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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五十九章 黃石鎮 文 / 天琊海礁

    逃亡並沒有終止,黑暗又已來臨。黑暗中只聽見喘息聲,兩個人的喘息聲,聲音已停下來,人已倒下去。不管下面是乾土也好,是濕泥也好,他們已完全沒有選擇的餘地。

    一定要躺下去,就算韓某人的劍鋒已在咽喉,都得躺下去。現在就算用盡世上所有的力量,都已無法讓他再往前走一步。

    從黑暗中看過去,每隔幾棵樹,就有一點星光般的磷光閃動。光芒極微弱,就算在絕對的黑暗中,也得很注意才能看得見。只要有一點點天光,磷光就會消失。

    陸小鳳滿心的惆悵,問道:「順著這磷光走,就能走出去?你真的有把握?」

    「嗯。」

    獨孤美雖然已累得連話都說不出,卻還是不能不回答,因為他知道陸小鳳一定會繼續問下去的,喘息著道:「我絕對有把握。因為你只要跟他們有了合約,他們就絕不會出賣你。」

    「他們是誰?」陸小鳳果然又在問:「是不是山莊裡的人?」

    「嗯。」

    「什麼山莊?在哪裡?」陸小鳳還要問:「你跟他們訂的是什麼合約?」

    獨孤美沒有回答,聽他的呼吸,彷彿已睡著。無論他是不是已睡著,他顯然已決心拒絕再回答這些問題。陸小鳳好像也覺得自己問得太多,居然也閉上嘴,更想閉上眼睛睡一覺。

    可是他偏偏睡不著。遠處的磷光閃動,忽遠忽近。他的瞳孔已疲倦得連遠近距離都分不出。為什麼還睡不著?

    陸小鳳忍不住開始分析這個所謂的「幽靈山莊」起來——只有絕對黑暗中,才能分辨出這些指路的暗記,若是用了火折子。反而看不出了,白天當然更看不出。

    這一點只怕連韓文都想不到,所以他當然也不會在這種絕對的黑暗中走路。看來山莊中那些人實在很聰明,他們的計劃中每一點都想得很絕,又很周到。

    獨孤美是不是真的會帶我到那山莊去?他有合約,我卻沒有,我去了之後。他們是不是肯收容我?那地方是不是真的完全隱秘?連韓文都找不到?為什麼那地方只有死人才能去?

    心思太重的人總是睡不著,因為他心裡實在有太多解不開的結。一個結,一個謎。要等到什麼時候才能解開這些謎?

    絕對的黑暗。就是絕對的安靜。獨孤美的呼吸也漸漸變得安定而均勻,在黑暗中聽來,甚至有點像是音樂。

    「妹妹背著泥娃娃,走到花園來看花。娃娃哭了叫媽媽。樹上的小鳥笑哈哈……」;

    也不知為了什麼。陸小鳳竟從「六親不認」的老人呼吸聲中,憶起了自己童年時的兒歌。

    他自己也覺得很好笑,可是他並沒有笑出來,因為就在這時候,黑暗中忽然響起一聲慘呼。接著,又是「噗」的一聲,一個人的身子彈起來,又重重的摔在泥沼裡。

    「是誰?」;

    陸小鳳失聲問。沒有人回答。過了很久。黑暗中才響起了獨孤美的呻吟聲,彷彿受了傷。是誰在黑暗中突擊他?陸小鳳只覺得心跳加快。喉嚨發乾,掌心卻濕透了,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他什麼事都看不見。

