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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五十九章 陪嫁莊子(兩萬,求首訂) 文 / 悠然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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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琉璃瓦朱紅宮牆,森森屹立。

    萃茗殿。

    一名年約三十許的美婦人,身型苗條高挑,大眼高鼻,尖尖的下巴,輪廓濃艷深邃,比起中原女子溫潤的五官,更像北方女子,這會兒,身著暗天青色蹙金銀絲暗花宮裝,髮髻宛如瀑布流水一般流淌於白皙的頸項邊,正端坐於一張花梨木書桌前,抄寫女則女戒。

    「娘娘,要不先休息一下,吃兩口粥再抄吧。」四名貼身宮女苦苦哀求。

    手邊顯然已經抄好了一沓,起碼有七八本,壘得像小山丘,美婦人依舊筆下如飛,沒有停下來休息的意思。

    宮裝美人,窗前練字,本來該是一副極美的畫卷,美婦人面容憔悴疲憊,左頰上更有一條兩寸來長的淺淺血印,還未收口,似是指甲痕,叫人觸目心驚,時不時還咳兩聲。

    身邊的茶几上放著紅木食盤,上面擺著白細嫩滑的粥食和一碟精緻的開胃菜,都沒了熱氣。

    珠簾外。

    章德海跨步進了殿,拱手:

    「娘娘,三爺來看您了,您已經抄了三天,一顆米都沒下肚子,中途只吃了幾口水果,再這麼下去,體力透支,人會受不了的,求娘娘就先停下來,先歇息歇息,看在三爺難得進一次宮的份兒上,吃一口吧。」

    赫連氏一聽秦王進宮,手中羊毫一鬆,纖秀的眉毛一蹙,忽的發起怒來:

    「章德海,誰叫你通知秦王?你又自作主張!」

    「母嬪。」簾外,夏侯世廷步伐響起,「是皇兒的主意。」

    赫連氏歎了口氣:「皇兒回去吧,宮中的事你不便插手,母嬪沒什麼事。皇子無旨,不得隨意進宮,若是被有心人在聖上面前告一狀,你又得麻煩去解釋。」兒子因為自己的身份已夠被拖累,怎能再叫他受苦。

    怎麼會沒事?夏侯世廷一路上已從章德海口裡都一清二楚。

    幾天前,赫連氏與韋貴妃照例去鳳藻宮,向皇后蔣沛菡請安。

    因赫連氏過幾日是壽辰,談笑間,蔣皇后順手將自己收藏的一柄九環金步搖恩賜給她,說只當是個賀禮。

    若別的東西也就罷了,偏偏那九環金步搖是西域大食國使節進貢大宣的一件寶貝,一直在蔣皇后那兒放著,韋貴妃眼饞了許久,卻一直求不得的東西,曾經旁敲側擊暗示了許久,蔣皇后都沒說給她,如今竟是給了赫連氏。

    請完安,回去的路上,韋貴妃不順氣,尋著個機會對赫連氏發難,還下了狠心,找理由毆打赫連氏。幸虧赫連氏身邊最近換了幾個新宮婢,恰是夏侯世廷叫蕊枝重新挑揀進來的,個個忠心為主,攔了下來。

    韋貴妃沒得到好處,更加不依,乾脆抓散了頭髮,去找寧熙帝哭哭啼啼告狀,說赫連氏不敬自己,仗著得了皇后的一柄步搖,橫了起來。

    韋貴妃是後宮第一寵妃,寧熙帝哪裡會不向著她,見心肝寶貝受了委屈,當了韋貴妃的面,便給了赫連氏一耳光,手指甲不慎勾到了她皮膚,弄傷了。

    韋貴妃心頭嫉恨消了,裝大度,又撒嬌攔住寧熙帝,說是算了,叫赫連氏在焚香沐浴,五天之內戒吃葷油,將女則女戒抄個七八十本就好了,叫她明白宮中上下級別嚴厲,再不敢輕視她。

    赫連氏的級別比不上韋貴妃,又向來是個不愛將事兒鬧大的人,知道越解釋,只怕越是討不了好,默默認錯,回了萃茗殿便開始埋頭抄書,連飯都來不及吃幾口,這幾天體力不濟,消瘦了不少,萃茗殿的宮人們都急壞了,勸說又不停,便叫來了秦王。

    韋貴妃仗著寵愛和娘家的軍功,一向便刁鑽跋扈,針對赫連氏,倒不奇怪,可夏侯世廷知道,這件事情,最大的幕後挑起者,卻是看似溫良忠厚的蔣皇后。

    韋貴妃和赫連貴嬪相鬥,輸了的那個不用說,贏了的那個也會被記恨上。惟有蔣皇后一人,坐收漁人之利。

    可再如何睿智遠謀也總有缺憾,蔣皇后至今沒有親生孩子,年輕時懷過一次孕,可不慎流產了,此後再沒懷過孩子,只能將其他嬪妃生下的孩子抱過來寄自己名下養育,那孩子便是當今的太子夏侯世諄。

    只是可憐了母親,因為北人的關係,每次總只能隱忍著。沉默半晌,夏侯世廷道:「被人告狀到父皇那兒就告,我倒是想看看,兒子孝順母親有沒有錯。」

    「你……」赫連氏無奈。

    夏侯世廷幾步上前:「父皇只是叫母嬪這五天戒吃葷油,又沒說不准吃素。」

    赫連氏凝視著皇兒,這幾年生得越發英邁俊挺,無論歲數多大,一到自己跟前還是個孩子,歎息一口,終是拿起勺子舀了一口,慢慢吃起來。

    待赫連氏吃完,方才記起一件事兒,捻起絲帕拭了拭嘴:「世廷,你前陣子為我換了一批侍婢,這是為何?」

    「母嬪用得可順手?」夏侯世廷問。

    「確實比以前的好多了。」赫連氏真心道。

    皇兒暗中送進來的那四名貼身新婢名叫青嬋,藍亭,紫霜,赤霞,確實有膽識又靈活,這次若不是她們四人想法子擋了,只怕還得多吃韋貴妃的苦頭。

    以前幾名貼身宮女都是出自鳳藻宮,說白了,是蔣皇后的人,要麼便是表面聽話實則傲慢,要麼便是心中打著小算盤,總沒法兒當成自己人,可這幾名新進宮的,是兒子王府的蕊枝丫頭親自調教出來的,個個忠誠護主,又各有本事。

    「那就好。」夏侯世廷再不多說了,若不是那丫頭的提醒,自己恐怕還真想不到這麼細膩,原來母嬪一直也是想換人,只是並不想麻煩自己。

    頓了頓,他盯著赫連氏頰上的指痕。目色濃深:「父皇那邊——」

    赫連氏知道皇兒是擔心寧熙帝因著韋貴妃的挑撥,記恨自己,強顏歡笑:「皇上也是一時氣急,他的脾氣,你還不曉得麼。你放心,過幾天便會好了。」其實哪裡又這麼容易,這些年,寧熙帝對自己早就不如往年,三五個月都來不了萃茗殿一次,今次被韋貴妃一鬧,只怕與寧熙帝的感情裂痕又加深,加上那韋貴妃在旁邊吹枕頭風,真不知道幾時才能重獲寵愛。

    這話不過是說給皇兒安心罷了。

    赫連氏年華正盛的美眸閃過一絲黯然,剛進宮那幾年,寧熙帝新鮮她北方美人的姿色,沉迷過一陣子,每日下朝便鑽進萃茗殿,雨露頻施,晨昏顛倒的好不恩愛,甚至還被臣子勸諫過「不可專寵北女」,所以不到一年便誕下了皇兒……

    二人的恩愛日子,一度還成為大宣的傳奇。

    那是赫連氏最風光的幾年,可男子的愛,總歸是有期限的,尤其是環肥燕瘦,什麼美人得不到的一國之君。

    這幾年,有了韋貴妃,有了其他更年輕的妃嬪們,寧熙帝眼裡漸漸也沒了自己,若遇著有心人的挑釁與無賴,全不偏幫自己,紅顏未老恩先斷。

    眼下為了安撫皇兒,赫連氏也只能往好裡說。

    夏侯世廷知道赫連氏的心思,久不出聲,半會兒,喊來施遙安,叫他將今兒順便帶進宮的茉莉發露拿了進來,遞給赫連氏:「母親不日壽誕,今兒既提前進宮,便將這個先送給母嬪。」

    赫連氏知道皇兒是討自己開心,微笑接過來,打開一聞,天然花香溢滿半個殿室,卻不衝鼻,頭香是茉莉,一訝:「這又是什麼。」再聞下去,那尾香的味兒卻變了,成了另一種花香,異常熟悉,再細細一嗅,竟是鴿子花的香味。

    鴿子花是蒙奴國獨有的花兒,大宣的京城倒也有,可都是移植過來的,為數不多。

    多年不曾聞到家鄉的味道,赫連氏想起少女時在草原上的歲月,愁顏一紓,欣喜不已,紅了眼眶:「鴿子花,是鴿子花。」

    鴿子花,顧名思義,花語是自由,歡樂,自從離鄉背井,進宮為嬪妃,赫連氏早就失去了自由和歡樂,如今見到家鄉特產,香氣是觀感中最直接的,一嗅到,便好似身臨其境,重回故土,甚至聞到草原的氣息,竟是滿腔的感懷,拿著那藍瓷瓶,就像捧著稀世珍寶,怎麼會不歡喜和感懷?

