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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介紹 附文:短篇純武俠小說《神刀無名》2 文 / 慕陽

    再次申明,這篇小說純屬開胃小菜,與《玄門》無任何關連,《玄門》的讀者可以不看。

    第三章比武功堂主亂心智,演刀法宰夫證書理

    二狗一愣,尋思道"我的功夫?我除了殺豬還會什麼功夫?要我與這個杜堂主切(他不懂切磋的意思),大概這幾位都是買肉的主顧,想看我殺豬切肉的本事。"他來得倉促,殺豬刀留在了家中。當下扭頭四顧,一眼看見牆角里有個兵器架,架子上長槍短戟各色兵器齊全。他走過去挑揀了一把一尺長的短刀,回身轉來道:"這刀子不稱手,比我平常使的輕。不過將就著能殺豬。那好吧,快些把豬牽來,我殺給你們看。"

    最後兩句話差點沒把杜玉河氣暈死,當即鐵青著臉站起身,緩步走到屋子中間,森然道:"杜某縱橫江湖幾十年,從來沒人敢有半分不敬。不曾想今日竟被蔑為待宰的豬豕"口裡說話,慢慢抬起手來。幾屢陽光透入廳中,但見杜玉河十指如鉤,陰磣磣的好似殭屍枯爪,雙腳踏著南方丙火方位,尖聲怪叫道:"臭小子!你領死吧!"身形晃動,一團紅影向李二狗疾撲而至。

    二狗猛嚇了一大跳,腦子裡還沒明白過來,手中的短刀已然揮出。不快不慢,刀尖直挑杜玉河腰胯。杜玉河手指上蘊蓄著"玄陰神通"的陰寒內勁,腳下是"風擺楊柳"絕妙輕功,滿指望一擊得手。不料二狗出刀的方位力道十分古怪,既非刀招,也無內功,但勢必先於對手制敵要害,那情勢就像是杜玉河自己在往刀鋒上撞一般。

    半途受擊,杜玉河無法變招閃避。急切間深吸一口氣,腰腹向內陡縮了四五寸,身子貼著刀刃朝前滑去。他武功怪異陰狠,雖然背向對手,卻霍然反手回抓,只見指若利劍,迅疾無倫的直插李二狗後腦。這一變招又狠又快,殊無半分徵兆,縱然是大羅金仙也萬難躲閃。

    哪知二狗不躲不閃,連頭也不回,短刀從右手順到左手,倒握刀柄翻腕上撩,刀口正對杜玉河的下襠。杜玉河手爪在前,腰腿在後,這一來還沒等他抓到對方,定會先被刀子捅進襠部。此招匪夷所思,令人根本沒有招架的餘地。無奈之下杜玉河雙腳用勁急蹬,湧身斜飛出兩丈,氣亂心浮站不住腳,"卜通"一交朝前撲倒在地,直摔了個餓狗搶屎。

    這幾招勢如兔起鶻落,旁觀的蘇劍南,佘奇水都沒看清,就連李二狗自己也是糊里糊塗。他心隨刀動,刀從敵勢,不論攻守都沒有章法,只是順著對方的招式隨意揮灑。等看見杜玉河仆倒在地,二狗方才回過神來,暗自詫異"不是叫我殺豬嗎?怎麼這人凶巴巴的又抓又打?說起來奇怪。這些財主老爺,一會給好吃好喝,一會見人就打,難道都瘋癲了麼?"

    杜玉河從未如此狼狽,趴在石磚地上羞憤攻心,猛然大喝一聲,飛身拔地而起,雙手箕張,半爪半掌,又向李二狗襲來。這回他將"玄陰神通"用到了極致,衣袖飽脹如鼓,獵獵生風。未及近前,兩邊蘇、佘二人已感一陣寒氣撲面。

    李二狗見這人咬牙切齒,神態似癲若狂,心中微微有些害怕。當下伸長手臂,挺直刀鋒,想把對方拒擋在身外。不知不覺,刀尖又是指向杜玉河的兩腿之間。

    杜玉河尖聲怪叫,忙不迭的倒縱數丈,沒等站穩,返身疾進趨前,揮掌狠切李二狗咽喉。這一退一進有如電破長空,又似亂蝶穿花,快的難描難述。而李二狗仍舊挺刀直擊,先急後緩,還是不偏不倚的刺向杜玉河下體。杜玉河收胯擰腰,又一次倒退開去。

    兩人激鬥數招,杜玉河始終無法靠近二狗身前三尺之內。到後來杜玉河身法愈加迅疾,一團紅影繞著二狗滴溜溜亂轉。蘇劍南在一旁看的頭暈眼花,幾欲嘔吐。

    然而李二狗不為所動,直刺橫劈,翻來覆去就是那麼兩下,幾十刀過去,竟然刀刀不離杜玉河的下陰,好像鐵了心要把杜玉河閹割似的。杜玉河跳縱騰挪,「風擺楊柳」使到酣處,水蛇腰都快扭斷了,卻仍難以擺脫短刀的羈絆。又鬥片刻,屋子裡刀光閃閃,殺氣愈漸濃厚。杜玉河羞惱漸去,懼意萌生,只覺得這少年對自己的武功瞭若指掌,每一個動作招式似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就像是在和同門師兄弟拆招練功一般。

    想到這裡,杜玉河猛地一激靈,一個念頭在腦中轟然乍現,猶若晴天落驚雷,直震得心搖神馳,暗叫"不對,不對!世間只有一個人知道我的秘密,這少年執意猛攻我下體,莫非他"

    原來杜玉河自幼習武,曾有一次與同門拆練刀法,被師兄失手割去了半邊睪丸。從此他的內力淤塞在會陰穴,無法通達經絡。天長日久,陽氣漸衰,陰氣漸重,反而練就了"玄陰神通"的純陰內功。但下陰也成為他蓄氣的練門,若稍受擊打,輕則武功盡失,重則就會吐血身亡。

    自從杜玉河受傷致殘後,他師兄心懷愧疚,對他加意關懷照顧。杜玉河初時還有怨恨,誰知時間一長,他性情大變,竟癡心呆意的愛戀上了師兄。成日裡溫柔款款,情意切切,纏得他師兄暈頭轉向,受也不是,拒也不是,只得潛影匿跡,遠遁江湖不知所蹤,至今還是杳無音信。

    種種因由,只有杜玉河和他師兄兩個人知曉。這少年素未謀面,年紀輕輕,為什麼也知道他的練門所在?