    又過了很久,才聽見獨孤美呻吟著道:「蛇……毒蛇!」

    陸小鳳吐出口氣,道:「你怎麼知道是毒蛇?」

    獨孤美道:「我被它咬到的地方,一點都不疼,只發麻。」

    陸小鳳道:「傷口在哪裡?」

    獨孤美道:「就在我左肩上。」

    陸小鳳摸索著,找到他的左肩,撕開他的衣服,指尖感覺到一點腫塊,就低下頭,張開嘴,用力吸吮,直到獨孤美叫起來才停止。「你已覺得痛了?」

    「嗯。」

    既然能感覺到疼痛,傷口裡的毒顯然已全都被吸出來。陸小鳳又吐出口氣,道:「你若還能睡,就睡一下,睡不著就捱一會兒,反正天已快亮了。」

    獨孤美呻吟著,良久良久,忽然道:「你本來不必這麼做的!」

    陸小鳳道:「哦?」

    獨孤美道:「現在你既然已知道出路,為什麼還不拋下我一個人走?」

    陸小鳳也沉默了很久才回答:「也許只因為你還會笑。」

    獨孤美不懂。

    陸小鳳慢慢的接著道:「我總覺得,一個人只要還會笑,就不能算是六親不認的人。」

    天一亮,指路的磷光就看不見了。現在天已快亮,陸小鳳總算已休息了片刻。有些人的精力就像是草原中的野火一樣,隨時都可能再被燃起。陸小鳳就是這種人。

    他這一次重新燃起的精力還沒有燃盡,就忽然發現他們終於已脫出了那吃人的樹林。

    前面是一片青天,旭日剛剛從青翠的遠山外升起,微風中帶著遠山新發木葉的芬芳,露珠在陽光下閃亮得就像初戀情人的眼睛。

    陸小鳳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幾乎不敢相信這是真的,這簡直就像是夢境。難道他剛從噩夢中醒來,就到了另一個夢境中?

    伏在他背上的獨孤美,呼吸也變得急促了,忽然問道:「前面是不是有棵大松樹?」

    是的。那是一棵古松,孤零零的矗立在前面的岩石間,遠離著這片莽密的叢林,就好像是不屑與這些俗木為伍。

    「松樹下是不是有塊大石塊?」

    是的。那是一塊大如桌面的青石,石質純美,柔潤如玉。陸小鳳走過去,在石上坐下,放下他背負著的人,才長長吐出了口氣,歎道:「我們總算出來了。」

    獨孤美喘息著,道:「只可惜這裡還不能算是安全的地方。」

    陸小鳳道:「我總算還沒有被那吃人的樹林子吃下去。」

    獨孤美道:「只可惜你還是隨時都可能死在韓文劍下!」

    陸小鳳歎了口氣。苦笑道:「你能不能說兩句讓人聽了比較高興的話?」

    獨孤美笑了笑,道:「我只不過想告訴你一件事。」,見陸小鳳在聽著。繼續道:「這世上本來已沒有人能救得了你,但你卻自己救了自己。」

    陸小鳳道:「哦?」

    獨孤美道:「你剛才救我的時候,也同時救了你自己。」

    陸小鳳道:「你本來並不是真的想帶我到那山莊中去的?」

    獨孤美點點頭,道:「可是,我現在已改變了主意,因為我就算是個六親不認的人,總算還是個人。」他凝視著陸小鳳。狡黠鋒利的目光忽然變得很柔和:「你在那種情況下都沒有甩下我,現在我當然也不能甩下你。」

    陸小鳳笑了,他賭對了!

    人總有人性。人性中總有善良的一面,對這一點他永遠都充滿信心。樹根下還有塊比較小的青石,獨孤美又道:「去搬開那塊石頭看看,下面是不是有口箱子?」

    是的。那是柳條編成的箱子。裡面有一塊熟肉、一隻風雞、一瓶酒、一包刀傷藥。還有一隻哨子和一封信。哨子的形式很奇特,信紙和信封的顏色也很奇特,看來就像是死人的皮膚。

    信上只寫著十個字:「吹哨子,聽回聲,循聲而行。」

    陸小鳳喝了口酒:「好酒。」他滿意的歎了口氣,道:「看來這些人想得實在周到。」

    獨孤美道:「他們做事不但計劃周密,而且信譽卓著,你只要跟他們有了合約。他們就一定會負責送你到山莊去。」

    陸小鳳忍不住問道:「什麼合約?」

    獨孤美道:「救命的合約。」

    這一次他居然沒有逃避陸小鳳的問題,所以陸小鳳立刻又問道:「什麼山莊?」

    獨孤美道:「幽靈山莊。」

    幽靈山莊!

