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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斜陽 第一章 黃昏(四) 文 / 酒徒

    第一章黃昏(四)()

    山風,涼涼的,透過帳簾吹到文天祥臉上。忙碌了一夜的他吃過早飯後,終於沉沉睡去,眉頭擰做一團,好像在夢中,還想未來的安排。

    幾個前來訴苦的文職在帳篷口探了探腦袋,猶豫著退了出去。他們皆是剃髮令的反對者,被杜滸逼得緊了,所以跑到文天祥這裡為頭髮求情。看著文天祥那光溜溜發著青光的禿腦袋,眾人知道事情已成定局,悄悄地走開。

    「丞相太累了,我輩不該以這些小事讓他為難」,一個幕僚打扮的人摘下髒兮兮的峨冠,將一頭梳理得整整齊齊的頭髮暴露在空氣中。

    「丞相剃,咱們也剃,別打擾丞相了,讓他多睡會兒。自大軍入贛以來,丞相就沒睡過好覺」,有人突然良心發現,感慨了幾聲,戀戀不捨地向山溪邊的剃頭擔子走去。

    山溪邊,士兵們拍著隊,一個接一個等待杜滸安排的軍官替他們斷髮。已經替完了頭髮的士卒彼此摸摸對方的腦袋,發出了一陣陣憨厚的笑聲。他們不是士大夫,沒那麼多講究。上邊說剃了頭,好打仗,大伙就替唄。光頭好,涼快,還省得將來戰場上被蒙古韃子揪住頭髮。

    文天祥並沒睡實,隱隱約約,感覺自己又回到了另一個世界,又成了那個以文少保為偶像的文忠,1937年,亂亂地跟著人流逃離中央大學。同學們紛紛南下,只有他,毅然選擇了北上。

    在八路軍中,無數艱苦而快樂的日子。炒制熟鐵,修復槍械,自製土車床,自製迫擊炮。日寇大舉進攻黃崖洞,文忠與同伴失散,憑險固守。

    一個個穿著蒙古盔甲的日本兵倒在被文忠擊斃,打光了最後一顆子彈,文忠面對著一群撲上來準備活捉他的蒙古武士,拉響了手雷。

    沒有恐懼,沒有疼痛,有的只是對侵略者的輕蔑。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手榴彈「轟」地一聲炸裂,文忠看到自己驕傲的靈魂。

    「轟」,一聲巨響將文天祥從夢中驚醒,他一個箭步竄向帳篷口,憑借直覺去摸放在那裡的步槍。一把摸了個空,才反映過來自己是文天祥,現在是宋朝,還是突火槍的年代。剛才那聲炮響也不會是敵襲,蒙古人現在用的最多是投機器,不是火炮。

    他那時面對日寇的心情,與此時我面對蒙古人的心情,其實是一樣的啊。文天祥披好衣服,走出了帳篷。對於文忠的記憶為什麼會跑到他腦海裡,是不是傳說中的借屍還魂,他依然沒有頭緒。

    但是此時,他深深理解了,文忠在生命最後那一刻所表現出來的不屈。正是同樣的不屈精神,支撐著百丈嶺上的所有人。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無論歷史被人怎樣修改,任那些心懷叵測的人將黑的抹成白的,用墨寫的謊言來遮蓋血淋淋的事實,那股充斥期間的不屈,卻永遠塗抹不掉。

    一群群光頭士兵簌擁在不遠處一個山洞口,那個洞穴冒著淡淡的黑煙。山風吹過,黑煙散開,一股硫磺的味道順著風向鑽進鼻孔。

    看熱鬧的士兵見丞相來了,紛紛讓開一條通道。山洞口,一個烏眉皂眼的人嘿嘿笑著,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

