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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騰世紀 第二十六章、承諾 文 / 當年明月

    居庸關守將出城迎接朱祁鎮的歸來,這些邊關將領對朱祁鎮還是十分尊重的,但奇怪的是,他們也並不急著送這位太上皇回去,而是似乎在等待著什麼。

    他們等待的是京城的迎接隊伍。

    我國素來是禮儀之邦,就算是殺人放火的事情也要講個體面,更何況是太上皇打獵歸來這麼光榮而重要的事情,自然應該大吹大擂一番,以揚我國威,光耀子孫。

    可這一次卻極為反常,京城的人遲遲不到,令這些等待的人疑慮叢生,唯恐京城裡出了什麼事。

    京城裡確實出事了。

    朱祁鈺萬萬沒有想到,他設置了如此之多的障礙,那個不起眼的老頭子竟然還是把朱祁鎮帶了回來,這可怎麼好?

    朱祁鈺很不高興,禮部尚書胡濴卻很高興,他趁機提出了一整套迎接的儀式。

    這套儀式十分複雜,具體說來是先派錦衣衛和禮部官員到居庸關迎接,然後在京城外城由文武百官拜迎,最後進入內城由現任皇帝朱祁鈺親自謁見,然後將太上皇送往住所,大功告成。

    朱祁鈺仔細聽完了這個建議,然後給出了他的方案:「一台轎子,兩匹馬,接他回來!」

    厲行節約,簡單易行,對親哥哥一視同仁,朱祁鈺先生也算為後世做出了表率。

    給事中劉福實在看不下去了,便上書表示這個禮儀實在太薄,朱祁鈺反應很快,立刻回復道:「我已經尊兄長為太上皇了,還要什麼禮儀!劉福說禮儀太薄,到底是什麼用意!?」

    這話就說得重了,不得已,胡濴只得出面,表示大臣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希望皇帝能夠親近太上皇,前往迎接罷了。

    這個理由確實冠冕堂皇,不好反駁,但朱祁鈺卻不慌不忙,因為朱祁鎮在歸途中曾托人向他表示希望禮儀從簡,有了這個借口,朱祁鈺便洋洋得意地對群臣說:「你們都看到了,這是太上皇的意思,我怎麼敢違背!」(豈得違之)想來朱祁鎮不過是跟朱祁鈺客氣客氣的,但朱祁鈺卻一點都不客氣。

    就這樣,光榮回歸的朱祁鎮坐著轎子,在兩匹馬的迎接下,「威風凜凜」地回到了京城,在這裡,沒有百姓沿路相迎,也沒有文武百官的跪拜,這位昔日的皇帝面對著的是一片寂靜,幾分悲涼。

    朱祁鈺還是出來迎接他的哥哥了,他在東安門外和這位太上皇拉了幾句家常,便打發他去了早已為太上皇準備好的寢宮——南宮,在那裡,他為自己的哥哥安排了一份囚犯的工作。

    然後他回到了一年前自己哥哥住的地方,繼續做他的皇帝。

    兄弟二人就此分道揚鑣。

    朱祁鎮不是傻瓜,從迎接的禮儀和弟弟的態度,他已經明白,自己不是一個受歡迎的人,而所謂的寢宮南宮,不過是東華門外一處十分荒涼的破房子。

    但他並不在乎,大漠的風沙,也先的屠刀,喜寧的詭計,他都挺過來了,對於經歷了九死一生的他來說,能夠回來就已經是老天開眼了,畢竟很多和他一起出征的人已永遠留在了土木堡,相比之下,他已經很滿足了。