    就在陸小鳳與獨孤美行到這裡的時候。不遠處的樹林中有一絲閃動,是韓文,他追上來了,但並沒有動手,只是靜靜地在一旁看著,像是在思索什麼事情一樣!

    陸小鳳背著獨孤美一起行走,他走得更快,白雲忽然已到了他的腳下,他的眼前豁然開朗。前面青天如洗,遠山如畫。陸小鳳的心卻沉了下去,沉得很深。

    因為他前面竟是一道深不見底的萬丈深淵,那圖畫般的遠山雖然就在眼前,卻已無路可走。他撿起一塊石頭拋下去,竟連一點回聲都聽不見。下面白雲繚繞,什麼都看不見,就連死人的幽靈都看不見。

    難道那幽靈山莊就在這萬丈深壑下?陸小鳳苦笑道:「要到幽靈山莊去,看來也並不是什麼困難的事,你只要往下面一跳,保證立刻就會變成個死人。」

    獨孤美喘息著,道:「你再吹一聲哨子試試看?」

    尖銳的哨聲,劃破沉寂,也劃破了白雲。白雲間忽然出現了一個人。青天上有白雲,絕壑下也有白雲,這個人就在白雲間,就像是凌空站在那裡的。

    什麼人能凌空站在白雲裡?死人?死人的幽靈?

    陸小鳳吐出口氣,忽然發現這個人在移動,移動得很快,又像是御風而行,轉眼間就可以分辨出他衣服的顏色,也應該可以分辨出他面目的輪廓。

    可是他根本就沒有面目輪廓,他的臉赫然已被人一刀削平了。沒有親眼見過他的人,絕對無法想像那是張什麼樣的臉。陸小鳳的膽子並不小,可是他看見這張臉,連腿都軟了,幾乎一跤跌下萬丈絕壑中去。

    他可以感覺到背上的獨孤美也在發抖,就在這時,這個人已來到他們面前,來得好快。雖然已掠上山崖,這個人身子移動時看來還是輕飄飄的,腳底距離地面至少有半尺。

    陸小鳳一向認為江湖中輕功最高的三個人是司空摘星、韓文和他自己。現在他才知道自己錯了。這個人輕功身法怪異,就和他的臉一樣,除非你親眼看見,否則簡直無法思議。

    現在他正在盯著陸小鳳,一雙眼睛看來就像剛剛還噴出過熔岩的火山口。灼熱而危險。面對著這麼樣一個人,陸小鳳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

    獨孤美卻忽然問:「你就是幽靈山莊的勾魂使者?」他看見這人點了點頭,立刻接著道:「我叫獨孤美。我的魂已來了。」

    這個人終於開口:「我知道,我知道你會來的。」

    他說話的聲音緩慢,怪異而艱澀,因為他沒有嘴唇。沒有看見過他的人,也永遠無法想像一個沒有嘴唇的人說話是什麼樣子的。

    勾魂使者出現了,韓文的追殺任務也算是就此結束了,誠然。他動了要殺死陸小鳳的念頭,但他卻真的沒有那麼做,因為他想到一種更好玩兒的方式。望著被勾魂使者帶走的兩個人,韓文一個閃身,不見了;

    數日之後,西北的一個邊緣小鎮上;

    這個小鎮名叫黃石鎮。是個花不香鳥不語雞不飛狗不跳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到處都是黃沙,還有許多乞丐,可以說外人來了之後,很扎眼;

    不過,這些都不要緊,因為韓文來了是殺人的!

    金九齡早已經到了,他這個人,貪婪成性。滿腦子都是財報與奢華的生活,這。就是他的致命弱點,因為他戰勝不了——貪婪!