    夏侯世廷嗅到鴿子花的香味,再看到母嬪臉上的神色,也是微微一怔。

    他並不知道發露裡竟添加了這個花,雲菀沁並沒提前告訴他……那丫頭,竟還很有些細膩和體貼。

    自己說了半天才能博母親歡顏,她區區一瓶發露,馬上叫母親微笑。

    原來,這發露既然送進宮,雲菀沁到底還是多花了一些心思,單單一瓶茉莉發露,實在有些單調,拿不出手,考慮到赫連氏是北方人,便找了舅舅,請他去佑賢山莊時順便拿了一些溫室栽培的鴿子花來,研粉後,加在茉莉發露裡。

    夏侯世廷望著心情好了許多的母嬪,默道:「母嬪馬上要過生辰,這個是皇兒在民間尋高人做的秘製發露,擦於發上,髮香自然持久,能保持髮絲潔淨清爽,正適合大熱天。」

    赫連氏笑意一止,有些疑惑,皇兒是個男子,至今身邊也沒女人,更不可能會在意這些女兒家物事,怎會結識懂得做閨房用品的,還這般細心,懂得添加鴿子花?

    她不說什麼,只笑道:「唔,高人?」

    夏侯世廷被母嬪笑得莫名有些心虛,慣性摩挲著玉扳指:「嗯,高人。」

    赫連氏但笑不語,那玉扳指是皇兒自幼到大的隨身飾物,每次皇兒緊張的時候,便會情不自禁地觸摸,別人不知道,她這當娘親的哪會不清楚。

    陪母嬪說了幾句話,又伺候她就著開胃小酸菜吃下整碗粥,夏侯世廷在赫連氏的催趕下,趁著天黑出了萃茗殿。

    跨出門檻前夕,夏侯世廷回眸一望,。

    珠簾內,母嬪又埋下秀麗的頭顱,開始繼續抄書。

    這一抄,只怕又是晝夜不分。

    眼眉一斂,目中下了涼氣,夏侯世廷忽然覺得,罩在母嬪頭上的,不是富麗堂皇的宮殿,而是個殺人不見血的牢籠,眼睫一垂,邁過了殿門。

    赫連氏見著秦王離開,短暫地停下羊毫,眼光又落在那瓶發露上,緩道:「章德海。」

    「在,娘娘。」

    「叫人去查一查,那『高人』到底是男是女,又是哪位。」

    *

    銀頂馬車出了宮門,風馳電掣於御街上。

    車內,夏侯世廷快速換了一身普通百姓的便裝,撣撣袖口,將髮髻上代表皇族身份的白玉珠冠卸下,換上一柄青玉笄。

    車子奔向北城的途中,在一條分叉路口停下。

    路另一邊,另一輛簡樸低調的烏蓋馬車等著。

    夏侯世廷下車,上了那輛車子。

    烏蓋馬車調轉了馬首,朝左邊分叉小路奔去。

    一路灰塵漫天,抵達京郊處龍鼎山,馬車繞過山路,七彎八拐,逐漸遠離了塵囂和人煙。

    山腳下一處小村莊,隱藏在峰巒疊嶂之間,宛如一個未經人事的小家碧玉。

    一片山清水秀的景色,安靜宛如桃花源。

    馬車停下來,前方站著一名獵戶打扮的山間漢子,似是早就等了許久。

    那人是個中年男子,濃眉大眼,鼻正口方,五官宛似刀刻,比中原人要深刻一些,倒與赫連氏有點兒類似,一身粗衣陋服,許是長年勞作的關係,身材十分高大,肌肉也很強健,肩上扛著獵好的野兔和山雞,還有一把弓弩與一袋子箭矢。

    中年男子面朝著馬車,見身穿便服的秦王下來,就像一般平民見著貴人似的行了大禮,爽快笑著:「爺,莊子裡野味都備好了,俺家婆娘都上好了,還配了高粱酒,隨時能享用了。」

    京城的有錢人常來郊區的山莊,找一些農家農戶吃些原生態的農家樂野味,這情景看起來再正常不過。

    就算有人不小心看到,也只以為這身著綢袍,氣勢不凡的男子,是來山中嘗鮮兒的公子爺。

    走了幾步,兩人進了村莊。

    中年男子見四下無人,臉上的粗疏之氣突然消退了許多,已經迫不及待地輕聲開口:「聽聞公主在宮中又有事,不知現在可好?」

    「沒大礙了。」聲音漠然。

    「那就好,」中年男子吁了口氣,聲音卻壓低,冷涼了幾分,霎時像變了個人:「爺,這韋貴妃不是個好相於的,一直想將魏王送上位,那蔣皇后更是老薑,又有太子這個砝碼。惟獨公主,身份與背景不及人,在大宣也沒有娘家,難得崔家是個依靠,前些年,竟是被蔣皇后暗中差人一把火徹夜滅了滿門,虧得阿蘿小姐命大,被三爺救出來,卻造成如今三爺與公主孤立無援,沒有外戚倚仗……如今看來,這兩人都坐不住了,咱們也得快些……」一個山野粗漢,突然冒出這麼一連串宮廷貴人的名字,聽起來十分突兀。

    這中年魁梧男子,是當年蒙奴國送赫連氏和親的護駕將軍,北方名為拓跋駿,赫連氏進宮封為貴嬪後,拓跋駿也作為公主的娘家人,留在大宣。

    多年前,崔家覆滅,赫連氏深知是蔣皇后下的殺手,為了打擊秦王的黨羽,怕拓跋駿也會被人下毒手,暗中要他死遁,回蒙奴國去,避開禍劫。

    拓跋駿卻死活不願意,寧可死也要留在大宣保護公主與三爺,最後,想了個折中的法兒,當做無家可歸的流民,逃入京郊的龍鼎山定居。

    這裡山間獵戶眾多,從山腳到山腰,很多小村落。隱居在這兒,被發現的可能性比較小,一來能保住性命,二來也能靠近京城,為公主和秦王出謀劃策。

    拓跋駿到了龍鼎山腳的高家村,融進了村莊,化名高駿,娶了老婆,落地扎根,因一身好騎射功夫,日子越過越紅火,還幫著修壩築堤,造防風林,領著高家村的村民們發家致富。

    前兩年,高駿更是被推舉為高家村的村長,十分得村民的信任。

    可誰也不知道,這名看似忠厚老實、年富力強的村長竟是當蒙奴國的送親將軍。

    夏侯世廷每隔一段日子,便會來一次高家村,與高駿私下見面。

    有些事情,他不方便出面,高駿身在民間,卻很方便做。

    夏侯世廷聽了高駿的感歎,並不多說,他擔憂的沒錯。

    前幾年尚還好,近年越發鬧得洶湧,無非是寧熙帝的幾個皇子都長大了,有兒子的宮中女人們,都等不及了。

    跟著走了幾步,進了村子,高駿只聽秦王的聲音飄來:「那就先從老五下手吧,叫那風頭正盛的貴妃分分心,免得成日盯在母嬪身上。」

    高駿剛毅嘴角一揚,抱拳:「明白。」

    *

    雲菀沁叫人將藥膏送去王府後,得知夏侯世廷放話還要過來討教效果,忐忑了一下。

    可是,其後幾天,他並沒上門,也沒什麼動靜。

    再過幾天,更是蒸發了一般。

    雲菀沁雖有些詫異,倒也並沒功夫多想。

    貴人事忙,隨口說說的話,還真的放心裡去?指不定已找到了別的樂子。

    另外也沒心思想別的了,弟弟雲錦重回了。

    大宣官家子弟七歲左右會入國子監,除了學堂上的正式教育,官宦人家也會將孩子送去一些學士的學館裡受熏陶,稱之為「遊學」。

    去年,有位大宣很有名氣的大鴻儒在胤州建了學館。

    雲玄昶借官場的人脈關係,將兒子雲錦重送去住讀一段日子,如今算起來,已有近三個月的光陰。

    雲錦重回來,不僅雲菀沁高興,對於白雪惠來講,也是巴巴地望著的。

    祠堂罰打妙兒本就是強撐著身子,突然一生變,白雪惠當場犯了病,又在床上多趴了幾天,再不敢多動。

    前陣子,雲玄昶雖住在方姨娘的院子,好歹每日來看她一眼,這幾日,卻與她關係如冰封雪凍,好久沒過來,基本上一散衙就直奔方月蓉的院子,白雪惠一妒恨,病勢又沉了幾分,拖得久久難愈。