    杜玉河情思恍惚,又想"他若稍加挪移,每一刀都可傷我要害,但為何雙腳站在原地不動,並不上前搶攻?這不明明是手下留情嗎?我與他非親非故,此舉又是何意?"

    轉念一想,翻然省悟道"是了!一定是師哥已然身故。他癡情不改,不忍與我長別,便將魂魄附在這少年身上,藉機來與我相會"杜玉河越想越真,心情激盪之下不禁涕泗橫流,李二狗在他眼中漸漸化作師兄瀟灑的身影,口中低聲念叨:"師哥,你還這般思念玉河麼?那為什麼當年要棄我而去?"

    他只顧發癡,渾忘了眼前的廝鬥。李二狗一刀刺來,杜玉河動也不動,怔怔的呆若木雞,嘴裡深情呼喚道:"哥……"就在電光火石之際,刀尖離杜玉河的襠部已不到半寸。二狗無心傷人,大叫一聲:"當心!"急切間來不及收刀,便將手腕一翻,變直刺為上撩,只見"刷"的一道白光,短刀自下而上從杜玉河腰腹前掠過。

    刀鋒飆忽,已微微觸到了杜玉河的下體,幸好二狗拿捏得當,手上勁力若有若無,這才沒有割傷肌膚。饒是如此,杜玉河練門受震,丹田內已是氣血翻湧,那聲"哥"也半路走調,變成"咯兒--"的一聲,好像公雞打鳴。接著杜玉河全身酥軟,筋骨欲斷,雙腿站立不穩,前仰後合的踉蹌幾步,向後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佘奇水見狀大驚,趕忙搶上前扶住,連聲問道:"杜二哥,你你受傷了嗎?傷在何處?"

    杜玉河靠在佘奇水肩上,轉頭對著二狗,眼神恍惚,情意綿綿的道:"好哥哥,玉河等你數年。雖然偶爾尋幾個俊俏少年相陪,但事後我都把他們殺了。我心裡一直可只有你,如今咱們久別重逢,再也不要分開啦。從此我只守著你你說好不好?"一邊說,一邊大拋媚眼。

    此刻杜玉河靈台惘喪,暈頭暈腦,平日深藏於心的種種緋思綺念全都脫口而出。李二狗看在眼裡,聽在耳中,只覺肉麻骨酸,雞皮疙瘩從頭起到腳,又從腳竄到頭,差點連隔夜飯都嘔出來。佘奇水也是羞愧滿面,低聲道:"二哥,你在說些什麼啊?"

    杜玉河神志錯亂,醜態百露,仍朝二狗膩聲道:"哥哥,今宵吉日良辰,不如我們早入洞房,成就好事且聽我唱一段『牡丹亭『來助興--良辰美景奈何天啊"

    蘇劍南見杜玉河又被二狗打敗,吃驚得好半天合不攏嘴。此時杜玉河連叫帶唱,方才讓他清醒過來。當下站起身,走到近前微一躬身,冷冷的道:"佘兄,看來杜堂主身受內傷,以至心智失常。還是請回去尋醫問藥,好生靜養,切莫要耽誤了。"

    佘奇水知道今日無法取善,恨恨的看他一眼,道:"蘇劍南,舊帳未算添新仇,我不會就此作罷的,咱們走著瞧!"杜玉河忽然插言道:"走?走哪去?嗚,我不走嘛,人家要陪親親好哥哥呢!」佘奇水臉色紅得發黑,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低頭一疊聲道:"走吧,走吧!"招呼兩名手下左右架著杜玉河的臂膀,半扶半拖,疾步朝門外走去。一群人灰溜溜地穿過庭院,跨過門檻,身影消失在影壁後,過了半晌還隱約傳來杜玉河"良辰美景"的歌聲。

    李二狗目送著眾人的背影,不住的搖頭。直到這時他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而蘇劍南兩眼放光,拉著他的手諂諛如潮,一副如獲至寶的神色。二狗雖少見寡聞,沒什麼見識,但也非天生愚笨,連逢奇事後,心下隱隱有些了然「莫非這蘇老爺找我來不是殺豬,而是專門拿刀子和人廝打的?」

    蘇劍南見強敵屢遭挫敗,心情舒暢。當晚在花廳排下宴席,為二狗接風洗塵。單叫女兒蘇月仙作陪。劉白飛上下料理,指使僕婢布菜斟酒。

    日沉西山,華燈初上,三人圍著一張檀木雕花小圓桌坐下,顯得融洽溫煦,頗有一家人的意思。少時下人端來香茶漱口。二狗不懂規矩,端起茶杯一氣喝個底朝天,引得蘇月仙一陣嬌笑。

    酒菜擺上:清燒江南鰣魚,櫻桃做的襯底。其餘是竹蓀燴野雞子,鵪鶉肉的小燒賣,鵝油酥,幾隻團臍,魚翅羹,蓮子鴨舌湯,以及幾樣時令小菜,清清蔬蔬,越發的象家宴。酒是紹興水月坊的極品花彫,醇香爽口。蘇劍南把著酒壺推杯勸盞。二狗喝這酒水甜絲絲蜜汁似的,禁不住左一杯,右一杯,來者不拒。他也不講禮數,手上風捲殘雲,嘴裡大快朵頤。待到廳外荷風送香,雲嵐戲月之時,廳中飛觥限?,興至闌珊。二狗不勝酒力,頹然沉醉了。

    蘇劍南看二狗腮紅眼直,便試探著問道:"李英雄武功蓋世,連敗天下聞名的絕頂高手,不知出自那位前輩高人的門下?"二狗搖頭說不懂。蘇劍南道:"就是請問--教你武功的師傅是誰?叫什麼名字?"

    李二狗還是搖頭,道:"啥啥叫武功?沒人教過我,我不會。"蘇劍南認定他是在敷衍自己,笑道:"李英雄不必掩飾,你若不會武功,怎會一舉戰勝當世兩大高手?你刀刀攻向杜玉河的下三路,令其毫無還手之力。你若是沒有高深武功,怎能一眼就看穿對方的破綻?"