    是簫資,文天祥費了好大力氣才認出對方的身份。沒等他發問,被熏成烤豬臉的簫資大叫一聲,躬身鑽進了山洞,很快,捧著幾塊燒得焦黑的石頭鑽了出來。獻寶般將石頭舉到文天祥面前,興奮地叫道,「丞相,行了,行了,我成功了」。

    「簫參軍,成了什麼,慢慢說」,匆忙趕過來的杜滸用力拽了拽簫資的衣服,大聲提醒。興奮過頭的簫書吏此時才發現自己在丞相大人面前失禮,聲音停了停,盡力壓抑著內心的喜悅解釋道,「我是文職,大伙整軍的事情,我幫不上忙。所以就琢磨著昨天丞相給咱們畫得那些圖,其中轟天雷那頁,邊角上火藥的製法與配方和軍中常用的不太一樣。所以我就找了些硝石、硫磺和木炭試了試,沒想到,這東西勁兒如此之大,險些要了我們幾個的命」。

    「有人受傷沒有」,文天祥無暇檢驗簫資手中的爆炸成果,關心地問。《武經總要》上記載的火藥配方,硝石成分只有五成六,並且沒經過提純,當然沒有文忠記憶中那個配方好。那個配方,硝石需要溶解,過濾,蒸發提純等數道工序,硫磺和木炭要混合粉碎,然後再將碎末用木棒攪拌在一起,噴上少量的冷水,冷壓成塊,然後小心的粉碎成顆粒形狀,篩選後才能使用。經歷了這些繁瑣的加工過程,雖然同樣是黑火藥,但是威力不可同日而語。

    幾個給簫資打下手的士兵陸續從山洞裡走了出來,每人都熏得滿臉漆黑。聽見文丞相不問火藥製造結果,而是問士兵安危,心下感動。其中一個看樣子離爆炸現場最近,眉毛幾乎被燒光了的漢子高聲回答:「回丞相話,沒人受傷,火藥沒用石頭壓住,所以沒炸,大伙只是被燎得不輕」!

    「哄」,圍觀的人群爆發出一陣輕鬆的笑聲。有人不顧文天祥在場,對著眉毛被燒光的漢子打趣道,「張大牛,你怎麼沒剃頭之前就玩火,點了頭髮,不就省得剃了嗎」?

    「眉毛不是剛才燒的,是簫大人要試火藥的燒得是否快,讓我拿在手心上。結果一不小心,就燎了」。被喚做張大牛的禿眉毛漢子是個實在人,帶著幾分炫耀說道,「簫大人說了,製出轟天雷,以後就可以炸他狗娘養的韃子了」。

    進展好快,這下該文天祥吃驚了。不顧眾人阻攔,從簫資視若珍寶的陶罐子裡捏了少許火藥出來,放在手心上,用火折子在上邊輕輕一晃。

    「轟」,竄起的烈焰嚇得眾人後退了好幾步。再看文天祥,微笑著站在那裡,手心留下一點淡淡的煙痕,火藥蹤影不見。

    「這」?圍觀者嘖嘖稱奇。

    文天祥和簫資相視而笑。

    點燃,如果燃燒後火焰高,不燒手,並且殘渣少,這說明火藥基本合格。此種檢驗方法是文天祥記錄在那幾頁紙上的要訣,看來簫資非但仔細讀過,而且已經初步摸上了門道。

    「好了,你們幾個,以後就跟著簫大人,專門製造火藥,炸他狗娘養的韃子」,安撫副使鄒洬給文天祥使了個眼色,對著面孔烤得漆黑的士兵吩咐,雖然盡力壓抑著內心興奮,依然不小心順著張大牛的口風說了一句髒話。

