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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騰世紀 十最後的秘密一 文 / 當年明月

    平定天下,遷都北京,修成大典,溝通南洋,威震四海,平定安南,打壓蒙古。

    以上就是朱棣同志的主要政績史。在執政的前十幾年中,他不停地忙活,不停地工作,付出了許多心血,也獲得了許多成就,正是這些成就為他贏得了一代英主的名譽。

    他做了歷史上很多皇帝都沒有做到的事情,但他並未感到絲毫疲憊,因為在朱棣的心目中,權力就是他工作的動力,手握權力的他就如同服用了興奮劑一樣,權力對他而言已經變成了一種毒品,一分一秒也離不開,任何人也無法奪走。

    像他這樣的人似乎是沒有也不可能有朋友的。

    但朱棣還是有朋友的,在我看來,至少有一個。

    告別

    永樂十六年三月北京慶壽寺。

    朱棣帶著急促的腳步走進了寺裡,他不是來拜佛的,他到這裡的目的,是要向一個人告別,向一個朋友告別。

    八十四歲的姚廣孝已經無力起身迎接他的朋友,長年的軍旅生涯和極其繁重的參謀工作耗乾了他的所有精力,當年那個年過花甲卻仍滿懷抱負的陰謀家不見了,取而代之的只是一個躺在床上的無力老者。

    此時的姚廣孝感慨良多,洪武十八年的那次相遇不但改變了朱棣的一生,也改變了自己的命運。自此之後,他為這位野心家效力,奇計百出,立下汗馬功勞,同吃同住同勞動的生活培養了他和朱棣深厚的感情,朱棣事實上已經成為了他的朋友。

    這並不奇怪,野心家的朋友一般都是陰謀家。

    在朱棣取得皇位後,姚廣孝也一下子從窮和尚變成了富方丈,他可以向朱棣要房子、車子、美女、金銀財寶,而朱棣一定會滿足他的要求。因為作為打下這座江山的第一功臣,他完全有這個資格。

    可他什麼也不要。

    金銀賞賜退了回去,宮女退了回去,房屋宅第退了回去,他沒有留頭髮,還是光著腦袋去上朝,回家後換上僧人服裝,住在寺廟裡,接著做他的和尚。

    他造反的目的只是為了實現自己的抱負,抱負實現了,也就心滿意足了。此外,他還十分清楚自己的那位「朋友」朱棣根本不是什麼善類,他是絕對不會容忍一個知道他太多秘密,比他還聰明的人一直守在身邊的。

    所以他隱藏了自己,只求平靜地生活下去。

    綜觀他的一生,實在沒有多少喜劇色彩,中青年時代不得志,到了60歲才開始自己的事業,干的還是造反這個整日擔驚受怕,沒有勞動保險的特種行業。等到造反成功也不能太過招搖,只能繼續在寺廟裡吃素,而且他也沒有類似抽煙喝酒逛窯子的業餘愛好,可以說,他的生活實在很無趣。

    他謀劃推翻了一個政權,又參與重建了一個政權,卻並沒有得到什麼,而在某些人看來,他除了掙下一個助紂為孽的陰謀家名聲外,這輩子算是白活了。

    他的悲劇還不僅於此,他之前的行為不過是各為其主罷了,也算不上是個壞人,他還曾經勸阻過朱棣不要大開殺戒,雖然並沒有成功,卻也能看出此人並非殘忍好殺之輩。

    但這並不能減輕他的惡名,因為他畢竟是煽動造反的不義之徒,旁人怎麼看倒也無所謂,最讓他痛苦的是,連他唯一的親人和身邊的密友也對他嗤之以鼻。

    永樂二年八月,姚廣孝回到了家鄉長州,此時他已經是朝廷的重臣,並被封為太子少師,與之前落魄之時大不相同,可以說是衣錦還鄉,但出乎他意料的事情發生了。

    父母已經去世,他最親的親人就是他的姐姐,他興沖沖地趕去姐姐家,希望自己的親人能夠分享自己的榮耀,但他的姐姐卻對他閉而不見,無奈之下,他只好去見青年時候的好友王賓,可是王賓也不願意見他,只是讓人帶了兩句話給他,這兩句話言簡意賅,深刻表達了王賓對他的情感:

    和尚誤矣!和尚誤矣!

    姚廣孝終於體會到了眾叛親離的滋味,原先雖然窮困,但畢竟還有親人和朋友,現在大權在握,官袍加身,身邊的人卻紛紛離他而去。

    耳聞目睹,都帶給姚廣孝極大的刺激,從此他除了白天上朝幹活外,其餘的時間都躲在寺廟裡過類似苦行僧的生活,似乎是要反省自己以前的行為。

    這種生活磨練著他的身體,卻也給他帶來了長壽,這位只比朱元璋小七歲的和尚居然一口氣活到了八十四歲,他要是再爭口氣,估計連朱棣都活不過他,有望打破張定邊的紀錄。

    但這一切只是假設,現在已經奄奄一息的他正躺在床上看著自己這位叫朱棣的朋友

    心情複雜的朱棣也注視著姚廣孝,像他這樣靠造反起家的人最為懼怕的就是造反。所以他抓緊了手中的權力,懷疑任何一個靠近他的人,而眼前的這個人是唯一例外的。這個神秘的和尚幫助他奪取了皇位,卻又分毫不取,為人低調,他瞭解自己的脾氣,性格和所有的一舉一動,權謀水平甚至超過了自己,卻從不顯露,很有分寸。這真是個聰明人啊!