    其實,幾個月前繼子去胤州遊學,也是她提議的。

    白雪惠當時是打著小算盤的。

    老爺現下就這麼一個兒子,看得無比珍貴,可卻是白雪惠心頭的一把刃,要她費心培養前房的骨肉,她不樂意,要她看著前房的兒子與老爺父子情深,積累感情,更不爽快。

    遊學能叫父子兩個少見面,也能暫時擯去照看繼子的任務,何樂而不為?

    雲錦重離開家門前,白雪惠給他安排了個貼身書僮兼小廝,名喚喬哥兒的,一同去胤州。

    喬哥兒是陶嬤嬤鄉下的遠房外甥,在家裡是老ど,被寵得一肚子壞水兒,小小年紀,背地裡吃喝嫖賭樣樣在行,憑著關係進的雲府。

    白雪惠連計劃都定好了,趁著繼子出外的功夫,盡快懷上,如今什麼都不愁,就是缺個兒子,霏兒再得寵,畢竟是個女孩兒家,只要有了兒子,便徹底穩當了,沒料雲菀沁一場落水之後,這雲家,就好像改天換地,她什麼計劃都被打亂了。

    這陣子,老爺連她的房間都不進了,人面兒幾天都難得見一次了,還生什麼兒子?

    如今這光景,前無去路,後無退路,若是繼子回來,不失是個轉機。

    畢竟,雲錦重是雲家如今唯一的男丁,她養了雲錦重幾年,說不定可以用來博回老爺的感情。

    這般想著,白雪惠人都精神多了。

    雲錦重回府的頭天夜裡,她更是心情舒爽,胃口大開,晚上飯量大了些,掃了眼榻邊婢子手上的托盤,將筷子一拍,斥道:「怎麼還是清粥鹹菜!」

    碟子裡一堆看不清楚顏色的鹹菜,一碗清亮得能當鏡子照的稀飯,還不如農戶人家的吃食。

    病了多久,便吃了多久的清粥鹹菜,她雖病得昏昏沉沉,可腦子卻還沒糊塗,一天兩天倒沒怎麼察覺,也沒力氣管,這幾天才發覺不對勁了。

    「夫、夫人,」托著食盤的丫鬟舌頭就像打結的繩子,「是、是方姨娘安排的。」

    方月蓉?她哪會有這個膽子隨意更換自己的餐單,白雪惠知道雲菀沁協理中饋,眼眸一冷:「是不是那丫頭做主的?」

    丫鬟自然知道夫人口中的丫頭是誰,嚥了嚥口水,又結巴著道:「奴,奴婢問過方姨娘的丫鬟,聽說是,是大小姐安排的菜單,適合夫、夫人現下的病、病情……」

    白雪惠臉色發青,嘴角翻起冷笑,這理由還真夠光面堂皇,哪個病人禁得起長久這麼吃,前兩天吐得厲害倒還好,這幾天腸胃都吐空了,一丁點油花子都沒有,就是想吃點葷的解解饞,可——可這幾道菜,生生將自己吃得越發手足無力。

    正惱火著,白雪惠又覺得哪裡不對勁,從榻上撐直了身子:「霞飛呢,為什麼是你伺候?」

    面前的丫鬟佝著腰,長相寒磣,說話時鼻涕直流,是府上鍋爐房的粗使丫頭阿桃,因早產,有點兒輕微智障,平日做事笨手笨腳,還是個結巴。

    阿桃吭吭哧哧:「前天府、府上精簡人手,霞飛被、被發賣出去了……」

    白雪惠捏緊被子,不用說,又是那小賤人做的主!

    打發走了伶俐活泛又會討歡心的丫鬟,調個稍微好用一點兒的也成啊,偏偏將這個半傻子給自己用,這是生生斬了自己的羽翼。

    這病了才多久,那小蹄子就利用那賤妾,霸佔了屬於她的後院。

    白雪惠聽這結巴講話就難受,本就不舒服的胃又翻騰起來,皺眉:「下去下去,都端下去!狗都不吃的東西給我吃!滾滾滾!」

    吞著一肚子氣,好不容易熬到了次日的日頭初升。

    白雪惠撐著還沒痊癒的病體,洗漱完畢,打扮得整潔乾淨,倚在床頭,叫人把送給繼子的禮物拿出來,是個綠毛鸚鵡,掛在樑柱下,一看就討小孩的喜歡,又叫阿桃去打探看少爺進城門了沒,到家門口了沒。

    按規矩,雲錦重回來拜見老爺後,肯定要先給自己這個做繼母的請安,老爺說不定也會跟著一起來。

    到時候,她便來個久別重逢的感人戲碼,重抓老爺的心,到時再將雲菀沁與方月蓉狼狽為奸、給自己委屈受的事兒添油加醋說它一說!

    日上三竿,門簾外終於傳來腳步。

    白雪惠靠在床背上,坐得屁股都疼了,醞釀半會兒的表情也都快叫臉抽筋了,一聽腳步聲,嘩啦一下坐起來,趕緊將珍珠粉往臉頰上撲了一下,襯得臉色越發楚楚可憐的蒼白,又順便擠了點眼淚,誰知一抬頭,打簾進來的是阿桃。

    「少……少爺呢?」白雪惠低吼。

    「老、老爺說怕少、少爺被夫人過了病氣,這幾天先不過來了,等夫人好些再說,」阿桃擦擦鼻涕,「大小姐又,又恰好正給少爺的房間遷到西院,說是有些私人物品需要少爺自己清點,後來將少爺請走了。」

    遷院!老爺先前叫雲菀沁去暫代管教,有七八分是個氣頭話,她還真忙不迭去做。

    白雪惠手一顫,榻邊小几上的茶具砰聲摔在地上。

    *

    西院,天井,涼風送爽,花贈香。

    石桌圓墩,假山粉牆,花圃草坪,處處別緻精巧,一看便是有心佈置。

    長得搖搖欲墜的綠油酴醾架下,雲菀沁坐了會兒,見到喬哥兒領著雲錦重過來。

    不滿十歲的小少年臉上還有些稚氣,五官已有來日的英揚璀璨。

    她身子微微朝前一傾,目上不自覺罩了一層霧氣:「錦重。」

    與弟弟最後一面,還是前世出嫁前。

    那時的雲錦重,性子已被白雪惠養得很刁鑽了,整個兒就是一膏粱子弟,認識一大堆酒肉朋友,找家裡拿銀子花天酒地,每隔幾日便要與父親吵一架,每次都激得雲玄昶大發脾氣,然後白雪惠又從旁當老好人,說些不陰不陽,不冷不熱的話,讓雲玄昶更加偏袒白氏,更加厭惡兒子,偏偏姐弟二人還懵然不察,只當繼母是維護著他們。

    出嫁前一天,姐弟私下相處時,雲菀沁托著弟弟的手:「姐姐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你要收拾心思,好好讀書,不要再跟那些狐朋狗友胡混,更不許跟爹爹對著幹。」

    雲錦重卻打了個呵欠,臉色顯得很疲憊,本是如日中天的年紀,卻消瘦不已,臉上透著幾分憔悴的青色,不耐煩地挪開手:「姐,我什麼時候沒好好讀書了,什麼時候胡混了!母親從來只會誇我,你就只會埋汰我的不是,難不成我這當弟弟的在你心中,就那麼不堪?」