    剛才他正和劉子俊一起商議如何執行文天祥寫的練兵綱要,爆炸聲不但嚇了他一跳,而且把他心愛的坐騎給驚了。得知此聲音是簫資等人弄出來的,鄒洬心裡就開始合計。轟天雷的威力他聽說過,但民軍中從來沒出現過這種利器。從剛才的爆炸聲音來看,即使簫資弄不出轟天雷炸韃子,也可以弄個特大號爆竹來對付蒙古人的戰馬。大宋不產良馬,跟蒙古人野戰時總是吃對方騎兵突擊的虧,如果兩軍陣前恰當時刻驚了蒙古人的戰馬,這仗沒開始打就贏了一半。不管文丞相瘋了數日之後,從哪裡弄來的這個配方,現在關鍵問題是,不能讓這個機密給蒙古人得到。

    跟在鄒洬身後的劉子俊心思慎密,知道鄒安撫副使此刻正想什麼。先是記下幾個參與製造火藥人員的名字,各自許了些獎勵,然後強拉著簫資走向中營。招討副使杜滸見狀,藉故遣散了看熱鬧的眾人,搖搖頭,跟在文天祥的身後走向中軍帳。

    緩坡上,臨時搭建的中軍帳裡,對著一道道關切的目光,兩天沒合眼的簫資眉飛色舞,「丞相寫的那個法子,我還差冷壓、粉碎和篩選沒做,但威力跟原來的火藥比,簡直就是天壤之別……」。

    「你歇歇,喝口水,喘口氣兒,那震天雷是守城用的,我們哪裡還有城市可守」?杜滸一邊吃著午餐,一邊給簫資心頭潑冷水。山中生活艱苦,好在獵物豐富,大伙倒不至於餓肚子。

    「不用巴豆和砒霜,不做守城用」,文天祥見眾人都把土地雷當作了震天雷,也只好將錯就錯。這裡的條件,照著夢中那個黃崖洞相去甚遠。現在這種情況下,也只好因地制宜。「簫資以後不要做書吏,咱們成立輜重營,簫資去監製軍械。」

    參照文天祥的筆記,一上午鼓搗出來的高效火藥,此刻書吏簫資正在興頭上。聽了文天祥的安排,心下大閱,站起來,高聲答道:「末將遵命,丞相給我半個月時間,末將一定做出震天雷來」!

    「做震天雷,但不是你想的那種,是另一種」,文天祥從籐條編成的桌案邊拿起一支筆,沾了些水,在桌子上畫了個圓。「我把整個輜重營都交給你,你挑選鐵匠,用薄鐵皮鑄這種拳頭大小的空心球。記住,個頭要勻,鐵皮要薄,並且要快速淬火,中間灌上剛才那種火藥,安上藥捻子。將來兩軍陣前,點燃了,專門向韃子人群裡丟…」。

    「炸他娘的」!張唐大喊了一聲,幾乎把別人的耳朵給震聾掉。看著眾人嗔怪的目光,不好意思地搔搔光頭,解釋道,「如果兩軍陣前,出其不意扔上幾百個小震天雷,多少韃子也得被炸死……」。

    這還用你說,幾個將領苦笑著,不理睬這個莽將軍。專心聽文天祥講述震天雷製造方法與戰場使用規則。簫資和劉子俊一邊聽,一邊快速將這些內容記錄了下來。經歷了上午的事,二人已感覺到,文丞相發瘋期間所書寫的那些紙,每一句話都包含著深意。這些內容他們現在讀不懂,但將來慢慢就會摸索明白。至於文大人為什麼昏迷之後,就會知道這麼多東西,他們不想去問。天欲降大任與文丞相,與令大宋起死回生,賜下一本天書來也說不定。文大人這些日子的反常舉動,說不定就是在領悟天書的內容,想著如何把他傳授給大伙呢。

    如果大人物做的事情,我輩能看明白,那我輩就不是凡夫俗子了。那天下午,很多人看著文天祥,這樣想。一日夜間,練兵綱要和轟天雷的誕生,讓此時的文天祥一言一行都帶上了神秘光環。而這無意之間造成的神秘,在如此危難之時,加強了大伙對文丞相的信任,也堅定了大伙對大宋復國的信念。

