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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山海盜 第八章 官兵如匪 文 / 更俗

    待收拾妥當,就聽見船頭有凌亂的腳步聲傳來,想來是所剩無幾的海盜正向畫舫這邊潰散。此時不逃,更待何時?林縛與傅青河鑽出窗子就要跳水。恰好有一名海盜逃過窗外,乍看見林縛、傅青河一老一少從窗子鑽出來,愣了愣,待要大叫招呼同伴,林縛已縱身撲過去,一起滾落到水裡。林縛在水裡勾臂勒緊那海盜的下巴,刀口貼著他脖子一抹,就看著一道血線在河水裡激攪出一幅水墨山水似的血色畫捲來。

    大概也有官兵看見這邊有人落水,亂箭射來,箭在水裡沒有什麼力道,害得林縛還要潛下撿了一支箭扎海盜胸口上,再讓屍體浮上去,他與傅青河潛水繼續藏到船尾的搖櫓下。

    幸虧再沒有海盜落水裡來,自然也不會有官兵下水來追;林縛也懷疑真有海盜跳水逃跑官兵會不會有人下水來追。所謂窮寇莫追,官兵已經取得勝利,要是追擊中再有傷亡,那才是得不償失呢。

    船上散亂的打鬥聲停了,又傳來大呼小叫的救火聲,林縛知道他與傅清河暫時是安全的。想想昨夜到現在,經歷了兩次戰鬥,少說有五六十條人命就這樣沒了。

    「也許不會再節外生枝了。」傅青河注意聽著船上的動靜,也忍不住這麼安慰自己。

    「但願。」林縛笑了笑,說道。

    傅青河見林縛還能笑得起來,也跟著笑了笑,心想再不濟,蘇湄二女也可以混在肉票裡上岸,待到岸上,蘇湄再表明身份也就安然無羨了。

    這時候聽見有腳步聲到船尾外,有兩個人單獨走到船尾甲板來,林縛跟傅青河都小心翼翼的豎起耳朵來。

    「都尉……」

    林縛與傅青河都是一驚,本朝軍制,能被部屬稱為都尉者共有四類人,分別是輕車都尉、副輕車都尉、騎都尉、副騎都尉,都是軍中高級將職,寧海鎮主將、副將才加騎都尉、副騎都尉銜,分別是正四品、從四品的武將,沒想到寧海鎮水師兩艘快槳船竟然是寧海鎮主將級別的人物親自領隊?

    「嗯,傷亡點檢出來沒有?」是一個聲音低沉的中年人的聲音。

    「歿二十員,傷三十九員,斃敵三十一員,俘寇一員……這股海盜真難啃!」

    林縛心想都說官兵戰鬥力很弱,沒想到軍鎮主將率領的官兵戰力也不大抵用。不過這股海盜的確很強悍,先這麼些人——也許更多,但也多不了多少——就敢衝去崇州縣學劫持肉票;林縛昨夜就跟一個人直接動過手,還是取巧才殺了他。

    計算戰功時,卻不管這些。

    雖然說全殲海盜,俘獲一艘海寇戰艦,解救全部的人質,但是以絕對優勢戰力戰後己方傷亡人數竟然遠過獲級(級)數,按照軍律非但不能計功,還要受到上司的申斥。當然了,這些年來各地鎮軍紀律渙散,戰力羸弱,能有小勝已經是不易,換作普通將領率隊出戰取得這樣的戰績,定可以寫成大大的捷報,但是此次領隊是寧海鎮主將級人物,將這樣的戰績交上去只會更難堪,說不定會給對手當成把柄攻擊一番。

    林縛許久沒有聽到那個中年將領說話,心想他大概也是為這戰績難堪吧,旁邊那人想必是他的心腹,過了片刻聽見中年將領的心腹說道:「都尉,董原一直誹謗我鎮軍戰力羸弱、軍紀不整,奏請朝廷允許地方另建新軍;這份戰報遞上去,只怕又要給他當成口實了……」

    「董原算哪根蔥,輪得到他對鎮軍指手劃腳?」中年人憤聲說道,「此番救援,我們要確保人質無羨,難免會多些傷亡。」

    「話是這麼說,但是嘴長在別人身上,特別是那些喜歡搬弄事非的文官老爺們,屁股腚子都給他們說開花——是不是將受傷人員劃掉?」

    「他們沒這麼蠢,死了二十人,怎麼可能一名傷員都沒有?再說這邊生戰鬥,營中應該也收到敵訊,這時候不知道有多少人盯著江這邊,我們回營時,能將傷亡瞞著不報?」中年人聲音緩了下來,聽得出他開始遲疑了,大概更擔心這麼做不夠妥當、留給政敵的破綻太大。