    當時的雲菀沁還不知道,這個時候,雲錦重已染上了五石散的毒癮,五石散,服用的人如騰雲駕霧,如醉如癡,成癮後,每逢發作,嚴重者喪失理智,六親不認。

    雲錦重早就從月月吸發展到了日日必吸。

    而引誘雲錦重吸食毒品的是他的一名酒肉朋友。那人是個出名的紈褲子弟,稍微有點兒出息的官宦子弟都不會接近他。

    而這人,正是白雪惠故意引薦給這繼子認識的。

    雲錦重後來知道繼母的正室用心,自己的墮落全是拜繼母所賜,也曾振作過,可已經在父親面前敗壞的印象,再難挽回。

    白雪惠那時已經為雲玄昶又生了個兒子,為了爭產,手段更加狠辣,又利用一樁家中失竊事誣陷雲錦重,叫雲玄昶將他在家譜中除了名,淨身趕出了家門,從此徹底拔除了這根眼中釘。

    上輩子病亡前兩月,雲菀沁收到過一封信。

    上面只有四個血紅大字:悔不當初。

    後面卻又是小小幾個字:對不起,姐。

    歪歪扭扭,似乎滿懷著無臉見人的愧疚。

    眼淚順著頰面流了下來,雲菀沁不知道雲錦重是在怎樣一個環境下寫出這些字,只聽說,有人最後一次見到雲錦重,是在一條乞丐群居的陋巷裡,官家少爺,鬍子拉碴,連冬日避寒的厚襖都沒,攏著手蹲在角落,睜著一雙失神的眼睛……

    明明光明正大的正統嫡子,卻下場如此。

    可這是弟弟的錯嗎?

    一個四歲便沒了娘親的孩子,如同沒了長燈照明的船隻,在別有居心的婦人的故意養歪下,這個結局,並不難預料。

    雲錦重的一聲回應將雲菀沁從記憶中拉回來。

    她的臉色溫下來,弟弟如今還小,還是純白一張紙,還沒染上各種致命的惡習,還沒那些催他墮落的友人,她更不會再叫白氏接近他,荼毒他。

    這一世,弟弟的前途,她拼了命也不會叫人毀了。

    「一路辛不辛苦?先坐下吃吃糕點,喝點茶,」雲菀沁抹掉眼角的濕痕,叫雲錦重坐到酴醾架下的石桌邊,「這碟是雲片糕,那是杏仁露。」

    雲錦重雖年紀不大,已有了官宦公子的氣派,掀袍坐下來,瞟了一眼餐盤,都是些尋常吃食,並沒拿筷子。

    喬哥兒嬉笑:「小姐,家中廚子手藝粗糙,少爺吃慣了雲來樓的糕點和茶飲。」

    雲來樓的糕點出了名的貴,白雪惠從來不吝嗇給繼子買,就是為了各方面養刁他,為培養出一個嬌生慣養的紈褲子弟打基礎。

    當初認為繼母大方溺愛,心善溫柔,誰知道是佛口蛇心,軟刀子殺人,不見血?

    雲菀沁目色如霜,剜了喬哥兒一眼:「我叫你說話了嗎!」

    這喬哥兒惡習滿滿,也是白雪惠的害人凶器之一,她豈會看不出來,近墨者黑,這書僮也務必要換了!

    喬哥兒被大小姐望得脊背汗毛一豎,再不敢出聲。

    雲菀沁溫婉揮手:「來人,將東西拿下去,換一碟兒來。」

    婢子將東西端下去,重新端了一個纏枝大花琺琅圓盤過來。

    雲錦重大眼一亮,盤中是一塊宛似豆腐的金黃色東西,看著晶瑩剔透,近乎透明,中間卻嵌著紅色的花瓣兒,上面還插著小叉子。

    「這是什麼?」到底是小孩子,雲錦重好奇。

    「是芙蓉和西瓜做成的果凍,你嘗嘗。」雲菀沁笑道。

    「果凍?有意思!」雲錦重興趣盎然地插了一小塊晶瑩豆腐塊兒,放進嘴裡,沁涼爽口,是從沒試過的,喜道:「這個好吃,改日姐姐多做點兒,我給李元衡、杜慶他們看看,哼!準保叫他們肯定羨慕我!」

    李元衡、杜慶是雲錦重國子監的同窗,都是官宦人家的少爺。

    小小年紀便開始與人攀比。雲菀沁眉目一動,卻並不責怪,反倒說:「這個有什麼好耀武揚威,改日姐姐再做些更特別的東西,叫你帶去國子監。」

    雲錦重有些驚訝,說實在,比起姐姐,他更願意親近繼母。姐姐往日沉默寡言,很少跟自己說話,一說話便是苦口婆心地講那些大道理,每次見自己犯錯也很嚴厲,不像繼母那樣對自己事事縱容,可這次一回家,怎麼像是變了個人?

    不自覺地端起凳子靠近姐姐,雲錦重點點頭:「嗯!」

    雲菀沁見弟弟對自己親近了許多,不動聲色,笑著道:「那你看看,姐姐給你佈置的庭院如何,房間還是按照你原先的擺設,外面的天井,姐姐加了個小花圃,還鑿了個人工渠,你讀書讀累了,便能在旁邊欣賞風景,吹吹風。」

    「姐,」雲錦重一聽讀書就開始皺眉,「弟弟才從學館回來,爹爹剛詢過我學業,你又提讀書,是不是嫌弟弟還沒被夫子煩死啊。母親就從不逼著我讀書,我想玩耍,便都由著我。」

    她只恨不得你落魄,哪容忍你能有半點出息?

    白雪惠對弟弟的捧殺,比雲菀沁想像中還要厲害,短短幾年而已,雲錦重就有散漫不羈的苗頭了,若再久一些還得了?父親常年忙於官場,後院教育的事兒都丟在夫子和白氏手上,每次見兒子功課退步了,也只會罵兒子,哪會想到是白氏給兒子無形中灌輸了讀書無用的思想?

    雲菀沁正在沉吟,雲錦重語氣急促:「姐姐還有事嗎?若無事,弟弟先去母親那兒一趟,母親說過我回來要送我只鸚鵡呢。」

    鸚鵡?雲菀沁記得,白雪惠對弟弟經常施恩降惠,憑借小利益來籠絡小孩子的心,這只鸚鵡也是其中一件禮物,會說人話,逗得弟弟愛不釋手,放在書桌前掛著,哪裡還談得上安心讀書。小孩子的自控能力本就薄弱,可白雪惠就是這麼一點點不著痕跡地叫弟弟玩物喪志。

    「鸚鵡很好玩嗎?」雲菀沁故意。

    「那當然。」雲錦重見一姐姐與自己聊起玩樂事,也不急著走了。

    雲菀沁笑道:「區區一隻鸚鵡,能比姐姐帶你去佑賢山莊住一段日子——還好玩嗎?」

    雲錦重瞪大眼睛,若是能去那兒,便不用受爹爹的管束,自由快活得很,當然比鸚鵡要好玩得多。

    雲錦重興奮之後,又湧起失望:「爹爹怎麼會讓姐姐帶著我去佑賢山莊。」

    「聽姐姐的話,一準能行。」雲菀沁勾勾手指,示意他近前。

    雲錦重從沒見過這樣的姐姐,神情慧黠,說話也輕鬆,比自己離家前有趣多了,情不自禁湊耳過去,一字一句認真聽著,雖有些驚訝,可還是激動地點頭應下,沒什麼比能出去玩更大的事了!