    「文丞相兵敗空坑,夢中得天書一卷。上書「驅逐韃虜,恢復中華」八字,從此,每戰必勝,終洗華夏大地百年腥膻之恥。韓國公,魏國公,中山公,開平王,皆因讀此天書而成為一代名將」,數年後,評話藝人在酒館裡,搖頭晃腦的說道。這段評話,是大宋少年最愛聽的一段。聽了他,飲酒的少年們眼睛就會發亮,心中就會升起「如果是我,得此書,也可縱橫天下」的豪情。

    誰也不知道,當時文天祥差點被部將當作瘋子。大宋軍中利器震天雷發明當天下午,青年時代的魏國公杜滸曾經這樣質問文天祥,「丞相以為,我大宋先敗於契丹,再敗於西夏、女真,此時被蒙古人毀了大半江山,真的是因為兵器不利的原因麼」?

    「貴卿?」,聽了杜滸的質問,文天祥看著對方的眼睛,認真的回答:「這些利器的製造方法,就像神臂弓一樣,韃子早晚會學去。但只要我大宋還剩下一個不願意給韃子當奴隸的男兒活著,憑借這些方法,大宋就有機會浴火重生」。

    挽救大宋國運,不是文某一個人的事情。有了可改變命運的武器和希望,就有人會揭竿而起,燒燬黃金家族用屍體堆造出來的王朝。

    畢竟,沒有人天生願意做奴隸。

    弩的發明拉平了騎士和農夫之間的距離,而火器的使用,則是讓文明和野蠻之間,有了公平決鬥的機會,文天祥腦子裡突然冒出了這樣一句話。他已經不再為自己的古怪想法而感到奇怪,不用問,這個想法肯定又來自夢裡那個文忠的思維。

    「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吟了一句夢裡邊據說是自己寫的詩,文天祥拍拍杜滸的肩膀,神態中剎那間又恢復了幾分疏狂。

    百丈嶺上,天色又已黃昏。

    「那天,鄒大人晃著光頭前來問我,是願意剃過頭和他們一塊殺韃子,還是願意領一份乾糧回家。但是我已經沒有家了,江淮那邊的家人已經被韃子殺光了,所以我就留了下來」。--摘自《大宋中興名將苗春回憶錄》

    「文大人欠了俺五個月的餉,如果挺過這段時間,領到餉,俺就回家買個媳婦。咱是萬安的,萬安張家幾代就出了俺這麼一個官兒,雖然只是個隊長,但好歹也給祖宗長臉啊。所以,俺就狠狠心把頭剃了,誰想到,這一剃就是半輩子」。—-摘自《大宋中興名將張萬安回憶錄》

    「那天張狗蛋隊長,就是你們說的那個張萬安將軍來問俺,願意剃頭,像個爺們一樣和蒙古人干,還是願意回家給蒙古人當狗。俺想想,永新已經被屠城了,回家也沒什麼意思。就答應剃頭,誰知道爺們兒不是那麼好當的…」。--《摘自大宋中興名將王石回憶錄》

    幾十年後的翰林院編修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當他們試圖給那些身上閃著光環的英雄、名將寫回憶錄,補全大宋浴火重生那段歷史時,能問出這樣的大實話。

    但是這些大實話卻廣為流傳,比《左氏春秋》上那些忠臣語錄,更讓人熱血沸騰,特別是親手砍下了殺人魔王嗦都的腦袋,有鐵血百夫長之稱的王石那句,「爺們兒不是那麼好當的」,不知鼓舞了多少熱血男兒投筆從戎,奔向逐鹿天下的戰場。