    高原、黃土、風沙。黃石鎮就在這一片風沙中,一片高原上。高原上滾滾的黃土,遠遠的看過去就好像一卷卷金沙。在這個小鎮上,一直流傳著一種傳說。

    ──在這裡附近的某一個地方,埋藏著一宗巨大的寶藏。這個寶藏裡什麼都沒有,只有黃金,數量連估計都無法估計的黃金。遺憾的是,沒有人能找到,也沒有人能看到這些黃金,只看見了永遠在風中滾滾流動不息的黃沙。

    黃金是每個人的夢想,無邊無際的黃沙卻宛如噩夢。黃金的夢滅了,尋金的人走了。來去之間,小鎮漸漸沉沒,至今已荒涼,已經很少再有陌生的行旅來到。

    尋寶的人一批接著一批,但這些滿懷熱枕的人都被殘酷的現實打擊的夠嗆,逐漸的,這裡也沒有人來了,但韓文知道,這個寶藏的傳說……是真的!因為這是前朝遺寶,而他手裡這柄劍,這柄葉孤城的劍,就是鑰匙!

    望著這荒涼的小鎮,韓文慢慢地走了過去,小鎮很窮,唯一算得上豪華的便是那家客棧,或者說是雜貨鋪——「大眼雜貨鋪」,一個很髒、很亂的地方,但那裡也是唯一的好去處。

    每當黃昏前後,王大眼雜貨店裡的人總是很多,因為這裡不但賣各式各樣的日常用品、南北雜貨,也賣滷菜,賣點酒。

    在外面用草哺搭成的一個涼棚下,還擺著三張方木桌,七八條長板凳。大家坐下來,左手拿著半個鴨頭、一塊豆腐乾,右手端著大半碗老酒,天南地北、胡說八道的這麼樣一聊,本來不好過的日子,也就這麼樣糊里糊塗開開心心的過去了。

    這大概就是這個小鎮上唯一的娛樂了。

    王大眼總是像一個最慇勤客氣的主人一樣,總是嘻嘻哈哈的周旋在這些人之間。他們不但是他的老主顧,也已經成了他的老朋友。

    可是第一眼看到他的人,不被他嚇一跳的人,大概還不多。王大眼又高又大又粗又肥,而且是個駝子。他左邊的那隻眼睛,看起來和平常人也沒有什麼太大的不同,可是他右邊的那隻眼睛,卻像是一個突出在眼眶外的雞蛋。

    雜貨店的後院裡有一間小木屋,本來大概是堆柴的,現在卻擺了一張木板床。上面甚至還鋪起了一張白床單,最少曾經在某一段日子前是一張真的用白布做的白床單。

    就在這張床的床頭,還貼了一張紅紙。上面寫著:住宿:單人每夜五十錢。每月一吊。雙人每夜八十錢。每月一吊半。膳食:每人每日三頓,六十五錢。不吃也算。

    「雙人間!收拾乾淨,先給我上些酒菜,餓了!」,韓文扔過去一大錠銀子,找了個桌子坐了下去,絲毫沒在意那個扭動腰肢,賣弄風騷的老闆娘,雖說這個成熟的美婦人,真的很容易讓人心動;

    韓文更注意的是不遠處的另外一個人。一身青衣,身形瀟灑,是個男人!男人?有什麼可看的?韓文沒有那方面的特殊癖好。他看這個人的原因,是因為……跟蹤了自己!

    或許他跟蹤的本來也不是自己,只是中途改了主意罷了!韓文沒見過這個人,但卻知道他,他也是陸小鳳的朋友之一,他叫柳乘風,是柳乘「巴山劍派」的第一嫡傳掌門弟子。他的「七七四十九手回風舞柳劍」在江湖中的地位,也許不能排名第一,可是也不會在十名之外。

    這種劍法是絕對要輕功來配合的。他的劍法和輕功都同樣受到武林中人的佩服和尊敬。可是別人最佩服他的。並不是他的武功,而是他的人格。

    古往今來,也不知有多少人,用過多少名詞形容過「柳」。有人說柳如絲。有人說柳如雪。不管是如絲如雪。在一般人心目中,柳總是柔的。這位柳先生,當然也有如絲如雪的一面。他的思慮密如絲,他的怒氣如雪,在眨眼間就會溶化。可是他的性格卻烈如鋼。

    韓文慢慢的從黑色的狐裘大氅中拿出了一柄劍,一柄很古樸的劍,帶著白雲的標誌,這。是葉孤城的佩劍!

    當他拿出劍的時候,整個客棧也陷入了一片死寂。因為,無邊的殺氣讓這裡冷若寒冬!