    待雲菀沁說完,姊弟二人在酴醾架下坐了會兒,聊了些家常,雲錦重先離開了。

    雲菀沁撫了撫花茶的杯蓋,望著弟弟的背影,唇角浮上一抹笑。

    酴醾架子外的初夏走過來:「小姐,少爺以前總是不聽話,說兩句便頂十句,今兒跟你相處,難得的乖巧。」

    這個年齡的男孩子,與其強迫,不如順毛撫,利用他的興趣來教導。

    上輩子雲菀沁不懂這道理,只會嚴厲訓斥,生生便宜了白雪惠,今生不會再犯。

    去佑賢山莊,一來是不讓繼母再有可趁之機與弟弟親近,在兩人疏離的時候,重新塑造弟弟的脾性。

    二來,雲菀沁也想查看一下莊子上的花田花圃及附近鋪子的生意。

    雲菀沁呷了一口花茶,涼風拂面,夾著花香,叫人無限愜意。

    *

    當天傍晚,雲錦重去了主院,給繼母請安。

    白雪惠心中得意,養了一年,到底還是有用。

    說了兩句話,時候不早,雲錦重告辭了。

    一出門,雲錦重打發了喬哥兒和幾名僕人,眼珠子一轉,登登繞過抄手遊廊,傳過月門,跑到盈福院,姐姐正在門口笑盈盈,忙過去:「姐,這樣真的能去佑賢山莊?」

    「照著姐姐的話,準沒錯。」雲菀沁摸摸弟弟的腦袋。

    第二天,不到晌午,西院下人驚惶過來,說是少爺起不來身了。

    雲玄昶一聽兒子剛回沒兩天便病了,趕緊叫下人請大夫。

    雲錦重乖乖躺在床上,趁大夫來之前,從枕頭底下掏出早備好的辣椒,狠咬下一口,壓在舌頭下。

    那辣味兒一點點從牙齒縫裡滲透到味蕊,可真叫一個刺激。

    姐姐也不知道哪裡知道的這種法子,可為了出府,雲錦重什麼都忍了。

    大夫來了,在床帳邊把脈問診後,只說雲少爺洪脈氣促,心速亦快,有盜汗熱燥之症,卻也說不出個所以然,聽說家中已經有個病人,雲少爺與病人親近過,想必是小孩子年紀不大,身子骨弱,染了病氣,並無太大問題,便先開了幾劑大眾保健方子,先調著。

    雲玄昶只當兒子沒什麼事兒,沒料兩天一晃,雲錦重仍是難得下床出門,依舊摸不出病脈,卻總喊著不舒坦。

    雲菀沁倒沒料到,這弟弟裝病的能耐倒不弱,果真是外面的世界誘惑大。那日伴著爹去西院看望,因她是女兒家,年齡也大了,不好進去,站在隔斷外,卻見雲錦重在帳簾外,上一刻剛朝自己調皮地吐吐舌頭,下一刻便捂著肚子弱弱應付著爹:「……沒什麼,就是吃不進,一吃便有點兒想吐……」盡照著那白雪惠的症狀來說,一模一樣。

    白雪惠一聽說雲錦重來了自己這兒一趟,便臥床不起了,嚇了一跳,生怕老爺怪罪,為了補救,那日托阿桃過去說,要去看望一下繼子。

    雲玄昶這些日子焦頭爛額,又因為兒子剛返家便生病,正是心煩,罵了兩句:「就是你過的病氣,還看什麼看,嫌不夠亂嗎!」

    生生將白雪惠吼得回了自己屋子。

    雲錦重這一躺平,雲菀沁順勢將帶胞弟去佑賢山莊調養的想法,對爹說了。

    大熱天裡,官宦人家的去莊子上避暑,也不是個什麼大事兒,只是叫女兒帶著幼子去,雲玄昶終究不大放心。

    雲菀沁溫順恭謙著勸著,加之雲錦重又哼哼唧唧了兩聲,另外那方姨娘最近是家中的紅人兒,看眼色幫腔了兩句,雲玄昶總算答應下來,開始安排隨行的人手,又提前通知莊子那邊的人準備。

    打從白雪惠病了,又是個會傳染的熱疾,家中女眷幾日才象徵性去主院外面請個安,雲錦重這麼一病,雲玄昶重視起來,乾脆叫她好生的養病,叫雲菀沁、方姨娘免了隔幾日去請安探視的禮。

    白雪惠這邊幾乎成了個孤島,也是氣急,哪兒想到這雲錦重這般不受捱,反被他牽累了,這小子看上去猴兒似的皮實,那日也就是隔著床帳子說了幾句話,哪裡知道竟會染了病?

    她巴不得這繼子病死最好,可別是被自己傳染,不然老爺也得怨死自己。

    *

    主院,知了叫個沒完的燥熱午後。

    是雲錦重托病的第四天。

    白雪惠今兒精神好了些,想喝燕窩粥,喊了半天都沒應聲,稍微好點兒的心情又燥起來,摔了床的腳凳:「人呢!阿桃!你這蹄子死哪兒去了,我才病了多久,就拿我不當回事兒了嗎!等我好了,叫你們這些人好看!」

    這半傻子就是慢半拍,做粗活兒還行,可伺候人的精細活兒,哪裡有往日的陶嬤嬤和霞飛的一半?

    阿桃進來拾起腳凳放好:「夫、夫人有什麼吩咐。」

    忍住心頭蠕動的怒,白雪惠吩咐:「我要吃燕窩粥,你去廚房叫人現煮一碗。」

    阿桃一愣,還是下去了。

    半個多時辰,阿桃苦著臉端來了。

    白雪惠掀開盅蓋一瞧,哪裡是燕窩粥,又是跟平日一樣,一碗亮得能照鏡子的皮蛋豆腐稀飯!拿近鼻子一嗅,還好像散發著什麼怪味兒。

    「這什麼東西!我真是受夠了——農人也不會天天吃這個!這是什麼意思!那死丫頭就算了,方月蓉呢,她是不想活了麼!老爺知道嗎!」白雪惠氣不打一處來。

    「老爺知道,沒說什麼。」阿桃戰戰兢兢,「夫人,您就先吃點兒吧,

    好笑了!她一個兵部左侍郎的夫人,想吃一口肉居然都沒辦法!竟像是打發家奴一樣!

    白雪惠胃酸翻了兩下:「你去屜子裡拿四銀子,給我去街角的天興樓端一碗,再配些他家的頭牌好菜!」她平日都是將月例份子順手放屜子裡。

    「夫人,」阿桃嚥了嚥唾液,實在不知如何開口,「這月,這月的月例錢沒有那麼多……」

    白雪惠眼睛瞪圓,臉色憋得青白,哪裡竟想到她連月份都剋扣了:「她對自己估計不會苛減吧,是不是還添了不少!你今兒給我說說清楚,她這些日子到底做了什麼!」

    「夫人,」阿桃結巴著匯報:「小姐這、這段日子將夫人為她購置的舊衣都扔了,重、重新置了不少新衣,說是個頭高了,原先的衣服小、小、小了,穿出去會、會丟侍郎府的人,還請花匠在盈福院外面修了一座、一座新花圃,說自己栽種,比花高價移植得好,若有需要,也能就地取材,府上的消暑花茶都是大小姐自己摘花苗兒泡製的,老爺一聽小姐算了總賬,能節約,什麼話都沒了!」

    噯喲,她倒是會享受啊,還理由充分!白雪惠捏著被子,一定要快點兒好起來!

    她咬牙,將那碗稀粥舀了一勺,正要吞下去,又聞到那味兒,蹙眉:「皮蛋豆腐稀飯就算了,這什麼味!」

    「夫人——」阿桃瞞不住了,「奴婢去廚房的時候,別說沒燕窩粥,連這皮蛋豆腐稀飯都……都、都擱了好幾天,奴婢問廚房的人,看能不能換新鮮的,可下人說小姐和方姨娘吩咐了,府上要節省用度,這稀飯被冰水鎮著呢,沒餿,還是能吃的……」

    怪不得!這種天氣,放了幾天還能吃嗎?!就算沒餿也不新鮮了!