    「爺們兒不是那麼好當的」,這是王石的親身體會。那天,他跑在山坡上,滿心後悔。朝陽從山背後探出半個頭來,給他冒著白煙的和尚頭,鍍上一層金光。

    兩千多個閃著金光的和尚頭,稀稀落落,順著山坡跑了過來。有人氣喘吁吁,有人氣定神閒,還有人,累得幾乎要爬在地上,缺搖著牙,堅持不肯掉隊。

    「哎呀我的姥姥,這,這還讓不讓人活,活了」,王老實吐著舌頭說道,腳步虛浮,看起來再跑幾步,就要吐血而亡。看到他這樣子,誰都不會想到,他就是後來,讓蒙古人提起來半夜做噩夢的鐵血百夫長王石。

    「王老實,你別他媽的裝死,跟上,別給咱們江西鄉兵丟臉」,鄉兵們身後,帶兵的隊官大聲呵斥,上前幾步,抓住王老實的胳膊用力一提,將王老實佝僂著的脊背提了個筆直。

    「該死的文瘋子,知道咱是鄉兵還,還這樣折騰咱」,王老實肚子裡叫著大伙給文天祥取的外號,勉強直著腰趕了幾步,頭一低,背又彎了下去,擺出一幅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任隊官再怎麼催促,死活也不肯加快邁腿的幅度。

    有讓鄉軍這麼訓練的麼。鄉軍,懂不懂,自從王荊公變法後,咱鄉兵就是給州縣大老爺們種種地,打打雜,抬抬轎子。這個文瘋子,不得好死。

    「呸,一群窩囊廢」,幾個江淮軍勁卒嘻嘻哈哈地從鄉兵隊伍前跑過,嘲笑聲打斷王老實等人對文天祥的腹誹。大宋精兵出江淮,百戰之地,出來的士兵就不一樣,精、氣、神都高出別人一大截。

    「你說誰」,鄉兵隊長張狗蛋聽得火起,追上去問道,那眼神,幾乎要把對方吞下肚子。

    「說你們呢,咋地,鄉兵就是熊」,以苗春為首的幾個江淮勁卒對鄉兵隊官的威脅不屑一顧,跑步歸跑步,數落鄉兵的惡毒話說起來像爆豆子一樣利落,「別仗著是個隊長就耍威風,打起仗來,不撒丫子開溜才是真爺們兒。就你手下這些幾位,這麼幾步路都跑不動,到蒙古眼前了,純給人家祭刀的貨。還是別指望給家人報仇了,收拾收拾鋪蓋,下山去吧」!

    「你」,張狗蛋被數落得滿臉青筋,輪起袖子想打架,礙於軍紀,氣哼哼地把拳頭又縮了回來。看著自己麾下那跑得歪歪斜斜,潰不成隊的弟兄,肚子裡的氣更不打一處來,抬起腳衝著跑在最後的王老實屁股上揣去,邊揣,邊罵道:「讓你不長臉,不長臉回家去,給蒙古人當狗,別在這裡丟人」。

    「瘋子,剛當了官就不知道自己姓什麼」,王老實拍拍屁股,輕蔑的罵道,彷彿那幾大腳是兒子踹了老子。

    「加快速度啊,慢了回去就吃不上飯了」,一隊義勇軍從鄉兵面前跑過,氣喘吁吁地給對方鼓勁兒。比起江淮勁卒和江西鄉兵,義勇們從軍日子最短,士氣卻最高昂。

    「瘋子,都他媽的是瘋子」,老鄉兵罵罵咧咧的跟在隊伍後邊,腳步越放越慢。餓肚子就餓肚子吧,反正回營也落不到好處,回去之後要整理內務,在一刻鐘之內漱口、洗臉、疊被子掃床鋪,整理不完照樣吃不上早飯。

    「大不了,老子餓一天,昏倒了去混彩號營,哼,還有小灶吃呢」。照顧帝**人形象,這些想法王石後來沒跟翰林院那幫編修說。但是王石清晰的記得,那天,他在晨練中即將裝暈倒的剎那,一雙不太有力,但極其溫暖的手從腋下托住了他的身體。