    他帶著急促的步伐向荒涼的南宮走去,雖然已經物是人非,今非昔比,但他相信,還有一個人正在那裡等待著他,等著他回來。

    他並沒有失望,當他打開大門的時候,他看見了這個人。

    開門的聲音驚動了裡面這個坐著的人,她似乎意識到了什麼,便站起身來,摸索著向發出聲音的方向走去,她看不清來人,因為在漫長的等待歲月中,她已經哭瞎了自己的眼睛。

    我答應過你,我會等你回來的。

    當一切浮華散盡的時候,我還會在這裡等待著你。

    朱祁鎮釋然了,他的親信大臣拋棄了他,他的弟弟囚禁了他,他失去了所有的權勢和榮華富貴,從一個君臨天下的皇帝變成了被禁錮的囚徒。

    但此刻,他笑了,因為他知道,自己才是天下最幸福的人。

    他終於確信,在這個世界上,還有用金錢和權勢買不到的東西,即使他不是皇帝,即使他失去了所有的一切,這個人依然會在他的身旁,一直守候著他。

    此情可流轉,千載永不渝。

    是的,其實我們不需要刻意去尋找什麼,因為最寶貴的東西,往往就在我們身邊。

    從此,荒涼的南宮迎來了新的主人——太上皇朱祁鎮和他的妻子錢皇后,說他們是主人也並不貼切,因為事實上,他們都是當今皇帝朱祁鈺的囚徒。

    朱祁鈺對這個意外歸來的哥哥有著極大的戒心和敵意,雖然朱祁鎮已經眾叛親離,失去所有的一切,只想過幾天舒坦日子,朱祁鈺卻連自己哥哥這個最基本的要求也不願意滿足。

    景泰元年(1450)十二月,胡濴上書要求帶領百官在明年元旦於延安門朝拜太上皇朱祁鎮,希望得到朱祁鈺的批准。

    朱祁鈺的答覆是不行。

    然後他還追加了一條,「今後所有節日慶典都不要朝拜!」(今後正旦慶節皆免行)為了確實搞好生活服務和安全保衛工作,他還特意挑選了一些對朱祁鎮不滿的宦官來服侍這位太上皇,派出錦衣衛把南宮內外嚴密包圍。同時,朱祁鈺也周到地考慮到了環境噪音問題,為了讓自己的哥哥能夠不受打擾地生活,他命令不許放任何人進去看望朱祁鎮,他的所有生活必需品都由外界定期定時送入。

    王直、胡濴曾來此看望朱祁鎮,被這些忠實的保衛者擋了回去。他們這才意識到,這位所謂的太上皇實際上只是一個囚犯。

    朱祁鈺把事情做絕了。

    他雖然迫於壓力,沒有殺掉自己的哥哥,但也做了幾乎所有不該做的事情,給他的哥哥判了一個終身監禁。

    那個原本和氣親善的好弟弟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六親不認,心如鐵石的陌生人,這雖然是悲劇,卻也是皇權遊戲的必然規則。

    住在裡面的朱祁鎮反倒是十分平靜,對他而言,活下來就已經很滿足了,他老老實實地過著弟弟給自己安排的囚徒生活,從來也不鬧事,唯一的問題在於朱祁鈺割斷了他和外界的聯繫,甚至連他的日常生活必需品也不能保證。

    朱祁鎮並沒有去向朱祁鈺提出要求,因為他知道,就算提也是沒有用的,可是他又沒有其他的經濟來源,無奈之下,錢皇后只能像普通民婦一樣,自己動手做手工活,托人拿出去換點吃穿用品。(錢後日以針線出貿,以供玉食)只要不是黑牢,即使是囚犯,吃飯也應該不是個問題,逢年過節加個餐,沒事還能出去放放風透透氣,可是朱祁鎮連這種基本待遇都沒有,他每天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抬頭看天,和自己的妻子說說話。

    所謂的太上皇淪落到這個地步,也算是千古奇聞。

    可就是這樣的生活,他的好弟弟也不願意讓他過下去。

    南宮沒有納涼的場所,所以每逢盛夏,朱祁鎮只能靠在樹yin下乘涼,這也算是他唯一的一點可憐的奢侈享樂。

    不久後一天,他如往常一樣,準備靠在樹下避暑,卻驚奇地發現,周圍的大樹已不見了蹤影,他詢問左右,才知道這是他的好弟弟所為。

    他苦笑著,深深地歎了一口氣,什麼也沒有說,便回到了酷熱的住所。

    他已經失去了一切,現在連自己的一片樹yin也保不祝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朱祁鈺之所以要砍掉那些樹,是因為大臣高平對他說,南宮的樹木太多,便於隱藏奸細,這一說法正好合乎朱祁鈺的心意,他立刻下令砍掉南宮的所有樹木,以便監視。至於朱祁鎮先生的樹yin,當然並不在他的考慮範圍之內。

    朱祁鎮終於明白,他的好弟弟是一個比也先更為可怕的敵人,也先雖然文化不高,行為粗魯,但還算是個比較講義氣的人,說話算數,而自己的這個好弟弟卻為了鞏固皇位,一心一意要把自己這個已經失去一切的人往死裡逼。

    朱祁鈺,你太過分了!