    白雪惠這輩子以為錦繡榮華了,沒料還會被暗中穿這種小鞋,心頭酸溜溜,哭了一通停下來,叫阿桃拿過雕花妝奩盒和小鏡子,抹了一層胭脂,又塗了一層口脂,盡量叫顏色好看點兒,轉過頭,眼色一厲:「老爺這會兒應該回來了吧。」

    「嗯,散衙了,在、在春霽院,與方、方姨娘一塊兒……」

    又跑去方姨娘那兒了!白雪惠牙酸心妒,卻忍住:「你現在便去春霽院!去將老爺請過來。曉得怎麼說?」

    「怎,怎麼說?」阿桃吞吐。

    真是朽木不可雕也!要是陶嬤嬤或是霞飛,嘴上功夫厲害得很,死的都能掰成活的,哪裡還用人教,這丫頭,沒一點兒悟性,用著真是要氣死人了,白雪惠纖纖筍指猛戳阿桃額頭:「說我又犯病了,想要見老爺,嘴裡念叨著老爺,語氣可憐些,柔軟些!」她就不信,老爺不管這茬了。

    阿桃嘴裡重複了兩次,跑去了春霽院。

    *

    春霽院,方月蓉香閨內。

    房間四周置放著幾盆降溫的冰,頻頻送著涼氣,配上一碗貢菊茶和方姨娘的柔情奉承,雲玄昶這幾天的焦心,總算安撫下來一些。

    方姨娘雖說美貌比不上白雪惠,魅惑男子的小法子小手段也不如白雪惠多,但勝在伏小做低的功夫強,尤其的柔順,比得寵多年、生了些驕性兒的白氏,更懂得察言觀色,見好就收。

    雲玄昶這些日子身心俱疲,就缺這麼個貼心人兒,自然看方姨娘的眼色都不一樣了,近來還暗中塞了不少值錢小物件給這邊兒。

    方姨娘自從被納進雲玄昶的房裡,還沒有被老爺這麼溫柔對待過,受寵若驚,更加是賣力回報。

    這會兒的功夫,兩人正在房間內卿卿我我。

    方姨娘極力逢迎,蹭一下,又嬌笑兩回,把雲玄昶伺候得通體舒爽,手都快伸進姨娘的小衣裡去了,正膩歪著,阿桃進來了。

    方姨娘好事被攪,心裡自然有些窩火,拉好了衣衫,瞪了阿桃兩眼。

    雲玄昶正是得勁兒,也沒好臉色:「什麼事兒啊。」

    阿桃苦著臉兒,照著白氏的吩咐:「夫,夫人又犯病了,吐了兩回,食不下嚥的,很是可憐,還請老、老爺過去一趟。」

    雲玄昶雖然沉溺方姨娘的溫柔鄉,到底還是把白雪惠看做正室夫人,一聽,眼神有些閃爍,身子一傾,有起身的意思。

    方姨娘這些日子因得了幾天的寵,又在打理中饋,心眼活絡起來,人也不如以前那麼唯唯諾諾、膽小怕事了,白氏雖是夫人,卻是妾侍扶正的,終歸比不得明媒正娶的原配嫡妻,加上迄今還沒生下兒子,唯一的女兒蒙上了這麼大的污點,現下又病成這樣子,……這會兒要是不好好把握著,這輩子還有幾次這樣的大好機會?

    這麼一想,方姨娘偎著老爺,不陰不陽開了口,對阿桃叱道:

    「你這小蹄子,真是不分輕重!夫人病了是大事兒,該趕緊去喊大夫上門,喊老爺有個什麼用,老爺又不會醫術,耽誤了病情怎麼辦?還不去!別拖久了!」

    這個……夫人可沒教自己怎麼應對,阿桃呆住,半天不知道如何應答,若完成不了任務只怕夫人要打罵,哭哭啼啼起來,又學白氏教的,討起可憐:

    「老、老爺就去一次吧,好些日子都沒、沒怎麼去看夫人了呢,夫人成、成日在床榻上喊著老爺的名字,說夢話都是叫老爺的名字,真生、生是可、可、可憐。」

    不用說,這楚楚可憐的套路,肯定是白氏教的。

    方姨娘嘴角泛出冷笑。

    雲玄昶見這阿桃哭得一把鼻涕一泡兒淚的不雅觀,頗有些厭惡,那邊是病得黃皮寡瘦的病人,這邊是人面桃花溫柔可人的小妾,稍正常的男人,肯定更加傾向春霽院,可被一哭一鬧的,仍是歎口氣,還是去一趟吧。

    方姨娘將雲玄昶臉色盡收眼底,抹著脂粉的徐娘俏臉上柳眉一蹙,見他站起身,也不阻攔,只柔聲道:「老爺慢走,看了夫人便也早些回屋歇著,過兩日不是說要參加個軍機會議麼,說是重要得很吧,可別像少爺一樣,病了。」

    短短一句話,看似是勸慰,卻叫雲玄昶的腿根子紮住了根兒,不走了。

    軍級會議是內閣大臣們參加,他身為兵部左侍郎,參加一次並不是很容易,這次因為是討論北境互市被蒙奴國遊兵滋擾的事兒,便有他的份兒,聽聞寧熙帝還會參加,若能在會議上好好表現,得聖上的青睞,那可是天大的好事,這些日子在歸德侯府和秦立川那兒吃的癟,都能排解了。

    這樣重要的事兒當前,絕對不能有一點兒紕漏。

    萬一像兒子一樣被傳染上病氣,肯定參加不了軍機會議。

    雲玄昶坐了下來,清咳兩下:「我稍晚一點兒再去吧,還有些公務,叫夫人好生歇著,不要胡思亂想,若是又不舒服,便去喊大夫上門看看。」

    方姨娘喜上眉梢,厲色朝向阿桃:「還不趕緊去叫大夫,愣著幹嘛,夫人若有個好歹,叫你填命都沒用!」

    *

    白雪惠在床上眼巴巴等了半天,阿桃一個人回了。

    「老爺呢!」白雪惠沒將老爺等過來,急得冒火。

    阿桃支吾:「奴婢說夫人又、又犯病了,想見老爺,老爺本來人都站起來了,可方姨娘,方姨娘……」

    「那賤人怎麼了!」白雪惠掐住被單。

    阿桃都快哭了,將春霽院那頭的事兒吭吭哧哧重複了一遍。

    白雪惠怔然不語,方姨娘那個大字都認不得幾個的奴婢,哪裡會這麼能言善辯,哪裡懂得把握老爺的軟肋和弱點?分明背後是那個臭丫頭教的!

    發呆片刻,白雪惠忽覺心頭酸楚,眼眶子發脹,鼻頭髮紅,眼淚情不自禁落了下來,當年雖是為著榮華富貴留在京城,再不回鄉下過窮日子,才丟了臉皮兒勾搭上表姐夫,可雲玄昶生得英俊魁梧,到底也不是沒有放真感情,還是有幾分真心的……可這些年下來,得到了什麼,沒事兒的時候,他倒是疼惜自己,利益當頭,遇著點兒波折,便將自己棄之一邊。

    光靠男子的寵愛,不夠啊!

    披上衣裳,白雪惠似是想通了什麼,支起身子,扶在阿桃手臂內,去了女兒的院子裡。

    阿桃見著她去的方向,心驚膽顫:「夫人……二姑娘還被關、關著呢。老、老爺若是知道會,會責怪的。」

    「他現下顧著跟那狐媚子風流快活,怎麼會知道!閉嘴!」聲音冷冽又是充滿悲哀,狐媚子?曾幾何時,自個兒也是別人眼裡的狐媚子,今兒倒是掉了個兒,這報應,還到自己頭上來了。

    雲菀霏的院子,荒涼寂清,早沒了往日的花團錦簇。

    連天井的雜草都沒怎麼修剪,雜七雜八地長得凌亂不堪,與入伏的夏季艷陽形成鮮明的對比。

    白雪惠看得又是一陣心酸,將兩名家丁呵斥下去。

    門窗被老爺下令,釘得死死,鎖鑰在如今當家的方姨娘手上捏著。

    好容易在邊角一閃小窗,找著一條縫兒,白雪惠扒著一看,當場心酸得又流出眼淚。

    黑黢黢的屋子內,寶貝女兒瘦得不成人形,憔悴不堪,渾身髒兮兮的,穿著的衣裳都變了顏色,竟還是壽宴那日的同一套,這會兒縮在牆角,弓著雙膝坐在地面,目光癡呆,腳踝上銀光一閃。

    白雪惠揉揉眼睛一看,竟拷著好幾斤重的腳鏈,與旁邊的床柱子栓在一塊兒。

    門口地面上放著幾個盤子碟子,盛著吃剩下的殘羹冷飯,蚊子正在上面盤旋著。

    關了一個來月,莫非都是這麼過的?

    白雪惠不敢置信,先前想老爺先前最是寶貝的便是霏兒,再如何氣她,至多便是普通禁足,哪裡會料到受這份兒罪過!