    二狗張口結舌答不出話。蘇劍南輕拍桌子,微笑道:"著啊!李英雄,這回該如實相告了吧!"二狗埋首默想片刻,忽然也是一拍桌子,叫道:"我想起來了!"蘇劍南凝神屏氣,就聽二狗說道:"我想起來了!要說破綻,那個姓杜的是有的--他走跑移動的時候,肚皮朝前,屁股亂晃這叫『賣胯『那些閹割不乾淨的豬,胯下有渣滓,跑起來就是那個模樣。我殺了幾年豬也騸了幾年豬,不會看走眼的呃,我看那個姓杜的八成也沒騸乾淨,不然屁股怎會扭的那麼古怪?"

    蘇月仙正含著一口湯,聽了這話猛地回頭,「噗」的一聲全噴在劉白飛臉上,低頭彎腰,又是笑又是咳嗽。劉白飛滿麵湯水淋漓,卻不好發作,嘴裡笑了兩聲,心下忿恚難抑,轉頭惡狠狠的瞪了李二狗幾眼。

    蘇劍南啼笑皆非,道:"李英雄說笑了。杜玉河是江湖上一等一的人物,豈可用豬玀比之。何況天下殺豬的人不計其數,難道說個個都是武功高手?"

    二狗道:"你你可別小看殺豬的,要不是我念著那姓杜的是個人,第一刀就可把他騸了你們財主老爺不知道,其實這殺豬的名堂可大著呢!理筋分肉,剝皮剔骨,每日從早到黑不歇手,逢年過節一天要料理二三十頭,沒點力氣哪能幹這重活。"

    他飲酒後原本話多,說起殺豬更加來勁,喝了口酒,接著道:"再說我殺豬的方法和別人都不相同。嘿嘿,杭州地面上,找不到第二個!"

    蘇劍南一聽話裡有意思,登時來了精神,問道:"願聞其詳。"蘇月仙覺得二狗言語有趣,也道:"李大哥,你是怎麼殺豬的?快給我講講啊!"

    李二狗端起杯子又喝一口,這才說道:"其實豬也和人一樣,你要給它吃的,它就跟你哼哼唧唧湊近乎;你要打它踢它,它就齜牙嚇唬你;要是你拿刀子想殺它,它也會害怕,一害怕就扯脖子亂嚎,全身的肉繃的緊邦邦的。你們不知道,肉一繃緊就是死肉,又腥又塞牙,不好吃。所以,殺豬的時候出刀要快,快到豬都來不及害怕。一刀下去就了帳,嘿嘿"

    笑了幾聲,二狗又道:"這法子是我三年前用的,如今如今我已經不這樣殺豬了。現在我殺豬,不用繩索捆綁,放開蹄子,讓豬滿地裡撒歡亂跑。我只等它跑的性發,瞅準時機順勢給它一刀嘿嘿,這樣豬死得歡歡喜喜,沒有半點苦楚,肉也就活泛化渣,十分好吃。法子雖好用,不過我足足練了三年才才練熟的"

    一番話說的蘇劍南半信半疑,蘇月仙嘻嘻而笑,劉白飛嗤之以鼻。三人各有所思,卻見二狗酒至酩酊,在凳子上坐不穩,話猶未絕,大頭一埋,已然伏在桌子上昏沉睡去。

    當下終席,蘇劍南命人將二狗扶去安歇。蘇月仙,劉白飛請辭,也各自歸屋。蘇劍南獨自坐在花廳上,腦子裡全是李二狗說的話。只覺得似有道理,又似荒誕不稽,想到半夜也不明白,悶悶的回房睡了。

    次日一早,蘇劍南喚來幕客顧雪齋,命他前去鄉間察訪李二狗的來歷。這顧雪齋是個辦事得力的人,午時未到便回來了,說已將二狗的身世打聽清楚。蘇劍南忙領他到書房裡,屏退下人,細細的詳加詢問。

    顧雪齋打千告坐,稟道:"老爺,原來這個李二狗不是本地人,聽說他上一輩行鏢押貨,也是在江湖上行走的。"

    蘇劍南霍然一震,點頭道:"這話就對了!他是武林世家子弟麼?"

    顧雪齋答道:"我聽他鄰居說,他爹名叫李士緣,早先曾是滄州『揚威鏢局『的鏢師。因押鏢至杭州,被強盜劫了鏢銀,沒法回去交差,就淹在咱們這裡了。鄉下習武練把勢的人不少,也有人曾和李士緣比試過,都說這人武藝平平,只會耍幾套單刀而已。"

    蘇劍南一拍大腿,道:"事情已明瞭!那李二狗定是家傳的刀法。他怕絕技外傳,故意編個殺豬的謊話來掩人耳目!"

    顧雪齋接著道:"李士緣不能歸鄉,就在這裡娶親成家,後來生下個兒子。只又過半年,李士遠染上惡疾,一病而亡。臨死前留下遺言,不許後人練武,以免重蹈他的覆轍。這人死後,李二狗母子倆沒有生計,漸漸的家什都賣光當盡,只剩下李士緣使過的一把短刀捨不得賣。李二狗從小帶著那把短刀,上山砍柴,下河捉魚,片刻也沒離身。閒來無事,常常一個人對著那柄短刀喃喃自語,村裡的人都說他有些癡傻哩。苦捱至八、九歲,肉販子張葫蘆看中李二狗手腳麻利,就收他當了殺豬的夥計,一直到現在家裡才勉強能吃飽飯。"

    蘇劍南聞言微微皺眉,道:"這麼說他的刀法不是家傳的了要是有絕技在身,怎麼會這樣窘困?"站起身走了幾步,思量道"莫非他不知自己刀法超絕?仍以為只是殺豬割肉的本事?"

    念及於次,蘇劍南靈機一動,對顧雪齋道:"你吩咐下去,叫人找牽十頭豬到宅子裡來!眼見為實,我要親自看李二狗操刀殺豬!"