    「為什麼跟蹤我?」,韓文緩緩的開口,望著不遠處的人;

    柳乘風身形一震,他以為自己掩飾的夠好了,卻沒想到……還是被發現了,站起身來,他想要說話,韓文卻是先一步說話了:「拔出你的劍,我給你一次機會!一劍不死,你可以回答了!」

    「狂妄!」;

    但凡高手,很少有沒有傲氣的,柳乘風正是個三十許歲的年紀,火氣旺盛,韓文這話豈能不刺激了他?一柄細長的劍被拔了出來,漫天的劍氣席捲而至!

    韓文只出了一劍,一抹寒光,柳乘風捂著喉嚨倒下了!神情中滿是不可置信!他在江湖上的地位可以排進前十,他的武功自然也不會弱了,但他卻從未想過自己會被人一招殺死!

    「鬼見愁」韓文——天下第一劍客!

    「死人啦——!」;

    老闆娘嚇的花容失色,大聲的尖叫起來,周圍喝酒聊天的人也轟然散開,遠遠地跑開了,韓文沒有說話,只是又扔給老闆王大眼一錠五十兩的銀子,他會知道這是什麼意思的!

    王大眼連連擦汗,但韓文知道這不過是偽裝,他的真實身份可不是什麼王大眼,而死了的這個人可是他的徒弟!雖然師徒不和,但多年的情分還在,只是沒想到……就這樣死了啊!

    忽然間,一人自遠處而來,如果他是以輕功飛掠而來的,或是狂奔而至,這個人都不能算是一個值得注意的對手。

    這個人是慢慢走來,那種慢的程度,就好像一個怕老婆的丈夫在夜歸時走回妻子的閨房一樣,又輕,又慢,小心翼翼,生怕發出一點聲音來,恨不得把鞋子都脫掉。

    可是現在走上來的這個人,卻穿著一雙很重很重的靴子,甚至可以說,這個世界上絕對不會再有另外一個人穿靴子比他更重。這個人穿的居然是一雙鐵靴子,用純鐵打成的鐵靴子。

    如果有一個經驗非常豐富的老鐵匠在這裡,要他作最保守的估計,這雙鐵靴子每隻最少也有一個最胖的人一條大腿那麼重。這種重量是很難估計的,可是最少也在九斤半到十三四斤之間。

    從中間算,一條腿十斤,兩條腿二十斤,穿著一雙二十斤重的鐵鞋子,大多數人走路的聲音都會像打雷一樣,何況是在黃沙漫卷的土地上不激起一絲塵埃,何況這個人又是個超級大胖子。

    可是這個穿著一雙超級鐵靴的大胖子,遠處悄悄的來了,他的腳步聲甚至比一個遲歸的丈夫更輕,輕得簡直就像一個要到廚房去偷嘴的小丫頭。這個人又高,又大,又壯,又肥,卻又偏偏輕如蝴蝶。

    這個人肥頭大耳,眉清目秀,一臉笑瞇瞇的樣子,看起來就好像彌勒佛一樣,可是知道他的人,寧可看到一百個拘魂的惡鬼。也不願意看到他。

    韓文饒有興趣兒的看著他,這個人居然也看著他,笑瞇瞇的背上一個包袱裡。拿出了一大塊滷牛肉,兩隻燒鵝,十七八條嶺南師傅做的叉燒肉,一整只小肥豬,三四十個包子,七八十塊豬油冰糖千層糕,攤起一大塊布。把這些東西都擺上去,然後就坐在那裡。

    真的就是那麼樣坐在那裡,既不動手。也不動口,這麼樣一個大胖子,面對著這麼一大堆好吃的東西,他居然就動也不動的坐著。只看。不吃。

    「有意思的小瘦子!」,韓文拿起桌上的茶盞,喝了口水,緩緩地說道:「要麼滾,要麼死!」

    穿鐵靴的人,臉上的肥肉忽然在一剎那間像冒泡的泥漿一樣凸了起來,而且一直不停在抖,抖得就像是油鍋裡的豬油。

    他又不是小瘦子。他是個大胖子,如果韓文說的話。是在警告一個瘦子,這個大胖子怕什麼?