    只有這樣的聰明人才能做朱棣的朋友。

    在雙方的這最後一次會面中,他們談了很多,讓人奇怪的是,他們談的都是一些國家大事,姚廣孝絲毫未提及自己的私事,這似乎也很正常,大家相處幾十年,彼此之間十分瞭解,也就沒有什麼私事可說了的吧。

    朱棣很清楚,姚廣孝已經不行了,這是一個做事目的性很強的人,自然不會無緣無故在生命的最後時刻找自己聊國家大事,他一定會提出某個要求。

    朱棣和姚廣孝如同老朋友一般地繼續著交談,但在他們的心底,都等待著最後時刻的到來。

    話終於說完了,兩人陷入了沉默之中。

    姚廣孝終於開口了,他提出了人生中最後一個要求:

    「請陛下釋放溥洽吧。」

    朱棣默然。

    不出所料,他果然提出了這個要求。

    堪稱當世第一謀士的姚廣孝臨死前提出的竟然是這樣的一個要求,這個溥洽到底是什麼人呢,能夠讓姚廣孝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仍然如此掛念他的安危?

    其實溥洽的個人安危並不是那麼重要,只是因為這個人的身上隱藏著一個秘密,隱藏著朱棣追尋十餘年而不得的一個答案。

    這個秘密就是建文帝的下落。

    十六年前,一場大火焚燬了皇宮,同時也隱滅了建文帝朱允炆的蹤跡,等到朱棣帶領大群消防隊員趕到現場的時候,留給他的只是一堆廢墟和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尷尬局面。

    從此建文帝的下落就成了他的心頭大患,為了找出這個問題的答案,朱棣想盡各種辦法四處找人,只要有任何蛛絲馬跡,他就會抓住不放。

    也就在此時,有人向他告密,還有一個人知道建文帝的下落,這個人就是溥洽。

    溥洽是建文帝朱允炆的主錄僧,據說當時正是他安排朱允炆出逃的,雖是傳聞,但此人與朱允炆關係密切,他確實很有可能知道朱允炆的下落。

    朱棣聽說後大喜,便將溥洽關進了監獄,至於他是否拷打過溥洽,溥洽如何回應,史無記載,我們自然也不知道。但我們可以肯定的是,他並沒有從溥洽的口中得到他想要的東西,因為直到二十年後他臨死前方才找到了問題的答案。

    但溥洽卻從此開始難見天日,他不但是一個特殊的政治犯,還是一個絕對不會被釋放的政治犯,原因很簡單,他不說出朱允炆的下落,自然不會放他,而如果他說了出來,朱棣也決不會把這個知情人釋放出獄,依著朱棣的性格,還很有可能殺人滅口,一了百了。

    如無意外,溥洽這一輩子就要在牢房裡度過了。

    但是現在,意外發生了。

    朱棣知道姚廣孝這個要求的份量,溥洽是不能放的,但這畢竟是自己老朋友這一生中的最後一個願望,實在難以抉擇。

    姚廣孝目不轉睛地看著沉默中的朱棣,他知道眼前的這位皇帝正在思考,準備做出決定。

    「好吧,我答應你」

    姚廣孝釋然了,他曾親眼看見在自己的陰謀策劃之下,無數人死於非命,從方孝孺到黃子澄,凌遲、滅族,這些無比殘忍的罪行就發生在自己面前,他曾勸阻過,卻無能為力。雖然這些人並非直接死在自己手上,但他確實是這一切的始作俑者。

    雖然他不是善男信女,但他也不是泯滅人性的惡魔。殘酷的政治鬥爭和親人朋友的離去讓他開始反思自己的行為,很多人因為他而死去,他卻背負著罪惡活了下來。

    所以在他生命的最後時刻,他提出了這個要求。

    不是為了救贖溥洽,而是為了救贖他自己的靈魂。

    精神上得到解脫的姚廣孝最終也得到了**的解脫,三月十八日,姚廣孝病死於北京慶壽寺,年八十四。

    這位永樂年間最偉大的陰謀家終於含笑離開了人世,他付出了很多,卻似乎並沒有得到什麼,他的前半生努力實踐著自己的抱負,後半生卻背負著罪惡感孤獨地生活著。

    無論如何,對於他而言,一切都已結束。

    朱棣遵守了他的諾言,放出了溥洽,不是因為仁慈,而是出於對老朋友的承諾。

    皇位奪下來了,首都遷過去了,大典修完了,南洋逛遍了,安南平定了,瓦剌韃靼沒戲唱了。

    現在唯一的老朋友也走了。

    這場戲演到現在,也差不多了,當年三十一歲的青年朱棣起兵造反,最終奪得天下,之後他又開始了自己的統治,創造了屬於他的時代。

    在這漫長而短暫的幾十年中,該做的事情他做了,不該做的事情他也做了。但綜合來看,他確實是一位歷史上少有的雄才大略的皇帝。上面列出的那些政績裡的任何一條都很難做到、做好,但他卻用短短十幾年的時間就全部完成了。