    顧雪齋拱手領命,當即出去傳話,叫人到莊子上收豬,只要那膘肥體狀,生猛咬人的大豬--蘇家總共有五個大莊頭,佃農數千,尋這幾頭豬不廢吹灰之力。只是奉命採辦的人難明所以,心裡直犯合計"平時要的活物,無非是仙鶴、鴛鴦,梅花鹿,哈巴狗,都是用來觀賞耍弄的玩意。這回怎麼偏偏要活豬?放在園子裡又髒又臭,有什麼好看?想來是府裡太太小姐們吃飽飯沒事幹,百無聊賴,變著方兒找樂子。"

    翌日清晨,十頭大肥豬都已備齊。蘇劍南命人抬到後花園寬敞處,再請李二狗到場,演示殺豬絕技。蘇月仙滿心好奇,劉白飛想瞧二狗出醜,二人連同顧雪齋等幾個清客,也在一旁觀看。

    二狗這兩天閒極無事,正感煩悶,聽聞蘇老爺要他殺豬,登時精神一振,暗想道"蘇老爺果然是找我來殺豬的,昨天還以為他要我專門拿刀和人廝打,原來卻是我想錯了。"

    當下綰髮緊帶,換上玄衣皮靴,箭袖護腕--蘇府沒有屠宰時穿的衣服,只給了二狗這身俠客行頭。結束停當,家丁領著二狗來到後花園。進園子一看,只見錦秀奪目,景色別緻,一派江南園林的綺麗風光。

    這蘇府花園,一邊是湖石堆成的假山,層巒疊嶂,一眼難以盡覽;一邊是碧綠泱泱的蓮池,清漪微漣,不知深淺幾許。假山和蓮池之間,是極大的一片花圃。圃中不設盆景,鮮花都種在土裡。有牡丹、芍葯、杜鵑之類,相間相雜,花團錦簇。花圃後是數十根竹子,和風吹過,竹——然邁步向群豬中間走去。此時幾頭大肥豬都已安靜下來,隨意在寬敞的花園裡踱步。二狗目光柔和,氣閒神定,不露半分崢嶸氣魄。那些豬仰頭看著他過來,也沒有絲毫的懼意,仍舊照常地在"呼哧呼哧"嗅著地面,搖晃尾巴走動。

    蘇劍南坐在一張籐椅上,手端清茗,仔細觀看李二狗的一舉一動。蘇月仙月站在不遠處,穿著一襲鵝黃霞緞,皓腕上玉鐲泛光,雪頸中珍珠生色,柳眉下的明眸青睞,興味盎然的望著二狗。旁邊的劉白飛心頭不是滋味,一腳踢倒剛走過來看熱鬧的侍從,罵道:"狗奴才,湊什麼熱鬧,給我滾開。"

    二狗怡然自若,慢慢地走進豬群。眾人耳中聽到一陣"??"的聲響。不知從何時刀子已經揮出,輕巧靈動的破入肥豬的體內,一刀,兩刀……他出刀快慢有致,剖腹開膛有如劈刺腐木,刀刃與骨肉的出入之間,發出舞樂般和諧的聲響。

    第一頭豬安靜的倒下去,毫無嘶叫掙扎之狀,「嘩啦」一聲如土頓地,骨肉已經分離。待到幾位家丁端著大銅盆去接血的時候,那豬鼻子裡猶自噴著熱氣。這時另一頭豬也走到近前,信步來回躑躅,絲毫沒有察覺周圍異樣。

    李二狗輕呼一聲。眾人只覺眼前一花,那頭豬已經安詳倒地,猝然而亡。接著二狗手中利刃翻飛,輕輕揮灑,矯矯然好似活物一般。那些站著的、行走的、躺下的豬紛紛皮開骨散,筋脫肉離。二狗的刀法渾然天成,沒有固定的套路,沒有特殊的變化。但見那刀剖入肉中,略無半點凝滯與生硬。猶如雲藏風雷,恰似水隱潛龍,於無聲無息間殺生取命。蘇劍南看得目眩神馳,只覺其中暗藏玄機,可又難明其中奧秘,惟有瞪著眼睛怔怔發呆。

    二狗興致漸高,嘴裡哼起小曲,下手幹淨利落,腦子裡卻在胡思亂想:"蘇老爺確實是找我來殺豬的。嘿嘿,等拿到工錢後,給娘買斤冰糖回去,她老人家一定喜歡得很……二妞,二妞幫我照顧娘,也給她帶一塊蘭花格子布的回去,她穿上新衣服後,一定漂亮得像個新娘子。呸,不能瞎想……"心裡想的痛快,刀子愈發靈動,只見去勢如行雲流水,收勢如羚羊掛角,來去了無痕跡。此時正值艷陽當頭,但二狗的短刀總會避開日光,鋒芒隱而不露,刀身淡然若水。

    沒過一盞茶的功夫,十隻肥頭大耳的豬逐個倒下。圍觀眾人都睜圓了眼睛,張口結舌啞然失色。就連劉飛白也看得心神蕩漾。但覺這般屠殺不見半點暴戾,動作從容自如,彷彿舞蹈翩翩,輕靈優雅令人怡然悅目。

    忽然顧雪齋咳嗽一聲,搖頭晃腦地掉文道:"彼節者有聞,而刀刃者無厚;以無厚如有間,恢恢乎其於游刃必有餘地矣。……動刀其微,粲然已解,牛不知其死。絕世刀法啊!妙哉!這豈不就是莊周之養生主?睹君一路刀,方明書中至理昭然,古人誠不我欺也!"

    蘇月仙聞言也拍手笑道:"對啊!庖丁解牛,這可不就是書裡庖丁解牛麼?"

    (第三章完)

    第四章雲棲塢三女爭口舌,招賢居二狗惹是非

    此刻二狗已提刀而立,環視四周,衣帶臨風飄灑,真有點「為之躊躇滿志」的意味,忽嚷道:"哎,幾天不殺豬了,活動兩下就流汗。"將刀插入腰帶,解開扣子,將外衣脫下,只留貼身的灰布短衫,黝黑結實的膀子袒露在外。蘇月仙看在眼中,登時粉腮含羞,生起兩朵緋雲。

    蘇劍南定定神,將二狗喚至跟前,親親熱熱的笑道:"二狗兄弟哪,我看你刀法高超,以後也就不要殺豬賣肉了。不如留下來做我的護院,老夫不會虧待了你。"二狗道:"這怎麼行?老爺,我娘還等著我早早回家。不能在此久留。"

    蘇劍南笑道:"你在家成天殺豬那多累啊!當護院就舒坦多了,平時只要在這宅子裡走走,想出去逛逛也行。至於老太君,我定當派人接她老人家來住。"

    二狗愣是搖頭道:"不好不好。殺豬一點也不累,我娘病了,躺床上哪都走不遠,她從沒離開過咱家,也怕見生人。蘇老爺還是把銀子給了我,我早早回家照顧娘去。"劉白飛撇撇嘴角,嘟囔一聲:「土包子。」

    蘇劍南知道這殺豬少年性子倔強,難以勉強,便想著再留他幾日,慢慢地勸說。主意已定,蘇劍南起身拍拍二狗的肩膀道:"自古英雄出少年。二狗,你今天打敗了逍遙派的杜玉河,很快就能名揚天下。銀子的事我著賬房給你拿去。你再在府裡呆幾天,還有些豬要等著你來殺呢!"