    但他也沒有別的辦法,只能繼續這麼過下去,畢竟能活一天就是一天。

    所以他默默地忍受了下來,依然以他誠懇真摯的態度去對待他身邊的人,慢慢地,那些被安排來監視他的人也被他的真誠和處變不驚打動,成為了他的朋友。

    這其中有一個人叫做阮浪。

    阮浪是個比較忠厚的宦官,他永樂年間進宮,不會拍馬屁,也不搞投機,只是老老實實地過他的日子,在宮內待了四十年,卻只不過是個小小的少監而已,沒人瞧得起他,這次他被派來服侍朱祁鎮,也是因為這份工作沒有人願意做。

    朱祁鎮倒是如獲至寶,他平日也沒事,正好可以和這個他從小就認識的老太監聊聊天,有一次聊得開心,他便把自己隨身攜帶的一個金繡袋和一把鍍金刀(注意,是鍍金的)送給阮浪。

    此時的朱祁鎮已經身無長物,這些所謂的禮物已經是他身上為數不多的值錢的東西,由此可見朱祁鎮確實是個誠懇待人的人。但他萬萬沒有想到,正是這個金繡袋和那把不值錢的刀送掉了阮浪的命。

    阮浪是個比較隨意的人,全然沒有想到這其中蘊藏著極大的風險,他收了這兩件東西,覺得沒有什麼用,便又送給了他的朋友王瑤。

    這個王瑤和阮浪一樣,只是個小官,他想也沒想就收下了,如果事情就此了結倒也沒什麼問題,偏偏這個王瑤又有個叫盧忠的朋友,他時常也會把這兩樣東西拿出來給盧忠看。

    盧忠是王瑤的朋友,王瑤卻不是盧忠的朋友。

    盧忠是錦衣衛,當他看到這兩件東西的時候,其特務本能立刻告訴了他,這是一個可以利用的機會。

    於是他勾結自己的同事錦衣衛李善,去向朱祁鈺告密,罪名是陰謀復辟。根據就是繡袋和金刀,因為在他們看來,這兩件東西是朱祁鎮收買阮浪和王瑤的鐵證。

    朱祁鈺終於找到了借口,他立刻採取了行動。

    後面的事情就簡單了,王瑤和阮浪被抓進了監獄,嚴刑拷打,酷刑折磨,只為了從他們口中得到一句話——朱祁鎮有復辟的企圖。

    盧忠親自參加了拷打和審訊,並威脅如果供出所謂陰謀,就放了他們,因為盧忠認為即使本無此事,阮王二人也會為了自保,供出點什麼,可事實告訴他,並不是所有的人都像他那麼無恥。

    阮浪和王瑤雖然官不大,卻很有骨氣,受盡折磨也不吐一個字,直到最後被押送刑場處決,他們也沒有誣陷過朱祁鎮。

    朱祁鈺的企圖落空了,盧忠的陞官夢也破滅了,阮浪和王瑤雖然人微言輕,其行為卻堪稱頂天立地,光明磊落。

    朱祁鎮又一次從懸崖邊被拉了回來。

    而當他得知那個和藹的老宦官已被自己的弟弟殺害,再也不能和他聊天的時候,他已經明白,在這場權力的遊戲中,沒有棄權這一說法,只有勝利者,才有活下去的資格!

    朱祁鈺越來越不安了,自從他的好哥哥意外歸來後,他一直都處於擔驚受怕的精神狀態之中,他已經習慣了被人稱為皇上,已經習慣文武百官向自己朝拜,他害怕自己已經得到的一切再次失去,所以他囚禁自己的哥哥,並尋找一切足以致其於死地的機會。