    胖子怕怕,只因為他從小瘦瘦,所以他穿大鐵靴,所以他拚命吃一些可以讓他胖起來的東西。他這麼樣吃,怎麼能不胖?他為了增加他的重量,很小就開始穿鐵鞋走路,這麼樣一個人的輕功如果還不好,還有天理嗎?

    可是現在他已經不能再胖下去了。所以他雖然總是隨身帶著一些他最喜歡吃的東西,也只有看,不能吃。

    這個小瘦子,當然就是近兩三年才崛起於江湖的超級殺手「大鼓」。

    他的肚大如鼓,他的呼吸聲如鼓,甚至連他的人都好像一個鼓一樣。像這麼樣一個臃腫平凡俗氣的人,有誰會提防他?所以在最近這十九個月以來,死在他那一雙肥肥小手下的武林大豪,已經比死在韓文劍下的多得多了。

    小胖子沒回話,因為遠處又有一陣腳步聲傳上來了,一陣好重的腳步聲,就好像有一個八百斤重的大胖子。穿著一雙八十斤重的鐵靴子一樣。

    可是這個人還沒有走上來,韓文就知道這個人既不胖,也不重,穿的還是雙輕輕薄薄、軟軟的繡花鞋,聽到這個人的腳步聲,穿鐵靴的人那張緊張的臉立刻就放鬆了!韓文的眼神卻忽然變得紅如血,冷如雪,嘴角也掛上了一絲若隱若無的笑容;

    一路前來的這是個女人,高高瘦瘦的身材,鵝蛋似的臉,眉和眼都是向上挑起來的,在剛健的英氣中又另有一種嫵媚。雖然不美,卻有魅力。她身上穿著件很短的銀狐披風,露出一雙修長的腿,腳上穿的果然是雙繡花鞋。

    這麼樣一個苗條的女人,走起路來怎會比「大鼓」的腳步還響?這個問題的答案只有一個。──她是故意的,故意在炫耀自己,炫耀她的武功。

    她練的是一種很特別的,而且在江湖中絕傳已很久的外門功夫,在必要時,甚至可以把自己的身子變得比一個幾百斤的大秤鉈還重。這種功夫從來也沒有女人練過,更沒有女人能練得成。

    她一向以此為榮。

    她的名字就叫做「繡花鞋」。這當然不是她的真名,可見認得她的人,誰也不知道她還有什麼別的名字。

    繡花鞋上山來的時候,也和「大鼓」一樣,帶著一些很奇怪的東西。她帶的當然不是吃的。她帶來的是一管簫、一個用上好漆器製成的梳妝箱、一副用象牙匣裝著的賭具,其中包括了一副骰子、一副牌九,和四副葉子牌。

    最奇怪的是,她後面還跟著個很漂亮的小男孩,替她挑著一副鋪蓋棉被。這麼樣一個女人,真的是怪異了。

    大鼓臉色發青,一雙眼睛瞪得就像是兩個肚臍眼一樣,面皮抽搐不已,──當然是他自己的肚臍眼,除了他這樣的大肚子,誰有這麼大的肚臍眼?他知道這個女人的來歷和底細。

    ──她也是這幾年來崛起江湖的有限幾個超級殺手之一,只不過她還有一些非但大鼓比不上,別人也比不上的特別本事。據說她賺的錢,比其他那三四個和她有同樣身份的殺手加起來的還多。這是什麼緣故?

    看見大鼓,繡花鞋就笑了,笑起來的時候,眼神更媚:「大鼓兄,別人都說,心寬體胖,你的確是個寬心大量的人。近來的確越來越發福了!沒想到你也在啊!」

    大鼓卻在歎氣:「發福有什麼用?肥肉賣多少錢一斤?」他說:「要能發財,才是本事。」

    繡花鞋點了點頭道:「這倒是真話。」

    「聽說你越來越發財了。」大鼓說:「聽說連山西那幾家大銘號有時都要問你周轉點銀子。」

    「那倒不假,」。繡花鞋也歎了口氣:「錢多了雖然也麻煩,可是誰叫我天生就會賺錢呢?」,她忽然一本正經的問大鼓:「你有沒有聽說我賺的錢比你們加起來的都多?」

    打鼓羨慕的點了點頭,道:「我聽說過。」

    「可是你也應該知道,我殺人要的價錢,並不比你們高。那我賺的錢為什麼會比你們多?」,很快她替自己回答了這個問題:「因為我不但會賺錢。而且什麼錢我都賺。我不像你們,只肯做天下第二古老的生意,連最古老的一種我都做。」