    「跟,跟上,咱破,破虜軍沒,沒孬種」,托住王老實那個人如是說,粗氣喘得像拉風箱。小樣,自己都這德行了還來幫老子,王老實回過頭,看到一雙睿智的眼。

    「文大人,您是狀元郎吶」,王老實大吃一驚,不知為什麼,張口就叫了這麼一句。好歹上過幾天私塾,他知道這是斯文掃地的事兒。

    文天祥笑了笑,好像絲毫沒把王老實的提醒當回事兒,一邊喘著粗氣,一邊斷斷續續的說,「狀,狀元,不,不是大宋人麼,韃子,佔了花花江山,狀元不一樣是四等南人」。

    王老實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好,他的隊長張狗蛋和本隊的鄉兵,都放慢了腳步,圍在了文天祥左右。當朝狀元和鄉兵一塊晨煉,這是哪朝哪代都沒有過的奇聞。

    「跑快點兒,到時候咱們追著韃子的腦袋砍,就像他們當初追咱們一樣」,文天祥點點頭,目光彷彿瞬間看穿了眾人心中的疑問。同樣的話在他嘴裡說出來,味道就是不一樣。幾個鄉兵們加快腳步,簌擁著文天祥跑向營門。

    文天祥喘息著,胸口疼得火燒火燎。想想贛南會戰前,坐著轎子領兵打仗的各級將領,突然覺得以前的失敗一點兒都不冤。大宋每戰喪城失地,絕不是因為天命造成的,恐怕人力在期間,起到了比天命還大的作用。士兵素質,將領素質,和北元士兵差得不是一個檔次。

    練兵方案開始執行以來,已經累垮了好幾個將領。但為了將來的生存,一向對部下比較體貼的文天祥,沒消減半點訓練負荷。而是身體力行,親自加入到訓練的隊伍當中。

    弟兄們跟我沖,和弟兄們給我沖。兩句話只差一個字,但這一個字的差別,決定了勝利和失敗之間的差距。

    大營門口,新任監軍劉子俊瘟神一樣站著,正在清點著各隊人數。看到文天祥帶著鄉兵跑近,劉子俊神色一凜,筆直地挺起了腰桿。在他身後,一桿大旗獵獵飛舞,血色旗面上,書著斗大的兩個字,「破虜」。

    「破虜軍第一標第一營,出操四百五十人,完成訓練,按時返回」!第一營營正林琦清點完本隊人數,上前覆命。

    「破虜軍第一標第二營,出操四百五十人,完成訓練,按時返回」!第二營營正孫實埔跟著抱拳失禮。

    「破虜軍第一標第三營,出操四百五十人,第二都第一隊掉隊十三人,第二隊掉隊十五人,其餘按時返回」,第三營營正簫明哲臉有些紅,喘著粗氣說道。

    「帶著你的都頭,隊長,回去接」,劉子俊不跟老朋友留一點兒情面,大聲訓斥,「回來太晚了,相關將佐一併受罰」。

    簫明哲楞了楞,回頭看看站在士兵隊伍中的文天祥和鄒洬,低低答了聲「是」,掉頭跑了回去。

    「破虜軍第一標第四營,全部歸隊,沒一個孬種」,張唐的大嗓門在隊伍後響起,充滿了自豪。

    「整理內務一刻鐘,然後排隊吃飯」,劉子俊點點頭,冷冷地翻轉了更漏。各營長官聽見了,帶著麾下弟兄迅速跑向了大營中各自的帳篷,退潮一樣,瞬間沒了蹤影。

    一幢幢簡陋的帳篷裡,很快傳來了木盆撞擊聲,士兵洗涮聲,還有拳頭砸在被子上的噗噗聲。

    破虜軍大旗,在旗桿上,高高飄揚。

    文家軍,不,現在應該叫破虜軍,於七日前正是成軍。百丈嶺上的兩千八百多名潰卒,整編以後,去蕪存精,還剩下了兩千二百餘人。

    南宋偏安,用岳飛的人頭換來與女真的和平後,裁撤兵馬,棄「廂」這個編製不用,所以「軍」一直是部隊中的最大單位。按「將兵」制,通常以十人為「伙」,五伙為隊,十隊為營,每營設指揮使一人,副指揮使若干,若干個營組編為「將」。通常一將有三千人到上萬人不等。