    窗外的嗚咽聲驚醒了雲菀霏,眼光循著望過來,對上娘的臉龐,目光仍是渙散的,像是不認識。

    「霏兒,你可別嚇娘啊,」白雪惠的心都要跳出來,女兒不會是關傻了,不認得自己了吧。

    良久,雲菀霏才帶著那鐵鏈,匡啷地從地上躍起來,想要到窗戶邊卻又被腳鏈禁錮,夠不著,「哇」一聲哭了:「娘,娘,爹要把我關到死不成!你快救我啊!你快叫爹放我出去,我快死了——」

    「霏兒別怕,」白雪惠急忙安撫,「虎毒不食子,怎麼會將你關到死?你爹氣頭消了便會放你,別怕。」

    雲菀霏聽了,卻止住哭泣,目色一怔,一屁股坐在冰涼的地面:「……就算放我出去了又怎樣,我還能做人麼,泰哥哥還會要我麼,若是我一輩子再嫁不了人,侯府也不要我,我出去了,跟關在裡這裡,又有什麼分別——」說著,竟是慘兮兮地笑了兩聲。

    白雪惠心驚肉跳,頓了頓,眼色宛如下了濃霧:「你放心。你是為娘肚子裡出來的,我怎會叫你這輩子就這麼毀了,你若不好,為娘的又怎麼能好得了?我一定想法子叫那歸德侯府光明正大地要了你。」

    「娘,你說真的嗎,」淚眼婆娑中,絕望的雲菀霏看到一線希望,可馬上又拚命搖頭,「你騙我對不對,娘,歸德侯府怎會要我?別說老侯爺了,連泰哥哥……我關了這麼久,也沒說上們找爹要我吧?嗚嗚嗚,娘……」

    「霏兒,為娘的自有門道。」白雪惠咬了咬牙,還有個殺器買不曾動用呢,眼下也算是逼到了絕境了,「你再忍些日子,將容貌養起來,看你,現在都成什麼樣兒了,到時還怎麼光鮮亮麗地嫁入侯府。」

    雲菀霏終是被說得有了希望,連連點頭。

    再不方便逗留久了,說不怕被老爺發現是賭氣的話,若真是被發現,又是個麻煩。

    白雪惠狠下心,離開了女兒閨院。

    回了主院,阿桃將夫人攙到榻上,還未轉身,只聽夫人平素柔膩的嬌聲,此刻宛如從深谷中傳來,嘶啞而沉鬱:「阿桃,給我拿筆拿紙來。」

    「夫人要做什麼?」阿桃驚訝地問道。

    「寫信。」白雪惠眼神厲得如刀。

    「夫人這是要……寫給誰?」

    白雪惠拽著枕巾,指尖掐進去:「寫給我宮中的親妹妹!就說我們母女兩個被人欺負得活不了啦!」

    *

    幾日一晃即過。

    雲府安排好隨行家人,莊子那邊也備好迎接伺候的人手。

    次日,雲菀沁得償所願,帶著弟弟去往京郊的佑賢山莊。

    隨行的除了初夏,還有喬哥兒和妙兒。

    喬哥兒是白雪惠硬塞著,要他跟著少爺好生伺候。之前去胤州,喬哥兒是雲錦重的伴讀,加上雲玄昶也確實想要個男子貼身看管兒子,雲菀沁不好拒絕,只得先答應了下來,卻曉得,這喬哥兒表面是照料弟弟,實則估計還要盯著自己。

    另外,妙兒天生天養,身子骨壯實,那一道鞭傷好得快,如今能下床了,還能做些輕便事兒,便也求著懇著要跟大姑娘一道兒去伺候,雲菀沁求了爹,說將她帶在一起,雲玄昶看到妙兒就心裡犯怵,巴不得將這丫頭驅得遠遠,不要放在眼皮底下最好,答應都來不及。

    晌午出門前,雲菀沁正在閨房裡清點細軟,沈子菱來了。

    沈子菱知道她要攜胞弟去莊子上消暑養病,便提前來看看。

    雲菀沁好久沒見她上門,高興得很,叫下人煮了荔枝蜜茶,擺上越做越純熟的兩碟子芙蓉果凍,打笑說:「這段日子又被什麼西域千里駒、北方絕世名弓給吸引了,好久都沒來找我。」沈子菱性子跳脫,前陣子,幾乎隔天便跑來侍郎府,這陣子倒是沒了動靜。

    這一問,雲菀沁方才知道,原來沈子菱的姐姐沈子嵐沈貴人這幾日得了恩賜,回大將軍府省親了,所以才沒出門。

    嫁進皇宮的女子回娘家省親不是個容易的事兒,沈貴人位份不高,聽說並不得寧熙帝的寵,只是馬上就是皇太后的千秋節,放了宮中女子省親的恩賜,正好有個名額落在沈子嵐頭上,才有幸回家小住幾天,與親人共聚天倫。

    一提到皇太后的千秋節,雲菀沁聯想起秦王提過,下旬是赫連貴嬪的壽誕,順口道:「宮中兩個貴人的壽誕離得倒是挺近。」

    沈子菱一奇:「除了太后,還有誰的壽誕?」

    與沈子菱關係親厚,雲菀沁也不避諱:「聽說赫連貴嬪也是下旬的壽誕。」

    沈子菱聽了,眼一瞇,搖了搖頭,嘖嘖道:「赫連娘娘還有心思過壽誕?」

    雲菀沁疑惑:「什麼意思?」

    沈子菱也是聽姐姐省親在家時提的,拿起蜜茶呷了一口,放低聲音:「說是與韋貴妃爭風吃醋,被告到了聖上面前。你說說,這不是以卵擊石麼,誰不知韋貴妃是大紅人兒,聖上的心肯定是偏的,自然袒護著貴妃,當場便打了赫連貴嬪一耳光,還罰了赫連貴嬪在自個兒宮殿抄書不出,好像還不准沾葷腥……聽聞,那赫連娘娘連抄幾日,不進飲食,人都病了還不敢停筆,連秦王都勸不住。」

    雲菀沁眉一動:「秦王?」

    「嗯,聽說秦王進宮勸過一次,勸貴嬪珍重身子,事後幾天被人報給了聖上,雖不至於是什麼大錯,且是因為孝順母親心切,但貴嬪禁足受罰期間,他無旨進宮,到底還是說不過去,聖上將秦王斥了一頓,秦王也不辯解,自覺主動領罰,說是禁足王府,足不出戶。」

    難怪沒動靜了,原來竟自動領了罰,在王府禁足了?

    雲菀沁正沉吟著,下人來稟,說是馬車都安排好,少爺那裡也好了,請大姑娘出去。

    雲菀沁與沈子菱一塊兒出了盈福院,在侍郎府門口告別,跟弟弟前後上車後,朝京郊的佑賢山莊而去。

    *

    龍鼎山,佑賢山莊。

    郊外山林的溫度比京城低許多,馬車一出城門,雲菀沁覺得整個人清爽了不少,奔波一路的汗水都乾爽了。

    郊外濃蔭遍野,沿路皆是參天大樹,再遠處是綠油油的田地與碧波蕩漾的湖水,清涼的夏風夾著泥土的芬芳輕輕吹著,引得雲錦重幾次忍不住了,想要掀簾子下去玩,妙兒和初夏差點兒就攔不住,雲菀沁只纖眉一揚:「還沒到莊子上,若是這會兒被跟著的下人發現你是裝病,恐怕就得回去了。」

    雲錦重一聽,這才乖巧安分下來。

    到了莊子,早有下人在門口守著,是莊子上管理花圃花田的老管事胡大川,穿個莊戶人家的褐色短衫,看起來樸實憨厚,還有個兩個婆子站在身邊,一個臉龐清瘦,目光和藹,看著十分和氣,與胡大川一般,穿著件農家婦人的麻布衣衫,乾淨整潔,姓衛,與胡大川是一對夫妻。

    另一個婆子生得珠圓玉潤,肥墩墩的矮身材,雖年紀不小,卻行事流落,一雙眼異常精明,姓馬,此刻披著一件孔雀纏枝大花絲光面的長比甲,頭上插著一柄油綠色的珠釵,不像山間莊子的管事,倒是像京城大戶人家的管家婆。

    這三人從許氏去世前幾年,便已經過來幫著主家打理佑賢山莊及附近的一些產業,身後還跟著莊子上一群長工和下人,見馬車上下來個婷婷裊裊的十四五的少女,身後還跟著個錦袍纓冠,眉目俊秀的小公子哥兒,知道是主子家的千金與少爺,齊齊鞠躬喊了聲:「大姑娘,大少爺。」

    胡氏夫妻是許家的家生子,在許家幫傭一輩子,年紀大了之後在莊子上來頤養天年。

    而馬婆子本是侍郎府的人,被雲玄昶當初調過來一起管莊子的。

    衛婆子在許府時,曾奶過許氏,許氏嫁到雲家剛生女兒,坐月子時,她還幫忙去雲家照料過,也曾見過襁褓中的雲菀沁,今兒一見大姑娘,與許氏好似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撲上去便抓住她的手哽咽起來:「小小姐,老奴沒料有生之年居然還能有機會見您一面……只可惜小姐,奴婢卻只有百年後才能再見了……」

