上。他舉手連連晃動,只顧喊著要酒,一對眸子直勾勾的盯著通向前堂的門簾子,彷彿那簾子再一動,便會有什麼鬼物追在他身後進來。

    這兩個司馬家大宅裡廚子,剛流落到朔城時也在順平酒樓做過事,且都是給小杜當過師傅的人。他們知道順平酒樓的老康掌櫃那是一位飽經風雨的武林前輩,昔年縱橫江湖,看慣了血肉橫飛的廝殺,幾十年歲月沉澱之後,便養成了泰山崩於前而不亂的沉穩性子。可今日卻不知道這老人家怎麼就一反常態了,外面大堂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把這老康掌櫃的魂兒都給驚飛了似的?

    兩位大廚一個蹲在地上,給老康掌櫃拍背順氣,另一人急急忙忙舀了一碗烈酒,溫也不溫就遞了過去。

    老康掌櫃劈手奪過海碗,一仰脖頸,「咕咚」的只一口就把海碗裡那四兩多烈酒喝了個涓滴不剩。

    冰冷的酒水穿過喉嚨,灌到胸膛裡變作一道火線落入肚腸,老康掌櫃運勁一催,那烈酒騰地變作一團沸湯,在肚子裡團團一轉,轉眼間化成滿身冷汗滾滾而下。

    呼哧呼哧的大喘了幾口氣,老康掌櫃的臉色這才紅潤了一些,他舉袖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喃喃的念道:「穿青袍那廝不是人,他是妖魔祖宗啊!故友?小俞子,你到底是什麼來路,瞞得我老頭子好苦!」

    話說老康掌櫃那原本是指望著讓小俞子傳他衣缽的,可不成想這個懶懶散散的貪酒小子,忽然間搖身一變,竟成了他不敢想像的存在。老人家心裡像是忽然缺了一塊,甚不是個滋味,暫且不講他顫巍巍的爬起身張羅酒肉,先說這二樓上的情形。

    俞和與衛行戈四目相對,雖然藉著面具法器之妙,俞和的臉上硬撐著一副雲淡風輕的表情,可那心裡當真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若換作了旁一個人,哪怕他就是證得了玄珠道果,俞和仗著他一身玄妙莫測的神通奇寶,自也怡然不懼,但問題面前此時站的青袍漢子,那可絕非是什麼尋常的煉氣高手,他乃是身負北方北極中天紫微大帝道統的「行戈法王」衛老魔!

    這位大西北魔宗降煞內宗的宗主,在京都定陽樵山肅青王府廢墟之上的一戰中,幾乎是以一己之力獨鬥道門供奉閣暗府與京都大鎮國寺的一眾有道真修,雖然在道佛兩宗十數位高手的合力夾擊之下受困,還險險就要被俞和以南極仙帝長生白蓮真法打破神通,可最後依舊是被他借血遁之術全身而退。

    衛行戈在京都定陽設計謀奪大雍氣運,但因為俞和這個變數的出現而棋差一招。不過在那場道佛魔三宗大鬥法中,他招來中天紫微大帝法相附體,顯出天帝浩瀚威儀,一柄「萬星萬氣衡天劍」當者披靡,那睥睨群修的凜凜神威,已然深深的刻印在了俞和的心中。

    此人極度危險,絕不可力敵!

    俞和心中估算,多半是昨晚那場鬥法,不慎洩露了他的氣息,同為身負四御道統之人,說不定冥冥中便有所感應。可衛行戈此來朔城找他,又是為了什麼事情?

    前有在肅青王府廢墟一役中,衛行戈雖然擒住了俞和,但卻並未對俞和痛下殺手,臨走時甚至口呼「俞師弟後會有期」,看起來像是並不yu取走俞和的性命,倒想刻意留一線機緣,來日好再交道一番。後有雲峰真人在俞和臨下山前淳淳叮嚀,說衛行戈身上的紫微大帝道統並不完全,須得找到其他神帝道統傳人,才能補足傳承,飛昇紫微垣,雲峰真人囑咐俞和萬萬要小心衛行戈等魔宗修士,切莫被人擒下活生生煉化,以謀奪南方南極長生大帝道統。

    那麼衛行戈突然尋來朔城,究竟是為了將自己收入麾下,還是要把自己鎮壓,覓地煉化?

    無論如何,小心為上。

    俞和丹田內鼎中的真元玉液如沸,南極大帝長生白蓮熠熠生輝,紫宮大竅中白玉劍匣青光四射,那對兩儀元磁離合劍丸呼之欲出。這時只消俞和心念一動,三件奇寶便會破虛而出,暴起雷霆一擊。

    「坐,俞師弟。」衛行戈見俞和遲疑著並不落座,他輕輕一笑,自挪開椅子先行坐到了桌邊,抬手點指著身邊的那張空椅子,再一次開口邀俞和坐下,這次還故意加上了「俞師弟」這三字稱謂。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人家既然都尋上了門來,此時也只能見招拆招。可歎俞和剛剛還在猜測是不是有人也在背後盯著自己,卻不料應驗來得如此之快,這黃雀背後的獵人立馬就顯了身,而且人家網已張開,利箭在弦,小小黃雀根本無處可逃。