    百丈崖附近沒那麼多士卒,所以文天祥與鄒洬、杜滸等人商議過後,改變了破虜軍編制,每伙依然是十人,但每隊只設三伙。為了讓多出來的軍官都有事情可做,在隊與營之間,增設一都,每都轄三隊和一炊事伙,共百人,以一個人為都頭。每四都,組成一個營,由一個營正率領,連低級軍官加上親兵、文職,每營一共四百五十人。四個營,組成一「標」,由一個統領率領。文天祥自領為破虜軍統制,兵部侍郎鄒洬、民軍首領張唐分別擔任了第一「標」的正副統領。

    還有四百多因為年齡和身體狀況淘汰下來的士兵,文天祥把他們單獨組成了一個輜重營,交給簫資管理,負責紮營、給養和即將開始的大規模軍械製作。至於那些死活不肯剃髮者,文天祥也沒有為難他們,發了些乾糧,請他們離開了隊伍。

    「沒想到,文大人和咱們一起跑步」,吃飯的時候,王老實還沒有從早上的震驚中回過神來,讚歎著說道,剛剛刮過的臉上,帶著幾分欽佩,幾分感慨。

    「那算什麼,上午的隊列,下午的臂力練習,我都看到過丞相大人」,坐在王老實身邊和他分享一塊石頭凳子的苗春說道,目光中全是崇拜。

    「臭顯擺,我還看到過文大人和被罰的士兵一塊做伏地挺身呢」,隊長張狗蛋用白眼球橫了苗春一眼,對早晨苗春污辱鄉兵的言論耿耿於懷。

    苗春也不跟他一般見識,喝了口野菜粥,笑著說道:「爺們兒,別那麼沒肚量,還隊長呢。我罵你們,是為了你們好,上了戰場你就知道了。當年在鞏信手下,他罵人罵得更狠。再說了,這些都是文大人從天書上找出來的訓練方法,大伙別不知道好歹」!

    「天書,你們聽說過麼,文大人昏迷多日,夢中得仙人傳授了三卷天書,這訓練方法,還有簫大人做那個轟天雷,全是書上所說的」,一個老兵油子端著碗湊過來,壓低了聲音搭訕。

    「知道,全是對付韃子的方法,要不,咱怎麼叫破虜軍呢」,苗春嚥下最後一口菜粥,擺出一幅少見多怪見多識廣的神態。拍拍屁股,小跑著去洗竹碗。個別隊的士兵已經開始集結,閩王台前,臨時開出來的校場上傳來隊官們蹩腳的口令聲,「籽(左)、右、「籽」,「籽(左)、右、「籽」!

    角鼓聲聲,夜涼如水,打著哈欠的士兵在軍官的帶領下,巡營、定更、點名、值夜、唱更。

    雞啼,月落,天色漸漸發亮,士兵們手忙腳亂的爬出帳篷,整隊,晨煉。大小將領排在士兵中間,一同踏上百丈嶺的土坡。山路邊,樹葉已經發紅,發黃,慢慢開始凋落隨風。伴著一個個日出日落,踏在落葉上的腳步一天比一天堅定。同樣一夥人,身上漸漸出現了不同的神采。