    做皇帝做到他這個份上,實在不容易啊。

    按說有如此功績,朱棣也應該心滿意足了,但其實不然,在他坐在皇位上的每一個白天,睡在寢宮裡的每一個夜晚,有一件事情總是纏繞在他的心頭,如噩夢般揮之不去,斬之不絕。

    是的,雄才大略的朱棣在他執政的每一個日日夜夜都掛念著這件事,恐懼著這件事。

    朱允炆,你到底是死是活,現在何方?!

    朱棣,不用再等多久了,你很快就會知道答案。

    永樂二十年,欠收拾的阿魯台又開始鬧事,他率軍大舉進攻明朝邊境,其本意只是小打小鬧,想幹一票搶劫而已,估計明朝也不會把他怎麼樣,這一套理論用在別人身上有可能行得通,但可惜的是,他的對手是從不妥協的朱棣。

    朱棣聽說這個十二年前被打服的小弟又不服了,也不多說,雖已年屆花甲,好勇鬥狠的個性卻從未減退。

    不服就打到你服為止!

    同年三月,朱棣又一次親征,大軍浩浩蕩蕩向韃靼進發,一路上都沒有遇到什麼像樣的抵抗,到了七月,大軍抵達沙琿原,接近了阿魯台的老巢。

    阿魯台實行不抵抗政策,是否有什麼後著呢?

    答案是沒有。

    阿魯台不抵抗的原因很簡單,他沒有能力抵抗。

    這位當年曾立志於恢復蒙古帝國的人已經蛻變成了一個小毛賊,只能搶搶劫,鬧鬧事,他沒有退敵的辦法,唯一的應對就是帶著老婆孩子跑路。

    蕩平了阿魯台的老巢後,朱棣準備班師回朝,由於當時兀良哈三衛與阿魯台已經互相勾結,所以朱棣決定回去的路上順便教訓一下這個當年的下屬。

    他命令部隊向西開進,並說道:「兀良哈知道我軍前來,必然向西撤退,在那裡等著他們就是了。」

    部下們面面相覷,人家往哪邊撤退,你是怎麼知道的?

    可是皇帝說話,自然要聽,大軍隨即向西邊轉移,八月到達齊拉爾河,正好遇到了兀良哈的軍隊及部落。

    兀良哈十分驚慌,朱棣卻十分興奮,按照現在的退休制度,他已經到了退休年齡,雖然按照級別劃定,他應該是廳級以上幹部,估計還能幹很長時間,但中國歷史上,皇帝到了他這個年紀,還親自拿刀砍人的實在是少之又少。

    值此遇敵之時,他橫刀立馬,以五十五歲之高齡再次帶領騎兵親自衝入敵陣,大破兀良哈。

    此後他又率軍追擊,一舉掃平了兀良哈的巢穴,這才心滿意足地回了家。

    從朱棣的種種行為經歷來看,他是一個熱愛戰爭陶醉於戰爭的人,是一個天生的戰士。

    上天並沒有虧待這位喜歡打仗,熱愛戰爭的皇帝,僅僅一年之後,他又一次親征韃靼,不過這次出征的緣由卻十分奇特,很明顯是沒事找事。

    永樂二十一年七月,邊關將領報告阿魯台有可能會進攻邊界,本來這不過是一份普通的邊關報告,朱棣卻二話不說,馬上準備親征。

    人家都說了,只是可能而已,而且邊關既然能夠收到情報,必然有準備,何需皇帝陛下親自出馬?

    就算阿魯台真的想要襲擊邊界,估計他也會說:「我還沒動手呢,就算打也是小打,你幹嘛搞這麼大陣勢?」

    其實朱棣的動機十分簡單:

    實話說了吧,就是想打你,你能怎麼樣?

    看來先發制人的政策絕非今日某大國首先發明的,這是歷史上所有的強者通用的法則。

    同年八月,朱棣第四次親征,千里之外的阿魯台得到消息後,馬上就開始收拾東西,準備溜號。他已經習慣了扮演逃亡者,並掌握了這一角色的行動規律和行為準則——你來我就跑,安全第一。

    這是一次不成功的遠征,由於阿魯台逃得十分徹底,朱棣什麼也沒有打著,只好班師回朝。

    雖然此次遠征並無收穫,朱棣卻在遠征途中獲得了一件意想不到的禮物,一件對他而言價值的禮物。

    這件禮物就是他已苦苦尋覓二十年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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