    金刀案的發生,更加深了他的這種恐懼,自此之後,他的行為越來越偏激,越來越過分。

    為了斬草除根,免除後患,朱祁鈺已經打定主意,就算不殺掉朱祁鎮,也要廢掉他的兒子,當時的皇太子朱見深。把帝國未來的繼承人換成自己的兒子朱見濟。

    是的,只有這樣,我才能安心在這張龍椅上坐下去。

    可這件事情不是一般的難,因為早在朱祁鈺被臨時推為皇帝之前,老謀深算的孫太后早已立了朱見深為太子,並言明將來一定要由朱見深繼承皇位,當時朱祁鈺本人也是同意了的,雖說朱祁鈺本人可以翻臉不認賬,但他眼前還有一道難關必須要克服,那就是得到大臣們的支持。

    可是自古以來,廢太子之類的事情都是不怎麼得人心的,要大臣們支持自己,談何容易!他苦苦思索著方法,卻始終不得要領,正在這時,他的親信太監興安為他出了一個絕妙的「好主意」。

    不久之後的一天,朱祁鈺召集內閣成員開會,當時的內閣成員共六人,分別是首輔陳循、次輔高轂、閣員商輅、江淵、王一寧、蕭鎡,這六個人就是當時文官集團的頭目。

    他們進宮拜見朱祁鈺,行禮完畢後,等著聽皇帝陛下有什麼吩咐,可是等了半天,坐在上面的這位仁兄卻始終一言不發。

    過了好一會,皇帝陛下終於支支吾吾地說話了,可講的內容都是些如你們工作幹得好,辛苦了之類的話。

    這六位大臣都是官場中久經考驗的人物,個個老奸巨滑,一聽朱祁鈺的口氣,就明白這位皇帝有很重要的話要說。他們面帶笑容,嘴上說著不敢不敢,腦子裡卻在緊張地盤算著。做好了應對的準備。

    可朱祁鈺說完這些套話後,竟然宣佈散會,搞得他們都摸不著頭腦,難不成這位皇上染了風寒,神志不清,說兩句廢話,存心拿自己開涮?

    但不久之後,他們就知道了答案,散會後興安分別找到了他們,給他們每個人送錢。具體數額是:首輔陳循、次輔高轂每人一百兩銀子,其餘四位閣員每人五十兩銀子。

    只要具備基本的社會學常識,你應該已經猜到那位太監興安給皇帝陛下出的「好主意」就是行賄。

    皇帝向大臣行賄,可謂是空前絕後,而行賄的數額也實在讓人啼笑皆非,竟然只有一百兩!

    這就是興安先生盡心竭力想到的好辦法,千古之下,仍讓人匪夷所思,感歎良久。看來小時候好好讀書實在重要,這樣將來即使做太監也能做個有文化有見識的太監。

    這六位仁兄拿著這點銀子,著實是哭笑不得,雖然明朝工資低,但這些重臣們自然有各種各樣的計劃外收入,怎麼會把這點錢放在眼裡,但他們明白,別的錢可以不收,這筆錢不能不要,這可不是講廉潔的時候,不收就是不給皇帝面子。

    收下了錢,他們得知了皇帝的意圖:改立太子。

    不管是誰的錢,收下了錢,就要幫人辦事,這條原則始終都是適用的,更何況是皇帝的錢,六位大臣就算再吃黑也不敢黑皇帝陛下,於是他們紛紛表示同意,並建議馬上再立太子。

    興安搞定了這六位大人,便繼續在群臣中活動,具體說來就是送錢,當然數額和之前差不多,出乎他意料的是,事情竟然十分順利,群臣紛紛收下了錢,同意了改立太子的倡議。這自然不是因為收了那點錢的緣故,只是大家都知道朱祁鈺的目的,不敢去得罪他而已。

    倒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裝糊塗,吏部尚書王直就發揚了他老牌硬漢的本色。他萬沒有想到,皇帝竟然出此下策,公然向大臣行賄,所以當別人把他那份錢拿給他時,他拍著桌子,捶胸頓足喊道:「竟然有這種事,我們這些大臣今後怎麼有臉見人啊!」

    有沒有臉見人都好,反正事情最終還是辦成了,景泰三年(1452)五月,朱祁鎮的最後希望——皇太子朱見深被廢,朱祁鈺之子朱見濟繼任太子,在朱祁鈺看來,千秋萬世,就此定局。

    但他想不到的是,就在他風光無限的時候,一股潛流也正在暗中活動,而這股潛流的核心是一個滿懷仇恨和抱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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