    俞和挑了挑眉毛,把心一橫,施施然拉開椅子,坐了下去,他朝衛行戈拱手道:「衛前輩法駕當面,晚輩能有一座,甚為惶恐。」

    「四御天帝雖以北帝紫微為首,愚兄亦癡長你數百歲,但我等統帥萬神,輔佐三清,同尊玉皇,你我如何能分前輩晚輩?該當以兄弟相稱才是。」衛行戈說話時雖不帶著什麼語氣,但他言語之間卻分明透著三分親近之意。

    俞和笑了笑不置可否,衛行戈伸手取過桌上的茶壺,先給那白髮老者倒了一杯,再給俞和滿上一杯,最後才在自己的杯子裡注滿了渾濁的茶水。

    斟茶之意不在茶,而在乎於情,關乎於禮。衛行戈放下茶壺一擺手,自己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後看著俞和。

    俞和知道,這杯茶若自己不喝,那就是不承衛行戈的情。依此時的情形,右手邊三尺坐著衛老魔,左手邊四尺坐著那神秘莫測的白髮老人,俞和萬萬不能先把氣氛搞僵,是干戈還是玉帛,自己只能按照別人劃出的道兒走,等人家先出招,再看如何周旋。

    俞和笑了笑,伸手去拿茶杯,可他的手指剛剛捏住面前的杯子,眼角餘光就瞥見左邊木輪椅上坐的白髮老者,忽然張開了乾癟發青的兩片口唇。這老者只輕輕一吸氣,他面前的茶杯中便立時升起了一道白煙,宛如靈蛇出洞般,在空中蜿蜒一繞,投入了老者口唇之間的縫隙中。須臾間白煙走盡,再看茶杯裡面便只剩下幾片細碎的茶渣,那粗陶的杯壁好似被火烤過一般乾燥光潔。

    老者閉攏口唇,喉頭上下抽動了幾下,略皺了皺眉。看他臉上的神情,似乎對這小店粗茶的味道很不滿意。

    俞和口中喝著滾燙的茶湯,心裡卻又再涼了幾分。

    「隔空渡元,蒸水成煙。」這份道行修為已是很了不得,可偏偏坐在四尺外的俞和沒有察覺到周圍的天地元氣有絲毫的動靜。如此異相,說明這位白髮老者的修為,恐怕遠在還丹九轉大圓滿之上,只有將玄珠道果修持到圓熟的境地,堪堪要窺破地仙奧妙,才能如此返璞歸真,一念起一念止,且有神通自生,渾然天成。

    再細細一望,莫看這白髮老者的表象是一副垂垂老朽的模樣,可他身上無有一絲天人五衰之相。在俞和的神念中,這白髮老者似乎無有肉身真形,整個人就是一團白茫茫的精純元氣,讓人看不透這來的到底是真身還是法相。

    好厲害的老頭子!俞和暗暗轉回目光,喝了半杯茶,將茶杯放到桌上,靜等衛行戈開口說話。

    這時有位到前堂來頂班俞和的司馬家護衛捧著木托盤走上樓來,他把一大罈子老酒和四樣精緻的小菜擺在了桌上。也不知道老康掌櫃對這位護衛交代過什麼,這人布好了酒菜,也不出聲招呼,只匆匆瞥了俞和一眼,就轉身逃也似的下樓去了。

    衛行戈倒是笑了笑,拍開酒罈子一聞,對俞和道:「果然是沒摻水的上好老酒,愚兄差不多有三百年沒嘗過這滋味了,今日陪師弟喝上幾碗。」

    說罷他還是先給那白髮老者斟上了滿滿一碗,然後再給俞和倒酒,最後才給自己倒了一碗。

    那白髮老者依舊是不言不動,他既不睜眼,也不伸手去拿筷子,提鼻一嗅,那海碗裡面的老酒就化作一縷細細的白煙,從他鼻孔中鑽了進去。蒸酒成煙,這散開的酒香是格外濃郁,衛行戈似乎被勾起了肚裡的酒蟲,他也不管俞和怔怔的看著,逕自喝了大半碗酒,揮動竹筷夾幾片燴羊肝尖兒,大吃起來。

    看兩人這模樣,俞和心裡緊張的情緒似乎鬆了一些。他暗暗把攥在左手掌心中的長鈞子與柳真仙子的傳訊玉符攏回袖口暗袋,伸手抄起酒碗,向衛行戈與那白髮老者一邀:「那我就托大了,衛師兄,這位老先生,你們遠道而來,俞和作地主先敬上一碗。」

    那白髮老者毫無反應,可衛行戈把竹筷往桌上一拍,轉了轉眼珠,嘴角一扯,笑道:「師弟你先自罰吧,這話可說得大謬不然。」

    俞和愕然道:「何解?」

    「愚兄執掌西北魔宗一支,山門離此地不過一千多里路程,在這西北遼遠之地,可以說是抬腳就到,豈有『遠道而來』一說?再者,師兄你莫搞錯了,你乃是江南揚州的人士,而愚兄才是生於這西北大漠之上,更在此苦修近千年之久。若說地主之名,那該當是愚兄,師弟你才遠來是客。」