    「都尉……」又有一人朝船尾走來,打斷兩人的密談。

    「千虎,什麼事?」

    「啐,」來人狠啐了一口,聽聲音就能知道他一臉的憤恨,「賊他娘,崇州那群富戶把我們當冤大頭耍,東海盜開出贖身銀一共是三萬兩,我們刀口舔血死了二十弟兄,卻只有三千懸賞銀——讓我帶人去崇州,沒有一萬兩銀子,我把這些龜兒子都砍了喂王八,讓他們斷子絕孫……」

    「胡鬧,你想造反不成?」中年人沉聲喝道。

    「沒銀子,又給當成冤大頭耍,這官兵當著真沒滋味。」來人悶聲說道,話裡意思就是造反又如何。

    林縛、傅青河素知官兵驕縱,沒想到他們已經半公開的說這麼大逆不道的話。

    「好了,我心裡有數,你先下去,我跟百鳴還有事要商議……」中年人吩咐道。

    「陳將軍,活捉的那個東海寇麻煩你派人提過來,我有話要問他。」中年人的心腹在一邊說道。

    「殺了。聽著有三萬兩贖身銀,心裡氣憤,就殺了。這賊人,還嚷著說有重要事稟告。稟,稟,稟他娘的!聽到三萬兩贖身銀,老子心就冷了半截;賊娘的,他再改口說有六萬兩贖身銀,老子不是要吐血了?沒讓他說話,一刀砍下頭。現在戰報改一改了,斃賊三十二人……」來人陳千虎朝水裡吐了一口痰,就朝遠方走去。

    林縛跟傅青河心裡想還真要感謝這個陳千虎魯莽殺俘,不然蘇湄跟小蠻多半藏身不住;船尾兩人大概對陳千虎也沒有辦法,聽見他們似乎在苦笑。

    「百鳴,你說要怎麼做?」中年人問道。

    「都尉知道怎麼做,怎麼問起我來了?」那人似又不經意補了一句,「三萬兩銀,夠寧海鎮支度一年了。」

    林縛在船尾聽到這裡才知道這些官兵驕縱、膽大妄為到何等程度,他們根本就是想伸手拿這三萬兩贖身銀。

    「百鳴,捷報這麼寫,」中年人下決心道,「得線報知賊蹤跡,某親率一營精銳往襲,於西沙島西南與賊船相遇而戰,然賊船堅利,崇州來線報有誤,賊實際人數倍於我軍,久戰不下,天時風向又利賊遠遁,悔不能盡誅,攜賊三十二級歸營……我方的傷亡怎麼寫,你好好琢磨一下。」

    「賊船遠遁——總要七八名軍士才能讓賊船開動起來遠遁,那就挑選八個可靠的人手上去,加上實際歿沒的二十人,傷亡就要寫成歿二十八人。敵倍於我,我方戰歿二十八員,獲賊三十二級,算是小功。即使追趕不上賊船,那也是殺得賊寇潰敗,我水師戰艦落後太多才錯失良機。」那人飛快的照著中年人的意思將計劃籌算好,「上面一直不肯撥造船的銀款,要讓他們知道賊船堅利到何等程度,物損就寫被敵摧毀快漿戰船一艘,中等損傷快槳戰船一艘……只是派出去的八個弟兄現在算戰死,日後回來身份怎麼解決?」

    「這麼好的買賣,你甘願只做一次?」中年人說道,「八個人還是太少了,我看以後還會不斷有人『歿』過去……只是我們的戰船給摧毀,似乎也會給當成說辭,追出海口我們可以『俘獲』一隻海盜船回來作為補償,你看這樣可好?」

    「都尉英明。」

    林縛牙齒咬著肉,這哪裡是官兵如匪?親耳所聽,這官兵比海盜還心狠手辣!哪有半點守土護民的覺悟?