    大鼓故意問:「我知道天下第二古老的生意就是殺人。最古老的一種是什麼?」

    「當然是賣銀!」,繡花鞋面不改色:「天下歷史最悠久的一種生意,就是賣銀。」

    大鼓苦笑,笑得並不像要哭出來的樣子。卻有點像要吐出來的樣子。繡花鞋卻好像一點感覺都沒有。

    「別人要什麼。我就賣什麼,要我殺人,可以,一萬七千五百兩,錢到命除,從不失手。」繡花鞋說:「要我賭錢,可以,我腰裡有副牌。誰來跟誰來,只要有錢能輸。就是你的錢是剛從祖墳裡挖出來的,我也照贏不誤。」

    「好。」大鼓故意拍手:「有性格。」

    「別人要我唱一曲,可以,一曲五千兩,錢到就唱。」

    「一曲五千,是不是未免太多了一點?」,大鼓愕然道;

    「不多。」繡花鞋說:「非但不多,還嫌太少了一點。」

    「有誰肯花五千兩聽你唱一曲?」

    「這種人多的是。」,紅繡鞋吃吃的一笑;

    大鼓:「他們是不是有點瘋?」

    「一點都不瘋!」,紅繡鞋搖了搖手指,並不贊同;

    「你唱的哪一點比別人好?」

    「一點都沒有!」繡花鞋說:「只不過我這個人跟別的唱曲人有很多點不同而已。你想想,那些一肚子肥油的暴發戶們,能請到當今江湖中最成名殺手之一到他們的喜慶堂會上去唱個曲子,是件多麼有面子的事。」

    大鼓歎氣:「這倒也是真的。」

    繡花鞋又道:「他們給你五千兩,你肯不肯去唱?」

    大鼓搖頭否定:「不肯。」

    繡花鞋問道:「那麼,五千兩多不多?」

    大鼓思慮一下,搖頭:「不多。」

    「所以我比你們賺的錢多,就是天經地義的事了。」,繡花鞋說:「何況我還肯陪人睡覺。」

    「我看得出,」,大鼓苦笑:「你甚至隨身都帶著鋪蓋。」

    「不錯,隨身帶鋪蓋,清潔又方便。」繡花鞋說:「你要我陪你睡覺,可以,也是一萬七千五百兩,錢到褲脫。」

    大鼓吃了一驚:「睡一覺的價錢也和殺人一樣?」

    「當然一樣。」

    大鼓上上下下打量著她,故意搖頭:「這一點我倒真是看不出。」

    繡花鞋也不生氣:「我明白你的意思,我這個人長得雖然不算醜,可是怎麼看也值不了一萬七千五百兩的,」,她說:「只不過……」

    「只不過你是大名鼎鼎的繡花鞋。」大鼓搶著替她說下去:「有名的女人,就算長得醜了一點,年紀也老了一點,還是有很多老瘟生冤大頭願意上當。」

    「說夠了嗎?」,韓文打斷了他們的對話,慢慢的說道:「兩個名動江湖的殺手……請你們來殺我的價錢一定不低吧?」

    「不低!但我覺得……如果你能放過我的話,我可以滾著回去!」,大鼓的肥臉突然僵硬了,繼而苦笑著說道:「我要知道是你,打死我我也不敢接下這個活計!」

    「大鼓兄也有怕的時候?這位是誰?」,繡花鞋舔了舔嬌艷的紅唇,巧笑嫣然的問道;

    大鼓的肥臉又顫了顫,道:「看來咱們接下的是同樣的一個任務……而他……月圓之夜、紫禁之巔、一劍西來、天外飛仙!除了天下第一劍客。又有誰能夠輕而易舉的殺了『巴山劍派』柳乘風呢?」