    營門旗桿上,高掛著逃兵的人頭,士兵們排著整齊的隊伍從旗桿下走過,臉上沒有一絲憐憫。

    「破虜」,一桿紅色的大旗在山間迎風招展,舉戰旗的士兵是個二十幾歲的彪形大漢,驕傲的仰著頭,跑在隊伍的最前方,腳步堅定而有力。早起給牲口割草的山民在揉著眼睛,清晨的陽光照亮他臉上的困惑。這還是文家軍麼?,一個多月,居然變化這麼快?老漢心中突然升起了早日走出深山,返回故園的希望,哼著閩鄉小調繼續割草。手中的鐮刀是和山上的文家軍以易貨的方式換來的,比起原來用得那種,鋒利得多,也輕便得多。

    月明星稀,幾個士兵的身影敏捷地消失在草叢內。明哨、暗哨、流動哨,一個個哨位上,閃爍著豹子一樣的眼睛。數個夜行人試圖靠近大營,才走進百丈嶺,就已經被發現。幾聲口令對過後,發現敗露行藏的夜行人試圖逃走,沒幾步,就被弓箭追上,釘倒在樹林邊。

    中軍帳內燈火通明,大小將領在竹子編成的馬扎上坐成數排,石頭搭建的黑板上,文天祥用白堊為筆,邊寫邊講:「「遊軍之形,乍動乍靜,避實擊虛,視贏撓盛,結陳趨地,斷繞四經」,此乃風後氏所創經典戰術,適用於敵眾我寡的惡劣形勢。如今,無論從士兵數量和作戰能力上,破虜軍都與北元有很大差距,所以,在此特殊階段,游擊戰乃我軍作戰重點。我們的原則是,不爭一城一地之得失,在運動中,消滅敵人有生力量!」

    第一標副統領張唐瞪圓了環眼,嘴巴張大得可以塞進一個拳頭。每一天,眼前的文丞相都能給大伙驚喜。游擊戰,這個提法太新穎了,而那些原則和方法,卻恰恰附和目前破虜軍的實際情況。

    「敵進我退,敵駐我擾,敵疲我打,敵退我追,此乃游擊戰的要訣。欲達到這一點,我軍必須比元軍擁有更強的行軍能力。在對方多為騎兵,我軍多為步兵的情況下,我們現在所處的地域,」配合著文天祥的手勢,幕僚們掛起一幅地圖,上面,標記著福建地區的所有山川與河流。文天祥在地圖上用手點了點,繼續講道:「多山,多溪,不便騎兵展開。蒙古人與只能憑借兩條腿與我們比行軍,一旦雙方交手,我希望諸位能牽著他們在山路上兜圈子,把他們……」,文天祥在黑板上寫下了後世對游擊戰成果的經典描述,「肥的拖瘦,瘦的拖垮,垮的拖死」。

    「哄」,諸將發出一陣大笑,用竹枝削成的筆埋頭苦記,恨不得將每一個字都印在心裡。

    「以襲擊為主的進攻,是游擊戰的基本作戰形式。所以,斥候的作用非常重要,我們必須充分瞭解敵情,才能捕捉到戰機所在…….」

    負責情報分析和間諜防範的劉子俊神情一凜,身體坐得筆直。

    「而附近的百姓,則是我們生存發展的依托,讓他們知道我們與元軍,甚至與大宋原有的軍隊之不同,才能取得他們的支持和信任,主動為我們提供需要的情報和兵源、給養……」,文天祥慢慢講著,將自己能理解的每一條戰術原則灌輸給麾下將領。與張宏范、達春,索都這些身經百戰的元將相比,破虜軍的將領指揮能力不足,做戰經驗也寥寥。但自己掌握的,卻是一種全新戰略思維。從接受這種思維的角度上而言,破虜軍將領已經起步,而元軍對此還一無所知。

    這就是收穫,文天祥知道自己在一點一滴積累著大宋復國的希望。放下筆,走進將領們中間,與他們愉快的交流對新戰術的看法,耐心的解答大伙不理解的問題。

    他不需要盲從的武夫,他需要獨當一面的大將。他希望,假以時日,百丈嶺上走出去的每一個士兵,都能成為一粒火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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