    即使恨得牙癢癢的,林縛與傅青河藏身船下,也不敢稍有動彈驚動船上的官兵。很快,就感覺畫舫動了起來,緩緩從河汊退了出去。

    林縛與傅青河這次沒有在秋寒蕭瑟的江水裡浸泡半天,很快找機會就翻身上了船躲進尾艙裡。

    因為這伙官兵只安排了八名「被戰死」的官兵冒充東海寇駕船東逃出海,其他官兵都在後面的驅快漿船上佯裝追擊,一前一後出了海——畫舫依舊給繫在海盜帆船的尾後,留在畫舫上看守的人手更少,只有兩名換上海盜衣服的官兵。

    由於快槳船一直綴在後面假裝追擊,林縛跟傅青河也沒有機會殺人奪船。

    快槳船在後面「追擊」,顯然是要保護海盜船安全出海並找座荒島隱藏起來,得小心肉票不給其他海盜順路再給劫走了。夜裡,就在出海口外,海盜船落帆歇了一夜,水營快槳戰船也停船歇了一天。第二日清晨又再張帆東行,及至天色將黑,才在揚子江出海口外近兩百里處停靠進一座荒島南側的u字型小海灣裡。

    林縛與傅青河悄悄下了水,鳧水到海灣外側潛上岸。

    林縛與傅青河藏身在海灣左右的涯岸上,觀察暮色蒼茫的荒島,這座島曾經有人居住過,樹林邊緣還有幾座頂都給風掀掉大半的破舊草棚子,林子外也有篝火燒過的痕跡,沙灘還有斷劍折戟的反光,幾片將腐的船板散落在沙灘上,可以看出不久之前這裡曾生過激烈的戰鬥。

    可能是東海盜日漸猖獗起來,這裡的居民就遷移出去了;也可能給海盜脅裹入伙了;也可能在不久前生的激戰中,這裡居民受到殃及池魚之災;現在也沒有漁民落腳,也沒有海盜長駐,總之現在成了無人荒島。

    看著幾艘船都在海灣裡側下了錨碇,知道官兵會在島上過夜。

    雖然擔心蘇湄、小蠻二女可能會暴露身份,但是**十名官兵都是在島上,也沒有下手的機會,林縛與傅青河只能按捺住心裡的焦急,等明天幾艘船離開之後,才是最好的動手時機。

    他們也不能趴在崖石上埋伏一夜,為避免留下痕跡,沿著海灘外的淺水往東走了一段路才上岸。鑽進島上的密林,找了一處乾燥的地方歇下腳來。身上還藏著幾隻干餅,給海水浸濕了,又鹹又苦,不過還能吃。

    傅青河嚼著黑乎乎的干麥餅,說道:「島上既然有過人住,那應該就有水源……」

    林縛點點頭,說道:「今夜要忍一忍,夜裡能集些露水解渴,明天官兵離開之後,應該會留下些水跟食物——讓人頭疼的事,他們可能會將船都帶走……」

    「海灣不深,藏不住船,他們不會希望讓過路海盜現島上藏人的,船多半會給帶走,」傅青河說道,「不過救人後,我們可以扎木筏離開……」

    林縛看了看腳邊的腰刀,這刀殺人還行,砍木頭就太勉強了,想來官兵也不會給他們留趁手的工具,要趕在官兵再次上島之前扎木筏離開這裡,真是個艱巨的工程——先不管怎麼說,明天等官兵主力離開之後,將人救下來再說。他跳上一塊齊胸高的巨石上,想從林隙裡多觀察這座島嶼。

    林縛從中學地理揚子江出海口以及附近海域裡多是沙島,都是江淮水系從上游攜帶大量的泥沙積而成。跟普通的基巖島嶼能千百年基本維持穩定狀態不同,這些沙島、沙洲受江海潮水的影響極大、演變不斷。出海遇到一座沙島,也許幾十年後就不復存在,也就有了仙島飄忽不定、無處尋跡的傳說;也許會在幾百年間逐漸跟6地相連,成為新的6地。

    他腳下這座無名小島卻是附近海域難得的基巖島,他腳下的巨石就是明證;他們此時藏身的樹林也是明證——普通的沙島更多生長的是草、是蘆葦,就像之前西沙島連綿幾十里的蘆葦蕩;即使年代較久的沙島有天然林,也多是灌木林,哪有如此茂盛、看上去都不止百年的喬木樹林長成?

    這座荒島面積不大,剛才藏在船尾裡遠眺看見過這座島的全貌,也就四五里方圓的樣子,後世稍些大一些的住宅社區都要過這麼大,南面的小海深算是個小型的天然避風海港,島東南的山頭看上去有近二十丈高,給密林覆蓋。

    沿岸走來,沒有看到有溪口,眼下也不是進入密林尋找水源的時機,更重要的是恢復體力,明天官兵主力會撤出去,還會留下八人看守,這八人只怕不會太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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