    二狗聽到還要殺豬,也只好留了下來。等院中的死豬都抬出去後,日頭也升到了天頂。一個小婢過來說可以開飯了。蘇劍南知道二狗胃口大,於是吩咐每餐酒肉備足,讓二狗吃喝個痛快。

    此後幾日,李二狗平步青雲,成為蘇府專用殺豬屠夫。雖說還是身份低微,但人人都看出蘇老爺的賞識器重,無不對他必恭必敬,上下都呼之為「李英雄」。李二狗哪知其中緣由?但每日裡諂辭如潮,馬屁不斷,聽得多了也陶然受用。再加上餐餐飽食膏鮮,一頓飯吃的肉比幾年加起來吃的還多,二狗從未享受過如此富足之樂,漸漸將殺豬一事也淡忘了。

    忽忽數天,這日黃昏日暮。李二狗晚飯後無所事事,緩步閒逛到二門。隔著院牆聽見大門外人聲嘈雜,似乎有人在大聲爭吵。李二狗正感百無聊賴,當下好奇心起,信步朝門口走去。

    隔著大門尚有數丈,二狗遠遠聽到蘇家家丁紛紛呵斥道:「瞎了你的狗眼麼?看看這裡是什麼地方?悶著頭就來往裡闖!快滾,快滾!」又聽一個柔怯的女聲道:「我我是來找人的。」接著「乒蓬」一聲,似有物事被打翻在地,家丁大聲喝道:「給你兩下讓你長長記性,若還往裡闖便打斷你的腿腳。」

    二狗心中猛然狂跳,加快腳步走上前去,雙手分開眾人。只見石台階下汁水淋漓,翻倒一個豆腐挑子。滿地豆腐四散狼藉,一個少女跌坐其中,青衫麻裙,白帕包頭,正撫摸著手臂的傷痕,垂首小聲哭泣。二狗一聲大叫:「二妞!」搶上去扶住那少女的肩頭。眾家丁心知二狗武功卓絕,連老爺也敬重三分。又見這鄉下少女是他相熟之人,登時面面相覷,暗想若是「李英雄」追查是誰下手打人,那可難逃咎。當下眾家丁偃旗息鼓,霎時走了個一乾二淨。

    李二狗扶起二妞,問道:「二妞,你怎地到這裡來了?」二妞淚水涔涔,道:「自從你離開後,我日日到城裡來賣豆腐,剛才路過蘇老爺門口,想進來瞧瞧你怎樣了,可他們不讓進,還打我」二狗大怒,頭上青筋突突的跳,悶聲道:「誰打了你,告訴我!」二妞搖搖頭,道:「算了,二狗哥哥,咱們別在這裡了,找個清靜的地方說話。」二狗點點頭,攙扶著二妞向遠處走去。

    小別數日,兩人都憋了滿腹的話,便想尋個沒人處傾訴離情。漸漸行出里許,來至一座竹林邊。此地臨近五雲山,名為「雲棲塢」,也是杭州一處名勝。塢中素以清涼幽靜著稱。但見翠竹遮徑,彩蝶戲花,樹木花草蔥蘢盎然,千株萬棵都在霧氣中搖曳生姿。這地方如此幽美,再加上路人稀少,向來為情侶幽會的去處。

    兩個人相依坐在竹蔭下。此時清風徐徐,斜暉似火,花香草香氤氳撩人心醉。二妞生性開朗爽直,和二狗說會話,剛才所受的委屈就都忘記了。天色漸暗,兩人娓娓低語。李二狗聽得多說得少,盯著二妞不住細細打量,卻見她秀眉如煙,蒼白的臉蛋上猶有淚痕,好像一朵帶露的小花。二妞被他看的有些不好意思了,含笑道:「看什麼啊?又不是沒有見過。」二狗歎口氣,道:「二妞,你可瘦了很多。賣豆腐本來夠辛苦,眼下還要照顧我娘」二妞淡淡一笑,道:「我不辛苦,你娘的病也好了很多。」從腰間摸出一雙鞋第,輕聲道:「你腳大費鞋,一雙鞋穿不了半年。喏,我又給你作了一雙,拿著!」眼瞧二狗愣愣不語,二妞莞爾淺笑,順手用鞋底「啪」的在他頭上輕拍一記,低聲道:「傻樣!」

    這麼一拍,二狗忽然想起一事,接過鞋子揣好,然後從懷裡掏出一錠白花花的銀子,道:「二妞,這是蘇老爺賞我的工錢,你帶回去和我娘過日子用吧!」二妞接過來,輕輕撫摸銀子,道:「嗯,這銀子真大真白,足有七八兩吧?要是你自個拿去給你娘看,她定會高興得睡不著覺呢!」說著抬起頭來,道:「二狗哥哥,跟我回家吧,你賺的銀子夠吃半年了,為何還要在蘇老爺家待著?」

    二狗沉吟片刻,點頭道:「你說的對,我這就去跟蘇老爺說一聲,然後咱們就回家!」二妞道皺眉道:「走就走罷!還有什麼好說的?」二狗遲疑道:「呃,人家對我那麼好,我我就這麼不聲不響的走了,不不太好吧!」二妞嘟起小嘴,正要再說,忽聽遠處傳來一聲嬌滴滴的呼喚:「李大哥,你在哪裡?」

    人隨聲至,兩個身影從竹林外翩然而來。走在前面娉婷婀娜,正是蘇家小姐蘇月仙;後面一人風姿不惡,是貼身丫鬟秋蘭。兩人行至近前,秋蘭一瞧見李二狗,立時咋呼道:「哎呀,李大哥,你原來在這裡啊!快跟我們回去吧!小姐坐著車滿城的找你呢!」蘇月仙粉面含俏,微嗔道:「誰要你多嘴!」