    胡大川雖也是感概,卻怕大姑娘不喜,含著淚花兒斥責老婆:「你這胡說八道的婆娘,說的是什麼話兒,大姑娘剛來就哭哭啼啼,還以為咱們不歡迎哩。」

    衛婆子卻淚水開了閘,但哭不止,抓著雲菀沁的手不放。

    雲菀沁叫初夏拿出些銀子,三個管事兒的,一人打賞了五兩銀子加上小飾物,又分發了十兩銀子下去,叫胡大川去附近鎮上的市集買些酒肉,做一餐好的,晚上叫莊子上的下人與莊子上相熟的雇農、獵戶一同開開嘴巴葷,然後將剩下的銀子平均打賞了。下人們一聽,喜不自禁,心道這大姑娘還真是會做人,攏袖感激不盡。

    胡大川見這大姑娘年紀還未及笄,卻心中自有一筆賬目,辦事有條不紊,不比成年人差,又很會收買人心,連周圍經常打交道的農戶獵戶都沒曾漏掉,考慮得當真周道,略感訝異,又喜滋滋附耳勸老婆:「瞧,大姑娘這般有出息,你這婆娘哭個什麼,笑還來不及了!」

    衛婆子這才覺得欣慰了幾分,自家小姐苦命,以為嫁個好郎君,沒料最後鬱鬱而終,虧得女兒還算有造化,想來又是默默留了些淚。

    馬婆子見狀,也跟在一邊兒干泣了兩聲,眼珠子卻一直在雲菀沁身上下掃著。

    這些年打理莊子,馬婆子與胡大川夫婦表面和氣,其實有許多衝突,她護短,私心重,又愛貪圖小便宜,時常引鄉間親戚來莊子上做工,從中賺差價,謀利潤,也曾被胡大川發現過,卻打死不認。

    大戶人家的管事喜歡玩些貓膩並不少,胡大川也知道,見這馬婆子是老爺派來的人,犯的錯也不算太嚴重,次次礙著情面,都啞忍下來,不好管太多。

    這三個老人雖都是莊子上的管事人,誰是真心,誰是敷衍,各人心中打的什麼算盤,雲菀沁已經大略有了一把照妖鏡,並不多說,先進了莊子。

    晚間,下人在主院內吃飯時,雲菀沁牽著弟弟,領著初夏與妙兒、喬哥兒過去。

    莊上的下人長工們沒想到主家小姐與少爺竟然屈尊降貴,跑來一起吃,個個受寵若驚。

    雲菀沁卻笑著拉著雲錦重坐到胡管事身邊,舉起一隻碗,斟滿茶,以茶代酒,寒暄了幾句,叫大夥兒吃得盡興,可別辜負自己來這一趟。

    一餐鄉間,吃得酣暢無比。

    *

    酒席散去,夜朗星稀,莊子夜晚靜謐而美好,只有蛙叫蟲鳴。

    胡氏夫婦與馬婆子伺候姐弟二人離開宴席,雲菀沁將弟弟安排進臥房休息,輕道:「胡管事,將莊子上的賬本都拿來書房,我要看看。」

    三人俱是一愣。

    三人目中轉瞬劃過的表情都不一樣,胡氏夫婦是驚訝,馬婆子是有些驚慌之色。

    半晌,衛婆子開了口,因對許氏的感情,對雲菀沁仍是變不了愛暱稱呼:「小小姐現下就要看麼?今兒趕了一天的路,又陪咱們這些泥腿子老家人吃飯,到現在還沒歇過呢。」

    馬婆子趕緊諂笑接口:「是啊是啊,要不改明兒再看吧,那賬本冊堆積如山的,大姑娘要不先休息吧!」

    胡大川卻從雲菀沁臉上看到了堅決的意思,見她掃了馬婆子一眼,眸中無比深意,心中有些通透了,只知道大姑娘是帶著少爺來養病消暑,這下才明白,還另有目的,眼看這大姑娘做事樣樣門清兒,怎麼會不放心,倒也不猶豫,道:「大姑娘先進去,老奴這便去賬房拿來。」

    書房內。

    燈燭下,雲菀沁一本本翻著,時而又聽胡管事說著,得出一個很嚴峻的結論,——這些年,佑賢山莊打理的店舖並不賺錢,甚至還在不停地虧蝕。

    店舖在山下的小鎮上,名叫匯妍齋,做批發兼零售胭脂水粉生意,而原材料,都是從莊子裡的花田和花圃裡直接供應。

    前幾年匯妍齋的生意倒不錯,甚至還有隔壁鎮子的人跑來採買。

    這幾年不知怎的,卻是蕭條了不少,眼看那賬本上的年度結餘數越來越低,從勉強頂住成本到打不住,雲菀沁的目色越來越沉。

    「查過是什麼原因嗎?」事出必有因。

    「回大姑娘的話,老奴問過幾名老顧客,有的說脂粉不如以前好用了,有的又說隔壁天香齋分鋪的便宜實惠多了,同樣質量的一盒頭油,他們家買,能擦兩三月呢,咱們只能用半個來月,老奴想過降價,可叫賬房先生計算過,回不了本錢哇,咱們要是降價,只怕越來越虧。不瞞小姐,咱們如今已經算是在啃老本,這事兒我也同京城的老爺提過,可老爺繁忙,只叫我們好好管著,沒什麼精力多管。」胡大川攏袖匯報著。

    脂粉的原料,都是自家的花田花圃自產自銷,這已經算是最低的成本,基本上在這個行業沒人可匹,為何那天香齋的成本能更低?

    難不成天香齋為了促銷,寧願虧本也要用低價吸引客人?

    不可能,天香齋的老闆不是傻子,用低於成本的價格出售商品,一日兩日還能撐著,這麼久了,還不關門大吉?!得不償失。

    還有,自家花田花圃的質量一向很好,她在家中調配方劑時,有一部分原料就是從這兒托人帶的,沒發覺有什麼問題,那些客人,怎麼會說不如以前好用了?

    沉默良久,雲菀沁眼中微光一閃:「胡管事,與我們競爭的天香齋,賣得最火的貨是哪幾樣?」

    「茉莉粉,薔薇粉,百合香露,這幾樣天香齋聽說賣得價格極低,可質量又上乘,時常賣斷貨,供不應求。」

    雲菀沁唔了一下,記在心裡,轉而一笑,若有所思:「這些年,莊子多虧胡管事你們三人照料了。我只知道你跟衛媽媽是管理莊子內務與匯妍齋的鋪子,與客戶來往比較多,那麼……馬婆子在莊子上主要負責什麼事兒。」

    「馬婆子主要負責花圃的原料事務,還有部分幫工的聘用。」胡大川畢恭畢敬的地答著。

    「倒是權利不小啊,這幾個都是油水豐厚、重中之重的職權,她一個人全都包攬在手裡。」雲菀沁揚起唇。

    胡大川垂下頭:「當年老爺派馬婆子過來管事兒,親口吩咐的,老奴也不能說什麼。」

    雲菀沁曉得胡氏夫妻也有為難處,合上賬本:「明兒我親自去一趟花圃。」

    夜色漸深,胡大川先退下了。

    雲菀沁又看了一會兒賬目,心中有了些底,一抬頭,窗紙上肥墩墩的人影一閃。

    她悄悄過去將門一拉,馬婆子在外面措手不及,正好被逮著,僵了臉,卻立馬笑道:「噯喲,大姑娘還沒睡啊,奴婢擔心第一天大姑娘擇床,休息不好,特意來看看。」眼珠子卻一轉,瞟了房間內書桌上的賬本,眼中晃過一絲焦慮。

    雲菀沁並沒揭穿她,溫和一笑:「是有些睡不著,馬媽媽看能不能幫我去廚房裡做些甜點當宵夜,吃飽了,興許就會有倦意,哦對,多熬會兒,我偏愛吃粘稠點兒的甜湯。」

    「好的、好的。」馬婆子哪裡知道大姑娘是調虎離山。

    雲菀沁立刻回房叫來妙兒。

    妙兒到處跑慣了,手腳也利落,做這事兒,應該不賴。

    附耳吩咐了一番,妙兒笑了笑,充滿信心地點頭,去了馬婆子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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