    繡花鞋呆了,嚇呆了。

    「鬼見愁」韓文?據說連鬼見到他都會愁得要死!她從未想到只憑一個人的名字也能讓她這麼害怕,她這一生中好像從來也沒有怕過什麼人。可是現在她卻忽然覺得冷得要命。

    韓文坐在椅子上。慢慢的說道:「是誰雇你們來殺我的!出了多少銀子?說說吧!」

    「規矩不能破!」,殺手有殺手的規矩,殺手的第一條鐵則就是絕對不能透露委託人的信息,只要是殺手,都不敢違背這條鐵則,尤其是,他們還出自同一個地方!

    望著目光堅定的大鼓。韓文又問道:「真的不能破?」

    大鼓搖了搖頭,一臉的苦澀,道:「看來我們被人坑的還真是不淺啊!規矩雖然不能破。不過……我們的確不是來殺你的,這一點,我們還是可以說的!」

    韓文蹙了蹙眉頭,嘀咕道:「他終究是忍耐不住了!哼!」。繼而。聲音大了起來,同時也舉起了手中的這柄劍,道:「這柄劍值一萬七千五百兩銀子嗎?」

    他說話的時候看著的是另外一個超級殺手繡花鞋,繡花鞋一愣,點了點頭,艱難的說道:「何止一萬七千五百兩!再翻十倍也不多!它值這個價!」

    「很好!你!可以走了!你!留下!我把它抵押給你,一萬七千五百兩銀子,你陪我睡一晚!」。韓文饒有興致的盯著繡花鞋上上下下的打量,一點兒也沒覺得自己說的是什麼羞恥的事情;

    本來接受那個人的委託。這兩個鼎鼎大名的殺手也沒覺得什麼,可真等他們看清了這個人之後,看清了那個正被拖到柴房的柳乘風的屍體時……他們怕了!

    他們的目標是一柄劍,僱主只說那柄劍就在這個人的身上,只要把這柄劍從他身上拿來就可以,不需要殺人,事成之後,拿到劍的人有十萬兩銀子的報酬!

    十萬兩,而且好像很簡單,他們當然心動了,可等他們看到這個人的時候,心都涼了半截兒了枉他們來的時候還得瑟一下,施展輕功,想要嚇嚇人家什麼的。

    大鼓慢慢的收起那些食物,轉身向外就要走,韓文慢騰騰的說道:「你可以回去找那個人,告訴他這裡的事情了!還有一句話,務必讓帶給他,就說……我會殺了他!」

    大鼓走了,韓文朝著另外一個超級殺手繡花鞋招了招手,道:「過來坐!我又不是會吃人的老虎!」

    不吃人,但卻會殺人的!

    繡花鞋還是有些緊張,面上掛著的笑容都很不自然,坐在韓文的對面兒,吃吃的笑著,道:「真麼想到,天下第一劍客……竟然會這樣!我以為都應該是……」

    「都應該是像葉孤城、西門吹雪那樣的吧?」,韓文接了她的話,見她神情緊張,擺了擺手,道:「每個人都不一樣,他們是變態,我不是!陪我喝酒,之後的事情,你也明白!」

    繡花鞋豈敢不從?折騰了一晚上,翌日,清晨時分,繡花鞋帶著那柄葉孤城的寶劍離開了,步履艱難,走路的姿勢都有些變形,本來完成任務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但她的心中有的卻是羞恥;

    最古老的三樣生意她全做,但一碼歸一碼,她可以賣,但要的是真金白銀,可現在卻有人拿著一柄劍,抵押給她,告訴她這柄劍價值一萬七千五百兩銀子,要她陪一晚上,可她偏偏不敢拒絕!

    很快,繡花鞋找到了那個委託她任務的人,手裡拿著劍,道:「十萬兩銀……」

    話還沒說完,她就看到了一座肉山,或者是肉堆!那是超級殺手大鼓的屍體!也只有他的屍體才會這麼壯觀!大鼓與她的實力伯仲相間,突然,她有一種很不妙的感覺!

    的確很不妙,因為一柄劍已經刺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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