    李二狗訕訕的站起身,道:「蘇蘇小姐。」蘇月仙道:「如何這般客氣,什麼小姐啊,以後叫叫」秋蘭接過話頭,笑道:「叫月仙就好了!」蘇月仙又是一瞪眼,隨即掩口嬌笑幾聲。

    見此情形二妞臉色微變,拉拉二狗的衣袖,道:「二狗哥哥,跟我回家去。」李二狗猶豫不決,摸著頭道:「呃就算走,還是要跟蘇老爺說一聲啊,人家待我這麼好,我」二妞一跺腳,瞅瞅蘇月仙,咬牙道:「人家對你那麼好,你捨不得了是吧?」蘇月仙鼻子裡冷哼一聲,嘴角微瞥,兩眼朝上,雙手在鼻子前搖來搖去,道:「哎,這林子裡倒幽靜,就是蚊子多了點,嗡嗡的叮著人不鬆口,討厭!」秋蘭心中會意,便接口道:「對!還是兩手兩腳的鄉下臭蚊子呢!哼,撒泡尿照照自個兒,什麼玩意?」

    二妞口齒本也伶俐,但此刻心神激盪,情急之下竟難以還嘴,恨恨的道:「二狗哥哥,我們走!」卻見二狗愣愣的站著不動,吞吞吐吐的道:「我我不能這麼走!二妞你先等著,我去和蘇老爺說一聲。」說完轉身就跑。秋蘭瞪著二妞冷笑道:「真是不要臉,沒人要的土貨,還死皮賴臉的死纏?」蘇月仙又哼了一聲,摸出手絹掩著鼻子,輕蔑鄙夷的意思不言而喻。二妞又氣又羞,將那錠銀子拋在地上,捂著臉哭著跑走了。

    李二狗是老實人,拿了別人的錢總難以安心。當下加快腳步,想去和蘇劍南道謝辭行後再回家。剛挨近府門,就見門外僕從羅列,個個肅然垂手站成兩排。蘇劍南在當中石階上翹首以盼。遠遠看見李二狗,立即迎上來,道:「二狗兄弟!總算照著你了!我叫下人們去找你,月仙非要親自去,你遇見她了嗎?」李二狗道:「蘇老爺,我想跟你說」

    蘇劍南一擺手,道:「先別說其他的事情,如今逍遙幫幫主劉純厚親自駕到,正在客廳裡等著要見你呢!」二狗嚇了一跳,道「什麼,又是逍遙幫?」蘇劍南滿面愁容,道:「正是,那劉幫主號稱『千面天王』,武功厲害得緊。此次他乘了轎子前來,進了內堂現在還未落轎,定要親眼見到你方才肯露面哩!」

    二狗臉上變色,逍遙派尋仇他倒沒放心上。但想起杜玉河那矯柔造作的媚態,立感心驚肉跳--卻不知這幫主又是何等怪異之人?

    李二狗跟著蘇劍南走進庭院,只見周圍火把通明,數十名官兵手按腰刀,威風凜凜的站在院中。通往後堂的石階上也站著人,卻都是勁裝結束的大漢。當先一人滿臉橫肉,神情傲慢,正是逍遙派天風堂堂主佘奇水。二狗心中忐忑,低著頭偷眼看去,但見那內堂中燈光透亮,氣氛肅穆,屋子中間一乘大轎簾布低垂,兩邊立著八個膀大腰圓的轎夫。

    正這時候,只聽佘奇水厲聲斷喝道:"錦衣衛都指揮使劉大人奉欽命在此,爾等如何不跪?"蘇劍南暗自吃驚,心想逍遙幫幫主怎麼又是朝廷命官?但此刻情勢急迫豈容多想,趕緊拉著李二狗一齊跪了下去,口稱:「杭州生員蘇劍南,白衣李二狗參見劉大人!」他這「生員」乃是用五千兩銀子捐來的,眼見對方擺出官場架勢,便也亮出這個虛名。

    兩個轎夫揭開轎簾,從裡面走出一位錦袍玉帶的官員。只見這位劉大人玉面豐潤,留著三綹鬍鬚,是一副養尊處優的富態樣。他目光威嚴,掃視跪在地上的兩個人,忽地抖開手中黃榜,大聲宣道:"奉天承運……"滿院眾人聽到這四字,盡皆跪倒在地。

    劉大人清清嗓子,接著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承天以治宇內,惟求昇平教習,旦夕思渴賢才俊彥,以為社稷興盛之籌。今命錦衣衛指揮使領監察御史劉純厚,下巡江南,招募賢才為朝廷所用。沿途官員相應行事,欽此。"

    眾人聽畢,抬起頭來,忽見那劉大人滿臉堆笑,眨眼間換了一幅彌勒佛似的慈祥神情,笑道:"本官聽聞此處有一位名叫李二狗少年俠士,精通刀法,武藝高超,曾連敗數位武林高手。本官慎思聖命,特著李二狗李少俠入殿覲見皇上。皇恩浩蕩,快快領旨謝恩罷。"

    在場眾人聽聞此言,皆是張口結舌,恍如夢中。突然劉純厚哈哈大笑,三撇鬍子吹的筆直,又顯出江湖中那種豪邁落拓的氣魄,道:「在下雖身在朝廷,昔年也曾行走江湖,現如今蒙故舊弟兄們的抬愛,竊居逍遙幫幫主之位,卻已久不聞江湖之事了。」又對李二狗和顏悅色的道:「說起來慚愧,李少俠打敗的都是我逍遙幫的堂主。若是依江湖規矩,逍遙幫定難善罷甘休。但在下謹記聖命,摒棄前嫌,推薦李少俠進京面聖。李少俠也應以國事為重,今夜即可動身上路。」

    蘇劍南聞言大喜,站起身來道:「劉幫主真是大人有大量!以德報怨,此等氣量胸懷真乃曠古少有!」還想拍兩句馬屁,忽然劉純厚眼睛一瞪,正色道:「本官此次出巡江南,多聞惡霸劣紳橫行鄉里,魚肉百姓。本官氣量再大,也容不得那些欺民媚上的奸人!」這話說得冠冕堂皇,打足了官腔。蘇劍南額上冷汗直冒,撲通一聲又跪倒在地,惶恐之際暗暗吃驚「剛才還是『在下』,怎麼一下子變成『本官』了。這位劉幫主外號『千面天王』,果然臉色變的好快!」