    俞和失笑,端碗道:「恕我口拙,衛師兄此言有理,俞和認罰!」

    衛行戈豎起了三根手指道:「你自罰三碗,愚兄陪你一碗。」

    俞和也不矯情推脫,痛痛快快的一口氣連干三大碗酒。衛行戈衝他晃了晃大拇指,把自己碗裡的殘酒喝盡,再滿上陪了俞和一碗。

    「常言道『酒品如人品』,俞師弟飲酒如此酒豪氣,為人當也是個利落爽快的漢子,我再敬你三碗!」

    說罷衛行戈又咕咚咚連喝三碗,俞和雖然心中提防,但又不好駁人家的顏面,於是又喝了三碗。

    這一輪對飲下來,那送過來的十斤老酒可就將近喝下了一半。衛行戈並未運功煉化酒氣,他臉頰上浮起一片醬紅色,襯他那面容更顯得英武勇悍。俞和也不好運功,只暗暗壓住了肚裡翻騰的酒氣,臉上漸漸發紅髮燙。只有那位白髮老者旁若無人的慢慢品著那碗老酒,細細的白煙一絲一縷的從碗裡浮起,那碗酒也只剩下了小半碗濁漿。

    衛行戈把酒碗朝桌上一撂,兩隻眼睛精光四射的盯著俞和。

    俞和心中一凜,就聽衛行戈沉聲道:「愚兄聽說俞師弟七年前闖過羅霄解劍十八盤,脫去了宗門道籍,成了個ziyou自在的散修?」

    俞和點頭道:「確有此事。」

    「俞師弟到朔城幾年了?」

    「七年。」

    「哦?如此說來,俞師弟離開羅霄劍門,就到了我西北之地隱居?」衛行戈目光一轉,在俞和身上掃視了一番,最後視線落在俞和的臉上,恍然一笑道:「好寶貝!大隱隱於市,倒教愚兄找得好生辛苦。」

    「衛師兄找的是俞和這個人?還是俞和身上的南方南極長生大帝道統?」俞和臉上不動聲色,但他藉著酒力壯膽,單刀直入,挑開了話頭。

    「問的好!」衛行戈又斟滿了酒,他伸手拈起自己的酒碗,往俞和面前的酒碗邊一磕,也不管俞和喝不喝,他自己仰頭一飲而盡,「我找你還是找南帝道統,有何不同?」

    俞和也喝盡了碗裡的酒,他毫不畏懼的與衛行戈對視,口中道:「俞和是活的,但南帝道統可以是死的。」

    「愚兄出身魔宗,的確百無禁忌,從不怕旁人性命當作一回事。與天爭、與地爭、與人爭,都是為自己而爭,別人的死活,我魔宗修士從不在乎,只有那些自詡正派的道貌岸然之士,才假惺惺的悲天憫人。可至於他們是否真的慈悲為善,那就只有天道昭昭,人心自知了。」衛行戈看著俞和,眼眸中閃爍著奇異的光,「俞師弟甘冒奇險,闖出羅霄山門,其中自有原委。那正派道門之中的種種,自然不用愚兄多說。」

    俞和心神一顫,那衛行戈的目光,似乎能直達識海,叩問本心。他在羅霄山門中的諸般遭遇,甚至連東海海外那一場撕心裂肺的情劫,這些深埋在心底的回憶一一甦醒,浮上心頭,每一道片段劃過,都在俞和的心尖上,割出一道痛楚。

    「不好,這衛老魔恐怕在施展什麼蠱惑人心的神通!」俞和用力一合牙齒,咬破了舌尖,劇痛使得他神智為之一醒。一口舌尖真血吞入腹,化作滾滾清氣上揚,靈光乍現,結成《清淨坐忘素心文》的金書真文,往識海中當空一鎮,那翻騰的念chao登時復歸平靜。

    衛行戈發覺俞和竟然霎時間就定住了心緒,目中閃過一絲訝色。他用手指輕輕彈著酒碗邊緣,發出老僧敲打木魚一般,帶著奇異節律的脆響,口中宏聲道:「不瞞賢弟說,愚兄來時曾想,無論是死是活,我必取南帝道統而去。但今日偶發少年狂,坐下來與賢弟一番暢飲之後,愚兄已然徹底改變了主意。得南帝道統為我所yu也,而得賢弟亦是我所yu也,誰說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我魔宗修士行事直指本心,既然要爭,就要把南帝道統與賢弟一併爭到手中。愚兄覺得,南帝道統雖好,但你俞師弟比那仙帝道統更妙,我魔宗修士雖然視人命如草芥,但卻最重情義,我衛行戈認定了你這個人,那我就再記不得什麼仙帝道統,我眼中只看得到你俞師弟。不知你可懂得愚兄之意?」

    俞和緊緊抿著嘴巴,一言不發的看著衛行戈。

    衛行戈單手拎起酒罈子,重重的砸在俞和面前,他盯著俞和的雙眼,一字一頓的問道:「小子,你敢不敢跟著哥哥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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