    劉純厚轉眼瞧向李二狗,怒容陡然化為笑顏,溫言道:「在下早已打聽清楚,李少俠家境貧寒,與蘇家並無深交。這餞行作別的虛禮也盡可免了。聖上思賢心切,就請李少俠連夜馬上動身。」招呼過兩個衙役模樣的人,指著道:「此二人雖在公門,也是我逍遙幫裡的幫眾。一個叫許義安,一個叫茂大鵬,上京之路他們都熟悉。在下在蘇杭還有俗務,李少俠可與他二人同行先走。」使個眼色,兩個衙役走上前去,一左一右的緊挨二狗而站。劉純厚又笑道:「路遠不相送,我這裡有一面逍遙幫的銅牌,送李少俠帶在身上。沿途幫眾若見到銅牌,定會盡心招待,竭力護持。」說罷走近身前,親手將銅牌掛在二狗腰間。

    李二狗沒見過管家排場,早有些心亂意怯,聽說皇帝召見更是慌張,想回家的念頭在肚子裡轉來轉去,始終不敢說出口。此刻又見兩個衙役把他夾在中間,活像那戲台上犯人發配充軍的情形,他惶然驚懼,哪裡還敢說半個「不」字?

    稍事整理行裝,當晚李二狗便與兩衙役出發了。蘇家眾人本想攀附巴結二狗,為他擺酒餞行,但懾於劉純厚的威嚴只得作罷。這且不提,且說李二狗三人一行,披星戴月的日夜趕路。自京杭運河水路北行百二十餘里,漸漸來至蘇州地界。

    這一日向西北行出數十里,到達一片紅楓樹林。林中有客棧,名為"招賢居"。三人看天色垂暮,怕前方再無人家,便於招賢居投宿。兩個衙役盤川豐足,一路上住宿飯食沒有虧待二狗。

    三人走進客棧,看見門口馬廄裡栓著十數匹精壯彪馬,都是世間少有的良駒。許茂二衙役詢問店家,得知有數位武員打扮的人在此處住店。二衙役也沒多說什麼,當下要了兩間上房,讓店家幫著將行李打開舖在床上,又叫拿茶來吃。

    將近晚飯時候,門外馬蹄聲驟響,又來了十幾個客人。都是勁裝箭袖,腰佩長劍,護著兩乘馬車。店家見多識廣,知道這是押運貨物的鏢師。卻看這些人神色緊張,車上也並未亮出鏢局旗號。店家暗自奇怪,也不敢出言打聽,忙吩咐夥計打掃房間。

    當夜雲厚風肅,星遁月逃,四野箐深漆黑,伸手不見五指。楓林幽邃陰冷,除了夜風吹動草葉,再無其他聲響。門口懸的兩竄燈籠在風中飄來蕩去,為這夜色憑添了幾分詭異。鏢局的趟子手排班值更,輪次在鏢車旁守夜。

    李二狗行路辛苦,倒在床上便呼呼酣睡。約莫三更時分,忽然間耳畔金風乍響,二狗霍地驚醒,撐起身子,只聽靜夜中傳來刀劍相交的聲音,跟著桌翻椅倒聲,激烈打鬥聲,傷者慘叫聲,聲聲此起彼伏,驚心動魄。二狗心頭迷惑,揉著睡眼喃喃道:「這地方真怪,怎麼怎麼半夜還唱戲啊?」忽見許茂二役披著外衣推門進來,滿臉驚恐,道:"不好了!李少俠,外頭打起來了!大概是有人來劫鏢。鬧得很凶,殺了不少人,血流的滿地都是。李少俠可千萬別出去,省得觸了霉頭。"

    李二狗先父曾是鏢師,也曾聽母親講過早年父親行鏢之事,當下點點頭,道:「對,當鏢師可凶險的緊,所以我我媽不讓我練武,只叫我殺豬。」這時候外面喧鬧的越加厲害。金戈交鳴,碗碟齊響,夾雜許多人的悶哼慘呼。只聽有人高喊"亮青子……",有人喝斥"誰人大膽……",也有過店家小廝驚慌的吆呼驚叫,種種怪聲嘈雜刺耳,不一而足。

    忽然"彭通"一聲巨響,李二狗所處的房門被重重撞開。接著一個鏢師模樣的人手持鋼刀,趔趄著晃蕩進來,搖晃幾下一頭栽倒在地。兩個衙役同時驚呼,後退兩步。只見那鏢師翻個身仰面朝天,五官溢血,面目扭曲,胸口血淋淋污了一大片,嘴裡發出斷斷續續的呻吟。

    李二狗天天殺豬,並不畏懼血腥。眼見傷者可憐,忙走過去將那人扶起,剛要開口詢問,那人身子一挺,口鼻間鮮血狂湧,頓時嗚呼哀哉。就在此時,李二狗忽感背後一股勁風襲來,回頭一看,猛見一把亮晃晃的長刀當頭砍到,慌忙之間不及細思,拿起死者留在地上的單刀反手上撩。「噹」的一聲擋開長刀,跟著翻轉刀鋒,輕飄飄的架在對方的頸項中。

    來襲之人促不及防,只覺眼前一花,脖子裡發涼,不知怎的已被制住要害,眼見性命不保,正感心驚膽戰,卻見李二狗慢慢收回單刀,說道:"你穿鏢師的衣服,是鏢師麼?那你打錯人了。他不是我殺的。"

    那鏢師低頭瞅瞅同伴的屍體,緩緩向後退去。眼看李二狗並無異動。鏢師暗鬆了口氣,剛想出聲問話,猛覺後頸被一雙鋼鐵般的大手抓住。還未等回過神來。但聽"喀嚓"一聲,那鏢師已經被拗斷頭頸,當即命喪黃泉。

    見此情形,李二狗目瞪口呆,腦中嗡嗡地作響。他殺豬無數,但從未親眼見過殺人。那鏢師眼睛凸出,舌頭伸長,死狀之慘令李二狗心神劇震。猛然間這驚懼又化為滿腔怒火,燒心炙肝,難以抑止。

    二狗思潮翻湧,默默想道「原來原來殺人比殺豬還簡單!殺豬是為了吃肉,殺人又是為了什麼?死的人沒有老娘妻兒麼?誰能下這樣的毒手?」抬起眼朝殺人者看去。只見此人高大魁梧,紅臉虯髯,年紀約莫五旬上下。兩鬢雖微霜,但精神矍鑠容光奕奕。犀利的雙眼炯炯生輝,寬大的錦袍虎虎揚風,好像一頭威猛的雄獅。

    李二狗悶聲道:「你是誰?怎敢亂殺人?」那老者冷笑數聲,用蒲扇也似的大手抓住死者額頭,霍地厲聲大喝,竟硬生生地天靈蓋揭了下來。一時紅光乍現,腦漿滿地流淌。老者道:「臭小子,老子沒功夫打發你,若不快滾,就把你腦袋揪下來!」

    李二狗怕官怕財主,就是不怕別人威脅,當即怒道:「人都死了,你你還把腦子挖出來。你當人是豬嗎?」激怒之下再也按捺不住,衝上前揮刀劈向老者手腕。

    老者本不在意,猛地發現刀勢來得怪異:忽慢忽快,既像掉槳划水,又似疾鞭策馬。明明是向他的手腕劈去,定睛細看,又像是朝脖子斜砍。老者眉頭微皺,放過了手下的死屍,不禁向後退了一步。

    李二狗趁勢跨前半步,手中那把單刀斜斜滑落,刀尖刺向老者腰間。老者見狀暗喜,尋思「這是雁蕩派刀法『飛流直下』,此招雖巧,卻也不難破解。」一念未幾,二狗忽地翻過刀鋒,蜿轉橫批,老者心道「不對!應該是崑崙派有名劍招『峰迴路轉』!」可眨眼間,李二狗刀走偏鋒,刀刃急掠老者肋下。那老者大吃一驚,暗叫「不好!這是少林羅漢拳的『仙人抱月』,怎麼這少年會用單刀使出拳招?」似是而非,莫名其妙,無奈之下老者只得又退後一步。但刀勢迅疾已不及躲閃,就聽「吱啦」一聲,刀鋒貼著老者腋下穿過,立時將衣衫劃出一個大口子。

    那老者交手經驗豐富,臨危不亂,五指屈伸成爪,使出平生絕學「大力鷹爪功」。登時在胸前爪影橫飛,勁風激盪,威勢雄渾。可是李二狗還是邁步上前,眼看老者手爪就要抓到臉上,他嘴裡輕念道:「刀背敲打筋節,可以使豬蹄發軟。」話音未落,手腕一轉,刀子倏爾上挑,刀背重重敲在老者的肘部。那老者手臂酸軟,指尖勁力消失無影。緊接著李二狗微擺單刀,輕飄飄的擱在了老者肩頭,鋒刃冷氣颼颼,正衝著他的脖頸。

    老者臉色大變,眼光木然,似乎不敢相信面前之事。廳堂裡的人也是悚然震驚,漸漸的停止了爭鬥,一齊朝這邊看來。眾人盯著二狗疑惑訝異,都想「這少年是誰?竟能制住名震天下的『大力鷹王』?」

    原來這老者名叫王霸天,乃河南鷹爪門掌門,江湖人稱「大力鷹王」。自十八歲出道以來,縱橫九州鮮有對手。近二十年中更是無人能接他十招以上。如今被一個尋常少年逼的連退三步,直至要害受制,簡直可說是匪夷所思的奇事。

    驀然間莫名其妙的敗得一塌糊塗,王霸天又羞愧又惶惑,陡然神光盡失去。片刻間腰桿微駝,眼角深陷,竟似忽地老了十幾歲。目睹一個威震武林的巨豪陡然頹唐,屋中眾人隱隱都感惻然。王霸天長歎數聲,臉上神色淒涼,閉上眼睛引頸就戮。

    屋中無人說話,忽然有一人拍手大笑道:"自古英雄出少年。好刀法,好武功。"此聲語調渾厚悅耳,溫靜中隱隱有種威嚴之意。稍稍停頓,那聲音又道:"能讓鷹王如此侷促的高手,在當今武林已經屈指可數。哈哈,想不到在此處荒僻,竟冒出那麼多武藝高強的刺客,還有這刀法曠絕的年輕人。來,且不論你是敵是友,先陪我共飲一盅。"

    二狗原本無心傷人,眼看老者罷手認輸,便也隨手將刀子拋在地上。回過頭朝說話之人望去,只見一個中年人坐在靠角落的座子旁,正神態從容的倒酒。在他身前是四個蒙面大漢,旁邊站著一位鶴髮童顏,神色冷漠的老道士。李二狗定睛端詳,就看那中年人身穿金線滾邊蟒袍,腳下白底皂面登雲靴,面如冠玉,額滿鼻挺,兩縷長髮飄灑胸前,好一派雍容華貴的卓然氣度!

    此時爭鬥稍歇,濃濃的血腥味四散瀰漫。傷者在地上扭動掙扎,發出陣陣呻吟。門口的燈籠昏光慘淡,照得楓林夜色愈發陰森幽靜。

    屋子裡眾人涇渭分明的相對站立,殺氣騰騰的注視對方:人多的是鏢局中人,另一方聊聊可數,連同那中年人也不過六個。這時候門外腳步微響,又有四個蒙面人和一個白衣人走了進來,悄無聲息的站在眾鏢師中間,顯然是趕來相助的同夥。

    許茂二衙役躲在牆角邊,戰戰兢兢的打量屋中之人。別人還不怎地,卻見那白衣人麻繩為帶,腳穿木屐,長髮束結成馬尾垂在腦後,衣著十分古怪。手中拿著柄帶鞘兵器,似曲非直,既像刀又像劍,不是中原之物。這人臉色蒼白,表情漠然,眼神遊弋而又專注,直愣愣不知道盯著哪裡。忽然似乎感覺到有人注視,他眼珠斜睨瞧過來,瞳仁裡寒光乍閃,嚇得兩個衙役瑟瑟生怯,抖然而栗。

    屋中雙方優劣分明,那中年人卻熟視無睹,依舊招呼李二狗喝酒。二狗也不客氣,走到那貴人對面坐下。中年人為他倒滿一盅,他就喝了一盅,再倒一盅,就又喝了一盅……直到第五盅時,那中年人方才問道:"請教小兄弟尊姓大名?怎會帶著逍遙派的銅牌,莫非是幫中之人麼?"一面說,一面盯著二狗腰間掛的銅牌。二狗答道:"我不是逍遙幫的,我叫做李二狗二狗,嗯就是兩條狗的那個意思。"

    眾人相顧莞爾,那中年人也笑道:"李兄弟說話風趣得很。呃二狗,你師出何門?又和鷹王有什麼過節?為何要與他過招?"

    (第四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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